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部——《噩夢嘉年華(下)》 尾聲三:如果在秋夜,一頭吸血鬼

稍後。中央警署,停車場。

連綿幾天的大雨稍為停竭,天空卻仍是黝黑一片,像個巨大的棺材蓋子。

銀凌海沿步道向警署的後門步去,身後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及忙亂的呼吸聲。

是力高。銀凌海腦中浮出好友的影像,心中歎了口氣,停步,回過頭來。

黑人青年站定身子,看來是剛得知銀凌海的事,馬上趕至。

“阿高,上次的萬聖節派對,很抱歉,我……”

“啪!”回答銀凌海的是對方狠狠的一拳,吸血鬼沒有閃避,臉頰結結實實的被擊中,幾乎倒在地上。

“實在太過分啦!”力高這次沒有笑,他怒吼,呼吸都帶火。而一向用來開玩笑的口頭禪,終于回複成字面上的意思。

“阿海你這是什麼意思?”黑人青年繼續怒喝道:“我們在警察學校時,不是暗地里發過誓,要一起當個正直廉潔、除暴安良、保護無辜的警察,而且絕不放棄的嗎?你現在……你現在……實在太過分啦!”

他再掀起銀凌海衣領,道:“老天,你有什麼不高興,不快意的,可以去旅行,可以去狂歡,X你媽的,就算要痛毆我也無所謂啊!來啊,還擊啊!打我啊!發泄完後就馬上收回辭職這個蠢念頭!”

“阿高,對不起。”

“……是嗎?”力高歪歪脖子,放開銀凌海。

然後又是異常凌厲的一拳,同樣的結結實實命中。

“混蛋!你以為拋出這個專有名詞,我就會說“好吧,我明白了”,然後拍拍屁股的走開嗎?”力高握緊拳頭,黑色皮膚下泛白的指關節很明顯。他再吼道:“門都沒有啊!我會一直打你,一直打你,一直打你,打到你改變主意為止啊!”

天際遠處忽地隱隱傳來一道雷聲,上空開始飄下點點細雨。

“阿高,你記得你的“第一次”吧?”銀凌海忽沒頭沒腦的道。

每個警察都有幾個“第一次”:第一次抓到的罪犯、第一次擊斃的犯人、第一次處理的兒童命案……有些很難忘記,有些沒法忘記。

沉默這次走到力高的身旁。

“我記得的,我和你還是制服巡警時,你的“第一次”是那個拿著把周六夜特價品(Saturday night special,對非制造商生產的小型廉價手槍的統稱),打劫便利店的黑人小孩吧,對方好像只有十三還是十四歲。”

“阿海,你到底想說什麼?”力高歎了口氣,道:“我們大家……不,干這工作的人都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重點是,我們選擇的是忍受,而不是接受,這是莫凡長官教我們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指那種,那是“警察擊斃犯人”,是必要的惡。我說的是……“一條生命毀滅另一條生命”,我說的是這一種,我試過了,我做了。”

“阿海,你……”力高深呼吸,有點不明白,又怕弄明白。

“我……我很清楚知道,那不是選擇的問題,是心的問題。在那一刻,在某個情緒點時,我心中充滿憎恨,我什麼也沒有考慮,而只是在……擊打,打破、粉碎某些肌肉和骨骼,帶著我人生中所有的憎惡在攻擊。”

或許還有一絲不願承認的快感,某種解放了的快感,用最快方法解決問題的直爽快樂。

“假如我是個普通人……“普通”的警察,那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人可以有情緒,警察也可以。而且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如果我錯了,失控了,總會有人,會有很多人可以輕易阻止我的。但我已經不是普……總之,既然那時我可以如此殺……”


銀凌海登了頓,低頭看著自己雙手,好像現在才第一次發現它們的存在。

“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下下下次呢?我會扭斷某個偷糖果小孩的脖子?還是把一個在紅燈時過馬路的老太太撕成碎片?我太危險了,危險品要遠離民居,這是常識。”

“阿海,我不明白。”

