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死亡幻術的門徒 第十五章 奇技的門徒

1

大學是暑假一開始,就進入考試的旺季.萌繪因為畢業所需的學分已經足夠,四年級上學期所上的科目又全是用交報告的方式,所以沒有必要參加的考試.

幾天前,她打電話給人在東京的有里武流,表明自己想跟有里長流見面的意願,第二天,有里長流直接打電話來,跟她約好三天後在他位于那古野市港區的家中會面.

星期五下午四點時,她的車子在有里長流家的前面停下.

一走出車外,就飄來潮水的味道.這里鄰近濱海鐵路的高架橋,再過去可以看到包網杵寬廣運動場的工業區管線綿延交錯.

有里長流本名宮崎長郎,他的住宅是三層樓的鋼筋水泥建築,旁邊緊接著一個很大的倉庫,倉庫前不甚大的停車空間里,停著三輛箱型車,倉庫巨大的鐵門目前是緊閉著的.

她按下對講機以後等了一會兒,有里長流本人便在玄關出現,頭發有些亂糟糟的,一臉想睡的樣子.

"我昨天剛從東京回來."有里長流請萌繪進玄關."請進."

他讓萌繪穿上室內拖鞋,領著她到客廳去.

黃色的地毯,配上黃色的沙發,桌子是用木片拼裝起來的,設計別具巧思.端著紅茶過來的年輕男人,有禮貌到幾近可笑的地步.

"西之園小姐,是這樣稱呼嗎?"有里長流身上穿著白色長袖襯衫和灰色長褲,打扮的很樸素,坐在單人用的椅子上,用大大的打火機將煙點上,就連如此細微的動作,都能讓人從他柔軟又富彈性的手掌和指頭中,充分感受到他的靈巧.

"是,我叫西之園萌繪."她低頭致意."我來此的目的,是為了跟你談案子的事."

"你要寫書?"長流呼出煙後說.

"不,不是的."萌繪搖頭."我實在不擅長作文."

"你說的案子,是指老師……有里匠幻老師的案子嗎?"

"這是當然的.從案發那時到現在,已經經過一個半月了,可是案子的真相還沒解開,犯人也還沒抓到."

"你為什麼要做……我是說,做這種扮偵探的事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我很適合做這個吧."

"是你的興趣嗎?"

"我之前也曾卷入好幾件案子里,一開始我並不知道,追查殺人案的過程原來都是很好的經驗,總是能讓我從中學習到某些道理.該怎麼說好呢……觀察自己是怎麼思考的不但很有趣,看著這麼熱衷于行動的自己時,也覺得很快樂呢."

"看著?"有里長流露出微笑."你這說法還真奇怪.不過,請恕我冒昧,像你這樣的千金小姐,做這種事實在有待商榷.難道不是嗎?你家人都沒說什麼嗎?"

"有啊."萌繪點頭."反對的很呢."

有里長流會心一笑,拿起紅茶.

"你真的是個很怪,也很有魅力的人."

"今天的紅心七,是藏在哪里呢?"萌繪問.

有里長流在煙灰缸上邊彈煙灰,邊向上翻眼珠看著萌繪,用頑童般的笑容說:"事實上到處都有喔."

"在千種大禮堂使用的那具棺材,為什麼要設計成底部可以打開的樣式呢?"萌繪馬上開始她的問題.

"喔,這個警察也問過我好多次."長流翹起二郎腿,將香煙擱在煙灰缸上."那個箱子,事實上是為了別的魔術而制造的,我都還沒用過,就為了老師的葬禮而匆忙先用了.棺材顏色變紅的手法,跟老師在最後的脫逃秀時讓衣服改變的方法不但一樣,而且……我覺得也很適合,身為有里匠幻的首席弟子,我想在老師的最後一程中,實現這個想法."

"但是,匠幻先生的遺體從棺木里消失了.對于那個消失的魔術,長流先生有什麼看法呢?"

