第六卷 第一章 『奔跑吧梅洛斯』

第一小節

在強烈陽光的照射下,紫陽花看起來更像別的植物。

富有光澤的葉子和鮮豔的花盛開在南島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兒。

在郁郁蔥蔥茂密生長的青綠的陰影之下, 我在監視著沒大有人經過的平緩的道路。

就六月而言,像今天這樣的晴天真的很少見。

天氣已經變得甚至讓人覺得梅雨季已經過去,夏天到來一般,熱了起來

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在擦汗。

我現在在位于鐮倉長谷的一個寺院附近。

要說紫陽花的話,要屬北鐮倉的明月院比較有名了。

但是在這一帶卻不怎麼稀奇,因為氣候比較適宜紫陽花的生長,不用花費很長的時間就可以生長出茂盛的花朵。

在這麼一個炎熱的天氣我還特意來到長谷,可不是為了來欣賞道路旁的紫陽花的。

其實我是在等人。

那個男人今天會來這座寺院掃墓,在一年前,他弄傷了北鐮倉的古書店店主,一位危險的古書愛好者,田中敏雄。

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去年,田中拜訪彼布利亞古書堂的那時候開始的。

他盯上了店主筱川栞子所擁有的貴重的初版書,太宰治的《晚年》,想把它搞到手。最終把栞子小姐從台階上推了下去。

栞子小姐察覺到了對方那異常的執著,在醫院的病床上埋下了周密的陷阱。

把用了笠井菊哉這個名字的田中敏雄給騙了過來。在他面前燒毀了《晚年》的複制品。

按道理來說,被逮捕田中應該認為自己所求的書已經得不到了,該老實的等待判決才對。

但是在十天前,一封信扔到了店里。

『我知道你替換了《晚年》的小把戲,聯系我』

發出人寫的是田中敏雄。

這真的是田中寫的嗎?我不是很清楚。不過這種情況下應該去找警察幫忙調查的,但是除了我和栞子小姐,連搜查者都不知道真正的《晚年》其實是沒事的。如果讓田中知道了的話,一定會再次盯上那本書的。

在搜查的過程中田中獲得了怎樣的情報我們也無從得知。

所以唯一從栞子小姐那里明白了狀況我的我,就這樣埋伏在這里。

所有的審理結束之後,被保釋的田中會從拘留所出來。

因為今天是田中祖父的忌日,所以他應該會在這里現身。

我打算試探一下那封信到底是不是他發出的,但是我沒有信心能不能成功。

總之只有試一試了。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輔。去年開始在彼布利亞古書堂開始打工。

就算大學已經畢業了,但是也沒能找到工作。

就在我搖擺不定的時候,我被栞子小姐選中了。

關于古書的知識我是一點也不了解。雖然我並不是討厭讀書,但是出于“體質”的原因,我不能長時間的閱讀文字。

所以說白了我就是個打雜的。

于是隨著店里的經營,我漸漸的也開始當栞子小姐的助手。

在這十個月里,我見到了栞子小姐那不為人知的一面。

當然,讓她處于危險之下是絕對無法原諒的事情,但更重要的是我個人的理由。

我喜歡栞子小姐。

在上個月,我對栞子小姐表白了。就在她同意的那一刻一封信被扔了進來。

搞的我我根本沒法沉醉在這喜悅之中。

我和栞子小姐商量了對策,于是今天就在這里埋伏著被保釋的被告人出現。

保持一個姿勢久了感到很累,于是我伸了一個懶腰之後,重新背上了背包。

真的是很小的空隙,在田中向我搭話之前我竟然沒發現他向我走過來。

『五浦君?』

“啊啊”無可奈何的回過頭來,但缺想不出其他打招呼的話。

手里拿著上墳用的花的田中敏雄,看起來比以前消瘦了許多。

白色的襯衣出奇的耀眼。雖然那冷漠的眼神絲毫沒有變化,留給人深刻印象的卷毛變成了甚至能看到皮膚的短發。

從外表上看起來是一個溫柔的美少年,又有誰會能知道他的內心深處還隱藏著暴力的一面。就連我這個經常跟他打交道的人都看不出他的真面目。

『你在這個地方做什麼……?嘛……我也沒有必要詢問吧』

田中的露出一副苦笑的表情。他知道我是來見他的吧?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封信就一定是他發出的。

『你是來監視我的嗎?不呆在栞子小姐身邊真的沒問題?』

我咽了一口唾沫。監視什麼的還真是沒有想到那種程度。

『沒必要過度的擔心哦?我根本不會再去接近她,如果那麼做的話,我又要被警察重新逮進去了』

接著他向寺院走去。我回過神來,跟隨他一起走向寺院。

雖然我沒想和他一起,但是本來我也打算來上墳的。

就像田中所說的一樣,我的祖母和田中的祖父是熟人。大概和我有相當深的聯系。

因為是距今已經五十多年了,想要搞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是很容易。

『難道說除了監視以外,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田中一邊向前走,一邊小聲的問道。我做好了覺悟,按照和栞子小姐商量的那樣開始對他進行詢問。

『……五月二十六日,你來過北鐮倉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問道。就算是微弱的反應也無法逃過。

『在彼布利亞古書堂的附近,有個很像你的人』

我盡量不去觸及關于信的事情。不想輕易的把情報傳遞給他。

『怎麼可能啊,你看錯了吧?』

田中斷然否認了,搖著頭說了“無聊”。雖然看起來並不像是在糊弄我,不過暫且還是再確認一下。

『真的嗎?』

『那是當然的咯。再說了,二十六號那天我的保釋手續根本還沒有完成呢。我還在拘留所里呆著呢,怎麼可能來到北鐮倉呢?你難道就為了確認這無聊的事情特地來見我?』

田中迅速的回答讓我覺得他應該沒有在撒謊。當時的他的確應該是在拘留所里。的確如果是有共犯的話也是可以把信扔進來的,但是那樣的話他就沒必要在我面前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了。或許真的有其他的可能性吧?

(有誰裝作田中敏雄的樣子把信扔進來這樣……)

這樣來說……反而那個人才是最可怕的把。

用田中敏雄這個名字來欺騙的理由到底是什麼?而且他還知道栞子小姐的秘密,到底是從哪里得知的?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嘛……不過正好,既然你來見我了……我知道不能無故接近你們那里,但是我正好想與你們取得聯系,畢竟我不能去找你們嘛』

『取得聯絡?有什麼事情嗎?』

『在彼布利亞古書堂大概能夠咨詢到關于古書的事情吧?就像當時志田先生的書被找到一樣,現在的評價似乎很不錯哦』

志田是住在鵠沼的一名流浪者,不過同時也是一名背取屋(注:①在交易中擔當中介,收取中介費。②用語古書業界的詞語,挖掘書籍,並且用便宜的價格購買,然後再以高價賣到別的古書店,以賺取其中的差價。)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常客。田中和他也認識的。在以前,我們曾找回過志田先生被偷竊的文庫本。不過最近好像沒有看見他的人影啊。

『……有的時候,的確會接收那樣的咨詢』

我很不情願的回答道。

『所以,怎麼了嗎?』

『我想知道一本書的下落,所以來找你們查詢,當然,報酬什麼的當然會有』

我一時間震驚的說不出話來。找誰不好,偏偏要找那個被自己搞的重傷的栞子小姐?

『可是你的請求……』

在我想跟他辯駁的一瞬間我決定還是先閉嘴不言比較好。

我不知道這有沒有人在背後操縱,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委托所以才投遞的那封信。

如果是那樣的話,不和栞子小姐商量一下就拒絕的話,有點不妥當吧。

首先先確定一下對方的態度,然後再判斷是否接受也不遲吧。

『你在尋找哪本古書呢?』

我繼續追問他。寺院的門口沒有負責人,參觀費的箱子放置在一邊。

我們向箱子里投了一點小錢,然後穿過了寺院的門。

寺院內草木叢生,就像花園一樣。

戴著同樣帽子的中年團隊在紫陽花盛開的小路上慢慢的行走著。

『我正在尋找的是太宰治《晚年》的初版。就是我祖父擁有的那本』

田中一邊向主殿走,一邊靠近我的肩膀,擺出一副說秘密的姿態說道。

聽到這句話的我立馬愣住了。

這個男的所說的書就是栞子小姐誓死守護的那本《晚年》。

原本是他祖父的書籍,雖然被以極地的價格賣掉了,但是賣掉的對象恐怕就是彼布利亞古書堂了。

如果是那樣,果然栞子的騙術已經被他看穿了嗎。

『栞子小姐不是已經把它燒了嗎?』

我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回答道。

但是田中卻給了我一個意外的回答。

『那是當然的咯。我當然知道它已經被燒毀了,我不是想讓你們找在這世間已經不存在的書。我想找的並不是你雇主手里的那本《晚年》』

『啊?』

我不經意的發出了感歎,他到底是幾個意思?

『我直到最近才發現我以前是搞錯了』

田中把自己的聲音放的很低說道。

『祖父手里的那本《晚年》,跟當時被燒掉的那本書的毛邊不一樣,應該是更加貴重的一本書才對。好像是非常特別的一本,現在應該是在誰的手里,我想知道它的下落』

第一小節,完。

第二小節

因為主殿的後面完全是山的一部分,所以比起寺院內草木生長的更加茂盛。

在有節制被開拓的半山腰上立著許多墓碑。來上墳的人好像只有我們。

『在幾年前,我加入了神奈川縣內的古書愛好者論壇。雖然人數不多,但是彼此之間交換條件也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我很珍視這個團體』

在打水的地方,田中一邊往手提捅里倒水一邊說道。

『啊,那個啊,我知道』

剛開始在彼布利亞古書堂工作的時候,我曾看過一眼那個論壇。

用店的名字去搜索,好不容易才找到。

論壇上有人說文學館展示的《晚年》的出版,是我們家借出的。

雖然只有被批准的人才能留言,但是瀏覽的話是沒有限制的。

『在上個月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寄給我的信。當然我手頭肯定沒有手機或者電腦啊,所以肯定沒法直接看到。替我管理賬目的人直接幫我打印了出來,在見面的時候給我看了一下……啊,不好意思,能幫我拿下東西麼?』

站起來的田中雙手被手提捅和佛花占滿,沒有空手去拿別的東西。

我從地面上把塑料袋拿了起來。塑料袋里裝的是小瓶的日本酒瓶和線香之類的。

我們從沿著竹林鋪設的台階下去,進入了墓地。

田中果斷的走上了斜坡。

越往墓地的深處走,比較古老的墳墓就越來越多。

『發件人自稱是縣內的古書收藏者,因為沒有給我真名,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誰……總之,他好像是知道我祖父,田中嘉雄的名字。在論壇上察覺到我這個孫子,于是就發來了信息吧,大概是這樣』

『……你難道是拿真名在論壇上發言嗎?』

在那個論壇上,不用真名而用自己起的昵稱來發言是很普通的事情。

我也時常關注那個論壇,可是應該是沒有看見田中敏雄這樣的名字。

『怎麼可能那,我沒有那麼做的。但是在那上面也報道了我去年為了得到《晚年》所做的那些事,所以有誰注意到了也沒什麼奇怪的吧』

或許是古書的跟蹤狂這樣的事情很稀奇吧,去年的這件事情成了大新聞。

好像還建立了關于這件事的專題頁面。

『總之,那個人好像知道我祖父擁有《晚年》的初版。就是四十年前田中嘉雄以極低的價格賣掉的那本書,最終一位在鐮倉周邊的古書愛好者擁有了它。那本《晚年》有太宰治的留言,但是卻沒有簽名,而且一部分是未切書……所以跟當時燃燒掉的那本完全不同』

順便說一下,未切書就是指不切斷書頁,特意保持一種袋式裝訂。以前的書經常使用這種裝訂,需要一邊拿裁紙刀切開書頁的連接處一邊進行閱讀。

『你父親的那本《晚年》不是未切書嗎?』

去年在拘留所跟他見面的時候,從他哪里聽到的回答。

田中一邊皺著眉頭一邊點頭表示同意。

『祖父以低價賣掉之後,那個不懂這本書價值的笨蛋或許已經切開了吧。雖然不是什麼總要的事情……但是真的很可惜啊,主要的問題是太宰治到底在那上面寫了什麼。那個古書愛好者好像一直保存著這本《晚年》,上面寫的一定是非常珍貴的留言吧,的確是讓人有想知道的興趣啊!』

田中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臉上浮現出了笑容。

說實話,到底哪里有興趣了?我反正是搞不明白。

『那種事情,可以相信嗎?』

我繼續追問道。

無論是發信息的人,還是擁有田中敏雄《晚年》的人,具體的情報一點也都不知道。

我想或許是某個人在匿名散播謠言也說不定。

『給我發信的那個人,在我被逮捕之前很久就開始發布一些值得信任的消息了。祖父把《晚年》賣掉的日期和方位,跟我所了解的都是一致的,我覺得至少有點商討的價值吧』

『既然那個人知道那麼久遠的事情,應該年紀很大了吧?能用網絡麼?』

『在現在這個時代,即使是上了年紀的人用網絡也是沒問題的哦。第一,那個人也沒有故意騙我的理由吧……啊,這是我家的墓地』

田中所指的墓地比周圍的都要顯眼,柵欄中間立著一枚很大的墓碑,在入口處排列著燈籠。

與其說是墓碑不如說是慰靈碑更好一些。只是不管哪里的石頭都變成了斑雜的顏色,裂縫也是。田中家世世代代都在經營貿易會社,但是在田中嘉雄這一代破產了,所有的財產都沒有了。這大概就是富裕時期所留下來的僅有遺物了吧。

在合掌祭奠之後,我們兩個人開始打掃墓地。

你也不是親屬,不打掃也沒問題的。我也不是想讓你打掃才帶你來的。

雖然他那麼說了,但是我還是保持沉默,繼續清理地上的雜草。

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在這座墓地下沉睡的田中嘉雄,和我的祖母有著不純潔的關系。

我的祖父很有可能就是田中嘉雄。如果真的是那樣,在這里上墳的兩個人就是親戚了。

當然這個秘密我沒打算說出來,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件事的真實性。而且現在還有不得不說的事情。

『那個……你跟在網絡上給你情報的那個人,取得聯絡了嗎?』

我繼續詢問道。田中一邊繼續打掃一邊誇張的縮了縮肩膀。

『從拘留所出來之後,雖然我發了信息,但是卻沒有回應。當我正要再發一次的時候,那個人已經退出論壇了。所以沒有辦法取得聯系。如果你們接受委托的話,我可以把那邊發過來的信息給你們看』

我仔細琢磨了一下田中收到的信和彼布利亞古書堂收到的信,感覺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對,畢竟時機實在是太巧合了,或許,這事同一個人做的?可是他做這麼麻煩的事干嘛呢?

