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世豪雄 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 第一節-第五節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 第一節

大漢建興六年(公元202年),五月。

五月上,天子返回關中。

長公主在長安城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凱旋典禮,小天子在左衛將軍麴義、右衛將軍張燕、右將軍楊鳳、龍驤大將軍趙云、護軍將軍賈詡、鎮軍將軍張白騎、虎威將軍司馬懿、虎牙將軍魏延等文武大臣和五千虎賁、羽林軍的簇擁下,在朝廷百官和關中百姓的歡呼聲中,浩浩蕩蕩地回到了京都。

城內,五萬南、北兩軍列陣而立,接受天子的檢閱。

天子在陣前策馬而行。龍驤大將軍趙云、五官中郎將田疇、大將軍府長史傅干、虎威將軍司馬懿分列左右陪侍。

一時間,戰鼓如雷,旌旗如林,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像海嘯一般響徹了長安城。

文武大臣們和百姓們非常興奮,人人喜笑顏開,歡聲笑語。

長公主站在禮台高處,望著歡樂的人群,眉宇間悒悒不樂。在如此隆重的日子里,沒有看到大將軍李弘,讓她感到十分遺憾和失望,心里更有幾分說不出的幽怨。

本月初,李弘接到了老拐的書信,說小雨夫人在雯兒離開晉陽不久就病倒了,因為擔心影響大將軍,小雨夫人一直隱瞞著,每次都報平安。但最近病情越來越嚴重,老拐害怕有個三長兩短,急忙稟報大將軍。

李弘已經三年多沒有見到小雨了,心中極為思念。這次突聞小雨病重,他又急又怕,惶恐不安,當即奏請天子和長公主,要求急返晉陽。小天子當然是滿口答應,長公主也匆忙下旨,允許大將軍返回晉陽,並讓太醫令黃達親自趕到晉陽為大將軍夫人治病。

李弘接到長公主的詔書後,帶著女兒李雯拜辭天子,日夜兼程北上。他白天乘馬,晚上在驛館換乘馬車,途中根本不休息。三年多來對小雨的思念在這瞬間轉化為深深的歉疚,他擔心小雨從此離開自己,擔心自己從此失去她。他祈禱上天憐憫自己,不要這樣無情地奪去小雨的生命。這一刻,李弘忘記了社稷,忘記了戰爭,忘記了朝堂,他心里只有小雨,只有遠在大漠的風雪和秀兒。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親人,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都可以舍棄。當初自己拜別大帥慕容風返回大漢,為的就是尋找親人,為的就是心中那份無法舍棄的珍貴的親情。但十幾年來,自己卻把親情丟了,卻把親人舍棄了。

李弘悔恨不已,每當深夜坐在馬車上抱著乖巧的女兒,聽她在懷里輕聲喊著娘,他就痛苦難當,心靈倍受煎熬。他想到了盧龍塞,姬明臨死前的痛呼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初見小雨時那淒絕的淚水仿佛還在眼前滾落。李弘恐懼了,他無助地望著漆黑的深夜,一遍又一遍地祈禱著。

十天後的夜晚,晉陽城在李弘的期盼中終于出現。

一百黑豹義從護著李弘沖進了城池,急速趕到晉陽侯府。任意和數名黑豹義從先行回府報訊,老拐驚喜萬分,出府相迎。

李弘抱著雯兒跳下馬車,直奔府門,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老拐。

“夫人怎麼樣?”

“目前還算穩定……”老拐急忙說道,“醫匠說,只要能把這一段危險期度過去,夫人就能漸漸恢複。”

李弘把懷中睡熟的孩子遞給了任意,然後緊緊握著老拐的手,感激萬分地說道:“謝謝你,兄弟,謝謝了……”

小雨靜靜地躺在榻上,秀發披散,面色蒼白,神情憔悴,大概因為病痛的原因,她蛾眉緊皺,小嘴輕輕地顫抖著,好象在呼吸,又好象在呻吟。

李弘坐到榻上,凝神看了很長時間,越看心里越是歉疚不安。李弘歎了一口氣,伸手替她理順散落在臉上的長發,然後愛憐地撫摸著小雨消瘦的臉頰。小雨似有所覺,慢慢睜開了眼睛,她以為自己在做夢,淚水突然滾了下來,“哥,是你嗎?”

李弘心里一痛,俯身把她緊緊抱在了懷里,好象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一樣,非常用力,“小雨,小雨……我真的回來了……”

小雨感覺到了痛疼,她一陣窒息,“哥……”她激動得淚如雨下,突然一把抱住了李弘的脖子,放聲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這三年的相思和委屈在瞬間全部傾瀉出來。

李弘把她摟在懷里,用力摟著,緊緊貼著她的臉頰,感受著她的心跳,生怕自己一放手,小雨就會象空氣一樣消失。

其後的十幾天里,李弘一直待在府內,精心照顧小雨,幾乎寸步不離小雨的病榻。

李雯也癡纏在父母身邊,沒事就坐在李弘的懷里,陪著母親閑聊。小雨心情大好,病情也漸有起色。看到李雯經常賴在李弘的懷里撒嬌,小雨打趣道,你到洛陽後,和你爹天天在一起,難道還沒親熱夠?李雯聽到這話小嘴馬上就撅了起來,十分委屈地說道,娘,我在洛陽,總共和爹只見了三次面。第一次是到洛陽,爹到天子營看了我一次,囑咐我好好伺侯陛下,然後就消失了。第二次是新年的時候在櫟陽,我想娘,一個人偷偷哭,被長公主殿下看見了,後來爹就來了,安慰了我幾句,然後又消失了。第三次是今年開春,我陪陛下去洛陽,有次我無意中掀開車簾,正好看到爹。他離我很遠,我喊他,他也聽不見了,很快就消失了。

李雯說到這里的時候,淚水盈盈的,委屈得都要哭了。小雨怨怪地看著李弘。李弘很慚愧,抱著女兒無顏以對。

小雨趕忙安慰了幾句,李雯很快又轉啼為笑。這次娘生病了,爹帶我回來,我最開心了。天天晚上,爹都抱著我,和我說很多很多話。我困了,他就抱著我睡覺。天天早上睜開眼,我都能看到爹。我長這麼大,這是最高興的十天了。

小雨嗔怨地瞪了李弘一眼,“我辛辛苦苦把女兒養大,結果她最開心的時候不是和我在一起,而是和你在一起,氣死我了。”

“娘……”李雯馬上撲到小雨的懷里,摟著她的脖子,在她的臉上親了又親,“我和爹在一起,只是最開心,但和娘在一起,卻是最最最開心了。”

李弘大笑。小雨把女兒抱在懷里,臉貼著臉,幸福至極。

“娘,這次我留在晉陽,不去皇宮了,我再也不離開娘了。”李雯轉頭對李弘說道,“爹,你去求求長公主殿下,就讓我留在晉陽陪娘吧。”

“我們都要去晉陽。”李弘笑道,“等你娘病好了,你小娘和秀兒回來了,我們就一起去長安。”

“長安不好,我想留在晉陽。娘也不想離開晉陽。”李雯小聲說道。

李弘伸手拍拍她,“你們如果留在晉陽,爹就看不到你們了。”

“爹可以經常回來啊?”李雯疑惑地問道,“爹以後不回晉陽了?”

李弘淡淡一笑,“等你長大了,你就懂了。你們和爹一樣,都是身不由己,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孩子小,不要對她說這些話。”小雨沖著李弘搖搖手,然後摟緊李雯,柔聲問道,“長安為什麼不好?你所有的好朋友都去了長安,這里就剩下你一個人了,你會很孤單。”

“我……”李雯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顏霸、趙統、李信、龐會,還有小陛下,他們都欺負我,他們只顧自己玩,所有的功課都讓我一個人做,我不去了。”

“什麼?”李弘一聽,眉頭立即皺了起來,“除了小陛下,顏霸這幾個小混蛋的功課也是你替他們做?”