"至少不是我做的就對了.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用自己的箱子了,如果被人知道這是個有機關的棺木,我一定會被懷疑的,因此,要是我本來就打算讓遺體消失的話,就不會去變這種讓箱子變色的小魔術了,反正,那種大魔術也不適合我,不是嗎?"

"也有可能是你為了讓別人這麼想,才刻意表演這種小魔術的."萌繪用冷靜的口吻說.

"喔喔,原來如此."有里長流將杯子放回桌上,再次拿起煙."你似乎對魔術很清楚嘛,西之園小姐.的確,這也是很常有的手法.用小騙術掩護大騙術……"

"如果是長流先生要讓遺體消失的話,你會用什麼方法呢?"

"在那種狀況下?"

"嗯."

"這個嘛……"有里長流靠在沙發椅背上,雙手在胸前交叉."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在棺木中放進人偶."

"我也是這麼想."萌繪馬上說:"那人偶要怎麼出來呢?"

"用蓋子隱藏起來."

"蓋子?棺材的蓋子?"

"嗯."長流喝著紅茶.他嘴角雖然笑笑的,但眼神卻十分認真,像要狙擊獵物般銳利且正確無誤地盯著萌繪的眼眸."將人偶消氣變扁,然後隱藏在棺蓋那些微的厚度里,當你把棺蓋掀開時,有看過棺蓋背面嗎?"

"打開棺蓋的是刑警,不是我.不過,警察徹底搜過棺木的結果,當然是沒找到那種機關."

"這是當然的,因為是我的箱子啊.蓋子上沒有任何機關,而且我也不是犯人,我剛剛只是說,如果我是犯人的話,會用這種方法而已."

"那麼,瀧野池那次呢?"萌繪邊拿起杯子邊問:"他們有仔細盤問過你關于脫逃秀的事嗎?"

"嗯,當然."長流稍稍揚起嘴角."錄像帶我也看過好幾次了,那實在很像是匠幻老師會用的手法."

"像有里匠幻先生?哪一點像?"

"老師本來就是箱中脫逃的第一能手,讓人在箱子之間移動,也就是所謂'瞬間移動’的魔術,是老師最先完成的."

"那個舞台上的機關你知道嗎?有可以藏人的隱密空間……"

"嗯嗯,當然知道.那個設計得滿巧妙的,從那個大箱子往下滑進去的的機關,是老師親自想出來的,做的非常精致,實在是很講究,能在不發出一點聲音之下一瞬間完成動作."

"他在箱子里解開繩子,將身上穿的銀色西裝表面的布撕破,變成紅色的西裝後,再潛逃舞台下方嗎?"

"沒錯.之後箱子不是沉水里,下火堆,就是順著河川從瀑布掉落."長流看似愉快地說."同一個機關,可以做各式各樣的應用.沒有人會想到箱子其實是空的."

"有哪些人知道這種手法?"萌繪追問,

"除了我以外,有武流,還有經紀人吉川,大概就這些人吧.不過,西之園小姐,只要是對魔術稍微了解的人,應該都會立刻察覺到吧,因為人不可能真的在箱中忍受水深火熱吧."

"箱子是在菊地制作所制造出來的?你應該知道那件事吧?"

"不,我完全不知情."長流用嚴肅的表情鄭重否認."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見過老師的箱屋,匠幻老師對于這種事是一概保密的."

"你在說謊."萌繪馬上說.


"為什麼?"長流沒有驚訝,只是微笑地看著萌繪.

"你應該有去過菊地制作所才對."萌繪用盡量柔和的語氣說,鵜飼刑警在那間工廠里發現長流指紋一事,是她的最後王牌.

"也許我是有去過."長流依舊微笑地說:"你對這種只有表面話的采訪不滿意嗎?"

萌繪稍微思考一下,認為繼續窮追猛打並非高明的方法.

"長流先生都是在哪邊制造你的魔術道具呢?"

"我在隔壁的工廠里自己制造的."長流往窗子方向一指."等下要不要去看看?反正我不太喜歡搞神秘,而且我的表演里,也很少有大道具."

