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 ——醒過來時,一切正如自己所料.
身體各個部位都僵硬又沉重.
不只每根指頭,就連眼瞼都像是被鐵板固定住了一樣.感覺彷佛是變成了劣等的機器人.遍及全身的疼痛也好比故障鬧鍾,正毫無顧忌地不停對馳郎傳送出訊號.
但是,這些事情他大概都有心理准備了.
唯一沒有准備好的是——
「……哥哥這個笨蛋.」
有人一開口就用這樣的話來迎接自己.
「罵我笨蛋也太過分了吧?」
「笨蛋還不夠的話,看是要罵你大笨蛋還是什麼都沒問題,我會按照哥哥的喜好來罵唷……」
莉子微微噘起嘴唇.
這里是一間白色的病房.
當然,是仰賴白翁勢力的醫院.這次馳郎的狀況已經在預料當中,所以事先就做好了搬送的准備.托這些事前准備的福,傷勢嚴重的他在手術過後恢複得相當快.
雖然光是撐起上半身就有種骨頭快要折斷的錯覺,但他還是忍了下來.
「而且你還很亂來,莉子沒聽說要使用到〈上帝之杖〉唷.」
「其實原本也是打算靠〈模式:斯卡哈〉與〈渾沌回歸〉就把事情解決掉了.」
馳郎搔著臉頰那道古老的燒傷疤痕.
仁的能力完全出乎馳郎的想像.
雖然認為要阻止那個齊天大聖,利用太乙的〈緊箍咒〉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但光是想造成那樣的情況就讓自己幾乎要喪命,這點就讓馳郎笑不出來了.
他對似乎有滿滿怨憨的妹妹提出最在意的問題.
「仁他怎麼了?」
「……又被〈滋魯〉擺了一道.」
少女用力將眉毛蹙成八字形,像是很懊惱般地抖動著拳頭.
「被他從地底下逃走了.他們好像為了逃走而准備了專用的無人飛機.和哥哥劇烈沖突之後,他就和悟一起被帶走了.」
「……嗯.」
不知道為什麼,馳郎就是有「果然如此」的感覺.
而莉子似乎有另一種感慨.
「好下可思議哦.明明是一副干勁十足的模樣,但與其說是以防萬一的准備——倒不如說好像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輸了一樣.」
「或許吧.」
馳郎點頭附和,少女露出更加不可思議的表情.
她像是要推測經過那麼一場大戰的仁與馳郎之間的關系般皺起柳眉,不過很快便放棄而搖了搖頭.
然後……
「嗯……接下來就是報告了.在蓮花和少影的協助下,沒有出現死者或嚴重傷患.受損的設施與家庭在我們獨自調查之下,已經用各種形式來賠償他們的損失了.」
「……這樣啊.」
「抱歉哦.」
少女忽然開口道歉.
少年一臉驚訝,白衣少女則是雙唇緊閉地垂下頭去.
「真的很抱歉.莉子完全不知道.像是〈凱揚〉的備份被拿走,還有前任白翁曾經考慮過要讓仁當繼承者.這些事情莉子都不知道……」
「沒有你的話,我根本無法勝任白翁的工作.」
馳郎老實地說出內心話,少女的眼眶開始泛淚.
「莉子呀……」
她才說到這里,病房的門就被打了開來.
「啊啊,起來了嗎?」
穿著學生制服的少年——有著如此外表的對象就站在那里.
來者正是空北斗.
「我從學生會的學長姊那里拿到你請假時的筆記了.嗯——莉子?」
「唔咦!?」
北斗拾起少女的下巴,仔細盯著好一陣子之後,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行動.
她靜靜地將少女的頭抱了過去.
「北,北斗?小空?」
「嗯嗯,不要緊的.莉子的眼淚可不是這麼隨隨便便就能流下的.」
她一邊輕拍著少女的背後,一邊對馳郎做出這樣的宣言:
「話先說在前面,就算是你也絕不能傷害莉子唷.」
「嗯,嗯嗯.」
少年只能不停地點頭.
(……咦—她從以前就是直接這樣叫我的嗎?應詼說,她那家伙的個性是這樣的嗎?)
雖然覺得從她的眼神中感覺到她似乎已經踏進某種危險的領域,但馳郎刻意不去多想.感覺多想的話,將會陷入最糟糕的狀態.嗯,做哥哥的不應該主動去干涉妹妹的交友關系.
「你,你們感情這麼好……我覺得是好事啊.」
「那還用說嗎?」
北斗一副理所當然般地點了點頭,直接牽著少女的手轉過身.
「那我們一起走吧.不能一直在這里打擾傷患.」
「等,等一下,莉子還得幫忙切水果——」
「好啦好啦.那個等之後再做吧.」
看見這好像會令人露出微笑,又好像會讓人擔心起未來的光景後,馳郎只能不停眨著眼睛.
然後,他像是再也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般直接癱在床上.
實際上,他也真的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識.