『可是,為什麼你不自己調查呢?』

『我當然會調查呀,昨天發現了祖父的朋友的電話號碼,嘗試的聯系了一下。知道他和祖父有一樣的興趣的時候我還稍微期待了一下呢……誰知道,他說他根本沒有朋友叫田中嘉雄』

『難道是搞錯人了?』

『不,不應該吧。我以前從祖父那里聽到過他的名字。或許是他不想幫我吧。居住在鐮倉的祖父的熟人,大概都不想見到我吧。都是閉門不見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應該沒有人會跟判過罪的古書跟蹤狂接觸吧。

『但是,你們的話應該能夠調查的吧。跟我不一樣,你們有足夠的信用。而且你們周圍肯定有我祖父的熟人吧?要不怎麼會今天在這里出現呢?』

被他這麼一說,我一時有點語塞。田中會在鐮倉出現這件事是從警察那里知道的,但是會出現在這個寺院則是栞子小姐調查的。古書協會的理事和田中嘉雄互相認識,所以知道他被埋葬在哪里。

『如果知道了那本《晚年》的下落,你想怎麼辦?』

『首先先確認一下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如果是的確是值得珍藏的,我會向你們提出購買申請,當然一定會給錢』

讓人意外的回答。嘛,不過就算是想不擇手段,也不會跟我明說出來吧?

『如果是你的雇主的話,應該會接受這個委托』

他的字里行間充滿著自信。

『你怎麼會知道呢?』

我是打算拒絕的。和他說話只是為了套他的話。到現在為止我們接受了很多委托,但像這樣具體情況一概不知的委托還是第一次,或許他和那個給予《晚年》情報的人是同伙,准備向栞子小姐複仇也說不定。

對于我的提問,田中只是笑了笑。

『因為是關于太宰治的《晚年》的事情呀。總之,想讓你們帶回它來然後跟我商談』

田中在墳墓前上供了花和酒之後,點燃了線香。田中雙手合掌,他的側顏看起來相當的平穩。

感覺不到任何危險的氣息,過了很久,田中睜開了眼睛。

『……我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我了』

或許可以信任他?我在心中自言自語道。以前被這個男的所欺騙,如果走錯一步,栞子小姐可能就會被殺。

『你有防備心這我當然知道。但是這一年,我學了很多的東西……你長得不漂亮,所以得學會招人喜歡;你身子骨弱,所以至少要做到心腸善良……』

『你在說什麼?』

田中的眼神落了下去,並沒有回答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真是很對不起栞子小姐……幫我這樣轉達給她吧』

我乘坐江之電車回去。田中乘坐的電車駛往藤澤,而我則是鐮倉。

車內的高中生很多,我靠著電車的門,看著遠處的風景回憶起來以前聽到的話。

『晚年是昭和十一年發行的,是太宰治的處女作。』

想想的確是那時候開始的,在去年的九月,地點是在大船的商店街。因為想聽關于太宰治的說,我就拜托了栞子小姐。

一邊隨著日暮的降臨,我一邊傾聽著栞子小姐那清澈的聲音。

『初版只有500本,太宰治雖然才20歲,但是寫著本書卻花費了10年,寫了五萬多張原稿。但是收錄的作品只是很少很少,未收錄的作品全部被扔掉了』

在《若有所思的蘆葦》上寫下了一句話:“我只是為了寫這本書而生,比起現在今後的我將只是一具尸體。”一開始只是寫了少年時代的回憶錄,但只是一部作品實在是不能滿足。

在腰越的小動岬發生的情死事件為題材,寫了《道化之花》這篇文章。

偶然間,我看見了車內的路線圖。

江之島的前面是腰越。小動岬的話我也去過。從江之電車上應該是能看見的。殘留著自然形態的懸崖。附近的漁民在沙灘上曬著小沙丁魚。就是在那種地方自殺的啊……

很久以前的名作家與此時此刻的我緊密的聯系起來。如果是知道事件詳情的人,肯定會經常體驗到這種感覺吧。就像剛才的田中敏雄,當然,栞子小姐也一樣。還有栞子小姐的母親,筱川智惠子也是。

上個月,筱川智惠子在栞子小姐面前出現了。我不知道她有什麼目的,畢竟她是個神出鬼沒的女性。好像是想帶著女兒一起走,被拒絕了之後只留下了一句警告——如果留在這里的話,要小心點。

我感覺她就是在指現在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吧。不對,如果之前給田中情報的那封信是筱川智惠子的話,難道除了她以外還有誰能察覺栞子的秘密,又能看破使用偽名的田中的真像,又如此熟悉舊書的呢?她對栞子所說話可能不是警告,而是宣戰。

開門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電車已經到達終點站鐮倉。我匆忙的下了電車。

僅僅考慮可能性的話是出不了結論的。我對自己的腦子實在是沒什麼信心。就像田中說的那樣,還是盡快跟栞子小姐商量一下吧。

第二小節,完。

第三小節

大概是受三個月前地震的影響,在鐮倉車站看起來像來旅游的人並不是很多。特別是外國人更是少之又少。

我通過通道進入了JR鐵路,登上了橫須賀線電車的站台。正好下行的電車剛好駛去。

手機發出來很大的震動,我透過窗戶瞥見了一位小個子的女性。她穿著一件橘色的連衣裙,外面穿著金銀線交織的紫色卡迪根式開襟毛衣。挺著一個大肚子,看起來已經是預產期了呢。

(是坂口忍女士……)

我向著逐漸遠去的電車揮了揮手。坂口忍和與她年齡相差甚大的丈夫在逗子市居住。

在半年前我知道她懷孕了——那麼說的話,也差不多該到預產期了啊。

在等上行的電車的時候,郵件提示音響了,我把手機從背包里拿了出來。最近我剛換了新手機。是坂口忍給我發的郵件。郵件的名字是『恭喜你!』。什麼東西啊,有點不好的預感……

『你好!我剛從醫院回來,正好也想給五浦先生發郵件呢!最近過得好嘛?反正我過的很棒很棒很棒喔!昌志君也是!』

昌志君也就是忍小姐的丈夫,坂口昌志。因為《倫理學入門》那本書要賣給彼布利亞古書堂為契機,我們變得更加親切起來。

『我跟你說哦,最近,昌志君開始鍛煉著做家務了喔!打掃衛生啊,洗衣服啊,各種各樣的活他都幫我做了。生完孩子之後,如果你要動的話,請讓我幫忙,家務全部交給我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事我保證完成,千萬不能讓你累著!啊……好棒的責任感呢,我想這真是極好的!』

她津津樂道的在向我訴說近來的情況。

坂口昌志患有眼病。視力會一點一點的下降,漸漸的成為生活上的障礙。對于她們來說孩子又要降生了,我想這樣的情況真的是很嚴峻,但是對于這對夫婦來說反而一點也不氣餒。好像他們有著無論發生什麼困難都能用笑容渡過難關的力量一樣。

『先不說我們的事情,五浦先生終于和店長小姐開始交往了呢!!恭喜你!!這樣真是太棒了~現在兩個人肯定是如膠似漆,愛的熱火朝天的吧!』

不好的事情果然還是發生了。順便一提,她在文字之間還插入了許多的具有強烈元氣的顏文字,但或許是我最近更換了手機的緣故大部分都顯示不出來。正好上行的電車也已經來了,我一邊讀著郵件一邊上了電車。

先不說什麼愛的熱火朝天,這件事到底是誰跟她說的?

栞子小姐應該是不可能……畢竟她說直到這封信的事件解決為止,都要對交往這件事保持沉默。

在我大體的猜測的時候,郵件接下來內容就寫上了答案。

『昨天文香發郵件告訴我的哦!在考生面前調情什麼的可是不可以的哦?在店里的角落偷偷做什麼之類的!』

我歎了一口氣。我肯定不可能在店里做什麼的。那種程度的理性我還是有的。嘛……大概有把?暫且還是注意下好了。

(果然是文香那個家伙……)


文香就是筱川文香,跟栞子小姐同居的妹妹。今年是高三的學生。有點八卦,喜歡做飯。代替除了書之外什麼都派不上用場的姐姐來做家務之類的事情。在做家務的同時也在偷聽我們之間的談話,估計從中感覺出了什麼吧。

有一段時間沒來的坂口忍都知道了,這件事情到底已經傳播到什麼范圍了啊?雖然不想說抱怨的話,但還真是一個有點多嘴的少女呢……算了,還是別去想這個了。

雖然已經對自己說不要去想了,不過還是做不到啊。在電車到達北鐮倉車站的時候,滝野蓮杖給我打來了電話。他是港南台的滝野Books的店長,是筱川姐妹從小就熟知的人。

『你好,我是五浦』

『你好啊五浦……不說這個,你終于開始和她交往了啊?』

他冷不丁的蹦出來這句話。我停止了走動,揉了揉雙眉,讓自己平靜下來。

『……你是從哪聽來的?』

『從我家的妹妹那里聽來的,文香給她發了郵件』

滝野蓮杖的妹妹,滝野琉。她也跟筱川姐妹關系很好。特別是和栞子小姐尤其要好,因為她們倆是中學時候的摯友。

『我們家人都很高興哦!』

這件事滝野全家都已經知道了嗎。原來那麼多人在意栞子感情方面的事啊……嘛,總之先這麼認為吧。

『你特意打電話是為了這件事嗎?』

『我還沒有那麼閑呢。其實是這周在振り市(暫且不知道如何翻譯),向彼布利亞古書堂支付的金額給搞錯了。虛貝堂中標的部分沒有加進去。下次來古書會管的時候,請順便把賬本給我帶過來』

振り市就是古書的拍賣市場一樣的地方。只有古書組合的加盟店可以參加。正式的名稱應該叫做古書交換會,滝野是負責結賬的員工。從我們店拿出古書去賣,雖然順利的讓其他店收購了,但是把賬算錯了吧。

『這件事我已經告訴筱川了,你現在在外面嗎?』

『啊,是的。因為要和顧客見面』

我適當的撒了一下謊。畢竟我不能說跟那個把栞子推下台階的人見面吧。

『真是太好了,和栞子小姐……我想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就不必擔心了,好好干啊!』

滝野心平氣和的說道。雖然他一直都在不停地說話,但是我想歸根結底他打這通電話的目的就是為了傳達剛才那句話。

『我明白了,我會好好做的』

我很爽快的回答了他。滝野只說了一句“那就好”就把電話切斷了。

彼布利亞古書堂從北鐮倉的車站上就可以看見。它在十幾年建成,全部都是木質的結構,一共有兩層。很稀奇的,現在有人站在店的外面。

少女下著制服裙,穿著白色的背心,紮著馬尾。雙手交叉在胸前,透過窗玻璃偷窺著店里。

她就是那位今天已經不知道聽到過多少次名字的筱川文香。她在這種地方干什麼啊?