(不喜歡搞神秘?)

雖然話是這樣說,但萌繪倒覺得,他一直都在轉移焦點,有所隱瞞.

"那天你人在哪里?"

"瀧野池的時候嗎?嗯,我也有跟警察說過,我當時是單獨在這里.你說沒不在場證明?我剛好運氣比較差,就是沒有,我喜歡一個人獨處,只要有空時都是一個人,再說,我也沒有家人."

"你沒結婚?"

"嗯,我是單身.這里也只有我一個人住."

"剛才端茶來的人呢?"

"喔喔,他啊,是大學生,所以只有學校放假時才會來,雖然他說想拜師學藝,不過我還要看情形."

"長流先生拜有里匠幻先生為師,是什麼時候的事?"

"念大學的時候.距離現在已經超過二十年了.不過,匠幻老師是很嚴格的人,他不會教弟子手法.'既然想成為魔術師,表演的方法就要自己想’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創造技巧是魔術師的本份,上舞台只是其次而已.他還常說,'經常創作,才是一流的魔術師’."

"這樣問也許有些失禮."萌繪坐正後問."美香流小姐和有里匠幻老師是什麼關系?"

"西之園小姐,你知道那件事?"

"嗯."萌繪坦率的點頭."但是,我想聽聽長流先生的說法."

"就如同你想象的一樣."長流微微皺眉."雖然我到現在還不太相信就是了.就在十年前,老師突然帶了個年輕女孩回來,說要讓她成為魔術師,我和武流當時都嚇了一大跳.老師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因為他從來不會跟女性亂搞關系."

"你們有反對嗎?"

"當然沒有,我和武流都沒有立場抱怨,而且,美香流……也不是個壞女人.我想,她也是以她的方式努力過來的,不過,美香流並沒有想出原創魔術的才能,她一切的表演,都是匠幻老師幫她想的."

"靜岡的大樓脫逃也是這樣?"

"我不知道,請你去問間藤社長吧.我討厭那個叫間藤的男人,不太想接近他,在我眼里他是個視錢如命,器量狹小的人,靜岡的那場表演,實在叫人難以接受,老師如果還在的話,一定會開罵的."

"那是怎樣的手法?"

"就是用滑輪從大樓溜下來,逃到隔壁去.她之所以爬那麼高讓大家看到她,應該是想讓大家以為她是直接飛過去的,也就是誤導.不過,不管怎樣,需要玩命這點倒是沒變.我不喜歡說死者的壞話,而且就很多層面來看,我認為美香流只是一個犧牲者罷了."

"你意思是說,美香流是被迫表演那場脫逃秀的嗎?"

"嗯嗯,她很有可能是被間藤社長教唆的.真可憐.間藤一定是跟她說像如果成功就能一躍成首席巨星之類的話吧,不然就是直接將錢堆在她眼前……那已經不是魔術,倒像是馬戲團或特技了."

"你認為,美香流小姐是被誰殺的?"

"嗯,怎麼說呢……就我所知的范圍內,應該沒有人會殺她才對.間藤社長這次大概會臉色發青吧,這個案子對他的藝能公司而言,應該是致命的打擊才對.不過,我昨天才跟武流談過,也許美香流就是基于這個原因才被殺的,畢竟間藤社長的敵人很多."

"武流先生,和美香流小姐……呃……是不是有什麼關系啊?"萌繪勉為其難地說出這些話.

"有一段時間是,那應該是美香流先采取行動的,至于武流怎樣想的呢?那家伙沒那麼笨.別看他那樣,其實他是很可靠的,看他也沒有特別沮喪的樣子,應該是已經懶的提這件事了吧.詳情我就不知道了,剛剛都是我個人的想象而已."

萌繪稍微喝了點紅茶後,環顧房間四周,卻找不到一樣看似跟魔術相關的物品.

"要不要我表演個魔術給你看?"有里長流注意到萌繪的視線後說.

"嗯,那可以再讓我看一次你在藝術文化中心表演的紙牌人偶嗎?"