“嗯。”李雯撇撇嘴,氣得都要哭了,“他們騙我,說只要我替他們做功課,他們就帶我上戰場,結果戰都打完了,他們也沒有帶我去過一次戰場。”

“幾個小混蛋……”李弘又好氣又好笑,當著女兒的面,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要找個人教訓他們一下,竟敢欺負我的女兒。”

“算了,戰場上血淋淋的,有什麼好看的?”小雨抬頭瞪了李弘一眼,“你把這些孩子從小帶上戰場,對他們不好。再過幾年,你就能指揮大軍統一天下了,你應該讓這些孩子好好念書,將來這天下還要指望他們去治理。”

李弘笑笑,點了點頭,然後安慰李雯道:“回長安後,我替你出氣。”

“你一個大人,摻和小孩子的事干什麼?”小雨笑道,“等秀兒回來了,讓她替雯兒出氣。”

“秀兒有這麼大本事?”李弘詫異地問道。

“你啊,什麼時候關心過家里的事?”小雨嬌嗔地望了他一眼,“我們家這個秀兒,如果是個男孩,將來肯定和你一樣,是位沙場悍將,可惜……”

小雨還沒有說完,李雯忽然認真地說道:“娘,你再生一個弟弟吧。如果我有一位象秀兒一樣的弟弟,就沒人敢欺負我了。”

小雨臉一紅,歉疚地望著李弘。李弘哈哈大笑,一把抱過李雯,在她的小嫩臉上親了又親。和家人在一起待長了,李弘的心完全平靜下來,幾乎不再去想朝堂上的事。他對小雨笑道,我們要努力了,女兒要弟弟了,我們盡快滿足她這個小小心願。小雨大窘,抓起榻上的靠枕就砸向李弘。

小雨和風雪一直沒有替李弘生兒子,兩人為此非常不安。李弘沒有子嗣,李家的血脈也就斷了,對李弘這種身居高位的人來說,簡直不可想像。小雨讓風雪到行轅伺侯李弘,其中就有這種意思。誰知風雪在中原沒待多久,就被李弘遣往大漠,一去就是一年多。

前兩年,陽安長公主在世的時候,曾提出讓小雨給大將軍再娶一房的暗示,有意讓大將軍和宗室聯姻。但長公主對大將軍的愛意,朝堂上下無人不知,即便是小雨,也不敢惹怒了這位殿下。隨著小雨和風雪的年紀越來越大,兩人也越來越擔心李家的繼嗣問題,于是小雨在長公主面前,有意無意地說到大將軍尚無子嗣的事。長公主冰雪聰明,毫不客氣地把小雨頂了回去。長公主雖然沒有明說,但話中的意思很明白,大將軍地位特殊,除了天子至親,任何人不能與大將軍聯姻。當今天子除了這位姑姑,哪里還有至親?小雨只好斷了念頭,靠自己和風雪兩人繼續努力了。

太醫令黃達看到大將軍夫人病情穩定並逐漸好轉,于是提出回京覆旨。

大將軍回到晉陽一事知道的人非常少,很多人都以為那天夜里鐵騎縱馬飛馳,是護送太醫令黃達。所以這段時間雖然北疆很多人都帶著禮物來看望大將軍夫人,但大將軍本人的蹤跡並未暴露。現在黃達要走,而鐵騎依舊在府,大將軍回到晉陽的事也就無從隱瞞了。

送走了黃達,大將軍即刻去拜望趙岐老大人。

上個月,趙岐聞洛陽收複,興高采烈,今又聞大將軍回晉陽,更是喜出望外,親自到府門外相迎。李弘執弟子禮,恭恭敬敬,對趙岐詳述了攻打洛陽的經過,然後轉天子和長公主之意,請趙岐老大人舉家遷往長安。

趙岐婉言謝絕,“我今年九十四了,我還能活幾天?也許我今晚一睡不起,就此歸天。”

李弘笑著安慰了幾句。趙岐突然一本正經地問道:“子民啊,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你現在全心全意輔佐小天子,這個辦法是不錯,但將來小天子長大了,他如何拿回權柄?長公主的事,你如何解決?”

李弘笑道:“天子長大了,那就是天子的事了。”

“子民……”趙岐手捋白須,輕輕歎了一口氣,“子民啊,長公主到北疆的時候,只有十歲,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孩子,她什麼都不懂,她滿懷希望來找你,尋求你的幫助。然後,我們看著她長大,直到如今……”趙岐眯起眼睛,一語雙關地問道,“你狠得下這個心嗎?”

李弘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眼神苦澀而悲哀,良久,他低聲說道:“我愧對先帝的恩寵,將來到了九泉之下,實在無顏相對。”

“你沒有盡力啊,子民……”趙岐拍拍李弘的肩膀,小聲說道,“姑侄相殘,人倫悲劇,這可能會激起天怒,繼而導致血雨腥風,社稷敗亡啊。”

李弘長歎,低頭不語。

“十三年前,長公主千里迢迢趕到北疆,在風雪之中趕到沙陵湖,為了什麼?十三年來,她為大漢犧牲了多少?這些年,她對大將軍情深義重,難道你不知道?”趙岐動情地說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大將軍也是人,于情于理,大將軍都應該像過去一樣,幫著她,扶著她,為大漢,也為天下蒼生報答她,讓中興大業的基石更加穩固。”

李弘苦笑,“你知道嗎?我可能會死去,或者像董卓一樣被刺殺,或者像何進一樣身首異處,也或者戰死沙場。”

趙岐搖了搖頭,想了一會兒,他又搖了搖頭,突然他站起來,大聲說道:“你死了,北疆必將大亂,中興大業就此敗亡,你如何實現對先帝的承諾?晚上回家,把先帝的遺詔拿出來好好看看,好好想想。人生在世,只有短短的幾十年,你未必能像我一樣活到九十歲。如果你六十歲死去,你還有二十多年的生命。二十多年的歲月,轉眼就沒了,這二十多年,你應該干些什麼?想清楚了,一定要想清楚了。你死了不過一條性命,但隨你一起死去的,也許還有千千萬萬的無辜生靈。”

李弘沉默不語。

趙岐也沉默了,他緩緩走到門口,望著湛藍的天空,臉上慢慢露出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子民,謝謝你,謝謝你讓我沒有任何遺憾地死去,謝謝你……”

五月二十三,趙岐去逝。

大將軍親自主持喪禮,把趙岐葬于龍山忠烈台。

五月,長安。

大將軍李弘的奏章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幾乎所有的大臣都反對調整西疆策略。

太尉荀攸、右車騎將軍徐榮、左衛將軍麴義更是提出了即刻出兵西疆之策。西疆目前一片混亂,河西羌人又被雷子和柯比熊的鐵騎拖住。目前正是平定西疆南部郡縣的最好機會。徐榮、麴義上奏長公主和朝廷,兩人願領五萬大軍攻殺西疆,並保證在年底前平定西疆南部的金城、隴西和武都三郡,迅速完成對河西羌軍的夾攻之勢,以確保關中的安全。

代行大司馬事的左車騎將軍鮮于輔、右衛將軍張燕則堅持要求調整西疆攻防策略。朝廷的當務之急是穩定北疆、河北、關中和中原等地,讓百姓休養生息,恢複朝廷元氣。

朝堂陷入僵局。

此刻主掌大漢兵事決策權的大司馬大將軍李弘在晉陽,即使朝廷要出兵西疆,也要李弘的同意。為此長公主、丞相蔡邕、鮮于輔三人連番催促李弘回京,但這時卻傳來趙岐逝世的消息。長公主和朝中大臣非常悲痛。天子下旨讓李弘主持喪禮,暫緩歸京。

李弘不回來,但西疆的事要解決,如果讓劉備在隴西、武都兩郡站住了腳,關中所面臨的威脅越來越大,而且將來打西疆也極為麻煩。

大司農李瑋支持西疆策略的調整,他在朝議上詳細述說了朝廷財賦的危機,認為當務之急是解決朝廷財賦危機,而不是解決關中的安全問題。李瑋說,現在關中十二萬大軍足夠保護長安。而十二萬大軍屯駐關中對西疆已經構成了巨大威脅,在這種情況下,說西疆對關中有什麼威脅,純粹是危言聳聽。

李瑋這番話起了作用,朝廷的爭論方向立即發生變化,大臣們不再在西疆策略上糾纏不休,轉而在朝廷的賦稅政策上連番爭論。

有大臣再次提議把京都重新遷回洛陽,接著又有大臣對朝廷的賦稅政策提出質疑,建議朝廷調整賦稅政策。他們認為,如果對商賈征收重稅,或者重新實施鹽鐵官賣,朝廷的賦稅將大大增加。

這兩個提議可以有效緩解朝廷的財賦危機,但同時也是對朝廷新政中的某些政策的否定。

此事激怒了長公主。財賦不夠,就攻擊新政,說輕點是政策之爭,說重點就是權力之爭。長公主隨即倒向了大司馬府,堅決支持大司馬府的決策,下旨即刻調整西疆的攻防策略。

六月上,前將軍呂布、後將軍玉石、左將軍顏良、武衛將軍文丑奉旨返京。

厲鋒將軍姜舞和長水將軍穆斯塔法率兩營鐵騎同期返回。

鮮于輔下令,以姜舞為統帥,穆斯塔法副之,率一萬鐵騎急赴安定、北地一帶,會合先零羌狂風沙部,沿著天穹沙漠的南部殺進武威郡,從河西羌騎的背後展開攻擊,幫助閻柔、雷子、柯比熊的軍隊迅速在武威郡北部的姑臧一帶站住腳,以便讓他們騰出手來,向西攻擊張掖、酒泉和敦煌三郡。

六月下,風雪、王澤、田豫、祭鋒和兩千鐵騎從大漠返回晉陽。

李弘趕到句注要塞迎接風雪一行。

風雪還是一匹白馬,一襲白衣,絕塵而來,有若仙人。李弘當著眾將士們的面,上前和風雪緊緊相擁,對其他人等一概無視。李弘正想對風雪說幾句悄悄話,胸前突然擠出一個小腦袋,沖著李弘不滿地叫嚷道:“爹,抱夠了沒有?該抱抱我了。”

李弘大笑,松開風雪,彎腰把李秀抱了起來,“秀兒,大漠好玩嗎?”

