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十三 雨宮兄弟

「里穗!你這個混蛋!」

這時正在觀賞需注意後方視線的圖片的我,展現了只能用出神入化來形容的反應。先利用快速鍵在電腦螢幕上打開新的分頁,再一臉若無其事地轉身面對背後的房門。

「記得敲門啦,花菜。」

「我的冰棒!」

「啊?我是冰棒?」

「少裝蒜了!你把我的冰棒吃掉了對吧!」

「我沒吃啊。」

「你手上就拿著吃到一半的冰棒,還敢說這種話!」

嘖,被發現了嗎?

暑假已進入後半段,就快要九月了。話雖如此,晚上還是挺熱的。我洗完澡之後打開冰箱,發現正好還剩一根香草冰棒,就毫不猶豫地拆開來吃了。

「又不會怎麼樣,這也不是你買的啊。」

「說好一個人吃兩支的不是你嗎!我只吃了一支耶!」

「我手上這支就是第二支啊……是哥哥多吃了一支吧。」

我豎起手指說:「犯人就在這個家里!」花菜卻把我的手指掰向很不合理的角度。快住手!你在對你的姐姐做什麼啊!

「快去買。」

「啊?」

「快去買我的冰棒啦。」

你以為你是什麼大人物嗎?就算是大少爺也能忍著不吃一支冰棒喔。

不過,我家的妹妹好像很不能忍耐的樣子。

「因為你吃掉的那支是我本來打算今天要吃的。」

「那你就先寫上名字嘛。而且現在已經超過八點了,如果你真的那麼想吃的話,我明天再去買給你。」

「不要!我現在就想吃!」

「那你就去拜托多吃了一支冰的哥哥嘛。」

「大哥哪有可能會聽我的話啊!我想吃冰~!吃冰~!」

大概是因為天氣很熱吧,心情很煩躁的妹妹變得跟鬧別扭的小孩一樣,非常棘手。下次見到二之木少年時我會跟他爆料這件事的。



妹妹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暴君。

妹妹不只拜托我去便利商店買冰,還順便要我買雜志跟布丁。我完全變成一個跑腿小妹了嘛。

我小聲地抱怨著對妹妹的不滿,獨自一人寂寞地走在小巷子里。兩旁的民宅里傳出了一家人和樂融融的談笑聲,讓被妹妹叫去跑腿而傷心的我顯得更淒慘了。

「喂。」

「呀啊!」

我嚇得稍微跳離地面,轉身面對後方,結果看到的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而是應該待在家里的哥哥。

「你不要嚇我好不好。」

他無視我抗議的聲音,拉住了我穿的連帽外套的帽子。我陷入硬是被拖著走的狀態,過了一陣子才穩住搖搖晃晃的身體。

「你要去哪里?」

「……不是要去便利商店嗎?」

「我是要去啊。那哥哥你呢?在晚上出門游蕩?別玩得太過火喔!」

不知道為什麼,哥哥的嘴角微微抽動了起來。干嘛,到底怎麼啦?

我覺得很納悶,便抬頭盯著位置比我高的哥哥的臉看。話說回來,無論是花菜還是哥哥,家里除了我之外的孩子都長得很高。哥哥也就算了,連以前出生時還是早產兒的妹妹花菜也比身為姐姐的我還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當我開始思考該如何讓自己長高時,帽子又被拉住了。

「干嘛啦!不要這麼粗魯好不好!」

「不要一邊走路一邊發呆。你不是要去便利商店嗎?」

「是啊,那哥哥你呢?」

「我也有事情要去那里一趟,所、所以我跟你一起去!」

「其實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耶。」

因為哥哥的臉又不發一語地抽動起來,覺得跟他一起去便利商店可能比較好的我便聽話地繼續往前走了。

我們要去的便利商店從家里走大約十分鍾就會到。大概是因為時間有點晚了,我們穿過住宅區,前往位于大街上的便利商店時,來往的行人很少。不過,偶爾和我們擦身而過的幾個人都會先直盯著我們看,然後又慌慌張張地移開視線,毫無例外。

「欸,哥哥。」

「干嘛?」


我在道路的正中間停了下來。哥哥疑惑地低頭看向我,我則瞪了他一眼,然後甩開他一直抓著我帽子的手。

「你沒有發現我們的腳不一樣長嗎?我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被你拖著走耶!」

與其說看起來,實際上根本就是被拖著走的我,只會被大家認為是個被長相凶惡的男人強硬地拉著走的可憐少女吧。

「無論是神谷哥還是哥哥,都沒有把我當成淑女對待喔。」

「不要跟我提那個笨蛋。」

我一說出神谷的名字,哥哥的心情就急速惡化了。在這之後,他就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話也不肯說。但他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而是配合我的步伐,默默地跟在我身旁。