"啊,你有看到那個喔?"長流張開嘴巴,表現的異常驚訝."唉呀,那個實在是……嗯,好吧.請你稍等一下."

有里長流起身離開了房間.

在萌繪眼中,他是個沉穩有魅力的紳士,而且說話方式和待人態度都頗富知性,雖然不知道這是為了取悅客人而自然養成的習慣,還是他天生的本質,但至少有一點能確定的,就是他比有里武流要更具有洗煉的優雅氣質,這應該不只靠年長就能造成的吧,只不過,這種年紀居然沒結婚,倒滿叫人意外的.也許他有離過婚也說不定.

有里長流幾分鍾後回來時,一邊嘴里叼著香煙,一邊拿著一個小手提箱走進門里.

"在這里看就可以嗎?"萌繪問.

"嗯,在哪里都沒關系."長流說完,將手提箱放在地毯上,從里面拿出紙牌人偶.他將那個人偶輕輕放在距離箱子一公尺的地方.

"我每次都在表演最後將人偶當禮物送掉,所以手邊剛好沒有,這個是剛剛用膠帶新做出來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的動作……"

有里長流就站在萌繪的旁邊.

她看著人偶,起初抽動了一下,後來就搖搖晃晃地地一邊跳著舞,同時站起來.用綠色紙帶做的手腳,是用透明膠帶黏在當身體部分的撲克牌上的,在紙帶的前端,被仔細地黏上用瓦楞紙做的大手和大腳.頭部也是用瓦楞紙做的,上面用鉛字筆畫上了簡單明了的表情,看起來很可愛.

人偶往上跳起,漸漸地開始活力十足地跳起舞來.

萌繪莞爾一笑,給予掌聲.

"好棒喔."

"你知道這是用什麼手法嗎?"長流站在萌繪的身旁.

"是炭纖嗎?我完全看不到呢,大概有多粗?"

"這是合成纖維.零點一微米粗,也就是一萬分之一毫米."

"可以碰嗎?"

"請."

萌繪輕輕伸出手,在長流的褲腰帶到人偶之間的空間中摸索,那些看不到的線的觸感,馬上自她的手上傳來.她站起來,去看放在地板上的手提箱,手提箱的蓋子是打開著的,在最高的地方貼著透明膠帶,當臉一靠近,就能看到像蜘蛛絲般的細纖維隱隱發光.

"真是高科技喔."萌繪對長流說:"那一天在舞台上看到的魔術中,就屬這個最棒了."

"大家都以為是從上面垂吊下來的."長流將人偶收進皮箱里後,也拿下自己皮帶上的透明膠帶."不過,這個魔術最近也變得廣為人知,已經不行了.如果是十九世紀的話,有很多魔術都能讓人驚奇,但到了現在,這真的變得很難,至于為什麼會難,是因為沒人認為魔法址實際存在的,雖然如此,我們卻仍得演得像是真正的魔法一樣,這根本是鬧劇一場啊."


2

在東京舉行的有里美香流告別式,也只有部分的電視台在播而已,警方的心力應該快被磨光了吧,幸虧沒發生什麼麻煩,美香流的遺體也沒消失.那是萌繪有里長流家拜訪兩天前的事.電視播出特別節目時,剛好就是去見他那天的深夜.

在這兩小時的特別節目里,將有里匠幻被殺一案,葬禮時尸體從棺木中消失,以及有里艾香流最後脫逃秀的錄像帶,再放了一次.有里武流以來賓身分受邀到攝影棚訪問時,他也只有輕描淡寫地回答,連在菊地制作所發現尸體的箱屋,只有被簡單介紹而已.節目的主題顯然不是殺人案,而是將焦點集中在有里匠幻奇跡式的生平,就連有里美香流之死,都說得簡直就像是匠幻的亡魂所下手的一樣.

死之後還將自己蛻下的軀殼給消去的男人,一並將心愛的弟子也給帶走了.雖然話沒有說的這麼直接,但那些擺明就是要讓觀眾產生這種印象的畫面安排,讓萌繪看到一半就開始覺得頭痛.