我仔細了瞅了瞅,在她的旁邊還有一位穿著立領校服的有點微胖的男學生。兩個人正在聊得起勁,為了能聽見她們再說什麼,我特意的靠近了一些。

『那麼,真的是剛剛開始交往啊』

這是那位男生的聲音。筱川文香的馬尾搖晃了幾下。

『嗯。根據我的分析,大概還沒超過兩周呢』

『但是,五浦先生很早就開始在這里工作了吧?直到現在還什麼都沒做過嗎?』

『做過什麼……只是普通的工作呀。雖然漸漸的關系變得要好起來。但姐姐在這方面遲鈍的要死,五浦君也是,看著人高馬大沒想到那麼沒骨氣』

『啊,我明白了。就是那種不太懂風趣的樣子,對吧?』

事到如今我實在是無法忍耐下去了,只能上前去跟他們理論。雖然我不想否定,但是我想至少語言委婉一點吧。

兩個人同時回過頭來。一瞬間,我不認識這個男學生是誰。他戴著一個黑色鏡框的眼鏡,面無表情的把眼珠朝上看著我。

『好久不見,五浦先生』

他深深的給我鞠了一躬。終于想起來了,他的名字叫玉岡昴。是曾經居住在這邊,專門收藏宮澤賢治書籍的收藏者的孫子。《春與修羅》的初版不小心被盜走了,再追回那本書的時候和我認識的。

在事件結束之後,也在店里出現過幾次。經常在均一價格的服務車上挑選古文庫本來買。相當的喜歡讀書呢。

『你們兩個原來也是朋友啊?』

這兩個人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文香一副“那是當然的咯”的樣子點了點頭。

『因為偶爾會在店里碰面嘛……而且,又是同一所學校』

『誒?』

這麼一說,的確他的制服上有北鐮倉縣立高中——也就是我的母校的校徽。

『報考的學校……』

『別的學校沒考上,但是考上了離家近的學校啊,不還是很高興嘛?我還以為五浦先生你知道呢。』

因為沒見過他穿校服的樣子,所以一直沒有注意到。栞子小姐可能是知道的吧。

『在圖書室的時候我向他搭話了……從背後看起來……他好像很寂寞……』

『沒有,我只是在好好的讀書而已。我還以為你有什麼邪惡的意圖呢,只是見過面的人對我這麼友好的說話……』

『昂君的警戒心太重了啦,熟人在的時候不是也能好好說話的嘛?』

『我,我只是嫌麻煩啦,人總會有那種的時候嘛!』

『誒——哪有那種奇怪的事啦!』

盡管如此我也要說實話,這種場景至今我已經見過很多次了。僅僅是時不時幫忙看店的文香,和店里的常客已經變得如此要好。感覺自己已經有點落後了呢。根據她的人緣和嘴快的來分析,所有的熟人應該都已經知道我和栞子小姐的事情了……我還是做好心理准備吧。

『話說回來你們在這里做什麼?』

我打斷了他們倆那沒完沒了的爭論。

『在店里說會更好一些』

說實話我不想在店里討論。但是也總比讓過往的行人也開始散播店長和店員開始交往這件事的好。

『啊……那個,其實直到剛才都是在店里討論的呢』

文香難為情地把視線移向別處。

『你折磨姐姐有點過頭了啦……』

『前輩,就算是親近的人也不能過分啊,就連電視台的記者都沒那麼個問法的啊』

『因為是家人我知道姐姐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但是一說到五浦先生的事情,姐姐就說“你們給我出去!”』

『一定是五浦先生說了奇怪的事情,連我都被趕出來了。我明明只是在選書罷了……一邊冷笑一邊說了句“你的男朋友,雖然是好人但是自理能力有點差呢”然後她就生氣了』

『誰讓你用那麼過分的說法的!你說“明明那麼好的人,就是不怎麼會工作,稍微有點欠缺自理能力”不好嘛!還有,為什麼不微笑而偏偏還是冷笑!自作自受!』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的確是自理能力有點差。我朝店內看去,不過沒有看見栞子小姐,或許在別的角落待著吧。

『是栞子小姐說的嗎……?和我交往的這件事』

『當然啦』

文香回答了我。

『實際上是因為姐姐跟以前相比有所變化啦,所以我每天都會詢問“終于和五浦先生開始交往了嗎?”這樣』

『前輩,真是糾纏不休呢,我可要離你遠點!』

玉岡昴如此說道。

『因為姐姐總是不給我回答嘛,只要回答交往了或者是沒交往就好了呀,可是現在只剩下臉變得通紅,不管問幾次都這樣』

『通過我的觀察呢,看來也不會有別的可能性啦,一定就是在交往了』

『然後呢,昨天晚飯的時候我又問了一遍,姐姐就好像下定了決心一樣,很干脆地說了一聲“就是交往了啊”』

『稍微有點自暴自棄的樣子呢』

是不是自暴自棄我是不知道,我倒覺得可能實在是因為堅持不下去而認輸了吧。

嘛,要是在那種場合說沒有交往的話應該也是可以熬過去的,但是說謊了的話肯定會遭到抵抗吧。也就是說栞子小姐已經很好的考慮過我們的關系了吧……

我感覺到了兩個人的視線,趕緊閉上了嘴巴。

差一點就在眾人面前變成娘炮了……既然是被栞子趕出來的,她們倆肯定也就不能再返回店里面去了。

『最近請不要那麼張揚,我和栞子小姐還沒有習慣』

我無奈的歎了口氣,走進了店里。

我首先把窗戶緊緊的關上了。不管怎樣都防止不了被偷看的話,至少也先防范一下被偷聽這種事吧。

不僅僅是書架,甚至連地上和收銀台上都堆滿了書架。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樣子呢。或許是因為已經進入梅雨季節了吧,古書發出一種獨特的氣味。主要原因大概是有點發黴了,濕氣對于古書來說可是天敵。

還是依舊看不見店主的身影。我想他或許在收款台的深處吧?畢竟那是她的老位置。

但是今天卻沒發現她的蹤影。我聽見從店里的角落傳出來了一些聲音。她正坐在除濕器旁邊。今天的她上身穿著七分袖的藍色襯衣,下身罕見的穿著一條短褲和黑絲。【maya!!!!畫面太美不敢想象!大輔你還能忍耐的住麼!還能麼!能麼!麼!(要我我就早就上了】因為受傷後遺症的緣故,只能側坐在地上。

『出什麼事了嗎?』

『那、那個……除濕器突然停止了。插頭突然掉下來了……』

或許是太激動的緣故,她的聲音變得跟往常不同。

我知道解決濕氣的重要性,但是為什麼不讓我來幫忙呢?我跨過她的肩膀看到插頭已經重新插好了。她正在慢吞吞的整理插排的線路。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啊,不用了』

從她的發間裸露出來的耳朵已經變得通紅了,她終于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因為已經被文香她們調戲過無數次了,跟我一對視變得更加的害羞了。明明直到昨天跟我接觸還是沒什麼問題的啊。

『收款台上的記錄……』

『記錄?那是什麼』

『暫、暫且先按照上面的記錄來工作吧……讓,讓我稍微冷靜一下,好嘛?』

總之先去櫃台看看今天的工作是什麼吧。

紙條上排列了一些我應該做的工作,采購,出貨和打掃衛生等等。反面還密密麻麻寫著一些東西,比如店內的狀況和對于我的具體指示。

(為什麼非得用紙寫呢……)

嘛,或許用嘴說不清楚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關于田中敏雄的事兒只能過後再說了。我也想稍微整理下想法——而且,高中生正在在店外偷看我們的樣子,這些話我也不想被他們聽見。

第三小節,完。

第四小節

結果完成了紙上的工作之後已經是黃昏了。雖然說了“請讓我冷靜一下”這種話,但是栞子的樣子還是沒什麼大變化。大概躲藏在櫃台上的那堆書後面繼續做著郵購業務吧。總感覺跟交往前相比,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疏遠了呢。

『差、差不多……可以說下今天發生的事情了嗎?』

她就算是說完了這句話,也沒從古書堆成的牆壁深處出來。店內沒有一個客人,屋外的高中生們也已經離開了。從窗戶望出去,田中已經被黑暗的烏云所籠罩。看起來是要下雨的樣子。

『至少讓我看看你的臉……』

我如此說道。

總是躲來躲去的我這邊也冷靜不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從書堆的一旁緩緩的露出了半邊臉。原本白皙的臉上如今就像剛沐浴完一樣通紅。眼鏡深處的那只大大眼睛正在轱轆轆的游動。

這是今天第一次看見她的容顏。我清楚的體會到了她是真的很害羞。

我開始和她敘述我和田中的對話,特別說明了委托的內容,栞子漸漸繃起了臉。她一邊通過椅子底部的腳輪向我的正面移動,一邊探出身子專心的傾聽。

經過我大致的說明之後,栞子小姐用力的點頭示意了我一下,表示自己大概已經了解了。只要她一開始思考,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可以依靠起來。但是很可惜這僅限于關于古書方面的事情。

『我們來尋找那本《晚年》的下落吧』

就像田中說的一樣,她幾乎是立即給了我回答。

『那家伙說的話,可以相信麼?』

『當然不可以相信』

她很干脆的回答道。

『有可能是在計劃著什麼而撒謊,就像大輔先生說的一樣,他有可能就是給我們扔那封信的人……但是如果真的有那本《晚年》的話,即使我們拒絕了他也會自己去調查,就像去年在這里一樣』

『啊……』

我恍然大悟。他很有可能為了奪取那本書而故技重施。

『我想在田中找出那個人之前,趕緊通知到那本《晚年》的擁有者比較好。被危險的對手所盯上,如果可以的話盡量把書藏起來之類的……當然,也要對田中隱瞞這些事,對他說沒有找到就可以了』

也就是說裝出接受委托的樣子就是了。的確現在有向那名擁有者警告的必要。只是——

『那樣的話就能變安全嗎?』

在向他報告沒有找到的時候,我想那個男的肯定不會輕易的放棄。栞子小姐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現在這種狀況不能放任不管,老實說我也很擔心。如果假的報告被發現的話,栞子小姐也會陷入危險之中。

『倒也有確保擁有者安全的方法……』

『誒?是什麼方法』

我繼續訊問。雖然能確保安全,但是她的表情還是依舊陰沉。

『就是從那個人那里把《晚年》買過來,然後賣給田中』

『為什麼要把書賣給那種家伙啊?』

不是玩笑——嗎……仔細了想了想的確也不是什麼壞方法。田中敏雄所需要的就是那本書而已,只要達到他的目的就應該會滿足了吧。如果拿著足夠的資金並且開出一個不錯的價格,我想那個人也不會不情願吧。

『雖然這麼說,但是那名擁有這本貴重書籍的人肯定不會這麼輕易的放手。一定是太宰治的忠實讀者吧』

我注視著她。栞子小姐為了保護那本未切書《晚年》,一直堅持到了最後。我想那名擁有者也是一樣的吧,我能體會她們的心情。

『那家伙的爺爺擁有的那本《晚年》,果然是很珍貴的一本麼?可是不是沒有署名嗎?』

『沒有署名反而更加讓人在意了』

栞子隨手從書堆上拿起一本書來。是太宰治的《晚年》。黑色的封面上印著新潮文庫四個字,看起來並不像是什麼古老的書籍。這本書當然不是偶然出現在這里,栞子小姐不管到哪里都會帶著這本書的吧。

『沒有署名但是卻有太宰治的留言……如果那是真的話,很有可能是太宰治自己的書』

『就像“修整書”一樣的感覺吧,宮澤賢治的那本』(原文:手入れ本)

修整書是在以前在調查被盜的《春與修羅》的時候記住的詞彙。宮澤賢治直接在《春與修羅》的初版上用筆來繼續修改。那種殘留著修改痕跡的初版書就叫做修整書。這些知識都是從栞子小姐那里學來的,我只是現學現賣一下。

『我想有點難以置信吧……我沒聽說過有推敲過的《晚年》版本。畢竟是很多人都在盡心盡力研究的作家,如果有那種書的話肯定會有一些證據吧』

『但是……那上面如果真的寫了什麼呢?』

『這個我也無法判斷。如果沒有署名的話,判斷是否是太宰治的親筆也是很困難的。只要不是有什麼相當另類的特征……啊,好棒……的確有想讓人知道的興趣呢』

我不由得嚇了一跳。這和在長谷寺廟從田中敏雄那里聽到的言語一模一樣。栞子小姐接受這份委托的理由並不僅僅只是要警告擁有者吧。明明有太宰治的留言,但卻沒有署名的《晚年》——栞子小姐被這個謎團鎖吸引了。

我想田中敏雄大概是已經看穿一切了把,他抓住太宰治的忠實讀者這一點,把栞子小姐卷入事件之中,然後我為了保護她也不得不自己去咬鉤。“這一年,我學會了很多東西”那句話難道就是指這種做法麼?