“我也是。”銀凌海說罷閉上雙目,像默禱。

是的,我只知道,我的“世界”,我認知的世界,我重視的世界,在殺死帕克時已經崩潰了。

不是的,銀凌海,而是在你成為吸血鬼的那一刻,你的“世界”就已經崩潰了。

之後的,不過是幻象和徒勞。

“喵!”忽地傳來一聲貓叫,力高半轉過頭,二人身旁不知何時站著一只裹著繃帶,看來受傷未愈的黑貓,它又叫了一聲,再躍到銀凌海肩膀上。

雨絲逐漸成雨箭,天空倏地出現一道閃光。

銀凌海睜開雙目,眼白部分的血絲像是會成長般,愈來愈密,最後一雙眸子都變成暗紅色,彷如一對猩紅色的石榴石。

雷聲的巨響同時穿透大氣。

力高吃了一驚,下意識的退後一步。“這……阿海……你……”

背後忽又傳來碰的一聲巨響,力高出于職業習慣的回頭,原來因為天雨影響視線,其身後有車子倒車時,不少心撞到後擋泥板。

“阿高,再見了,你要保重。”

黑人青年聞言馬上轉過頭來。

人影杳然,只剩足音。

雨勢更大,四周變得灰茫茫一片,整個哥特市,不,整個世界有如被虛空吞噬。

哥特市,深夜,城北車站。

日間極為繁忙的城北車站在十二時十五分的末班車駛出後,變得異常安謐,有如由混凝土及鋼鐵組成的巨大陵墓。

黑暗中響起細微,有如落葉的足音,然後一大一小,兩道黑影利索地從天花板的鋼管處躍到月台上——銀凌海和雯妮莎。

銀凌海剛想挺立身子,卻搖晃了一下,原來他左右兩手各持著一個行李箱,左手的那個是普通出差用的尺寸,右手的那個卻又大又重,脹鼓鼓塞了大量東西,像是下一秒就會撐破開來。他把行李放在地上,沉默不語,臉上露出招牌的思索兼憂慮的表情。

雯妮莎一把躍到其肩膀上,調侃的道:“喂,小弟,你要那個嗎?廁所在那邊,快去快回。”

“雯妮莎師父,不是啊!”

“我知道,我只是想訓練你的幽默感,不過原來笨驢和老狗一樣,學不會新把戲。”雯妮莎沒好氣的道:“到底你在擔心什麼?”

“我只是不解,事後我們暗里認真搜索了游行花車等東西,都找不到那毒氣炸彈,而回頭時,更連市立醫院那個毒氣彈也不翼而飛,我怕背後還有什麼……師父,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呃,這……格雷說過,“在無知是幸福的地方,智慧就是荒唐。””

“嗯,師父你的意思是……你其實不知道?”

“喵!”雯妮莎毫不猶豫地狠狠抓了弟子臉頰一記,對方立時發出慘叫。

“對了,笨驢,別說我沒事先警告你,”雯妮莎咆哮了一聲,有點尷尬的轉移話題,道:“你敢趁我不注意時,私自偷看我的行李,我就教你後悔曾經擁有痛覺。”

“知道了知道了,不過師父,你的行李還真多啊……”銀凌海想起出發前,對方關在房內,以貓的能力自行收拾了老半天,再道:“對了,師父,現在你到底肯說我們的目的地沒有?那兒有人可以解開你的……讓你恢複原狀嗎?”

“這……哼,驢子只管扛行李和向前走就成了,而且你這樣心急干什麼?”

“沒什麼,我只想待你回複過來後……”銀凌海再次想起帕克在漁人碼頭說,有關失蹤女朋友岱莉雅的話語,道:“我再好好問清楚你……嗯……”

“問清楚?”

“不,還是沒什麼了,”銀凌海搖了搖頭,道:“到時再說吧。”

“哼,古里古怪。”雯妮莎躍到地上,斜睨銀凌海一眼,道:“笨驢,現在是什麼時間?”

銀凌海看了看手表,道:“凌晨二時五十三分,嗯……五十四分了。”

“很好,“午夜列車”屬于“中立”那一邊,很准時的,會在凌晨三時抵達……”

雯妮莎頓了頓,忽示意般喵的輕輕叫了一聲,在空洞的大堂泛起小小的回音。

瞬間,四周的空氣像是改變了。

銀凌海環目四顧,自己身處的仍是空無一人的月台,沒有任何不同,只是……感覺上改變了,空氣像是突然清新起來,而且雖仍如剛才般沒有光源,但四周整體的亮度都提升了,彷佛所有混凝土和鋼鐵都成為發光體。

“這……這是……”

雯妮莎像是松了口氣,沒好氣的解釋道:“現在進入了列車抵達“指定”車站前,五分鍾的“候車時間”,只要我們不離開這兒,沒有其它生物可以干涉的,“車資”准備好了沒?”