*
等再度醒過來時,護士便對馳郎說訪客想要來采病.
他心想:莉子和北斗都隨隨便便就進來了,這個人還真是有禮貌啊.
馳郎告訴護士沒問題後,對方就在約定好的時間准時到訪.
「你看起來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穿著黃色道士服的壯漢干咳了一聲後,便為了解決一連串的事件,以及白翁願意負擔中華街整修費用而向馳郎道謝.
他是中華街的長老.
名字叫做黃.
壯漢報告完事務性的消息後便准備離去,馳郎出聲叫住了他.
「我可以請問一件事嗎?」
馳郎豎起食指這麼表示.
「什麼事?」
面對將視線移到床上來的對象,豁出去的馳郎直接說出自己內心的假設:
「前任的白翁是不是可以看見未來啊?」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長老頓了一下後,才如此反問.
馳郎輕輕點了點頭.
「這麼說雖然有點異常,但這次的事件當中有個行動跟他很像的家伙.乍看之下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行動,但只看結果的話就能發現那已經實現了他的願望.我還在想他為什麼能辦到這種事,結果是因為鬼仙的技術所做的占卜.」
馳郎指的是太乙真人.
他的占卜已經完全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疇.沒有他那能算出仁和悟詭異到極點的契合度——不只是性質與性格,甚至是能力適合度都無可挑剔的占卜,根本就不會發生這次的事件.
如果白翁也擁有這樣的力量呢?
長老輕輕吐了一口氣.
「你經常會發揮敏銳的觀察力哪.」
「果然是這樣嗎?」
「白翁的變生屬性——即使在〈鬼〉當中也相當特殊.雖然次數相當稀少,但他確實會說出彷佛能看見未來般的話.白翁的財產與權力能夠變得如此龐大,應該也和那種力量有關吧.」
「…………」
預知未來是所有掌權者連作夢都想得到的能力.
如果擁有這種能力,就不難理解白翁何以能夠創造出近乎異常的資金與網絡了.
「既然如此,將白翁之位讓給我也是——」
「我不知道.」
長老搖了搖頭.
「是遇見那場事故時看見無法交給仁的未來,還是從你身上發現了什麼,又或者是因為別的原因——結果那家伙根本沒有打算說啊.」
「……這樣啊.」
「沒有其他問題了吧?那麼——」
「——啊,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
少年大刺刺地豎起食指旁邊的中指.
「你……本來也是〈鬼〉嗎?」
「…………唔.」
這次長老真的瞪大了眼睛.
沉默幾秒鍾後,他以刺耳的聾音回答:
「……為什麼你會知道?」
「我也是剛剛才確定的.因為如果只是好朋友的話,應該還不足以知道白翁的變生屬性.」
馳郎以上半身靠在床上的姿勢,列舉出自己判斷的依據.
「還有就是,你在鬼仙的地盤里擔任長老一職.」
「跟擔任長老也有關?」
「這里不是大陸.要守護中華街,確立鬼仙的地盤,需要獲得鬼仙與〈鬼〉雙方面的信任吧.只是光靠你所說的魔法師,似乎還是有點不足.」
少年緩緩抬起頭注視著壯漢.
壯漢則是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
那表情看起來像是沒想到會被對方猜中,也像是一直在等著這種對手出現一般.
「我把角折斷了.」
長老如此告白.
「折斷了?」
「〈鬼〉的力量呢,是可以自己舍棄的.」
長老迅速撩起灰色頭發.
原本蓋住的額頭附近,可以看見挖起某樣東西的傷痕.
「正如你所說的,光是魔法師仍無法獲得信賴.但是,保持〈鬼〉的身分也很難擔任〈鬼〉與鬼仙的中間人.」
「因為這樣就把角折斷也——」
「反正只有一根而已,而且也不是像白翁和莉子那麼稀有的變生屬性.我並不感到後悔.」
馳郎不這麼認為.
畢竟在白鳳六家里,光是擁有角就獲得那樣優渥的待遇了.北斗的情形,是因為有妾所生的哥哥隼人這個大例外,但那個家族以〈鬼〉的力量為中心的價值觀,還是已經根深蒂固.
這名壯漢舍棄了那一切,選擇了守護中華街嗎?
「黃是我母親的姓氏.」
長老又繼續說道:
「我原本的姓氏是……蒲墨.」
白鳳六家中排名第五的姓氏.
擔任莉子保鏢的六家成員,好像也是這個姓氏的人.
馳郎輕輕歎了一口氣.
「所以你才會對我說——想要守護某個人,就是不保護某個人嗎?」
長老告訴馳郎的話,現在聽起來分外沉重.
因為他指的不是別人,而是——
「成為中華街的長老就是你的選擇嗎?」
「是啊.」
粗壯的脖子上下移動著.
那是相當堅定的答覆.
彷佛是要表示他對于把角折斷,舍棄過去的姓氏等事一點都不覺得後悔.