不久後,我們看見了位于住宅區中的社區活動中心。旁邊就是公園,只要穿過公園中間,馬上就能抵達便利商店所在的大街。

我們走近公園入口時,聽見了狗叫聲。我一看到路燈下有人影,就立刻跑了起來。

「喂,里穗!」

我聽著一直沒說話的哥哥在背後呼喚我的聲音,進入了公園。坐在秋千外的欄杆上看著狗來回奔跑的男生,察覺到腳步聲後抬起了頭。

「果然是阿森,晚安啊。」

我對那個在公園路燈照耀下的高大人影有印象。結果正如我所料,坐在那里的人是阿森——雨宮森。

「你經常在這個公園遛狗嗎?」

「基本上都是來這里,或是去河邊的空地。吉村你這麼晚了在這里做什麼?」

「我正要去便利商店。啊,這只狗就是你之前說的柴犬?」

對突然跑過來的我采取警戒態度的柴犬,聽到阿森的呼喚後就毫不猶豫地靠了過來。我開心地看著一副忠犬模樣地坐在他腳邊的柴犬,小心翼翼地開啟了話題。

「……你哥哥還好嗎?」

「嗯。他開始去上學後,就比以前更常開口說話了。」

「這樣啊。」

身為跟綁架沒兩樣地把他的哥哥硬是帶去學校的男人的妹妹,我也很在意他之後的情況。但是隨便插手別人家的事情又很沒禮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一直在想要再找機會正式跟吉村你哥哥道謝。」

真不可思議,他竟然對我哥心存感謝。雖然我沒辦法理解我哥突然把他一直拒絕上學的哥哥丟進可能是最不想去的地方的粗線條行為,但他似乎反而把這視為是一種好意。

「話說回來,那個叫威……威什麼的狗也在這里嗎?」

「德國威瑪犬。它在那邊……」

呀啊啊啊啊啊!

一道淒慘的尖叫聲蓋過了阿森說的話,響徹整座公園。

「……剛才那是德國威瑪犬的叫聲?怎麼聽起來跟人一樣啊?」

「那是我哥的聲音!」

阿森站了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朝叫聲的方向沖了過去。我和柴犬都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而嚇到了,先是呆呆地目送他跑走,然後才慌慌張張地追上去。

公園面積雖然不大,但旁邊緊鄰著一座運動場,阿森的哥哥似乎就在那里。氣喘噓噓的我抵達他們所在的位置後,發現了與柴犬嬉戲的另一只狗。

「對不起!對不起!」

「哥哥,冷靜一點!」

「拜托你不要打我,吉村同學!」

「我有說要打你嗎?還是你希望我真的打下去?啊?」

「噫噫噫噫噫噫!」

這就是德國威瑪犬嗎?好大喔。好帥氣喔。哦,它靠過來了。還挺親近人的嘛。

「吉村!拜托你過來一下!」

果然還是不得不過去嗎?我和狗狗們道別,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阿森身旁,很自然地歎了一口氣。

「哥哥,他很害怕喔。不要恐嚇人家啦。」

「我什麼都沒做,是他自己嚇到發抖。」

阿森的哥哥癱坐在地上,正不停發抖。他害怕的樣子不太尋常,阿森蹲下來安撫他。

「他一看到我的臉就尖叫開始逃跑,所以我就追上去踹了他。」

「這不就是暴力行為嗎!」

這個人為什麼要用施暴來代替打招呼呢?