『你長得不漂亮……』

突然,田中說過的這句話從我的口中蹦了出來。肯定有什麼奇妙的意思的,可是到最後也沒對我解釋,我也琢磨不出來。

『你長得不漂亮,所以得學會招人喜歡;你身子骨弱,所以至少要做到心腸善良……』

栞子小姐一口氣背誦了下來。我在一旁愣住了。

『誒?你知道這個嗎?』

『嗯嗯。是《晚年》收錄的《葉子》里面的一小段喔。因為是集合了自己所做的片段構成的書,所以再文章和文章之間沒有多大的聯系……大輔君才是,怎麼會知道這個呢?』

我把在長谷寺廟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順便把田中向栞子小姐道歉的事情也說了。她對田中的道歉沒有做出什麼反應。

這麼說的話,我從來沒有從她的口中聽說過關于田中敏雄的看法。提到田中敏雄這個名字的時候倒也沒有害怕或者是生氣。一直都是淡淡的,冷冷的態度。對待這種使自己身受重傷的人肯定會有懷有某種感情吧,只是我沒看到而已吧。

『他所引用的句子還有後續呢,嗯……你看』

她把新潮文庫的《晚年》遞給了我。是一開始的幾頁。

姨媽說到。

『你長得不漂亮,所以得學會招人喜歡;你身子骨弱,所以至少要做到心腸善良;你好說話,所以盡量多做一些。』

『……你好說話,所以多做一些』

栞子用著清澈的聲音繼續背誦起來。

他引用這段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你好說話,所以盡量多做一些。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這一段我也非常的喜歡……自己就好像被這個姨媽所注意到一樣……』

『誒,你長得不丑啊……』

雖然只是說出了自己想說的,但是店里卻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她那原本非常鎮靜的臉上就像是被火點著了一樣,泛起點點紅暈。她閉上眼睛,把頭低了下去。

『夠、夠啦、討厭……我…就像個小孩子一樣』

看到栞子小姐如此的惹人愛的樣子我已經有點把持不住了……即使現在是在店里。但是如果失去理性的話就糟了,嗯……大概會糟糕吧。

我們花費了一段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在那段時間里我開始閱讀《葉子》。雖然以前我瀏覽過《道化之花》,但是閱讀《晚年》的其他作品還是第一次。

每一小節的作品還真是雜亂無章啊。有用幾頁來描寫一個場景的,也有用一句話來結束的。即使我又不能長時間閱讀的“體質”,閱讀起來也變得蠻容易的。

盡管如此,這本書也並不只是簡單的把自己所做的片段所結合起來那麼簡單。“想要去死”“開始想要去死”等有關自己生死問題的文章尤其顯眼。

我又從新讀到了田中背誦的那一小節。嘛,排除長得不漂亮這句話,其余的話對栞子小姐說也沒什麼不可以……

『太宰治為什麼會這麼寫呢?』

即使通讀前後我也沒看到關于姨媽的說明。“你”到底值得是誰?

『……我想太宰治只是想記住自身的事情』

栞子小姐整理了一下呼吸,慢慢的回答道。

『太宰治的家庭是青森數一數二的大地主。由于母親很因病很虛弱,所以由同居的姨媽來照顧自己』

原來“姨媽”是那麼回事啊……雖然太宰治如此的有名,但是卻從來不了解他的經曆。以前也只是聽說過有關《晚年》的說明,還有閱讀教科書上的《奔跑吧,梅勒斯》,僅此而已。

『太宰治是什麼時候出生的呢?』

『1909年……就是明治二十四年』

『是明治時代啊……』

我還以為是更往後時代的人呢。我總有著他是昭和作家的想法。

『開始從事作家活動已經是昭和時代時候的事情了。但是一定也是在殘留著古老風俗的環境下成長的吧。回來剛才所說的《葉子》,實際上他是否收到了姨媽的關照我並不清楚,但是內容是太宰治自身的事情。年輕時候的太宰治對自己的容姿有自卑感,而且身為文學青年對自己的體力也沒什麼自信。所以總是對自己老家的哥哥說謊』

『說謊?』

『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太宰治在帝國大學,也就是現在的東京大學就讀。並且在反複的留級。每年都撒謊說“來年一定會畢業”,然後繼續拿著家里送來的生活費。當時入學的時候選擇的法語課也完全沒有去上,每天都埋頭于左翼運動和創作活動中。大部分的課都沒有出席。當然也就沒有畢業的可能了』

比我想象中經曆更加差勁呢。突然我的腦海中閃過了剛才在江之電車上看到的路線圖。

『啊,在腰越發生的情死未遂事件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來著?』

『那件事也是在讀大學時候發生的。在昭和五年的十一月,二十一歲的太宰治和在銀座咖啡廳打工的女性,在小動岬吃下了大量的安眠藥』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情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偶然的想和熟悉的女性進行沖動的行為吧。女性是死了,但是太宰治卻被救了一命。雖然被定下自殺協助罪,但是經過哥哥的百般努力,終于沒有使其發展到起訴的地步。太宰治自己也在回想那段不潔時期的事情』

我嚇得目瞪口呆。我感覺他一生的麻煩都發生在了學生時代。不,或許也可是是時代不同的原因。

『那種大學生,在以前還能好好的生活下去嗎?』

『發生情死事件的年輕人幾乎很少,在當時能上帝國大學的學生基本上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想即使發生一點問題也會寬容處理……腰越的事件新聞也報道了。我想在當時也算是一個重大事件呢』

『但那是第一次作為作家亮相的』

『畢竟一直有認可太宰治才能的人存在嘛。特別是他的師傅井伏鱒二一直在指導他,在昭和八年開始作家活動之後也是一樣,各種各樣形式來援助他。如果沒有井伏鱒二,也就沒有名叫太宰治的作家了』

井伏鱒二這個名字我是知道的,但是和太宰治是師徒關系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自尊心敏感的太宰治對生活能力低下,反複經曆失敗的自己感到絕望。所以我想他無論什麼時候死了都不奇怪。他以那樣的自己為題材寫了許多作品,作為反論小說家的太宰治被驅趕出來……打算當作遺書的作品《晚年》,也帶著同樣的思想敲打著當時年輕人的心』

在栞子小姐所持有的《晚年》上,太宰治親筆寫過這樣一句話。

『秉持自信而活吧,生命萬物,無一不是戴罪之予』

以前栞子小姐也給我看過這句話。那時候她是這麼對我解釋的,只要是活著的人,無論是誰都罪孽深重。

『即使現在《晚年》的忠實讀者也很多,我也是其中一個。雖然很討厭太宰治的荒廢私生活,但是作為人的軟弱這件事我也有同感……稍微,有點矛盾呢』

『沒有什麼奇怪的哦』

無論是誰都會有軟弱的時候。我想這根本不是什麼矛盾,而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吧。

『那麼,關于《晚年》的評價呢?』

我轉換了話題,她點點頭開始說道。

『嗯。昭和上一年發行,在一年之內印刷了很多次。太宰治這個名字也漸漸的火了起來,雖然逐漸的有人向他約稿,可是日子過的還是不怎麼樂觀呢。畢竟他向周圍的熟人借的錢實在是太多了』

『不是有工作嗎?』

『工作倒是有……不過都用來還錢了。而且太宰治是無藏書主義者,即使是自己寫的書也不會留村。太宰治持有《晚年》的初版也只有一小段時間,到底在那上面寫了什麼,到底有多麼的特別,真的是很難想像啊……』

周圍變得安靜下來。我也開始對這件事有興趣起來,連栞子小姐和田中敏雄作為太宰治的忠實讀者都對這本書的事情異口同聲的回答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本書呢?

『我們如何和委托人取得聯系?』

栞子小姐問道。

『剛才那家伙給我來郵件了。我想就通過那個郵件地址來聯系就可以了』

他為了與我取得聯系而從新注冊了一個郵箱地址。至于我的郵箱地址他早就知道,在以前用笠井菊哉這個假名出入店里的時候我們就互相發過郵件。

我不會允許他和栞子小姐單獨聯系,畢竟那家伙完全不可信,當然她也沒說想聯系就是了。

『……那麼跟他說我們接收委托了。請他告訴我們田中嘉雄熟人的聯系方式,以及給他《晚年》情報的那個人的相關信息』

『我明白了。但是他說回複需要時間,因為手邊沒有電腦和手機,不能每天確認郵件』

『那倒是沒什麼關系……在等回信的時候我們還有我們的事情要做』

『誒?我們要做什麼?』

『當然是去拜訪田中嘉雄的熟人來獲取情報咯』

第四小節,完。

第五小節

我一打開玻璃門,一股煙草的氣味撲鼻而來。這是一家在如今已經很少見的老式咖啡店。牆壁早已泛黃。因為沒有禁煙席,所以在缺了一個角的木桌子上放置著煙灰缸。

或許是平常日上午的緣故,只有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坐在店里。店員說座位任由我們選擇,于是栞子小姐選擇了靠近窗戶的位置。今天的她在襯衣外套了一件毛衣。她把長裙整理了之後坐了下來。並且把拐杖立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接受田中的委托已經過去三天了。我們向他發送了“請給我們必要的情報”的郵件。現在也差不多是回複消息的時間了。


今天為了與田中嘉雄的熟人見面,我們來到了橫須賀線的戶塚,對方也是同行。在這之前,我們從告訴我們田中家墓地所在地的古書組合的理事那里得知在JR戶塚車站的附近,一家叫做虛貝堂的店開店了。對方在工作閑暇之余抽出時間與我們見面,而此時彼布利亞古書堂那邊也是休息日。

我與虛貝堂的店主也曾見過面。自己一個人初次來古書交換會出貨的時候曾被他說教過,那個時候畢竟不熟悉情況,不過說教完之後還是詳細地教給了我方法。是一個有點羅嗦但是很親切的人。

『田中嘉雄是虛貝堂的常客』

栞子小姐隨口解釋道。直長的黑發在肩膀處散開,她歪著頭思考,時不時的點下頭。好像只說對了一半。

『嘛,雖然是客人,但是在虛貝堂先生開店之前就認識了。那兩個人同時都是大學文學研究會的學生,是前後輩的關系。虛貝堂先生應該是前輩的說』

『誒……虛貝堂先生有那麼老嗎?』

田中嘉雄如果活著的話應該已經超過七十歲了,也就是說虛貝堂先生只能是50年代的人了。

『啊,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也沒法解釋呢。現在的虛貝堂先生是二代目。雖然和田中嘉雄也見過面,但是要屬關系好還是先代。但是他在五年前去世了』

原來如此啊,我點了點頭。那樣的話我就明白了。

『栞子小姐也和那位先代的虛貝堂先生見過面嗎?』

『嗯嗯。雖然是在大學的時候。先代的虛貝堂一直擔任古書組合的理事,在市場一有困擾我就會去向他請教。畢竟那時候我也是剛開始在店里幫忙,不怎麼熟悉情況』

就跟現在的我一模一樣呢。大學生的話,就是在彼布利亞古書堂前我們初次相遇的那時候吧。跟現在一樣,也是紫陽花盛開的季節。當時我還是高中生,根本不會想到會跟她開始交往。也根本不會想到開始交往之後連約會都沒能開始就陷入了尋找珍貴古書下落的難題中。

『聽說我的祖父也和先代的虛貝堂先生關系很好。因為雙方都是在大致相同的時間開店,加盟古書組合的,而且經常相互幫助』

彼布利亞古書堂開店是在距今五十多年前。那個時候我的祖母也在那里購買了《漱石全集》。許許多多人被古書所聯系起來。

『栞子小姐的祖父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明明是創立店面的人,卻從未曾栞子小姐口中聽到任何信息,連名字也沒聽說過。我想大概是因為母親的事,所以不怎麼想提及有關家庭的事情吧。

『在開店之前做過別的工作嗎?』

『不。依舊還是在古書店工作。是在一家位于橫濱伊勢佐木町的久我山書房作為住宿傭工來修行。因為店主非常的嚴厲,所以在那里修煉了十年以上……在那之後自己獨立開了彼布利亞古書堂。在我懂事的年齡的時候,祖父就把店交給了爸爸和媽媽。在我上中學之前就去世了,所以能記起的事情並不多。他和父親一樣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

我們的對話被剛剛所點的咖啡所打斷了。仿佛回憶起什麼的栞子小姐溫柔的笑著。

『那樣說的話,祖父也說過自己很喜歡太宰治。在我小學的時候,我就讀過築摩文庫的《太宰治全集》』

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在覺得震驚了,但是還是說不出話來。閱讀作家個人全集的小學生什麼的,完全沒聽說過啊!