“好玩。”李秀皺皺小鼻子,眨巴了兩下大眼睛,手指遠處一隊馬群說道:“最好每年去一次,這樣我就能得到很多好東西。你看,那些馬都是舅舅給我的,都是最好的天馬。還有弓,最最犀利的貊弓,是胖子素利伯伯給的。不過給我的時候,他好象有些舍不得,太小氣。對了,扶余國的祖師爺還給了我一把劍。”

“祖師爺?”李弘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那是長風大師。在祖師爺那里,你沒有淘氣,給你娘丟臉吧?”

李秀非常神氣地揮了揮小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道:“沒有。祖師爺誇我,說我如果在大漠里待長了,肯定會象爹一樣,有成千上萬的人拿刀追殺我。”

李弘狂笑。風雪氣惱地扭了一下李秀的小耳朵,“你還好意思吹,這一路上,我臉都給你丟盡了。”

“大將軍,秀兒現在在大漠上算是出名了。”王澤走過來,捋須笑道,“大漠上的人看到她,無不四散而逃啊。”

“為什麼?”李弘笑著問道,“難道我家的小豹子這麼厲害?”

“秀兒不是小豹子,是頭大老虎。”祭鋒搖頭笑道,“只要她看中的東西,她馬上說,我全要了,全部都是我的。人家不給又不好,給吧,又舍不得。滿足了秀兒,秀兒就笑,把人家奉承的都找不到東南西北了。不滿足秀兒,秀兒就和人家胡攪蠻纏,實在胡攪蠻纏不行了,她還有最後一招,掉眼淚,百試百靈,大漠上的大小王全部中招……”祭鋒說到後來,周圍的人大概想到當時的場景,個個捧腹大笑。

風雪紅著臉,神情頗為尷尬,而李秀一手抱著李弘的脖子,一手不屑地朝空中揮了揮,“頭一次見面,不能要太多,那樣顯得我太窮了,丟面子。下次到大漠,我帶點東西和他們換,這樣我有面子,人家也不好不給。對了……”她突然轉身對王澤說道,“爺爺,上次在扶余的時候,我看你好象很喜歡扶余王的那幾只紅嘴巴鳥,我給你弄來了。”

王澤愣住了,接著驚喜地問道,“真的?”隨即想到這世上大概沒有李秀弄不到的東西,神情馬上變得極為興奮,連連搓手,顯得急不可耐,“在哪?鳥在哪?”

李秀一用力,從李弘的懷里跳了下來。王澤彎腰拉住她的小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秀兒,爺爺太喜歡你了。鳥呢?那小家伙嬌嫩,可不能憋死了。”

李秀臉色一變,“哎呀,也許真的憋死了。”

王澤急了,拉著李秀就跑,“快,快,好孩子,快帶我去看看,可干萬不能憋死了啊。”

李弘、田豫、祭鋒等人望著一老一小飛奔而去的背影,無不捧腹。風雪氣得渾身發抖,“這小丫頭,竟敢私偷扶余王的東西,我……我要她立即還回去。”

“算了吧。”李弘拉住她,連連搖手,“她現在才拿出來給王大人,顯然是怕你發現了要逼她還回去。回頭讓小懶捎句話給尉仇台,就說我很喜歡他的鳥,謝謝他的禮物了。”

“你們都這樣慣她,將來怎麼辦?”風雪真是欲哭無淚。

“長大了,就好了。”李弘毫不在意地笑道,“我的女兒,當然像我了。現在被人追著殺,將來就要追著殺人。”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 第二節

六月下,晉陽。

當天晚上,李弘在關隘內設宴,給王澤、田豫、祭鋒等人接風。

風雪太過疲勞,早早帶著李秀回房休息。待風雪離開後,李弘笑著問道:“按照行程,你們開春就能返回,為什麼遲延了四個多月?大漠、遼東、扶余等地有什麼事嗎?”

王澤、田豫、祭鋒三人互相看看,臉上笑容漸斂,神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

“這一年多來,我們走遍了大漠、遼東、扶余等地,感覺塞外暗流湧動,風雨欲來啊。”王澤心情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在大草原上,我們這顆心一直懸著,擔心大軍遲遲不能攻克洛陽,直到我們看到大將軍出現在句注要塞,知道洛陽已經攻克,我們這顆心才放了下來。”

李弘似乎早有所料,對王澤的話並沒有感到十分吃驚,他摸了摸頜下短須,淡淡地說道:“這幾年,柯比熊鋒芒畢露,不但吸引了我們所有的注意力,也把大漠上暗藏的危機遮蓋得嚴嚴實實。這次我讓柯比熊帶著軍隊去河西,目的就是想把塞外的危機暴露出來。我倒要看看,除了柯比熊,還有誰想稱霸大漠。”

王澤看了李弘一眼,緩緩說道:“過去,檀石槐稱霸大漠,鮮卑人縱橫塞外,所向無敵,這是所有鮮卑人的榮耀。雖然十三年前鮮卑人大敗于落日原,臣屬我大漢,但在他們的心里,大漠上的英雄只有柯比熊。大漠是他們的家園,他們時時刻刻圖謀奪回大漠,重建檀石槐的蓋世功業。”

“這幾年,大漢屢屢從塞外調兵,從塞外征繳牛羊,大漢連綿不斷的戰火讓他們看到了大漢的衰落。大草原上每一個角落都在盛傳大漢正在死亡的邊緣掙紮。鮮卑人看到了奪回大漠的希望,他們蠢蠢欲動,要不了多久,塞外必將狼煙四起,烽火連天。”

這次李弘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望著王澤、田豫和祭鋒三人,冷聲問道:“有這麼嚴重?”

“比大將軍預料的要嚴重得多。”田豫苦笑,詳細述說了此行所見。

柯比熊連遭打擊後,實力受損,其地位受到了挑戰。

首先就是中、東兩部鮮卑部落開始分裂。雖然東部鮮卑的彌加、素利都還在支持柯比熊,但闕機、槐頭和素利的弟弟成律歸卻另有心思。柯比熊率軍趕到河西後,闕機之子沙末汗在遼東一帶頻繁活動,和扶余王尉仇台聯姻,和遼西烏丸白琅王樓班也結為兄弟。闕機一旦得到了扶余人和遼東烏丸人的支持,他極有可能乘著柯比熊遠在河西的機會,逼迫彌加和素利離開柯比熊,另建王廷。

其次就是扶羅韓。扶羅韓是植石槐的庶孫,算起來應該是步度更的哥哥。當初李弘極力扶持他,一則是因為他的身份高貴,在彈汗山有一定的號召力,二則是他對大漢表現的極為忠誠,值得信任,三則他在大漠中北部一帶崛起後,向東可以威脅柯比熊,向南可以牽制射墨賜。這樣可以有效制衡大漠中部的幾個鮮卑大部落。扶羅韓的實力發展很快,已經擁有上萬鐵騎。實力大了,野心也就大了。柯比熊去了河西,東部鮮卑又有意分庭抗禮,中部鮮卑隨即成了待宰羔羊,當然也成了扶羅韓垂涎三尺的獵物。

不過,南部鮮卑王射墨賜的實力更大,扶羅韓非常忌憚,不敢輕舉妄動。

射墨賜對大漢的忠誠毋庸置疑,他的侄子射纓彤和兒子射虎追隨大將軍征戰多年,自然不會背叛大將軍。但問題是,射墨賜老了,他的嫡長子射隆很快便會繼承射墨賜的王位,而射隆和扶羅韓卻情同兄弟。當年射墨賜逃奔大漢的時候,射隆在彈汗山為質,他能活下來全靠扶羅韓的保護。射墨賜為此很感激扶羅韓,而扶羅韓也正是因為射墨賜的極力舉薦,才被大將軍選中做了扶持對象。

“如果射墨賜死了,扶羅韓得到射隆的幫助,實力驟增,必然會攻打柯比熊。”

田豫正想繼續往下說,李弘揮手打斷了他,“幾年前,我曾聽射墨墨賜說,他有意讓射虎繼承南部鮮卑,怎麼現在又變了?”