阿森的哥哥會那麼恐懼也是情有可原。他和弟弟阿森不同,身高不高,一看就覺得體型很瘦弱,應該跟粗暴行為完全無緣,要是不說的話,我或許會以為他是阿森的弟弟。

突然對他湧起一股親近感的我一把哥哥拉開,率先向他道歉。

「好了,哥哥也跟他道歉吧。」

「為什麼我非得跟他道歉不可啊?」

「你不是踢了一個毫無反抗之意的人嗎?一般來說都會道歉吧?還是說你覺得不用道歉?原來哥哥你是這種人?」


哥哥沉默了非常久,最後才以像是趴在地上說話的聲音說了句「對不起喔」,而且語氣呆板到極點。這反而讓阿森的哥哥更害怕了,不過隨便啦。

「哥哥,振作一點啦。」

「可、可是……」

「吉村的哥哥不是壞人。他不是還帶你去學校了嗎?」

「是啊,阿森的哥哥。我哥雖然看起來很可怕,但沒有你想的那麼壞喔。只是暴力了一點而已。」

「暴、暴力……」

「吉村,可以麻煩你稍微安靜一下嗎?」

被罵了。

在阿森的哥哥冷靜下來之前,我只能先和狗狗們玩耍。柴犬戒心有點強,不是很願意讓我摸它,至于德國威瑪犬則是就算摸它也不會抗拒。

我們家從來沒飼養過貓狗之類的動物。頂多只會在回鄉下時捉些獨角仙或蟋蟀,但它們的壽命都太短了。蟋蟀甚至還會出現自相殘殺的情況,讓我留下很深的心理創傷。

因為成長過程中幾乎沒有和動物互相接觸的機會,所以由于恐懼,我很少主動碰觸動物。但是看到它們這麼親近人,讓我覺得高興了起來,便很積極地一直撫摸它們。

站在我身旁的哥哥則只是一直盯著我看。因為他看得實在很專注,我以為他肯定是也想摸摸狗,就問他要不要試試看。

「哥哥,你也來摸摸看嘛,很可愛喔。」

「會沾到毛,我不要。」

「你在說什麼神經質的話啊?」

我的衣服的確已經沾滿了毛,但我並不後悔。

大概是對我這個人類膩了吧,狗狗們朝雨宮兄弟靠了過去,並且不停地舔著抱住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團的阿森哥哥的臉。

「喂,雨宮。」

兄弟兩人同時抬起了頭。哥哥馬上就移開了視線,阿森則挺身站到前方想保護他。

「弟弟給我閃一邊去。喂,廉。」

「我、我的、名字……」

「知道你的名字不行嗎?」

我好驚訝。

因為哥哥是一個真的記不得別人長相跟名字的人,所以他會認得誰並稱呼對方名字是一件非常罕見的事。

「像你這樣一直擺出一副懦弱的樣子很輕松吧?」

但他接下來說的話卻極為辛辣。阿森的哥哥不出我所料地帶著快哭出來的表情低下頭,身體縮得更小了。

「弟弟為自己犧牲的感覺如何?」

「哥哥!」

我拉拉他的衣服要他別再說下去,他卻捂住了我的嘴。哥哥的手好大。喂,不耍連我的鼻子也遮住。

「喂,告訴我啊,你之後也打算一直讓弟弟照顧自己吧?告訴我這是什麼感覺啊?」

哥哥壓著開始掙紮的我,繼續說出了更刺痛人心的話。阿森憤怒地走了過來,但在與哥哥四目相對的瞬間,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停止了動作。

「我都說這麼多了你還只會保持沉默的話,就別再來學校了。」

「……是、是吉村同學……硬是把我帶去學校的吧?」

「嗯,真是抱歉啊。不過,已經無所謂了。我已經清楚知道你是個無藥可救的家伙了。」哥哥以像是極度瞧不起他的口氣說道。

「你已經沒救了。」

這句話成了導火線。

「什麼啊!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阿森的哥哥哭著沖上來抓住了我哥哥。

他的淚水和鼻涕四處飛濺,呐喊的聲音聽起來跟慘叫沒兩樣。

「吉村同學是不會懂的!我又不是自己想做才去偷東西的!」

「所以就可以獲得原諒?因為你不想做,就可以給弟弟添麻煩嗎?」

「你亂說!」

「我才沒有亂說。你知道那家伙是抱著怎樣的覺悟來找我吵架的嗎?你什麼都不知道吧?」

隨後,哥哥舉起了拳頭。我忍不住閉上眼睛,耳朵卻出乎意料地聽見了一道清脆的拍擊聲。我馬上就知道哥哥並不是認真地要打他。

阿森的哥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按著自己的臉頰,一臉呆滯地抬頭望著我哥哥。「快站起來。」哥哥無情地說道。

「我會放水的,再讓我揍十下。你的弟弟就算被我認真地揍那麼多下也還站著喔。」

我這時希望他能站起來。希望他能站起來被我哥揍。

我希望他能稍微體會一下阿森曾經曆過的痛,這是一種傲慢的想法嗎?