"不對."

萌繪一個人在二十二樓寬敞的客廳里看著電視,她的自言自語,讓睡在沙發一角的都馬抬起頭,豎起耳朵.

她歎了口氣,關上電視後就走出房間,穿過走廊,來到最深處的書房里.那里是平常沒有在用的房間,收納著父親遺留的藏書.她本身並不愛讀書,而她那少得可憐的書,都放在她房間的書櫃上,這房間里都是她父母親在看的書,整齊地排列在高至天花板且占據整個牆面的書櫃上.

她考慮是否要關上通向走廊的門.片刻後,決定讓門開著,雖然黴味很重,讓她都快不能呼吸了,但她也明白,這里一定能給予她某種精神上的刺激.

她父親去世後,跟研究相關的書都贈送給大學的研究室了,現在留在這房里的書,大概只占全部的三成左右,有哲學,心理學及文學等,都是西之園恭輔博士專業以外的領域,內容繁雜且完全不統一.搬來這棟大廈的時候,是由諏訪野來排放這里的書的,因為那時只要是跟父母有關的東西,她連碰都不想碰.

都馬從開著的門縫中探頭進來,似乎是因為萌繪來到一個很少見的房間,所以特地來探個究竟,它當然是不知道有西之園博士夫妻的存在,畢竟它是在萌繪搬來這棟大廈後才出生的,都馬只有用鼻子哼一聲,就回到走廊上了.

在萌繪記憶中,這里應該有一本魔術的書才對.她記得國中時有跟父親借來看過.說是看過,因為那是英文書,所以也只記得插圖而已.

找了好一會兒後,她終于找到那本書.書名是《魔法的全貌》,她快速地翻著書頁,瀏覽著上面的蝕刻版畫插圖.

正如同有里長流所說的,所謂的魔術,本來就是一種讓人彷佛看到魔法的表演,在一百年前,就連電流,磁性或化學反應,也許都能成為一般人眼中的魔法.科學的機關,看在大眾眼里,都像是真正的魔法一樣.口耳相傳的傳統魔術和剛誕生宛如嬰孩般的科學,在那個時代取得了不可思議的平衡,彼此調和共存,因此,在同時也有完全似是而非的科學,被魔術秀利用在誤導群眾上.例如剛被發現不久的物質能飄浮在半空中,而將它吞下肚的人也一樣能飄浮之類的假象,在那個時代是能暢行無阻的.

到了現代,那又是如何呢?

是機械電子工學嗎?

大眾們都深信,現代不管是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也都能以電子的方式實現.就拿有里長流的跳舞紙牌人偶來說,那個如果能制作得像更精密的機械的話,也許會讓觀眾產生那是毫微機器人的錯覺,

但是,到底現代人會對什麼感到驚訝呢?

真正能配合音樂跳舞的娃娃,就算不用線,以現代的技術來說很容易實現.搭配小型回轉儀,能夠靠兩只腳站不會跌倒的機器人,也都可以做的出來.在這個時代,三根軸上固定著回轉儀,具備安全控制裝置,且重量不到五百克的玩具直升機,卻僅賣五百元.比牛奶糖還小的計算機機器人,也被當成商品到處販賣,日本的年輕人透過網絡,在轉眼間就能交換大量的情報,跟七八年前數億元的超級計算機同等級的功能,現在的高中生卻是放在書包里帶著跑.

日常生活已經形同魔術.

每個人都在日常生活中體驗魔術,活在魔術里,沒空去一一感到驚訝,本來可說是人類特征中最敏銳,也就是發現不可思議的事,並感受到它不可思議之處的感覺,在現代是全無用武之地,不僅如此,現代社會還更進一步要讓這種感覺完全麻痹.

人們身邊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事,如果不囫圃吞棗地概括承受,就無法活下去,我們一出生,就是面對這種環境.因為所有的結構要分解太細小,要理解又太複雜,就算真認為是不可思議,問大人也沒人會回答,所以現代的孩子無法區別魔法和科學的不同.對萌繪這個世代而言,自她們出生後,大部分的真實世界都是存在于映像管里的.