“射虎雖然有射纓彤的支持,但射隆卻有扶羅韓的鼎力相助,而且射隆畢竟是射墨賜的長子,南部鮮卑很多部落首領都支持他。射墨賜擔心自己死後,手足相殘,所以一直猶豫不決,至今沒有決定繼嗣一事。”田豫搖搖頭,“我和王大人勸他盡快做出決定,免得惹出禍端,但他顧慮太多,估計一年半載之內不會有什麼結果。”

“射墨賜老了。”李弘無奈苦笑,“這種事怎能猶豫?我是不是派個人再去一趟?”

“該說的話我們都說了,但射墨賜有射墨賜的顧慮,還是讓他自己處理吧。欲速則不達,逼急了,反而會出事。”王澤搖搖手,“以我看,還是讓柯比熊盡快返回火云原,適當的時候再讓鮮于銀將軍親自到火云原跑兩趟,以示朝廷對他的重視,乘機警告一下扶羅韓、闕機等人,不要自找麻煩。”

“短期內,柯比熊回不去。”李弘說道,“朝廷決定先行收複河西,那里的仗還要打一陣子。另外,我覺得柯比熊沒有必要急著回去,相反,我們應該把他盡可能留在河西,給扶羅韓足夠的時間攻打中部鮮卑,然後我們再讓柯比熊和步度更攻殺扶羅韓,讓鮮卑人打鮮卑人。鮮卑人如果實力大損,大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能保持穩定,這對我們的中興大業非常有利。”

“大將軍……”田豫急忙搖手,“你最好慎重一點,現在北疆不僅僅是鮮卑人的事,還有烏丸人的事。如果大漠先亂了,白山和遼東都有可能亂起來,到時北疆局勢一發不可收拾。”

李弘濃眉深皺,“烏丸人也敢叛亂?丘力居才死幾年?蹋頓、烏延、蘇仆延是不是都老糊塗了?”

田豫苦歎:“大將軍還記得當初朝廷為什麼要冊封蹋頓為遼東烏丸大單于嗎?”

李弘驀然明白了原因,“丘力居的兒子長大了?”

“長大了。”田豫說道,“樓班不但長大了,而且還得到了遼東很多烏丸部落的支持。當初朝廷為了給公孫瓚將軍報仇,特意冊封蹋頓為大單于,意圖在樓班長大後,挑起遼東烏丸內亂,繼而殺了蹋頓,重創遼東烏丸。現在遼東的局勢正在朝這個方向發展,而始作俑者就是我們自己。”

李弘想起往事,苦笑無語。這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烏丸人內亂,在遼東大打出手,形勢對北疆極為不利。

“沙末汗和樓班結拜為兄弟,顯然就是沖著蹋頓去的。沙末汗的背後是闕機,闕機的背後肯定有扶羅韓的影子。因為現在白山、代郡一帶的烏丸人也出現了危機,而造成這種危機的就是扶羅韓和射隆。扶羅韓有意挑起幽州烏丸人內亂,其目的不言而喻。”田豫繼續說道,“去年,代郡的烏丸首領冉冉死了,繼任者是冉冉的兒子修武盧。修武盧和白山的烏丸渠帥能臣氐是甥舅關系,而能臣氐就是前白山大帥提脫的兒子。”

“當年,提脫和鮮卑人拓跋鋒一起入侵幽州,大將軍在恒嶺一戰中殺了提脫,其後提脫的部落被黑翎王難樓所收。十幾年過去了,提脫的兒子長大了,他的部落也重新崛起了。能臣氐想報仇,但他的仇人實力都很強大,無論是白山烏丸大單于樓麓,還是上谷的白鹿王鹿破風,他都惹不起。他只能等待機會,只能想辦法尋找援手。”

“扶羅韓想稱霸大摸,射隆想趕走上谷烏丸人獨霸赤水,能臣氐想報仇想獨霸白山,而修武盧因為上谷烏丸人逐漸向代郡遷移並不斷侵占自己的草場,對鹿破風也是心懷仇怨想乘機報複,于是幾個人一拍即合,聯手攪亂北疆局勢……”

“這是你的猜測,還是確有憑據……”李弘突然揮手打斷了田豫,“這些話是不是樓麓、鹿破風和蹋頓對你說的?”

“不錯,這是樓麓、鹿破風和蹋頓的猜測,但也是我們的猜測……”田豫指指王澤和祭鋒,神情稍稍有些激動,“大將軍,北疆局勢的確山雨欲來,我們不能視而不見,任之發展。目前大將軍把柯比熊調到河西的目的已經達到,大軍也已收複洛陽,再把柯比熊留在河西戰場上已沒太大意義,應該即刻讓柯比熊返回火云原,以緩解塞外危機。”

“緩解……”李弘舉手輕輕抓了幾下額頭,想了一下說道,“這樣吧,你們把大漠、遼東和白山等地的情況寫一封詳細的奏章,急報朝廷,請朝廷盡快拿出對策。我還要在晉陽停留一段時間,暫時不能回去。”

“大將軍,你不和我們一起回長安?”王澤驚訝地問道。

“你們先回去吧,我難得有時間陪陪家人。”李弘笑道,“就算以權謀私吧。”

王澤、田豫相視而笑,不便再勸。

大漢建興六年(公元202年),八月。

八月,關中,櫟陽。

朝廷因為長安重建問題再起紛爭。

重建長安,不但耗時長,所需財賦也極為驚人。

按照原定奏議,朝廷要在三到五年內建成未央宮、上林苑,建成東鬧、北鬧、西市、前殿、武庫、太倉、三雍宮、太學等各類建築,還要把長達一百多里的城牆全部修繕。至于長樂宮、建章宮,也將在其後陸續建成。

丞相蔡邕、太尉荀攸等大臣認為,不管重建長安需要多長時間,在天下尚未平定,大軍隨時都要出征的情況下,朝廷的財賦根本不夠用,所以朝廷的賦稅政策必須修改。在維持當前田賦徭役的基礎上,對商賈征收重稅,鹽鐵實施官賣,以便迅速增加朝廷的財賦總量。

這是朝中部分大臣們第二次要求修改賦稅政策,而且還是以丞相大人為首,影響非常大。

大司農李瑋、少府張范、大鴻臚袁耀、中書監陳群、太倉令徐陵等大臣隨即予以反駁,提出拆除洛陽的南、北兩宮和三雍宮、太學等建築,把它們整體搬遷到長安,以此來節約重建長安的費用。朝廷賦稅政策的確需要修改,但修改的方向是鼓勵商賈營商,鼓勵鹽鐵放開,甚至要適當減少田賦和徭役,以便讓百姓在最短時間內吃飽穿暖。

兩方激烈爭論,各不相讓。

長公主無奈,數次在櫟陽宮召集朝中重臣議事,試圖協調各方,讓意見趨向統一,但結果越來越糟糕。

太傅楊彪、太常許劭、將作大匠董昭等大臣在長公主的授意下,聯名上奏,提出了一個新奏議。洛陽的皇宮只拆一半,把北宮拆掉用來重修未央宮,而太學則留在洛陽,把洛陽建成為大漢的學術聖地。這樣一來,朝廷財賦開支較大,所以有必要修改賦稅政策。從長遠考慮,楊彪建議限制商賈,對商賈征繳重稅。

這個新奏議隨即遭到了蔡邕和李瑋等人的怒斥,雙方把矛頭一致對准了楊彪。楊彪左右不是人,又不敢得罪長公主,干脆故伎重施,腿疾犯了,告假,不上朝了。

長公主一籌莫展,只好手詔大將軍李弘,請他即刻返回京都。

九月,大將軍李弘攜家眷趕到櫟陽。

李弘在晉陽的時候就已經接到了丞相蔡邕等人的書信,對朝中的爭議一清二楚,他已經擬好了奏章。

在朝議上,大將軍李弘拿出了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洛陽的皇宮不拆,三雍宮不拆,太學也不拆,洛陽是大漢的東都,所有建築全部保留並妥為修繕。