「雖然不知道前任白翁選擇你的理由——不過,我也有種『由你擔任白翁真是太好了』的感覺.」
「咦?」
「東中華街很歡迎你,隨時都可以過來我們這里.」
長老說完之後,這次真的准備離開了.
「還有,另一名訪客也來了喔.」
*
長老離開病房後——最後的訪客讓馳郎整個人僵住了.
而對方其實也是.
直到剛才為止都能靈活運用的舌頭,像是忽然忘記該怎麼說話一樣,兩個人都變得十分嚴謹.只是不斷重複著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一開口又吞吞吐吐的過程.
最後……
「……這次給你添麻煩了.」
阻阻尼怩的娜達,終于低著頭擠出這句話來.
「這,這也不是你的錯啊.」
馳郎搔著臉頰的燒燙傷痕.
「仁跑出來攪局是我的問題吧.真的很抱歉.」
「沒,沒有啦,如果要這樣說的話,跟你比起來,我可是有太乙和悟兩個人啊,應該要負起兩倍的責任!」
「啊,等等,但是——」
馳郎准備再次反駁時,少年和少女互相凝視著對方.
然後同時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們想要傳達的其實是——這並不是你的錯,而且兩人現在也都了解對方想說的就是這件事了.
「啊~啊……真的很像你會有的反應.希望你也能體諒一下一直猶豫著該不該進入病房的我.」
娜達擦去眼眶里的淚水後,這麼表示.
她重新戴好白帽子,轉換了一下心情.
「對了對了,手鞠也有話要我轉告你唷.她說『戌見學弟要是再不進步的話,就會被助手超越了.具體來說,就是快點出院為我做牛做馬』.」
「已經決定要我做牛做馬了嗎!」
「關于這一點,我想你還是不要再掙紮了.」
「連娜達都這樣!」
抗議完之後,少年忽然轉移話題.
「……悟變回人類了嗎?」
是關于那個鬼仙承受了娜達〈渾沌回歸〉的事情.
也就是她能將鬼仙變回人類的不死屬性.
少女輕輕歪著脖子.
「很難說,畢竟我的狀態也不完全.以前蓮花也曾經稍微被我的風吹到,但現在能力還是沒有受損.況且悟原本就不是人類了,也不知道能發揮多少效果……」
「這樣啊……」
胸口一直有一種預感慢慢逼近.
不過,那已經是之後的事情了.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近在眼前.
「……嗯,那個,我還有一件事想說.」
「唔,唔嗯……」
娜達點了點頭,少年好幾次屏住了呼吸.
沒辦法順利把話說出口.明明已經在腦海里練習過妤幾遍了,可是在面對少女本人時,想說的話就像是完全溶解在空氣里一樣.
「娜達,那個……嗯,你能留在這里……」
他好不容易才擠出話來.
自己對上仁與悟而敗北的時候,娜達並沒有直接離開這座城市——至少要說出對于這件事的感謝之意.
但是,在那之前……
「馳郎.」
娜達已經拉起少年的手.
「咦?」
「謝謝你.」
少女以雙手包覆少年的手指,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楚楚動人的笑臉似乎直接烙印到少年的眼里.感覺光是這樣,就讓這漫長幾天的辛苦有了回報——這一定就是少年最想要的報酬了吧.
「對哦,應該這麼說才對.我,你——」
少女說到這里也停了下來.
就像是該說的話明明早已經決定好了,這時候卻怎麼樣也找不到.
手一直被握住的少年,像是感冒發燒一樣變得滿臉通紅,過了這麼一段時間之後——
她才以這樣的形式做出了妥協:
「——我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
——唯有一個人.
唯有那名少女沒有進入病房.
少女依然將背靠在屋頂的欄杆上,雙手手指纏在一起.
以鬼仙的耳朵來說,這點距離根本不算什麼.就算有病房的牆壁與玻璃窗等隔閡,也無法阻礙少女的聽覺.
雖然她是來討論關于太乙的處置的,但最終還是沒能踏入病房,只是待在屋頂上殺時間.看來這應該就是今天最後的訪客了,她也有迅速進去里面,然後趕快把事情結束掉的想法.
結果,她就這樣聽見了.
聽見了少年和少女的對話.
「……這樣啊.」
她像是很困擾似地開口說道.
臉上露出彷佛要哭泣,既靦腆又像是感到寂寞般的表情.
「我……」
她的嘴里自然地流泄出這些話.
兩人令人著急的對話讓她注意到一件事.
——那便是自己的心意.
如果沒注意到就好了.
如果不知道那兩個人的心意也跟自己完全一樣就好了.
(我……)
感覺難以呼吸.
小小的胸膛像是被塞滿了一樣.
似乎就要因為極為痛苦但又甜蜜的感覺而溺斃了.
(我……喜歡……那個家伙……)
宛如強烈的暴風雨包裹住花朵似地,蓮花抱住自己身穿深紅旗袍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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