她之所以能從那樣的幻惑中逃出來,一方面是歸功于她有科學知識豐富的父母,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失去了那樣的父母.

飛機爆炸的場景,在屏幕中出現是稀松平常的,不管在游戲或是電影里,都能反複看到大爆炸的鏡頭.但是,明明沒人能保證在屏幕外的世界不會發生這麼沖擊性的景象,大家卻始終還是一廂情願地這樣相信著.

現代的魔術不是自然現象,那是人類刻意制造的,到目前,世界各地仍不停上演著自相殘殺的戲碼.

還沒有得到解決的貧困和饑饉,雖然是重複發生,但總被說成"突發"的天災,明明已經預期到,卻仍被說成"意外"的人禍.

那些以前都是在和游戲世界一樣,在映像管的光芒中才會看到的事,表面上看來電視上雖然很認真地看待人類面臨的課題,但往往下一刻又開始重複起無意義的喧擾.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在孩子心中根植"這些都只是一瞬間的劇情,一瞬間的幻覺"的危險概念.

虛構的劇情,虛構的台詞,虛構的表情.

那些對生長于其中的孩子來說,都變成了真實.

這就是虛擬的本質.

萌繪停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將視線落在手里的書本上.

思考這種事情,又有什麼用呢……

她的頭痛了起來,想起犀川的話——

所有的東西,都有名字……

萌繪循著犀川思考的軌跡思索下去.

她在這幾年里,受到了犀川很大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是她積極在吸收犀川的想法,本來開始她無法理解犀川的思考模式,到現在也已經能摸清楚一半以上了,她已經看穿犀川的本質.

跟自己隨機式的思考相比,犀川的思考則是漸進式的,以他的情形來說,他是用平行思考,也就是同時想別的事的手法,來彌補他的反應慢.

犀川本來一定是愛哭的人.他可能是情緒化的,易怒的,或者是暴力的,破壞的,甚至是具毀滅性的,不過,這一切負面情緒,都完全被掩飾得好好的,他的多重人格,讓他形成一個有如多面體般的人.

但是,他那循序漸進的直線式思考,卻被他具毀滅性的中心人格所支配,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在今年春天犀川決定和她結婚的那時,萌繪才了解到這個事實.

萌繪甯願相信,只有她能夠將犀川從那具毀滅性的精神中解救出來.

這是她強烈的心願.

她再次想起手上的魔術書,因為視線的焦點,老是無法集中在書頁上,于是她闔上書.

每一次的殺人案,都彷佛是把鑰匙,能夠開啟別的房間,在那里,她可以找到跟案子毫無關系的事物.就像喝彈珠汽水時,玻璃珠會成為阻礙一樣,一開始的鑰匙,總是看似毫無關系.鑰匙只是拿來開門,和房間的價值沒有關系.萌繪後來察覺到,不管是運動也好,讀書也好,每件事情似乎都同樣是這種模式.

熱衷于運動,可以學會跟運動無關的事,念力學,會發覺到跟力學無關的道理.不知道是自己的頭腦才是如此,還是人類本來就是這麼不可解的構造.以蘋果象征萬有引力的轉移過程,是人類所不可或缺的靈感,這樣一來,也許轉移本身就是思考的最終目標.

或者,這才是壞心的神所設下的謎題?

當我們朝目標努力時,目標卻總是從別的方向,突然探出頭來.

因此,察覺到這種模式的人,會開始期待發生"超乎期待"的事.

那就像是當我們伸手去拿名為"面包"的物質時,會得到跟那兩字性質不同且毫無關系的滿足感一樣.

這也是就犀川所說的"所有的東西,都有名字"那句話的真正含意.

連那句話本身,在脫口而出的那一剎那,也成為單純的音波,在人類心中殘留的,只是概念的回聲.