長安是大漢的都城,也可以稱之為西都。都城要宏偉,該怎麼建就怎麼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總有一天會建成,沒必要著急,更沒必要規定完成的時間,也許後人修建的長安城更加雄偉,更加有氣勢。

在天下沒有平定之前,百姓要節儉,官吏要節儉,朝廷也要節儉,所以先在長安重建未央宮、三雍宮等必需建築,其它建築待天下平定後再說。

朝廷的賦稅政策要改,但要按照大司農李瑋的奏議進行修改,百姓的賦稅要適當減免,對商賈要更加優惠,鹽鐵要更加放開,要推動農、工、商全面高速發展,以此來增加朝廷賦稅的總量。

十月初,在大將軍的說服下,丞相蔡邕、太尉荀攸等大臣最終接受了這份奏議,長安重建的難題順利解決。

然而,到了十月中,朝堂上卻異變突起,矛盾驟然爆發。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 第三節

長安是大漢的都城,重建長安,除了要恢複皇宮外,最重要的就是重建三雍宮。

三雍就是明堂辟雍和靈台,在建築上它叫三雍宮,但其實只有兩座建築。明堂辟雍是一座建築,但它包含兩種建築名稱的含義,而靈台是另外一座建築。

明堂是皇帝頒布政令,接受朝覲和祭祀天地諸神以及祖先的場所,是大漢最高等級的禮制建築。辟雍就是明堂外面環統的圓形水溝,環水為雍(意為圓滿無缺),圓形像辟(辟即璧,皇帝專用的玉制禮器),象征王道教化圓滿不絕的意思。至于靈台,則是觀測天象的地方。

三雍代表著禮制,是大漢的象征性建築,意義極其重大。

去年,太尉荀攸、太仆孔融、右車騎將軍徐榮、將作大匠董昭、京兆尹趙戩五位大臣奉旨籌劃重建長安一事,當時他們在奏章中雖然詳細說明了重建方案,但因為時間問題,並沒有呈遞具體的圖議。

今年洛陽大戰結束後,朝廷各方對五位大臣的重建方案產生了嚴重分歧,直到九月大將軍李弘回朝後,這份奏議才最終得到認定並形成決策。

十月中,在長公主的催促下,將作大匠董昭向朝廷呈遞了剛剛繪制完畢的三雍宮重建圖樣。新建三雍宮全部仿制洛陽三雍宮,並沒有什麼變化。長公主、丞相蔡邕等文武大臣互相傳閱圖樣,感覺都很滿意。

尚書令崔琰拿到圖樣後,臉色馬上就變了。他沖著已經遷升為治書禦史的郗慮招了招手。郗慮走到崔琰身邊低頭細看,然後和崔琰小聲商討了幾句。

長公主以為三雍圖樣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急忙問道:“兩位大人有何意見?”

崔琰躬身奏道:“殿下,臣認為,董大人所奏的這份三雍宮圖樣根本不符合本朝禮制。”崔琰大概有些激動,說話的聲音很大,聲震殿堂。

霎時,朝堂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崔琰。

長公主非常吃驚,半天都沒說話。

丞相蔡邕冷哼一聲,怒聲問道:“崔大人,理由呢?你的理由呢?”

崔琰泰然自若,躬身再奏,“本朝承繼土德,重新定都長安,那麼,這三雍是不是應該符合‘古禮’才對?”

丞相蔡邕似乎早就料到他有這句話,當即予以反駁,“本朝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一直延用‘今禮’。難道崔大人認為‘今禮’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當然。”崔琰說道,“《周禮》、《孝經》中說,明堂,文王之廟。夏後氏曰世室,殷人曰重屋,周人曰明堂。東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蓋之以茅。周公所以祀文王于明堂,以昭事上帝。由此可見,建明堂應符合‘古禮’,其應為五室,而不是九室。”

崔琰這句話剛剛說完,朝堂上頓時罵聲四起,一片混亂。

太尉荀攸大聲駁斥道,“《戴禮說 盛德記》中有言,明堂者,自古有之。凡九室,室四戶八牖,共三十六戶,七十二牖,以茅蓋屋,上圓下方,所以朝諸侯。其外有水,名曰辟雍。《明堂月令說》中也有言,明堂高三丈,東西九仞,南北七筵,上圓下方,四堂十二室,室四戶八牖,其宮方三百步,在近郊三十里。先輩種種遺說足可證明,本朝三雍應符合‘今禮’,辟九室,毋庸置疑。”

郗慮當即嗤之以鼻,“戴德大師是孝宣皇帝朝的博士,《大戴禮記》是他選編先儒有關禮儀論述八十五篇而成,距今不過兩百多年,但《周禮》、《孝經》呢?距今多少年?明堂到底是五室還是九室,難道還要爭論嗎?”

李瑋極力支持崔琰、郗慮,他也說道:“鄭玄大師曾說過,《戴禮》中關于明堂的記載,雖出于《威德》篇,言明堂應為九室三十六戶七十二牖,但其實都是取自秦相呂不韋所作的《春秋》,並不是什麼古制。另外,講學大夫淳于登曾說過,明堂在國之陽,三里之外,七里之內,丙巳之地,就陽位,上圓下方,八窗四闥,布政之宮,故稱明堂。明堂,盛貌,周公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五精之神,太微之庭中有五帝坐位。鄭玄大師同意淳于登之言,認為本朝立明堂于丙巳,就是由此而來。周人明堂五室,是帝各有一室,合五行之數,《周禮》依數以為之室,德行于今。因此,建三雍應依古禮,明堂應為五室。”

大臣們很快分成兩派,在朝堂上吵成一團。

大將軍李弘昏頭昏腦地回到了府邸,還沒坐下喝口水,諫議大夫趙松就來了。

趙松自從隨同小天子親征以來,和李弘的接觸越來越多。李弘很喜歡他飄逸灑脫的性格,喜歡和他聊聊天,向他請教一些經文上的事,彼此很投緣。看到趙松來訪,李弘急忙把他迎到書房,急切問道:“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覺得朝堂上的氣氛越來越不對啊?這個‘今禮’和‘古禮’是怎麼回事?和今文經學、古文經學有什麼關系?”

趙松笑著說道:“所謂‘今禮’,最早見于《大戴禮記 盛德》,也就是光武皇帝中興後所采用的明堂制度。《禮圖》中說,建武三十年作明堂,明堂上圓下方,上圓法天,下方法地,十二堂法日辰,九室法九州,即為現在洛陽明堂的九室建築格式。‘古禮’則是指《周禮 考工記》所載的五室明堂之制。至于和今、古文經學有什麼關系……”趙松遲疑了片刻後,繼續說道,“戴德大師是今文《禮》學大家,因此一般來說,持‘今禮’觀念的儒士幾乎都是今文經學一派,但也有例外,比如蔡邕、盧植兩位大人。他們是古文經學大家,但堅持明堂制度為‘今禮’,並把它寫進了《漢書》。”

“也就是說,朝中很多古文經學派的大吏也是支持‘今禮’,就是九室明堂制度了?”李弘問道。

趙松點了點頭,“大將軍,我急急忙忙來見你,就是想向你解釋三雍一事。今天朝堂上,李大人、崔大人、郗大人等大臣明顯占據下風,這對朝廷的新政非常不利啊。”

李弘暗暗吃了一驚。建一個三雍宮,采用何種明堂制度,會對新政不利?他望著神情嚴肅的趙松,輕輕揮了揮手,“你慢慢說,我仔細聽著。”

明堂是周制最重要的禮制建築。明堂之制自西周開始廣為流傳。

昔年殷紂亂天下,脯鬼侯以饗諸侯,周公于是輔佐武王討伐殷紂。後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繼而天下服。七年,致政于成王。在先秦典籍中,明堂多為布政之所。《孟子 梁惠王下》中說,“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如行王政,則勿毀之矣。”其實,明堂之制除了祭祀、布政外,還包括諸如內治、建官、頒朔、望氣、大教、學校、養老、尊賢、饗射等多項禮制活動。

在儒家經典中,三雍是禮樂教化的象征。

先秦時期,禮樂教化一直是儒家孜孜以求的治國理想,然而在春秋戰國,兵戎紛爭,烽火連錦,以禮樂行教化所必需的穩定局面並未出現,儒家被認為是不合時宜的“迂闊之學”。

本朝立國之初,儒生們期望能“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材,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而陸賈、賈誼等學士亦提出了“禮樂教化”安天下的主張。但當時天下剛剛平定,財賦匱乏,將相只能以牛車代步,廣設禮樂、詳盡制度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在這種內無余財,外有強敵,諸亂未平,匈奴又至的混亂局勢下,本朝初期只能行“黃老”之學,行無為之政,以便讓百姓休養生息。