『因為祖父在很認真的讀那本書,我就去問他“太宰治很有趣嗎?”祖父回答我:“是的,很有趣。雖然討厭的人很多,但是不可否認是個優秀的作家,特別是中期的作品讓人記憶深刻。”』

『討厭的人很多嗎?不是很有名的作家嗎』

熱情的粉絲應該有很多吧。《奔跑吧,梅勒斯》、《人間失格》、《斜陽》等作品即使是我也知道。

『雖然是國民性質的作家,但是喜惡卻很分明。比較軟弱啦有點疏遠感之類的文章標題很多,通過作品的描寫來表達自己的私生活什麼的。也曾遭到過“軟弱”“沒出息”等評價……年輕人去讀是沒有什麼問題,但是身為成年人再去讀會有點感覺羞恥……』

我差不多明白怎麼回事了。在中學老師介紹太宰治的時候也是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在當時讓人捉摸不透。

『不能說批判都不對,但是只禁錮在表面內容的話,就容易對太宰治產生誤解……大輔先生,除了《晚年》你還讀過別的作品嗎?』

『……應該只有《奔跑吧,梅勒斯》了』

中學的時候上國語課學到的,勉勉強強讀到了最後。我想應該算是比較容易讀的文章了。

『“梅洛斯發怒了!“什麼的』

栞子小姐點了點頭。

『是篇很有名的文章呢。殘酷的國王雖然對梅洛斯宣布死刑了,但是為了參加妹妹的婚禮,梅洛斯讓自己的摯友塞利奴提烏斯來當三天的人質……是在昭和十五年發表的。這也是中期的作品之一。不管是工作還是私生活方面都進入了比較安定的時期』

『這時候已經不愁錢了嗎?』

畢竟我聽栞子小姐說過,《晚年》出版之後他的債務比較嚴重。

『雖然不能說很富裕,但是至少比剛開始進行作家活動的時候好多了。原來資金短缺的最主要原因是藥物中毒。因為腹膜炎住院的時候開了鎮痛劑,但是不知不覺上癮了,于是欠債就越來越多。昭和十一年的時候,在他的師傅井伏鱒二等人的安排下住進了精神病院,最後治療成功』

『那麼接下來生活就開始漸漸變好了吧』

『不……之後過了幾個月。又和當時的妻子在水上溫泉殉情了』

『誒?又殉情?』

我不禁發出感歎。

『這次究竟又怎麼了呢?』

『好像是因為在太宰治住院期間,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性發生了不純潔的關系,但是具體情況怎樣至今也無從知曉。和腰越的時候不同,這次兩個人殉情都沒什麼生命危險。最後在昭和十二年離婚了』

根據這些話我絲毫沒有安定的感覺……于是栞子小姐繼續說道。

『穩定下來的時候是第二年。通過井伏鱒二的介紹與別的女性結婚的太宰治,開始進行各種各樣文風的創作。發表了很多佳作。從這段時期開始到昭和十三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為止這段時間成為“中期“已經過了三十歲的太宰治和再婚的妻子也有了孩子,在精神方面開始漸漸安定下來』

于是才寫了《奔跑吧,梅勒斯》那樣的小說嘛。歌頌友誼的偉大,很有正能量的文章。和以自己殉情事件為素材的文章完全不一樣呢。

『除了《奔跑吧,梅勒斯》還寫了怎樣的作品呢?』

『這個時期的作品非常多彩。比如整理日本傳說的《禦伽草紙》,基督教為題材的《超級申訴》,把太宰治粉絲的少女日記小說化的《女學生》,鐮倉時代初期為舞台的《右大臣實朝》等等……』

『自傳類型的書變少了嗎?』

我繼續詢問道。或許是因為變成大人了吧。

『跟剛出道時相比已經不想引人注目了吧我想。本來太宰治就具有把各種各樣的題材集中起來為自己所用,自由自在創作故事的才能。在這段時期一口氣全部綻放了。雖說太宰治作為作家的資質沒有什麼大的改變。但這些虛構的故事也的的確確反映了當時太宰治的心情』

栞子小姐把雙手的手指交叉,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探出了身子。只要是關于喜歡的作家的話題,她都會向剛才那樣熱情的發表自己的意見。

『還有這麼一說,說《奔跑吧,梅勒斯》是太宰治的親身體驗。但是詳細的我不清楚』

『還有那麼回事?』

那種事情還是第一次聽說。那個不是希臘時代的故事嗎,真的能經曆嗎?

『這是作為太宰治的摯友,小說家檀一雄留下的話……在昭和十一年,太宰治和檀一雄在熱海溫泉玩的太過頭了,最後沒有辦法支付酒錢』

從這些還聽不出來接下來怎樣,總之繼續聽下去。

『太宰治把檀一雄作為人質留在了酒店,說是為了去拿錢而回東京了。但是過了很久很久他也沒有回來』

『誒?沒有回來?』

我向她確認。那樣的話豈不是和《奔跑吧,梅勒斯》的故事相反嗎?

『的確是沒有回來。檀一雄被料理屋的老板監視著,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就去東京尋找太宰治。最後發現他竟在井伏鱒二的家里,正在和師傅井伏下將棋』

『將棋……真過分啊』

我漸漸的驟起眉頭。不過栞子小姐搖了搖頭說道。

『不,不是那樣的。並不是簡簡單單的下棋而已……太宰治是為了借錢才來到師傅井伏這里的,但是怕被罵所以一直沒有坦言。憤怒的檀一雄朝著他怒吼,掩面蒼白的太宰治在那之後說了一句話:”不知是等人難過,還是讓人等的人難過“』

我吃驚的說不出話來。當然這的確也不是什麼值得贊美的故事。太宰治也的確有可憐的地方——但是不知為什麼,那句被讓人等的人難過的意思我卻很能體會。大概讀者們也是那樣想太宰治的吧。

『那個故事我從我的父親那里也聽說過啊』

不經意間有人開口說了這句話。我們不由得嚇了一跳,發現在旁邊的桌子上坐著一位戴著眼鏡,略微有點白發的男子正在深刻的像我們點頭示意。

第五小節,完。

第六小節

虛貝堂的二代目拿著咖啡向我們的桌子走來。他挺著大肚子把椅子傾斜了一下,在我們的身旁坐下來。

『杉、松尾先生!對不起!那個,剛才沒有注意到您……真的很抱歉!』

栞子小姐把頭狠狠地低了下去,仿佛想讓自己的頭撞到桌子一樣。看到如此情景,我也只好照做了。對方百忙之中來赴約,但我們卻聊得熱火朝天,這樣實在是有點不妥啊。他手中既然已經握著咖啡了,也就證明已經很早就來到這里了吧。

『啊呀,沒關系拉沒關系。我這不也沒有向你們搭話不是。畢竟我也聽栞子小姐的故事聽的有點入迷啦』

虛貝堂的店主——松尾先生一邊揮舞著一只手一邊和藹的笑著。栞子小姐想必也深受中老年古書店店主的喜愛吧。就像是老人見到了自己的孫女或者孫子一樣。突然他表情一變,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道。

『但是,五浦啊。什麼事都像栞子小姐請教,這倒不是不可以。可是自己也要多讀讀書啊,僅僅只是讀過太宰治的《晚年》和《奔跑吧,梅勒斯》,跟中學生就沒有什麼了兩樣了嘛!』

『是!我會注意的』

我小聲的回答了他。這個人不知道我有不能讀書的“體質”。身為古書店員的我也沒有辯解的余地。

『總是什麼都不知道,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厭倦的哦。好不容易才開始交往的不是嗎?』

也就是說這個人也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好吧,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詢問是誰告訴他的了。坐在我對面的栞子小姐一動不動地在說些什麼。

『應該從哪里開始說起呢?』

我代替猶豫不決的栞子向他詢問道。

『從年輕的時候……就是栞子的祖父和我的父親關系很要好那時候說起?雖然沒聽本人提起過,但是那個人也讀太宰治的書啊。果然』

他到底在果然什麼呢?雖然我想繼續追問下去,在那之前杉尾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雖然不好意思,不過我想還是直接切入正題比較好吧……你們也只想聽關于田中嘉雄的事情吧?』

『嗯……』

栞子小姐竭盡全力發出聲音。

『先代的虛貝堂先生……和田中在大學期間就開始交往了吧,您曾經說過。』

啊,是的是的,杉尾一邊回答一邊從口袋里翻東西。

『田中嘉雄作為父親的後輩,經常來我們家玩。父親開古書店的時候他也是最先來的。那段時間好像很富裕,聽說買了相當多的古書呢。而且還經常帶著一些稀有的水果和點心來,小時候的我感覺他真是一個好叔叔啊……啊,就是這個』

他正在把T恤胸部口袋里的東西拿出來,原本我以為他是要拿打火機,不過拿出來的卻是一張照片。

『我找到了田中嘉雄和父親一起拍的照片。就貼在父親的相冊上。』

杉尾把照片放在了桌子上。這是一張古老的黑白相片,想必已經很古老了。照片的場所是在一個地勢比較高的院子里,畫面上還有木制的房屋和窗戶。季節應該是夏天,以遠處的大海為背景,五個人站成一排。

五人當中的三位男性穿著短袖的白色襯衣。像是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的樣子。總之看起來不像是學生。離三個人半步之遠的地方有一位光頭的穿著和服的中年男性。旁邊有一位穿著水手服的少女緊緊靠著他。應該就是這位中年男性的女兒了吧。

不過有個很小的重點,就是全員都是面帶微笑。或許是誰剛剛開了一個玩笑也說不定,是張很不錯的照片。

『在最右邊的就是我的父親』

杉尾指著一位穿著短袖白色襯衣的男人說道。就算是他不說我們也知道。排除了年輕這一元素,一切的一切都和杉尾很像,大大的肚子,還有那副臉龐。

『在旁邊的那個個子很高的人就是田中嘉雄』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張照片。名字已經聽了很多次,但是到底長什麼樣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他的臉很長,眉毛很濃。有著很標致的五官。散亂的劉海搭在額頭上。或許是因為害羞還是心情不好,笑的很生硬。看起來有點神經質。

他是五個人當中最高的,大概比虛貝堂的店主高了一個頭吧。差不多就跟自己的孫子一樣高。哦,跟我也差不多。

『不感覺田中嘉雄有點像太宰治嗎?我覺得有點』

即使他想我尋求同意我也沒法立刻領會,雖說聽到太宰治會想到長臉,但是總會把他和芥川龍之介給搞混了。

『或許是有點呢……發型什麼的』

栞子小姐看起來是知道的。她正在仔細觀察著照片的各個角落。

『這是什麼時候的照片呢?』

『相冊上寫的是昭和三十九年的七月,西曆的話……1964年吧』

『正好是祖父創立彼布利亞古書堂的那一年呢。和虛貝堂先生是同一個時間呢』

栞子小姐低著頭回答道。

『是啊,我們家差不多早了半年左右。父親的仆人好像在這個地方做了些什麼……那段時間總是越窮越忙』

『拍攝照片的地方是在哪里?』

我詢問道。背景上的海上有個小島——不,應該說是有類似于海角的一端露了出來。雖然有點模模糊糊,但是總感覺這個地方似曾相識。一定是這附近的海吧。

『我從未聽父親說過這些……相冊上除了日期也沒有寫別的。嘛,這樣看的話或許是七里海濱……不,或許是腰越的某個地方吧。應該是小動岬?』

被他這麼一說我又想起來了,這不是太宰治殉情的地方嘛。莫非其他人也都是太宰治的忠實讀者?

『其余的人是誰呢?』

聽到了栞子小姐的質問,杉尾把胳膊交叉在胸前。

『田中嘉雄以外的人我不是很清楚。只是這個人也好像來到過我們的店。應該也對古書很有興趣吧』

杉尾指著田中嘉雄左邊的那個人,最後一名穿著白色襯衫的人。吊眼,下巴有點突出,是一位骨瘦如柴的人。雖然長得不是很好,但是是這些人當中笑的最開心的一位。

『我把這張照片給母親看了,她記得這個人和田中嘉雄一起來過,有過打招呼的記憶。應該是在鐮倉的某個地方住著,只知道他叫“小谷”什麼的……後面的名字就不知道了』

『其他的兩個人呢……?穿和服和水手服的那兩位』

我看栞子小姐對“小谷”這個名字沒什麼反應,估計是也沒有什麼頭緒吧。他現在是否還住在鐮倉,是否還活著都說不准,估計也沒有來過我們店。

『剩下的人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母親也說沒有印象』

這張照片被放在相冊里好好保存著。從五個人的親密程度的看,肯定不是僅僅光認識對方那麼簡單。不過連家人都不知道詳情,有點奇怪呢。

『啊!照片上還有一個人呢』

纖細的指頭指向半開的窗戶深處。這麼一說的確有個穿著黑色衣服的背影在那里。杉尾動了動眼睛,把身子趴在桌子上仔細地看著照片。

『我還真沒有注意到呢……這應該是個女人吧。不,或許也是掛在房間里的一件衣服吧?』

從照片上很難判斷。栞子小姐不再討論這件事,換了一個話題。

『先代和田中先生經常見面的吧?』

杉尾露出一副難以回答的表情,皺起了眉頭。

『嘛。在我小的時候……直到這張照片拍攝的那段時間為止應該是經常來往的。因為父親和田中都很喜歡太宰治,所以建立了類似于研究會的組織,名字叫“傳奇會”完全就是以前的文學青年的感覺』

『嗯?傳奇……』

感覺像是與太宰治有關的詞彙呢。正在我絞盡腦汁思考的時候,栞子小姐給予了我幫助。

『《傳奇》是收錄于《晚年》里的一部短篇小說。按照順序講述了命運多舛的幾位青年的人生。結尾是這三個人相遇在一起,因為很聊得來,結交成了兄弟。是一部寓言性質很強的作品』

原來是這樣啊。雖然沒讀過但是在《晚年》的目錄里看到過——在我旁邊的杉尾露出了一幅陰沉的表情,仿佛在訴說著“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嗎”

『那個……我想冒昧地問一下,先代和田中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杉尾的身體一動不動,胸中仿佛掠過一陣不安,過了一會他把眼睛凝視在桌子上,呼了一口氣說道。

『嘛,大概是發生了什麼吧。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田中就再也不來我們家了,父親也對他的名字絕口不提。不過還是有給對方寄賀年卡片的,我想應該只是吵架了吧。而且父親也去參加了田中的葬禮,而且還上過很多次墳』

『關于原因,您的父親沒有提起過什麼嗎?』.