照這樣看來,當某個人的思考傳達給其他人的那一瞬間,才有所謂的"奇跡的脫逃"——Miracle Escape存在.

(這真是一個巧妙的發現啊……我要跟老師說.)

萌繪將自己失控的思緒儲存在腦中的內存里,然後循著剛剛的思考路徑一瞬間回溯到起點,並重新啟動.

走出書房後,想到好久沒有偷偷抽煙的萌繪,于是走向自己的房間.

3

三天後的星期一,犀川人在東京.


在位于半藏門的辦公大樓頂樓,從下午開始有一場會議,他為了開這場會,今天早上就離開那古野.因為研究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只有決定工作職務分配而已,所以四點時就結束了.

他坐地下鐵到銀座,然後就站在漢堡店里,草草解決遲來的午餐.

事實上,上個星期有里武流打電話到研究室去,說月底會到那古野,希望能見上一面,不過當犀川說星期一會到東京去出差時,他們就馬上改約在銀座見面了.

因為約定的時間是五點,犀川在書店里看書後,又在百貨公司去閑晃,藉以打發時間.雖然有考慮過去田町的建築學會圖書館,但搭電車對他實在是苦差事,所以,他只好一直到處走著.

在亞米笳大樓轉角稍微走進去一點的地方,有家小咖啡廳,就是他們約好碰面的地方.犀川在約定時間五分鍾前走進店里時,戴著太陽眼鏡的有里武流已經在里面的桌旁就定位了.因為頭發是淡茶色摻雜綠色,所以不會弄錯.

"你好啊,老師."武流坐直身子,跟犀川打招呼.

"你好."犀川將公文包放在旁邊的位置上,然後也坐了下來.

武流正喝著啤酒.犀川則向服務生點了熱咖啡.

"你要談什麼事?"犀川點了根煙後馬上問.

"我想應該是上星期五吧,就是西之園小姐去找長流的事,是我用電話促成這兩人會面的."

"然後呢?"

"我周末在電話中,有跟長流做過短暫的談話.雖然我有假裝不經意地問了一下,但還是掌握不到重點."

犀川沒說話,只有稍微歪著頭.

"她到底在查什麼?"武流的視線,沒有直接看向犀川."我實在很在意."

"我不知道."犀川搖了下頭."嗯,的確,也許她的行動真的有些過火了,對她而言這是很常有的事,真要形容的話,西之園同學就像義工刑警一樣,你就不要太在意了."

"她是懷疑案子是長流干的嗎?"

"這個嘛……"

服務生端來白色的咖啡杯,然後用銀色的壺在犀川面前的杯中倒滿咖啡.犀川完全無法理解為何點個咖啡要這麼麻煩,

"那個……"武流喝光玻璃杯中的啤酒後說:"我在這里偷偷跟你說,那件葬禮上遺體消失的案子,絕對是長流做的沒錯.雖然我也沒跟警察提過這件事,不過仔細想想,也只有這個可能了,一定是這樣的."

"為什麼你要跟我說?"犀川立刻問.

"呃……這個嘛,"武流的身體稍微退後了一些."因為沒有其他人可以講.如果跟警方講的話,會變成前後供詞不一,反而會被懷疑,西之園小姐也是因為察覺到這一點,才會去找長流的吧.所以我才想跟犀川老師你說說看."

"我聽不出任何有道理的原因."犀川露出微笑."我無法理解你認為必須對我說的必要性,而且本來就沒有那個必要性,因為你想說的事,我都知道."

"咦?"武流驚訝地張開嘴巴."你說你知道……"

"我是不知道西之園同學有沒有發覺到這一點,總之,我對案子沒有興趣.誰要殺誰,以及基于什麼理由殺人,我都沒興趣."犀川喝著咖啡說:"對了,我想我大概是很討厭牽扯進這種事情的自己吧."

"犀川老師……你到底知道些什麼?"武流挪前身子說:"你說你知道我想說的事情的."

"葬禮的時候,准備那具新棺木的是有里長流先生,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答案就只有一個."