到了孝武皇帝時期,國事漸趨安定,財賦稍有盈余,這時才有論禮樂、建明堂之議。趙綰、王臧等公卿大臣打算仿照古制,在長安城以南建明堂,但由于“三雍”是儒家禮樂政治的象征,信奉“黃老之學”的竇太後極力反對。結果趙綰、王臧被迫自殺,丞相竇嬰、太尉田蚡被免職。

竇太後死後,孝武皇帝大權獨攬,他有能力建明堂了,卻沒有實施。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孝武皇帝雖然獨尊儒術,但本質上還是推行王霸之道,他並不願意實行禮樂教化的德政。他嘴里所宣揚的德政和他所做的事互相抵觸,儒家理想與朝廷行事大相徑庭,儒家之說多數是用來裝飾政事。

到了孝成、孝元皇帝朝,儒學對國政的影響越來越嚴重,士人們也逐漸意識到,儒家的理想很難適應現實的需要,不能影響和控制朝政運作,繼而導致士人們在禮制改革上的反複搖擺。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士人們想了很多辦法。

孝平皇帝朝,儒家思想開在朝政中取得了主導地位,儒學的聲勢日漸提高,朝廷開始調整早年在宗廟祭祀、禮儀制度、都城建築等方面與儒家經典所記載的“古制”之間的差異,並進行局部修改。元始二年(公元2年),王莽奏請天子,建明堂、辟雍、靈台。元始四年,由古文經學大家劉歆依據《考工記》設計的三雍宮建成,本朝以三雍為代表的禮制建築從此出現。

這座位于長安南門外大道東側的三雍宮,完全符合《周禮》中規定的明堂必須位于“國之陽”的規定。它外圍方院,四面正中有兩層的門樓,院外環繞圓形水溝,院內四角建曲尺形配房。中央建築下層四面走廊內各有一廳,每廳各有左右夾室,共為“十二堂”,象征一年的十二個月;中層每面也各有一堂;上層台項中央和四角各有一亭,為金、木、水、火、土五室,祭祀五位天帝。五室間的四面露台用來觀察天象。這是一座五室明堂。

光武皇帝中興之初,迅速修複了明堂、辟雍、靈台等禮制建築,以表示其對儒家理念的認同,幫助其推行“修文偃武”之策。

光武皇帝充分利用這些禮制建築進行禮儀活動,在明堂舉行祭祀,在辟雍舉行鄉射、飲酒禮,在靈台辨云物、觀休征,大大促進了儒家禮制建築和儒家禮儀活動的融合,實現了自本朝立國以來儒士們幾百年的夢想。

光武皇帝本是儒生,素習經典,他先有王莽托古改制的前車之鑒,後又借助符命而稱帝,故而他對儒學的理解既不同于孝武、孝宣皇帝朝的“裝點門面”,也不同于王莽的泥古,他把禮教和國政有效地結合了起來。同時,光武皇帝的中興大臣中很多人研習經文,他們把儒家德政、禮樂、教化等學說和治國之道結合起來,以儒家學術思想作為國政的指導基礎。三雍在儒家學說中占據了重要地位,在國政中同樣占據了重要地位。

光武皇帝重視三雍,說明他願意采用儒家禮樂教化來治理國家,這與孝武、孝宣皇帝朝重視武功霸業形成了鮮明對比。光武皇帝認為三雍不僅僅代表了本朝建築合乎禮制的特點,也代表朝廷要強調“德治王政”,要重視禮樂教化,反對側重于武功霸業,所以他所采取的明堂制度也完全和過去不同,他采用的是九室明堂制。

今天,朝中的大臣們要求仿照洛陽明堂重建三雍,要求繼續實施九室明堂制,其用意是什麼,不言而喻。

“三雍不是一座建築,它是禮制,禮制是儒學的基礎,儒學是國政的靈魂,它對朝政所產生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趙松鄭重說道,“大將軍,如果朝廷采納了九室明堂制,很顯然,朝廷的中興策疇會漸漸向‘修文偃武’的方向發展,將來,也許就是幾十年後,現在的中興策略極有可能被徹底推翻,大漢可能會重蹈覆轍,再次走向敗亡。”

李弘霍然醒悟,說了半天,還是中興策略之爭。

“看樣子,這個朝廷要換換了。”李弘冷笑道,“有些人太老了,想法和我們的差距越來越大,該回家享享清福了。”

“明天,請崔大人、郗大人來一趟,我們好好談談,想個對策。”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 第四節

明堂之爭爆發後,三雍宮的建設隨即擱置,但為了不影響重建長安城的進度,長公主以天子名義下旨,拜左車騎將軍徐榮為營都大監,將作大匠董昭為營都副監,于秋收後開始征調民夫建設未央宮和修繕長安城牆。

三雍重建關系到禮制問題,禮制問題又和漢祚的命運息息相關,持“今禮”和“古禮”兩種觀念的大臣們各不相讓,朝堂上的爭論日複一日。

從爭論雙方的官吏來看,堅持“今禮”,堅持九室明堂制的大臣們多在外朝,如丞相蔡邕、太尉荀攸、禦史大夫劉和、宗正楊奇、廷尉張邈、太仆孔融、將作大匠董昭、光祿大夫鍾繇、司隸校尉陳宮等公卿大臣。他們態度明確,沒有絲毫妥協的余地。

堅持“古禮”,堅持五室明堂制的大臣們多在中朝、內朝,尚書令崔琰、中書監陳群、侍中孫資等人也是據理力爭,至死不讓。

外朝和內朝再次針鋒相對,朝政受到了嚴重干擾。

長公主在此事上的態度非常慎重。三雍畢竟不是一座建築,它代表著禮制,是大漢社稷的象征。采用何種明堂制度關系著社稷的長治久安,不能隨隨便便做出決定,朝堂上的爭論是必需的,必要的。

三雍的建設,從孝武皇帝開始,到孝平皇帝元始四年建成,其中曆時一百多年,中間經曆了無數次的爭論。很多大臣、儒士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光武皇帝中興後,三雍建設也數次反複,直到中元元年(公元五十六年)才正式建成,可見確定禮制的難度之大。

如果采用“古禮”,在三雍建設中采取五室明堂制,那麼朝廷的典章制度就要以《周禮》為基礎。

(《周禮》原名《周官》,相傳為周公旦所作,本朝古文經學大師劉歆始稱其為《周禮》。《周禮》分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篇,六官象征天地四方六合,體現了“以人法天”的思想。漢時冬官篇已亡,漢儒取《考工記》補之。)

如果采用“今禮”,在三雍建設中采取九室明堂制,那麼朝廷的典章制度就要以《禮經》為基礎。

(傳說《禮經》為周公制作或孔子訂定。近人認為這是春秋戰國時一部分禮制的彙編,成書應在戰國初期至中葉,即是漢時“五經”中的《禮經》。《禮經》分《士冠禮》、《士昏禮》等十七篇,詳盡敘述了上古貴族生活各種主要禮節儀式。)

《周禮》為古文經學家所推崇,《禮經》為今文經學家所重視。“古禮”和“今禮”之爭,五室明堂制和九室明堂制之爭,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今、古文經學之爭的延續。

今日朝廷的官學是“新經”,是馬融、鄭玄等一批經學大家曆經數十年,數代人的研究後,融合了今、古文經學兩家之長的新經學。在“新經”中,鄭玄大師第一次提出了“三禮”之名,認為“三禮”應該並重,要互相取長補短。

(所謂“三禮”,就是《周禮》、《禮經》和本朝經學大師戴聖所編的《小戴禮記》。《禮記》是秦漢以前儒家各種禮儀著作選集,大都為孔子七十子後學所記,有《曲禮》、《檀弓》、《王制》、《禮運》、《中庸》、《大學》等四十九篇。《禮記》反映的基本內容多系先秦古制,亦錄有一些孔子言論或其弟子對孔子思想的發揮,但也有個別篇章為秦漢儒生所撰。)

“新經”雖然提倡“三禮”並重,但在明堂制度上,鄭玄大師曾在《駁許慎五經異義》中有過精彩駁論,他認為五室是周人的明堂制度,九室是秦人的明堂制度,五室明堂制度要遠遠早于九室明堂制度。也就是說,鄭玄大師有明顯的五室明堂制度的傾向。