『恩,至少在家里是從來沒有提起過。雖然想去問,但是總感覺會很難堪啊……啊不,其實我是問過一次的。是在田中死的那時候,我曾問過為什麼突然不見面了呢,是絕交了嗎?』

父親雖然沒有給我仔細地回答,但是表態說沒有絕交。隨後說了一句“不知是等人難過,還是讓人等的人難過”

這和太宰治對檀一雄說的是同一句話。栞子小姐陷入了沉思,于是我開口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

『撒,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想讓別人告訴我呢』

特意引用這句話,或許是發生了什麼和太宰治相關的事情吧。我浮想起了田中嘉雄手中的那本謎一樣的《晚年》。總之肯定又是古書收藏者和古書店主之間發生的事情把。

『……關于田中嘉雄的藏書,您有什麼知道的信息嗎?比如砂子屋書房出版的初版《晚年》之類的』

栞子小姐不知不覺中觸碰了核心部分。杉尾不停的眨著眼睛,像是要說些什麼的樣子,但是又給憋了回去。

『那種程度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雖然他來我們家的時候和父親討論古書的問題……但是討論的內容我是一點兒也記不得了』

嘛,他這麼回答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僅僅是在孩子的時候見過的父親的友人,怎麼可能記住他們在討論的內容呢?當然栞子小姐就另當別論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關于田中的事情,但是我曾聽說過鐮倉的某位古書收藏者擁有砂子屋書房的《晚年》的珍本,是在虛貝堂剛開店時賣出去的』

栞子小姐鏡片深處的眼睛閃過一絲光芒。這和虛貝堂剛開店時,田中買了許多書籍這句話是相符的。

『是什麼樣的珍本呢?』

栞子小姐追問下去。杉尾搖了搖頭。

『那種事我也不知道啊。因為是父親死了之後才聽到的事情,就算想去詢問也……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再說不知道,真的很抱歉。關于委托尋找書的下落,我只能幫這麼多忙了』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是怎麼知道田中敏雄來委托我們這件事的?難道是栞子小姐告訴他的——不,她現在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杉尾看見我們露出這樣一副姿態,也變得困擾起來。

『怎麼了?有啥不對的嗎?』

『關于接受委托這件事……您怎麼會……』

『那個啊,因為彼布利亞古書堂經常來我們這里詢問事情,從很早以前就這樣了。因為父親常年都是古書組合的理事,所以古書業界有什麼消息都能迅速知道……想想還真是懷念呐』

『……媽媽也在做這種事嗎?』

她低聲的嘟囔著。失蹤前的筱川智惠子也在做接收別人的委托,尋找古書下落這種事啊。知道了和厭惡的母親做同樣的事情,一定心情很複雜吧。

『智惠子雖然也在做,但是一般都是從爺爺那里詢問次數比較多,啊,就是你的祖父』

『啊?』

我們同時發出了叫聲。為什麼會把栞子小姐的祖父搬出來?杉尾把眼睛瞪得圓圓的。

『難道說……你不知道嗎?我想即使是古書組合的支部知道的人也不少吧……從來沒有從智惠子那里聽說過嗎?』

看見栞子小姐無言的樣子,杉尾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這還真是令人震驚呢……嘛,或許是因為你的祖父和母親都沒有願意多說話的人吧。接收別人的委托這種事從你祖父那輩就開始了。因為也有報酬,所以就當作副業一樣來做了。隱退的時候,把店交給了兒子,而副業方面交給了作為兒媳的智惠子』

雖然是沒料到的事情,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對于筱川智惠子那奇怪的“副業”,丈夫和公公應該是有所察覺。她沒有受到店主們的阻撓,可以自由行動,這是為什麼呢?——如果是從上一代主人那繼承下來的工作的話,倒是可以理解。

『也就是說彼布利亞古書堂從很早就開始接受這種委托了?』

我如此詢問道。

『恩,大概,從剛開店的時候就開始了』

也就是說距今已經五十多年了,彼布利亞古書堂的人一直在處理以古書為中心的事件——在全然不知的情況下,我們也在一直做著這項工作。

『那個時候每天晚上你的爺爺都回來我們家和我父親進行深刻的交流……搞不好就是在討論父親和田中的事情呢』

『這和虛貝堂先生賣出的那本《晚年》有什麼關系嗎?』

栞子小姐說道。果然最在意的還是那本有著迷之留言的《晚年》。

『事到如今這種事我也不知道了,這種事如果父親沒死倒是可以詢問……那本《晚年》,我也很在意』

杉尾苦笑著喝了一口那早已沒有熱氣的咖啡。

『嘛,如果我的父親和你的祖父商量過的話,估計那本書背後一定有什麼隱情吧?畢竟你祖父經常接受尋找珍本書的委托嘛』

第六小節,完。

第七小節

和杉尾分開之後,我們開車駛往北鐮倉。離開了戶塚站前的商店街,沿著道路進入縣道。栞子小姐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道。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祖父也做過跟我們一樣的事情……真的……很難想象』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們現在調查的事情正是祖父那一代發生的事。或許是年代久遠的緣故,至今為止還真是困難重重啊。

我一邊駕駛著車輛一邊在腦海里整理著我所了解的情況。

首先我們是在尋找田中嘉雄擁有的那本初版《晚年》,好像是在五十多年前從虛貝堂店里賣出去的。因為先代的虛貝堂和田中嘉雄都是太宰執的忠實讀者,所以建立了名為“傳奇會”的讀書小團體。後來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于是變得疏遠起來。接著在那個時期,身為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初代店主,也就是栞子小姐的祖父,接受了虛貝堂的委托。這個人估計也是太宰執的忠實讀者呢。

反正我知道的只有這些了。至于到底發生了什麼麻煩,和栞子小姐的祖父有什麼關系,我就無從知曉了。

在一開始把我們卷入事件的那封信的發信人,告訴田中敏雄《晚年》情報的人,杉尾給我們看過的照片里,除了虛貝堂和田中嘉雄以外的人——所有人都被謎團所籠罩著。還有那本有著太宰執留言的書,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呢?

『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說了跟跟杉尾一樣的話。只是有一件過于偶然的事情讓我無法想象。直到現在,所有事件的牽連者全部都是太宰執的忠實讀者。我有預感,只有找到了那本田中嘉雄擁有的《晚年》,這些事情才能真相大白。雖然這僅僅是我的期待罷了。

我偶然間感覺到了從副駕駛那里傳來的目光。栞子小姐正在觀察著我的臉,估計是剛才的小聲嘟囔被她聽見的緣故吧。

『對不起,剛才只是自言自語而已啦』

我解釋完之後便踩了油門。前面一直有大客車在行駛,所以速度總是上不去,還總是被紅燈給逮個正著。我正在眺望著那米黃色和橙色混合搭配的車身的時候,栞子小姐故意咳嗽了一下,說道。

『大、大輔……你已經很努力了。杉尾先生有點說過頭了……但,但是……絕對不是特意那麼做的』

『啊?』

『所以!那個……不要太擔心啦!我……絕對沒有討厭你什麼的!』

她為了表示自己那堅強的意志,把攥成拳頭的手放在胸前揮舞著。

『那個……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栞子小姐愣住了。突然,杉尾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回蕩。“總是什麼都不知道,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厭倦的哦。好不容易才開始交往的不是嗎?”——啊!原來她說的是這件事啊!估計她是怕我誤會了杉尾對我的說教吧。

她的臉在眨眼之間就變得通紅起來。接著生硬的把頭轉了過去,望向窗外。

『……沒,沒。什麼。沒說過吧……當』

這句話的重音真是奇怪的要死,我忍不住的笑了出來。

突然栞子小姐把手伸了出來,捂住了我的嘴。是一副溫暖的手呢。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感到心跳加速呢……在我想把她的手拿下來的過程中她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想把手縮回去。我只好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

我真誠的向她致謝。即使我沒有在意那些事情,不過她還來關心我,這就很讓我知足了。

『……不,不客氣』

她漸漸的低下頭,或許是因為忍耐不住了吧,開始有點坐不住了。不過盡管這樣她還是緊緊的反握住我的手,雖然是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我也是第一次感覺到,我真的是和這個人在交往呢。

但是時間過得太快了,信號很快就變綠了。

『祖父的事情,真的很難想象嗎?那些事情不是真的嗎?』

等到她重新冷靜下來之後我詢問道。公交車已經在駛向別處,天空上飄來了一團烏云,看來是要下雨了。

『不,我想虛貝堂先生說的事情是真的』

栞子小姐回答道。

『只是,我所了解的祖父,是一位很死板的人……稍微有點不好接近。不像是和別人聊天的類型』

聽到不好接近這個詞,我想到了栞子的父親。即使是自己的妻子失蹤了,也還是在店里等了十年之久。

『但是,祖父和母親不一樣,應該不會做什麼威脅誰,把誰逼入絕境之類的事……因為在年輕的時候祖父是以神父為目標的人』

『神父?基督教的神父嗎?』

真是意外的職業呢。因為周圍沒有這種人,所以很難想象啊。

『嗯嗯。因為他是在虔誠的基督教徒的家庭下長大的。名字是聖司,聖就是從聖書里面取的』

筱川聖司嘛。如今終于知道栞子祖父的全名了。

『最後雖然沒有當成教父,但是繼續保持著信仰。所以店的名字里有“彼布利亞”這幾個字』

我點了點頭,可是彼布利亞究竟是什麼呢?

『……“彼布利亞”在拉丁語是聖經的意思』

『哦,是那樣啊?』


雖然工作了一年,但是店名的由來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過以前我對店名倒是也沒產生過疑問就是了。

『因為名字為西洋文的古書店很少見,所以在剛開店時也有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呢,也有外國人以為這是聖經的專賣店』

這麼一說還真是,栞子小姐和她的媽媽都是從教會系的女子學校畢業的。的確是從小就有這種環境呢。

『那麼,你也經常去教會……不對,你壓根沒去過啊』

周日是大禮拜,但是從來沒有看見栞子小姐出去過。

『無論如何自己的信仰是自己的事,所以祖父也一直秉持著自願的態度……雖然我現在也在讀聖經,但是還是沒有變成教徒的。在我們家里經過洗禮的應該只有祖父一個人……媽媽的話,我不清楚』

各種各樣的疑問在我腦海里盤旋,生性孤僻的祖父和筱川智惠子之間到底有怎樣的關系呢?我想他們倆的性格應該不是很合得來才對,但是如果不信任的話又怎麼會將自己的工作繼承給她呢。

『祖父讀太宰執的書或許也和宗教的信仰有關,對于太宰執來說聖經也是一本很重要的書,也有一些作品是以聖經為題材的。就比如我的那本《晚年》上太宰執寫的那句“罪之子”,就稍微有點基督教的性質呢』

這時我們已經回到了北鐮倉。在鐵路交叉點停車的時候,我的手機鈴聲響了,不知是誰發來了郵件。

『……是田中發來的郵件』

在正要開始讀的時候電車已經通過,鐵路的橫杆也已經升起,我把手機給了栞子小姐准備繼續開車。因為沿著路邊散步的觀光客很多,所以速度一直上不去。

『不讀下內容嗎?』

栞子小姐擺出一副緊張的面容開始閱讀郵件的內容。

『……這是對我們疑問的回答呢。上面寫著在SNS上給他《晚年》情報的那個人的賬號,還有田中嘉雄友人的聯絡地址……啊!』

『怎麼了?』

『田中嘉雄的友人給田中打了電話』

『誒?從那邊打過來的麼?不是拒絕過一次嗎?』

『嗯……詢問了為何要尋找《晚年》,也包括我們正在調查的事情,還有關于情況的說明。在說明結束的時候就把電話切斷了……』

我們已經到了可以看見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地方了。當然因為是休息日的緣故,所以店門是關著的,不過有個人正在店外朝里面看來看去。像是個老人呢。穿著短袖的白色襯衣,戴著綠色的帽子。