"請問,老師你所說的內容,警方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犀川回答."就算知道,也沒辦法解決案子,而且我也是這麼想的."

武流皺起眉頭,凝視著犀川.

犀川揚了下嘴角."就跟你想的一樣,那是有里匠幻的遺志沒錯,所以你才會決心不跟警方講,可是,你察覺到西之園同學可能發覺這點,所以想透過我介入並阻止她的搜查.你是想如果把事實講明白的話,她也一定可以諒解吧.嗯,這倒是滿妥當的預測."

有里武流深深地吸了口氣後,喃喃地說:"你說的沒錯."

"那麼,有里美香流小姐又是誰殺的呢?"犀川馬上又說.

武流拿出香煙,用打火機點上,從他那不像魔術師該有的動作,可以知道他在緊張.

"那我不知道.但是,會不會也是長流大哥做的呢……"武流小聲地說.

"他有動機嗎?"犀川說.

"不知道."武流搖頭.

"既然不知道,那為什麼還認為是長流先生呢?"

"我從吉川……我的經紀人那里聽說,那場靜岡的表演本來是長流的點子,這件事我也沒跟警察說過.那場脫逃秀雖是由間藤藝能公司一手策劃的,但聽說匠幻老師一直遲遲無法決定要用什麼方法來表演,或許是想不到有什麼合意的好方法,不然就是有好幾個腹案,卻不知道要實際使用哪一個.老師曾經找我和長流商談過,看看能否提供什麼前所未有的方法,這真的是很難得的事,因為我之前從沒見過他變的這麼脆弱.那個時候,我是沒有想到什麼,不過長流倒是有跟老師說過可以在隔壁大樓上裝設起重機,然後用繩子吊起來脫逃的點子.雖然當時匠幻老師是一笑置之."

"但是,那個方法還是被用了,是吧?"

"嗯,我聽到的是這樣."武流雙手交叉臉朝下."在還沒決定具體的方法時,匠幻老師就去世了,所以間藤社長應該也很焦慮吧.于是他跟長流商量,決定用這個方法上場,這是吉川告訴我的,後來,他就叫美香流來表演."

"那麼,表演用的裝置是長流先生制造的啰?"

"大概是."武流點頭."因此,殺美香流的計劃,當然要屬……長流最容易擬定了."

"可是,也是最容易被懷疑的."

"他知道我不會跟別人說."

"原來如此.還有其他人知道那件事嗎?"

"間藤社長應該也知道,不過那個男人應該不會殺美香流,因為這樣會對他的公司造成重大影響."

"長流先生那一天人在靜岡嗎?"

"他好像跟警方說他在那古野."

"既然你想的那麼多,為何不跟警方說呢?"

"你是叫我將同門師兄交給警方嗎?明明無憑無據的."武流很愁苦似地抽著煙."再說,如果事情真的跟我想的一樣,那全部的案子,都會變成是長流大哥做的,這件事如果公諸于世,那大家對匠幻老師的幻想就會消失,只剩下丑陋的犯罪而已.讓老師的名譽受損,我是絕對辦不到的."

"所以,你希望西之園同學可以理解你的苦衷嗎?"

"沒錯.我是為了這個,才會跟犀川老師說這些的."武流表情變得很正經."很意外地,沒想到老師居然能洞悉一切,所以我下定決心要全部說出來.對魔術師來說,自己所演出的幻象,就跟性命一樣重要,如果……哪天找到了真相,也希望你們不要張揚出去."

"那個該怎麼說呢……"犀川抬頭向上看."我保持沉默,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單純因為對此事沒興趣,和知道這場犯罪已經到此為止而已,也不會特別去維護某個人的名譽,如果西之園同學察覺到的話,我一定無法阻止她,她會主張自己有公開一切真相的權利,而且這主張也是正確的,不過這都要等她真正察覺到了再說吧."

"我的空想,會是真相嗎?"武流窺伺著犀川的臉,低聲細語說道:"希望不會是真的就好了……"

犀川一句話也沒說.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