其實,“新經”對古文經學本身就有明顯的傾向,這是因為今文經學自光武皇帝後,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已經和讖緯之學緊密聯系在了一起。

光武皇帝以符瑞圖讖起兵,稱帝後崇信讖緯,宣布圖讖于天下,讖緯之學遂成為本朝重要的學術思想組成部分,具有很高的權威。流傳在世的《易緯》、《書緯》、《詩緯》、《禮緯》、《樂緯》、《孝經緯》和《春秋緯》等“七緯”也成為儒士必修的典籍。讖緯的流行,導致朝廷在用人施政,各種重大問題的決策上,都要依讖緯來決定,而對儒家經典的解釋,也要向讖緯看齊,這大大推動了本朝經學的神學化。與此同時,讖緯也導致了天人感應,陰陽災異等思想在本朝的嚴重泛濫。

讖緯說白了,就是人為制作,是憑空臆想出來的,它可以被一些居心叵測者利用,拿來散布改朝換代的預言,這在最近十幾年表現的尤為明顯。“代漢者當為塗高”等讖緯一度傳遍了州郡各地。所以張溫、馬日磾等大臣到了北疆後,曾一度奏請朝廷禁絕讖緯,收繳讖緯書籍,但因為今文經學勢力龐大,根基牢固,成效甚微。

今日朝廷如果在三雍建設中采取五室明堂制,以《周禮》做為朝廷典章制度的基礎,在“新經”中更傾向于采納古文經學的治國理念,那麼,今文經學將遭受持續的長久的打擊,而讖緯之學自然就會成為首當其沖的打擊對象。這等于公開砸碎了研習今文經學的門閥、世家和士人們的“飯碗”,斷絕了他們的仕途,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他們當然要誓死捍衛。

讖緯之學流傳了兩百多年,對古文經學家的侵蝕也非常厲害。這從古文經學的鼻祖劉向、劉歆父子的著述中就能看出來。而劉歆為了幫助王莽篡國,更是公開宣揚符瑞讖緯,所以很大一部分古文經學家也研習讖緯。馬融、鄭玄、蔡邕、盧植等古文經學大家都是讖緯學的高手。但是,在對待讖緯學的態度上,以馬融、鄭玄為代表的和以蔡邕、盧植為代表的古文經學家們卻完全不一樣。馬融、鄭玄精通讖緯,認為讖緯有害于經學和社稷,應該予以禁止。而蔡邕和盧植卻予以認同。

在明堂制度土,蔡邕還著有《明堂論》,他在書中說得非常詳細,認為明堂是德治王政的象征。明堂祭祀和布政作用相統一是建立在天人感應的學說上,對九室明堂制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和肯定。

這就是丞相蔡邕大人和朝中諸多大臣旗幟鮮明地反對五室明堂制的重要原因。

三雍要建,明堂制度要確定,不能久拖不決,長公主為此書告鄭玄、胡昭、王剪等各地鴻儒名士,請他們于年底前趕到長安,就明堂制度一事展開辯議,以便朝廷決定采取何種制度重建三雍。

現在長公主猶豫不決,無從取舍。丞相蔡邕等公卿大臣堅持九室明堂制。李瑋、崔琰、郗慮等大臣堅持五室明堂制。還有一部分大臣立場不堅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處在搖擺之中,其中太傅楊彪最為典型。

以楊彪的資曆和聲望,他支持那一邊顯然會對朝廷的決策產生重要作用。關西楊家是今文經學世家,到了楊彪這一代,因為古文經學漸漸複興,楊彪也開始研習古文經學,他算是一位兼學今、古文經學的大家。楊彪如果支持五室明堂制,他就要和自己的家族作對。同宗楊奇、楊懿和很多楊閥的門生故吏肯定要和他反目成仇。冀州崔家已經因為此事內訌了。崔烈的兒子崔均、崔琰的弟弟崔林都是研習今文經學,而崔琰卻師從鄭玄,學的是“新經”,家族內部發生激烈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兄弟反目,翻臉了。楊彪老于世故,他不願意讓此事影響到楊閥的團結,于是故伎重施,又是腿疾犯了,又是小中風了,總之不上朝了,也不說話了,閉門不出。

以大司馬大將軍李弘為首的北疆武人是朝堂上最大的一股力量,這股力量在明堂制度上的立場完全可以影響朝廷決策。但北疆武人和過去一樣,在有關政事,尤其是這類牽扯到學術、禮制、國策等大事上,采取了一貫的沉默態度。這其中還有個很有趣的現象,當朝堂上的爭論發生後,幾乎所有的北疆武人都回家埋頭看書,有的還到和自己關系親密的北疆大吏府上虛心請教。說句實話,對于“今禮”、“古禮”的爭論來由和其背後所蘊含的對國祚命運的深遠影響,他們的確不清楚。雖然大家都知道“三雍”、“明堂”關系到本朝禮制,但這個禮制對國政策略,對社稷興亡有多大的作用,他們並沒有清晰而正確的認識。

這些年,李弘、鮮于輔、徐榮、張燕等人無時無刻不在督促北疆武人研習經文,增加學識,同時,他們自己也在利用一切機會學習。但會讀經文和理解經文是兩回事,理解了經文,掌握了經文的精髓,再把這些精髓運用到朝政實踐中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其中是有天壤之別的。像張溫、皇甫嵩、盧植、朱俊這些出則為將,入則為卿的大臣,本來就是鳳毛麟角,他們算是人中龍鳳,一代也出不了幾個。他們在得到朝廷重用之前,也都治理過州郡,參予過朝政決策,從政了很長時間,有豐富的治國經驗。他們奮斗了一生,努力了一生,最後才功成名就。

北疆武人一直在各個戰場上征戰,除了鮮于輔、徐榮、張燕等少數人外,很少有人得到過治理州郡的機會,對政事,尤其是事關財賦收入的比如田制、賦稅、鹽鐵等具體事務,更是一無所知。所以他們即使讀了經文,在晉陽大學堂里學了很多治國之術,但他們沒有實踐的機會,沒有經驗,要想在朝堂上立足,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相反,北疆的士人,尤其李瑋、謝明、田疇、田豫這些人,因為很早就參予治理州郡。他們學以致用,十幾年來,他們在穩定北疆,在推行新政的過程中,在張溫、崔烈等一幫老大臣的指導下,獲得了極其豐富的治國經驗,已經在朝堂上牢牢站穩了腳跟。

這次北疆武人保持沉默,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在內、外朝激烈交鋒的時候,北疆武人算是朝堂上的平衡力量,不便激化矛盾。另外一部分原因卻是因為自身學識有限,想插嘴都無從插起。這件事對北疆武人的刺激很大,會打仗不行,會讀經文不行,知道治國的道理方法也不行,必須要有淵博的學識,必須要有豐富的治國經驗。否則到了朝堂上,只能尷尬地站在一旁,像個白癡一樣任人擺布。

北疆武人最早師從大儒王剪、襄楷、蔡邕、許劭、趙岐等大儒,學的是古文經學,他們從大儒王符的《潛夫論》里,學到了治國策略和治國方法,這對他們影響非常大。後來鄭玄到了北疆後,他們開始學習“新經”,曾在邯鄲、晉陽大學堂親自聆聽鄭玄、胡昭等大儒的授課,受益匪淺。這次,他們則大開眼界,朝堂上激烈而精彩的辯論仿佛給他們打開了一道通向儒學殿堂的大門,他們突然發現,原來禮制、儒學、國政、國策、國祚命運竟然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其中的精彩和玄奧要遠遠勝過戰場上的博棄。

朝堂上爆發爭論後的第二天,李弘在府內宴請了鄭玄大師的三位弟子崔琰、郗慮和趙松。

大將軍仔細征詢了五室明堂制的事。如果朝廷在三雍建設中采用五室明堂制,以《周禮》作為典章制度的基礎,那麼它會不會和鄭玄大師在“新經”中關于“三禮”並重的學說產生沖突?會不會影響到“新經”在官學的地位?會不會影響到中興策略的大方向?具體到新政策略上,朝廷在未來一段時間將會做出何種策略調整?