『那位友人的名字是小谷次郎』

『小谷……』

就是在剛才杉尾給我們看得那張照片里,有著吊眼的那個男人。現在在店門口的那個老人好像就殘留著那樣的面貌。我把車開到了他的旁邊,停了下來,打開了窗戶。

『……請,請問您來本店,有什麼事嗎?』

栞子戰戰兢兢的說道。老人站著不動把帽子拿了下來。

『我對你們有話說』

小谷次郎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第七小節,完。

第八小節

栞子小姐把小谷引入了筱川家的屋子里。老人伸展了一下後背,端正的坐下來望著我們。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和那張照片看起來真是有很大的不同。面前的這位老人頭發已經所剩無幾,松弛的皮膚上遍布皺紋。

但是要說最不一樣的,還是那副表情。照片里的那位年輕人有著爽朗的笑容,而這位老人卻完全沒有一絲微笑,擺著一副陰森森的,難以讓人接近的臉。

『我和田中敏雄取得了聯系』

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連自我介紹都省略了。大概是因為心情很差吧,他繃緊了臉對我們說道。

『或許你們那邊知道的更詳細一點吧。他就是個犯罪者。被保釋了之後得以出來,然後到處尋找自己祖父所擁有的太宰治的古書。他也給我打電話了,雖然被我一口拒絕了,但是擔心他有什麼企圖,我又詢問了一下……話說回來,曾經讓你們受傷的就是那個家伙吧?』

他好像知道一年前的事件受傷的人就是栞子。如果是住在鐮倉的人,知道這件事也沒什麼可稀奇的。

『是……是的。』

『那不就是了,為什麼還要幫那種貨色的人忙呢?像你這樣的小姑娘……要是被威脅了的話,還是一起去找警察比較好吧?』

小谷的語氣很熱情,這讓我對他的印象有所改觀。應該是擔心栞子小姐的安全,所以才來找我們的吧。

『不……那個……我並沒有被威脅什麼的。這是我自願接受的委托……因為我覺得必須接受』

栞子小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包括搜尋的書籍,還有想要警告現在那本書的持有者,就算找到了書也不打算向田中報告之類的事情——當然她還是隱瞞了那封扔進店里的信。

老人一動不動的傾聽著。不愉快的表情漸漸從臉上消散了。

『但是,那種事情交給警察不也很好嗎?萬一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辦?』

『但是現在田中敏雄只是讓我們來尋找他祖父的藏書,僅僅是這種程度,警察也沒什麼理由來阻止吧?』

栞子的語調不知不覺變得流利起來。只要是涉及到關于書的知識,她身上的那枚開關就會被開啟。

『當然,如果我們察覺到了危險肯定會向報警的……我也不會一個人去做這種事,還有這位會陪伴我一起』

她的聲音中略微帶點羞澀。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到,啊,是我啊。她正在拜托我。

『我也會注意的……不會讓她遭遇不測』

小谷惡狠狠的盯著充滿自信的我。面對他那冷冷的視線我也有點畏縮了。

『你也不要太有自信了』

他很平穩的說著這句話。

『您和田中嘉雄先生之間關系很好吧。作為友人經常互相拜訪……』

栞子小姐詢問道,小谷的表情變得凶惡起來。

『不,我們不是朋友』

我歪了歪腦袋。田中敏雄准確的說過他就是祖父的友人,而且杉尾的母親也說過這兩位同時來過虛貝堂。

『雖然時不時會見面,有過一點交往,但是還沒有到朋友的那種程度……為什麼這麼多人認為我們是朋友呢』

『你們是通過什麼樣的契機認識的呢?』

『我當時在大船的攝影所的制作部門工作。單身時代的時候我一直是在攝影所附近的定食屋解決晚飯的……雖然是定食屋,但是到了晚上也會有料理啊酒啊什麼的。于是就變成了職員們聚集聊天的地方。不過現在已經關門了吧。在那個時候,攝影所周圍有許多那樣的店。就是在那些店里想結識的。田中在攝影所有許多的熟人,所以經常來大船』

『……是GOURA(ごうら)餐廳對嗎?』

我說出了祖母曾工作過的食堂。小谷變了臉色。

『你怎麼會知道……等下,你的名字是五浦。難道說你是娟子的兒子?』

『五浦娟子是我的祖母』

面對我的回答,老人自嘲的笑了笑。

『也是啊,怎麼可能是兒子呢……已經都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這是多麼有緣分的事情啊,娟子怎麼樣了?』

『兩年前去世了,因為腦內腫瘤』

『這樣啊。也沒有去給娟子上香……很抱歉』

他突然擺出一副很鄭重的樣子向我道歉,我趕忙向他鞠躬致意。雖然說是有緣分,但是總感覺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妙了。不僅僅是筱川家,五浦家現在也跟這件事情緊緊聯系起來。這僅僅只是偶然嗎——。

『田中嘉雄也經常去GOURA食堂嗎?』

我隱藏著自己內心的動搖詢問道。或許他能知道關于祖母和田中嘉雄的事情。但是小谷卻毫無猶豫的給了我回答。

『雖然是常客,但是並沒有像我一樣去的那麼多。不過我記得他只要去了的話就會跟娟子聊很久,話題也總是關于書的……而且也經常借書給她』

『借書?』

『是的,也包括我,他經常借給我們書。娟子雖然喜歡明治大正的近代文學,但是常客推薦的新作品她也會看。對待喜歡書的顧客她的服務也相當好……比如給我們點一些吃的喝的之類的』

我知道祖母和田中嘉雄的關系很好,但是也是頭一次聽說她和別的常客關系也這麼要好。這和我所知道的GOURA食堂完全不一樣。

『小谷先生也經常和田中討論文學的話題嗎?』

栞子小姐若無其事的說道。老人把放在矮桌上的手交叉起來。

『不……我跟那個男的沒什麼共同興趣。而且有特別喜歡太宰治,未免太不成熟了。你們是開古書店的肯定也有所了解吧,太宰治雖然人氣很高,但是作品缺乏深度』

『……或許也有那種見解吧』

栞子小姐低聲回答道。雖然她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但是瞞不過一直在她身旁的我——她現在相當的生氣。小谷斜視的看了看憂慮的我,繼續說道。

『他很擅長把苦惱的自己幽默化,以小說的形式進行販賣。我承認這點,但是也就是當學生時候讀讀就夠了吧。我也是那樣,成人了之後也沒有產生再讀一遍的想法。年紀輕輕就那麼去死了,肯定早就什麼也不顧了吧。所謂的無賴派,還是像坂口安吾,石川淳這樣的作家比較優秀吧。所以……』

『我不是那麼想的』

栞子小姐打斷了對方的話語。被打斷的一方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過早的迎接了死亡,的確是使他人氣變高了,但這只是一部分。但是就算是其他無賴派的作家,或多或少也都做過一些可恥的行為。即使是現在,那些作家也會承認太宰治的才能,在他死的時候,也用心去寫過追悼文……』

她終于注意到我在用胳膊肘戳她了,于是栞子小姐終于停下了嘴巴,面對著小谷把頭低了下去,保持沉默起來。

『對,對不起……因為我喜歡太宰治……』

『不……我也說的有點過了』

老人擺出一副心情不好的樣子,把視線移向別處。我感覺小谷的態度有點違和感。雖然說不清楚,但是感覺很奇怪。就像在隱瞞什麼意義。

『我有一件東西想讓您看看……大輔,把剛才的那個東西拿出來』

在栞子的催促下,我從背包里拿出來了剛才的那張舊照片。在分別的時候我們把它借了過來。拿出照片的一瞬間,我感覺到了小谷的吃驚。

『你們是從哪里得到的?』

『這張照片是杉尾先生的,您和虛貝堂先生也是好朋友吧?』

『……那家店我倒是去過幾次。我對古書也是稍微有點興趣的』

栞子小姐把手指指向了那兩個不知名的類似親子的兩個人。

『這兩位,是誰呢?』

小谷把身子前傾,或許是老花眼的緣故,他把照片拿起來,放到遠處觀看。

『穿著和服那個人是大學教授富澤。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女兒……他長期進行太宰治的研究,也寫了很多的評論。在那個領域上也算是非常有知名度的人。在杉尾和田中上過的那所大學執教過。對那兩個人來說就像是師傅一樣的存在』

他選取了一些重點來細說,大學畢業之後他們也保持著師徒一樣的關系。

『拍攝的地點,是在腰越吧』

『是啊,是在富澤先生家的庭院里。聽說是因為能看見和太宰治有聯系的地方,所以就買下了這棟房子……至今也還是住在這里呢。受著鄰居女兒的照顧。田中也經常去富澤家,從他那里請教一些關于太宰治的知識』

穿著和服的這位男性也肯定是非常喜歡太宰治,要不然肯定不會因為那種理由而買下這套房子。

『小谷先生是因為什麼事情而去的富澤家呢?』

『我說過我是在攝影所的制作部工作吧。因為需要在能看見小動岬的庭院里拍攝電影外景,所以田中把富澤先生的家介紹給了我,這天我是因為要去事先瀏覽場地。田中和杉尾因為創建了太宰治的研究會,所以正好也來富澤家拿講義』

『就是傳奇會吧?』

栞子小姐回憶著說道。

『啊,原來是那個名字啊……畢竟只有他們的朋友才能加入』

『果然這個名字和太宰治的《傳奇》有關聯嘛……』

『名字的由來我不清楚。因為我也沒讀過。總之在他們拿講義的期間,我拍攝了庭院的照片。在那之後大家一起拍攝了張照片作為紀念』

『在那之後就和富澤先生認識了嗎……』

『沒有,無論怎麼說那也是太宰治的研究者。跟我的興趣不合……就算見了很多次,交情也就那樣。現在年齡應該很大了』

大體上是明白怎麼回事了。只是我很在意照片上那小谷的笑容。與剛才聽到的話相比,未免有點分歧。關于五十年之前發生的事情,這個人應該知道的更詳細才對吧——我看了看栞子小姐,她也有點摸不到頭緒。

『好像在拍攝這張照片的前些日子,田中嘉雄從虛貝堂先生那里買到了《晚年》的初版……您有什麼線索嗎?』

栞子小姐一句話切入正題。小谷皺起眉頭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是在尋找以前的記憶,還是對問題的回答有點猶豫,我也判斷不出來。

『……關于入手《晚年》珍本的這件事我聽田中說起過。但是他沒說過是怎樣的珍本……因為對真偽也沒有自信,所以打算去找富澤先生去鑒定一下』

『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呢?』

栞子小姐吧身體探出來,對方則搖了搖頭。

『那我也不知道啊。剩下的你就去問富澤先生吧……我告訴你電話號碼。姑且女兒的名字也給你吧』

他從口袋里拿出手帳撕下來一頁,然後翻到了住所列表,寫下了名字和電話號碼。名字是“富澤博”和“富澤紀子”。電話的區號是鐮倉的。

『你們不要對富澤先生提起我,電話號碼也當作從別處來的』

他給我們遞出那張紙的同時,對我們用嚴厲的口吻說道。這樣看來過去一定是發生了一些什麼,如果是那樣的話根本不應該遵守這樣的條件。

栞子小姐沒有回答為什麼或者我明白了之類的話。她通過眼睛緊緊地捕捉著小谷,我緊張的注視著這種局面。難道她有讓這個頑固的老人開口的方法嗎?

『在這張照片拍攝之後開始,田中先生和杉尾先生就不怎麼聯系了。您知道些什麼嗎?』

『不知道』

他冷冰冰的回答道,好像有點坐不穩的樣子。

『談話就到此……』

『我聽說杉尾先生是這麼說當時的事情的』

栞子小姐打斷了對方的談話,繼續說道。

『不知是等人難過,還是讓人等的人難過』

小谷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肯定是想起了什麼,但是立馬抑制柱了沒有動搖。

『……這是從檀一雄的《小說 太宰治》里選取的吧。我也讀過那本書。因為那件事被稱為是《奔跑吧,梅勒斯》寫作的緣由所在。我想沒有什麼深刻的意義吧』

『但是,一定是有什麼寓意所在才會引用的吧。《奔跑吧,梅勒斯》講的是關于友情的故事。《小說 太宰治》也是講的關于檀一雄和太宰治的實名小說……您沒有讀過《奔跑吧,梅勒斯》嗎?』

『就算是討厭也讀過啊。中學時期老師曾推薦過我,所以就大概的看了一下,僅僅如此。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小說,我是不明白那些評價這本書的人的感覺』

突然間,我終于明白為何感覺小谷身上有違和感的原因了。只要是涉及到太宰治的事情,他總是用嚴厲的口吻去回答我們。如果僅僅是說幾句也就罷了,但是他卻一直都在說著太宰治的壞話。如果是不喜歡的話,直接避開這個話題不就好了?結果最後還說了只讀過代表作,到底哪里討厭太宰治了啊?