因為阿森那天哭了。但他不是為自己而哭。我希望他的哥哥能明白他曾經為自己流下淚水。


一段感覺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的時間流逝而過,阿森的哥哥一直沒有動靜。當我正打算放棄時……

「……對不起。」

他一邊呼喚弟弟的名字,一邊擦了擦臉。

接著,他站起來之後,被紮紮實實地揍了十下。



「就算用激進療法也該有個限度吧!」

和雨宮兄弟道別,也去便利商店買完東西的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抱怨著。如果說事情能圓滿收場就沒問題的話,的確是這樣沒錯,但要是有任何小差錯,阿森哥哥的心這次恐怕真的會完全崩潰。

「你這樣子說不定反而會讓阿森的哥哥更喪失自信喔。」

「那樣我會一直揍到他明白為止。」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你為什麼非得這麼粗暴嘛!」

我揮出的拳頭輕易地被擋下了。可惡,下次拜托小北教我怎麼使出絕對能打中的拳頭好了。

我對著不存在的假想敵揮拳一陣子後,突然停下來看向哥哥。

「……你說要揍到他明白為止,意思是你以後也會照顧他吧?」

「啊?」

「我沒說錯吧?因為你都記住他名字了。」

說不定在經過河岸邊的斗毆事件後,哥哥就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關心著他。

若真是如此,哥哥會硬是帶他去上學的理由也有辦法解釋了。雖然他嘴上說沒興趣,實際上卻是個比我所想的還體貼的人。一直對神谷所說的哥哥的不好傳言里的打架事跡深信不疑的我,覺得以後應該要盡量以自己的眼睛來衡量哥哥。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笨蛋。」

「不要因為被我說中了就害羞啦。」

「我才沒……笨蛋!不、不要亂摸!」

我戳了戳哥哥的側腹,他竟然很誇張地慌了手腳,並急忙躲開。什麼?原來這里是你的弱點啊?

哥哥按住我糾纏不休地攻擊他腹部的手,喊了一聲「里穗」。因為他的口氣聽起來實在太認真,我便停止捉弄,抬頭看向他。

「我才想問你,你不害怕嗎?」

「這個嘛,的確是捏了把冷汗啦。」

「我指的不是那個。我是在問你怕不怕我。」

我看到他臉上浮現在雨宮兄弟面前絕對不會顯露的不安表情,疑惑地歪了歪頭。

「我怎麼可能會怕呢,你以為我們已經當幾年的兄妹了啊?」

事到如今還說這個干嘛?我傻眼地回答後,哥哥卻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

「而且,小時候我和哥哥經常在吵架嘛,你還記得嗎?我被哥哥打飛,撞破紗窗摔到庭院里的事情。」

「那、那是我們還是小毛頭時的事情了吧!」

順便一提,後來哥哥被氣到抓狂的爸爸打飛,也撞破了紗窗,兄妹兩人感情很好地一起摔進庭院。我還記得當時被種在庭院里的一排蘆薈刺得很痛。

「我其實不想在你面前做那種事。」

哥哥的手指觸碰了我的臉頰。

原來他也能露出眉間沒有皺紋的表情啊。

當沉默碰觸我的哥哥溫柔地眯起雙眼時,伴隨著「碰!」的一道悶響,哥哥的高大身體水平飛了出去。

「慢死了!只是去個便利商店,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啊!」

哥哥原本站著的地方出現了坐在腳踏車上的花菜。犯人毫無疑問的就是這家伙。

「花、花菜,你用腳踏車撞哥哥,到底想干嘛啊?」

「我是來救你的啊。」

剛才那一撞絕對沒有踩煞車吧。這已經是一起真正的交通事故了吧?

就算是哥哥也無法平安脫身。他、他死了嗎……我戰戰兢兢地朝他飛出去的方向看,哥哥原本就很可怕的臉因為怒火而變得更可怕,正毫發無傷地站在那里。

「哥、哥哥,保險起見,還是問一下,你沒事吧?」

「他沒事啦。里穗,我們快點回家吧。」

哥哥雖然以非常嚇人的眼神瞪著花菜,但只有臉頰微微抽搐,什麼話也沒說,然後就朝著我家的方向走去。看他走路的樣子好像沒有任何地方會痛,我的驚愕勝過了安心。那真的是人類嗎?

「里穗,你以後還是更小心一點比較好喔。」

「要更小心的人是你才對吧!都撞到人了還說這什麼話!」

「對了,里穗,我的冰棒、布丁和雜志呢?」

「啊,我忘記了。」

隨後,我被妹妹的腳踏車輾過的慘叫聲撼動了整個住宅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