“嗯,是在左手上拿著七個銅板吧,否則我不會“察覺”列車的存在,列車也不會停下,對不?”

“別自作聰明,那是“召車費”,上了車還要另外買票的。”雯妮莎再左右瞧瞧,遁:“幸好今天晚上只有我們兩人乘車……”

“晚安,兩位。”不遠處倏地傳來一道男性的聲音,以及一陣強烈的尼古丁氣息。

銀凌海立時回頭,一名中年男人悠悠然的從一根主柱後方步出,竟是“毒蛇”尼考爾。

尼考爾從胸前口袋的煙包中掏出一根香煙,點燃了,吸了數口,噴出幾道白霧,才道:“你好,銀探員。”

“隊長……你怎麼會在……”銀凌海倏地頓住,擺出半戒備的姿體語言,道:“尼考爾隊長,你到底是誰……是什麼?”

尼考爾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你別誤會,我由里至外都是人類,而尼考爾·亞曆山大也是我的本名,不過從某個角度來說,警察是我的“兼職”,我的“正職”是“神聖騎士團”的下級騎士……呃,算是“光明”那一邊的。”

雯妮莎待聽到對方話中“神聖騎士團”一詞,立即發出嘎的一聲戒備咆哮。


“銀探員,這一次應付那上古血族……不,一直以來,多次有關黑暗生物的案件,都辛苦你了。”尼考爾歎了小小的一口氣,以抱歉的口吻道。

“你知道……”銀凌海思索了一會,再訝道:“那麼說,那失蹤了的兩個毒氣彈……”

“是的,“善後”的工作都由我負責。”尼考爾打斷對方,道:“不論這一次,還是以往的案件,都是。”

偵探聞言,登時低聲發出咆哮,道:“你是說,你……你們一直都知道有為惡的黑暗生物出現,但都在袖手旁觀?”

尼考爾沉默了一會,才道:“如果你要審判我,這兒不是個好地方,我保證會找個讓我更痛苦的,只要你先聽我說下去。”

“你……”銀凌海深吸口氣一會,道:“請說吧,隊長……不,尼考爾先生。”

尼考爾假咳了一聲,手一動,香煙呈拋物線的落到一旁垃圾箱中,他再正式道:“本人尼考爾·亞曆山大,僅代表神聖騎士團,邀請“暗夜女王”雯妮莎閣下,及其子裔銀凌海兩位前往一聚。”

雯妮莎聞言,戒備的退到銀凌海腳旁,弓起身子,尾巴挺直,噴了幾口氣。

銀凌海沉默了一會,道:“假如我……拒絕呢?”

“銀探……不,銀先生,你不會的,除非你不想知道更多有關你失蹤的女朋友……岱莉雅的事?”

尼考爾視線輪流射向二人,道:“啊,還有雯妮莎大人,“愚者”的魔法並沒有解除你本身的詛咒,而不過是延緩了它侵蝕身體的時間,你沒發覺那種虛弱感和痛楚又逐漸頻密起來嗎?”

“什麼?”銀凌海立時訝然的望向雯妮莎。

“尤其是後一點,”尼考爾輕描淡寫的續道:“世界上……無論地上或是“地下”,有什麼人比我們更擅長解開詛咒和治療的,嗯?”

尼考爾說罷,又呼出一口煙來,白霧迅速膨脹,化成一條張牙舞爪的毒蛇,繞著他的身體打轉。

時間回到南星住宅區爆炸,倒數的十秒前。

狙擊手龍蘭靜輕輕的道:“你還有十秒時間……”

銀凌海的足音遠去。

龍蘭靜笑了一下,心中默默倒數。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然後,一切突然停頓了。

卷起的落葉、正在奔跑的銀凌海、飄揚的灰塵、一切事物,不,是時間完全“停頓”下來。

一道穿著如修道士般厚重斗篷的人影匆匆穿過大門,來到龍蘭靜身前。

“哼哼,是出色的弓箭手嗎?太好了,戰爭快要開始,而公會正缺對付“阿基利斯腳踝”的人才……”

人影頓了頓,斗篷向外伸展,罩住了龍蘭靜,然後帶著她的身影逐漸旋轉收縮,有如被空間吸去,最後完全消失不見。

一秒後,爆炸的火炎及氣浪繼續展示它們的破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