『《奔跑吧,梅勒斯》雖然被稱為代表作,但那個故事也是有樣本的』

『誒,是那樣嗎』

我下意識地詢問道。那種話還是第一次聽說。小谷順著氣勢繼續說道。

『以羅馬時代傳承的故事,德國的詩人席勒寫了一首詩,名叫《人質》。被殘酷的王下了死刑,妹妹要結婚,三日的緩期,當作人質的友人,和國王的和解……《奔跑吧,梅勒斯》里的大部分要素這首詩里都有。太宰治只是把席勒的詩寫成了小說罷了』

『……在《奔跑吧,梅勒斯》的最後,也寫了是以席勒的詩和古老的傳說為基礎的事』

栞子小姐小聲爭論到。小谷以一個冷笑巧妙地應付過去。

『但是他借用了別人作品的情節,僅僅改寫了下名字和地名就寫了這篇小說這件事是肯定的。如果讀了《人質》就根本就沒有再去讀《奔跑吧,梅勒斯》必要了。我想《人質》更加簡潔,更加優美』

『的確是一首很優美的詩……您是從築摩書房的《世界文學大系》里讀到的這首詩嗎?』

『是啊。是從我年輕的時候開始發行的呢。在那本全集上有很多我初次見到的作品。但是關于《奔跑吧,梅勒斯》的那些事我是從別的地方讀到的。是西塞羅的《論義務》。在那本書里簡單介紹了跟梅勒斯和塞利奴提烏斯有關的傳說。不管怎麼說都比太宰治的小說讓人印象深刻』

栞子小姐陷入了沉默。小谷立刻拿起帽子,准備回去了。如果在這里讓他跑掉了,這個人肯定不會跟我們再見第二次面的吧。雖然不知道能不能行,但是當我想開口阻止的時候,栞子小姐說話了。

『請把主人公的名字再說一次,可以嗎?』

栞子小姐用著強烈的口吻說道。小谷露出一副不快的表情。

『你這是什麼意思?』

『席勒的《人質》,西塞羅的《論義務》,無論是哪個都可以。只要是故事里面登場的主人公就可以……如果印象深刻的話,肯定能想起來吧?』

屋子變得寂靜下來。老人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知怎麼回答——對于這件事我也很在意。我們從剛才到現在不是一直在討論《奔跑吧,梅勒斯》的出處嗎?

『是梅勒斯和塞利奴提烏斯吧……』

我小聲的詢問道。但令我驚訝的是,栞子小姐果斷地搖了搖頭。

『列舉那個傳說的著作有很多個,但是登場的名字不是一樣的。不論是席勒的《人質》,或者是西塞羅的《論義務》,登場人物都不是梅勒斯和塞利奴提烏斯,而是達蒙和賓查斯』

『誒,這不完全不一樣嗎……』

『對的。在日本這邊故事的主人公大多數都是叫梅勒斯,但是在歐美那邊一般都叫做達蒙。在翻譯席勒的《人質》的時候,不知什麼原因把主人公的名字翻譯成了梅勒斯。太宰治說過曾把它當作參考』

這些事情全部都是第一次聽說。雖說是太宰治的忠實讀者,可是這個人的知識未免也太廣闊了。栞子小姐運用這些知識,把老人漸漸逼上絕路。

『小谷先生沒有好好讀過《人質》和《論義務》吧。但是對《奔跑吧,梅勒斯》的原著卻知道的很多……至少以前是太宰治的忠實讀者,于是調查過這些事情吧?』

小谷咽了一口口水,開口說道。

『不……我沒有好好讀過太宰治的作品』

到了這種地步他也不肯承認。

『我並不那樣認為。雖然您說你討厭太宰治,但是在小谷先生的周圍卻有很多太宰治的忠實讀者,這太不自然了。實際上您和田中,杉尾一樣,都是傳奇會的一員吧。在太宰治的《傳奇》中,經曆過各自傳奇人生的男人們最後相遇在一起,結交成了朋友。根據那種結果來看,傳奇會的成員不可能只有兩個人』

『真愚蠢。少了一個人而已,又不是什麼大問題』

說完這句話,小谷也愕然了。對于沒有讀過書的我也明白過來了。栞子小姐一直在瞄准這個漏洞。他反駁了,所以他不僅僅是太宰治的忠實讀者那麼簡單。栞子小姐一直在提到太宰治,就是為了促使他露出馬腳。

『您又是怎麼知道《傳奇》里面有三個登場人物呢?』

第八小節,完。

第九小節

『一直到畢業我才注意到,我是從十幾歲開始就閱讀太宰治的作品了』

小谷用嘶啞的聲音說道。窗外的雨滴敲打著地面,房間雖然變暗了,但是還沒有到需要開燈的地步。

『不過我也沒有說謊,我的確是把興趣轉移到了其他無賴派的作家身上。明明是在攝影所工作,但是當時的我比起電影更加喜歡文學。在公司里也不怎麼和同事交流,一到休息日就自己沉浸在書本的海洋里。根本沒有什麼與我志趣相合的摯友。在那段日子,我經常在GOURA食堂和田中,杉尾坐在一起。他們一邊喝著酒,一邊討論著太宰治文學的魅力所在……我記得話題是《奔跑吧,梅洛斯》。當時我也年輕氣盛,聽著聽著我也忍不住了,就開始反駁他們』

『這就是你們認識的契機嗎?』

栞子小姐用沉穩的口氣說道。

『是的。特別是田中,我看他很不順眼。他就像是得了太宰治狂熱病一樣……但是,他們卻歡迎我這位氣勢洶洶的陌生男人的加入。他們是這麼說的:“既然有懷疑太宰治的人出現了,那麼就讓我們的討論更加的熱烈起來吧!”大家當時還真是年輕啊。我們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了好久。漸漸發現大家都志趣相投。于是田中開口提議建立一個同好會。我記得他當時是這麼說的:“各自經曆過不同人生的三個人在酒店里相遇。這跟太宰治的《傳奇》太像了啊。這難道沒有趣嗎!”』

說完,他對著我笑了笑。

『邊工作邊聽我們討論的娟子也在一旁笑了起來。那天晚上是娟子請的客……于是我們結交成了摯友』

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是當時的場景仿佛就出現在我的眼前。或許是因為這些事就發生在現在所居住的家的緣故吧。

『雖然是外行人憑借當時的沖動去建立的同好會,但是傳奇會也持續了好幾年。以各人喜好的文學為主題進行研究,然後在GOURA食堂進行集中發表。當然也幸虧有富澤先生的幫助。不僅僅是太宰治的書,許多貴重的初版書和數量稀少的書,富澤先生都有。他跟我們說只要是書庫中的書,都可以自由的瀏覽。是一個有點像小孩子,心胸寬廣的人呢。所以我們就稱他為“老師”,以表示對他的尊敬。但是……』

小谷痛苦的說不出話來。肯定是一件相當難以說出口的事情吧。在這三個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啊?

『因為我們要尋找《晚年》的下落,所以需要知道當時的詳細情況,您放心,我們不會對別人說的』

栞子小姐為了讓他放開心中的枷鎖,體貼地說道。老人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隱藏的必要了。我會全部說出來……從某一天開始,我們三個人被禁止出入富澤家。是這張照片拍攝後的幾個月。大概是秋分時刻』

我在腦子里計算了一下日期。大概是昭和三十九年的十月左右吧。

『在這所庭院里拍攝電影倒也是真事。照片就是在取景的同時順便拍攝的。在影片順利拍攝完之後,我曾想去拜訪富……老師家。但是卻吃了閉門羹。她女兒對我說,傳奇會中的某個人,偷走了老師最重要的珍本』

『珍本指的是……?』

『我也這麼問了,但是她沒有告訴我。只是說因為已經放棄古書了,所以再也不能出入書房了』

我明白他在盡量不摻雜個人情感的前提下訴說著這些話。

『的確在書庫里有很多珍貴的書籍,但是從來沒有想過去偷啊。然後我就把杉尾和田中叫出來了……但是田中無視了我。不管是信還是電話都沒有回複。一氣之下我們去了他家,但他竟然佯稱不在家!』

『也就是說那本書是田中偷的?』

我戰戰兢兢的向他確認。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不僅僅是孫子,竟然連祖父都是瞄准他人古書為目標的犯罪者。

『只能這麼想了吧?但是無論怎麼樣我都不能相信啊。田中就像太宰治一樣,性格像孩子一般的軟弱。怎麼說也不會是偷別人東西的人啊。當時他的父親還是公司的高管,是我們三個人中手頭最寬裕的一個。但是突然斷絕聯系明顯很奇怪。我們到最後也沒找到他,于是向他發出了最後通牒。在我們初次見面的GOURA食堂,明天我和杉尾會一直等著你。盡自己所能,務必當面跟我們解釋清楚……即使是這樣,那家伙也沒來。于是在那天傳奇會就解散了』

『……被盜的那本書,後來怎麼樣了?』

栞子小姐追問道。

『說起來那件事也真是神奇。好象是杉尾的熟人把書給找回來了,至于熟人是誰我也不知道』

這和剛才在戶塚聽到的話緊緊聯系在一起。虛貝堂的店主應該和栞子小姐的祖父,筱川聖司商量過這件事吧。筱川聖司把書找回來並歸還失主——就像栞子和她母親一樣,應該也是位很有能力的人。

『杉尾沒有說事情的詳細情況。也沒說田中到底是不是犯人。因此我對田中也不怎麼信任了。那家伙跟這件事是否有關系我也不知道……我們三個人就這樣漸漸疏遠了』

大概,照片上那位笑著的男人,在那種時候就已經不複存在了吧。對待朋友的不信任,導致了自己對太宰治作品的否定。

『在那之後我結了婚,過著穩定的生活。之後田中和杉尾也去世了。但是,田中在那個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真的沒有自己能做的事情嗎,一有機會我就會考慮這些事情……有時我也會感覺,我現在還在GOURA食堂等著田中。或者說田中也能體會到我們的心情吧』

小谷閉著眼睛,在內心深處尋找這些回憶。

『塞利奴提烏斯啊,請你寬恕我吧。你總是信任我。我也不曾欺騙過你。我們是真正的摯友。我們一次都未曾把猜疑彼此的烏云籠罩在心中。即使現在,你仍在心無雜念地等著我吧。啊,你在等著我啊』

他毫無卡頓的脫口說出這些話。即使是我也知道這是《奔跑吧,梅勒斯》里的一小節。只是曾經讀過一次這種事,果然是假的啊。在這五十年里,肯定是讀了一遍又一遍吧。

不知是等人難過,還是讓人等的人難過——這句話說的就是這三個人之間的事情吧。田中嘉雄在絕交後也對家人說小谷是自己的朋友。這麼來說讓人等的人應該完全不難過吧?

『……你們正在調查的《晚年》,其實我也很在意』

小谷說道。

『田中在杉尾的店里買了《晚年》,然後去富澤家讓老師查看是發生在我們絕交前的兩三個月。我想和這件事或許有什麼關系』

『到底是本怎樣的晚年呢?應該給您看過吧?』

如果三個人經常交流的話,給對方看也是肯定的。但是,小谷遺憾的搖了搖頭。

『我沒有看過。雖然上面肯定是有太宰治的留言……但是田中不給我們看』

『不給你們看……這是為什麼?』

『田中是准備查清楚那個留言到底是不是真的之後,再在傳奇會上發表。為了讓發表更加的隆重,在此之前就把他當成秘密。其實我也很期待。考慮到這個因素,杉尾和富澤都閉口不言』

『是這樣啊……』

栞子小姐露出一副沮喪的心情。我也一樣。到底是本什麼樣的書,至今我們還是沒有頭緒。

『但是,田中搜集了很多太宰治殉情事件的資料,展開了一系列的調查。我想或許跟這個有關吧』

『殉情事件就是在腰越發生的那件?』

『或許吧。他還說在閱讀資料的過程中發現了更加不得了的事情,准備在發表會上一起發表。富澤先生應該知道的更詳細吧,畢竟田中當時用的一部分資料就是從富澤家里來的』

栞子小姐把手放在嘴邊,陷入了沉思。對五十多年前發生的事情漸漸有了一點了解。可是真相還是被各種各樣的謎團所籠罩著。那本《晚年》究竟是什麼樣的,富澤的書真的是田中嘉雄偷的嗎——如果想要知道這些,肯定就必須去見那個名叫富澤的男人了吧。

『如果知道了詳情,我想請你們不要隱瞞,務必告訴我』

小谷用沉重又冷靜的口氣說道。從那副表情看起來,剛才的內疚已經在逐漸消散了。

『不管結局多麼的丑陋,多麼難聽的話都沒關系。我有覺悟……我想知道田中和杉尾的真實想法……我不像抱著愧疚的心和那兩個人在那個世界見面』

我被他的這句話所打動了。這才是他的真心話吧。他把這十年來自己背負的包袱交給了我們。

『我明白了』

栞子小姐有力的回答道。

『一定會告訴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