崔琰說,在“三雍”中采用五室明堂制,和鄭玄大師的“三禮”學說並重沒有沖突,相反,它非常有助于“新經”地位的鞏固。

朝廷以“新經”為官學的時間很短,尚不足十年,“新經”的地位根本沒辦法和今、古文經學相提並論,也沒有辦法迅速消除今、古文經學之間長達兩百多年的爭論。因此,朝廷的當務之急是利用各種辦法不斷鞏固“新經”的地位,維護和提高“新經”的絕對權威,斷絕今、古文經學對“新經”的攻擊和挑戰。只有“新經”的地位提高了,成為大漢官學的絕對權威,今、古文經學之間的爭論才會漸漸減少直至消失,今、古文經學才能互相取長補短,互相融合,朝廷的中興策略和新政才能穩定下來,才能在“以民為貴,隆禮重法”的正確方向上持續推動和發展。

這兩年來,中興策略之爭,平叛策略之爭,新政政策之爭,乃至于定都之爭,三雍建設之爭,表明上看是策略之爭,其實它的背後是權力之爭。但權力之爭的根源是什麼?是官學之爭,是學術之爭。

無論是研習今文經學的大臣,研習古文經學的大臣,還是研習“新經”的大臣,因為觀念、理念的不同,在中興大業上所采取的策略當然也不同。但只要讓自己所研習的經學變成官學,成為大漢的權威官學,那麼他們就能控制決策權。控制了決策權,也就控制了朝政,也就能獲得自己所需要的權柄。

官學、決策、權柄,這三者是相輔相成,是一體的。

現在“新經”是官學,研習“新經”的北疆士人、北疆武人,包括我們這些師從鄭玄大師的弟子、門生都位居高位,我們控制了朝廷的決策權,控制了大漢的權柄。

研習今、古文經學的大臣,包括他們的門生弟子,包括他們的親族故吏,他們有他們的中興策略。他們認為我們的中興策略有明顯的錯誤,會導致中興大業失敗,會把大漢再次推向敗亡的深淵,所以他們要搶奪我們的權柄,要剝奪我們的決策權。

如何在不影響朝堂上的穩定,不影響朝堂上的權力平衡,又能輕松自然,以最小代價達到這個目的呢?很簡單,改變官學。

當初朝廷在制定中興策略的時候,最擔心的就是官學。官學不能修改,中興策略就無法得到正確的制定和實施。但當時朝廷中研習古文經學的大吏占據了絕對優勢,而今文經學作為大漢兩百多年的官學,其地位極其穩固,難以憾動。這時鄭玄大師突然到了河北,兼采今、古文經學兩家之長的“新經”隨即異軍突起。在今、古文經學激烈搏殺,兩敗俱傷的情況下,“新經”出人意料地成為大漢的新官學。

“新經”雖然兼采今、古文經學兩家之長,但相對來說,偏重于古文經學。這是它當初能得到朝廷的支持,並成為官學的重要原因。

隨著朝廷收複的土地越來越多,朝廷的機構越來越龐大,各地士人也紛紛進入了朝堂,朝堂上研習今文經學的大臣驟然增多。與此同時,朝堂上的權力爭奪越來越激烈,中興大業的推進速度越來越快。而朝廷里研習古文經學的大臣和研習“新經”的大臣在中興策略上的分歧也越來越大。于是,研習今、古文經學的大臣們為了制定和實施符合自己利益的中興策略,馬上聯合起來,共同對付控制朝廷決策權的以研習“新經”為主的大臣們。

今、古經學兩派聯手對付“新經”一派,朝堂上的權力斗爭隨即愈演愈烈。這兩年朝堂上紛爭不斷,也正是因為如此。而這次“明堂制度之爭”總算把這場爭斗推到了高潮,雙方不爭個水落石出,誓不罷休。

爭論的結果不是勝就是負,沒有平手之說。

如果“五室明堂制”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新經”地位的穩固毋庸置疑。

官學上的穩固,影響到朝堂就是北疆系控制朝政,控制中興策略的方向,北疆系的官員將得到大量任用。

如果“九室明堂制”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新經”的地位將受到嚴重打擊,雖然因為今、古文經學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新經”還能暫時維持官學地位,但它的影響力會急速下降,剛剛建立的權威會蕩然無存。而各地公、私學堂很可能會放棄“新經”,轉而繼續教授今、古文經學。久而久之,朝廷放棄“新經”為官學是一種必然。

官學上失去了權威,作為儒學基礎的禮制發生了變化,中興策略隨之發生變化。雖然這種變化暫時對朝堂的影響不大,但隨著時間的延續,中興大業的不斷推進,這種變化會逐漸顯現,並最終控制中興策略的大方向。而北疆系也會逐漸失去決策權,並最終失去對朝政的控制。

李弘這次總算徹底明白了。

過去張溫、盧植、馬日磾等人在制定中興策略的時候,最擔心的就是官學,當時李弘並不清楚它的重要性。後來官學的事出人意料的順利解決了,李弘當然也就無法進一步去深刻理解。現在,他理解了,但事情已經變得非常複雜了,並不是自已支持哪一方就能輕松解決此事。

在這件事上,董卓曾經犯了很大的錯誤,最終導致他徹底敗北。董卓聽信了袁隗的話,倚仗手中的武力修改官學,設立古文經博士,把古文經學也納入了官學,結果激怒了今文經學士人,引發了流血慘案,繼而各地州郡聯軍討伐董卓,局勢再也不可控制。

官學雖然關系到國祚命運,但它是儒士們的事情,是學術的事情,和武人沒有直接關系。武人的介入只會讓這場學術之爭更加複雜,更加血腥,甚至引發局勢的劇烈震蕩。

崔琰希望得到李弘的支持,但他的話說得非常婉轉,顯然他也擔心武人的介人會導致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李弘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很欣賞崔琰的謹慎,但現在問題不是武人能不能介入的事,而是如何保證朝堂穩定,如何保證中興大業不會受到此事的傷害。

李弘考慮再三後,鄭重問道:“那麼,我如何才能幫助你們?”

崔琰不假思索地說道:“大將軍,在此事沒有解決之前,萬萬不能用兵,無論如何都不能用兵。大將軍出外征伐,不僅僅是朝堂失去震懾的事,而是大軍的安全,社稷的安全。糧草輜重全部控制在朝廷手上,一旦朝廷以大軍的安全要挾大將軍,大將軍怎麼辦?一旦個別州郡動亂,朝廷自顧不暇,大將軍又出兵在外,社稷的安全怎麼辦?”

李弘心神震顫,臉色微變。

“我知道西疆的事非常緊急,但朝堂上的事更加緊急。事有輕重緩急,請大將軍務必三思。”

李弘微微點頭,又問了一句,“還有嗎?”

“如果大將軍願意,請你約見一次大司農李瑋大人和長公主府長史朱筱嵐大人。”崔琰說完之後,兩眼盯著李弘,眼神極為期待。

李瑋在朝堂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勢力龐大,直接影響中書監的決策。目前雖然他已表明了立場,但事關朝廷穩定,他極有可能頂不住各方壓力而放棄對崔琰的支持。當然了,如果有李弘的絕對支持,那又另當別論。筱嵐的作用更重要,目前能對長公主的決策產生影響的只有她,如果長公主迫于形勢,早早拿出決斷,那麻煩就大了。

在崔琰、郗慮和趙松三人的期待中,李弘終于點了點頭,“我找個機會,到李大人府上去一趟。”

當天晚上,李弘書告鮮于輔、徐榮、麴義、張燕、呂布、玉石、顏良、楊鳳、趙云、文丑、樊籬、張白騎、張遼、何風等十幾位在京武將,詳細述說了自己的擔憂,告誡他們不要參予“明堂制度”的爭論。在朝堂上,只帶耳朵聽,不許說話,更不許發表任何言論。(按律,大臣們之間沒有特殊情況不允許聚會,有什麼事只能以書信來往。)

大將軍約見崔琰三位大臣的事,顯然刺激了朝中的大臣們。朝堂上的爭論日趨激烈。

長公主煩躁不安,屢次派人催請太傅楊彪入朝議事,但楊彪百般推辭,就是不去。長公主生氣了,手詔大將軍李弘,你親自去一趟看看。如果他不能走,就把他抬來。

楊彪叫苦連天,“大將軍,你何必為難我?我去了總要說兩句吧?我說什麼呢?”李弘笑道,“實在不行,你就裝聾作啞吧。”

楊彪駐著拐杖上朝了。他還真能裝聾作啞,人家說東他說西,胡攪蠻纏,最後長公主氣得一揮手,“你回家養病去吧,不要來了。”

十月下,局勢的發展有些失控,大臣們在朝議上本末倒置,該議的事不議,整天在明堂制度上爭論不休。接著開始有大臣開始抨擊“新經”了。

率先開始對“新經”發難的就是太仆孔融。孔融是兼學今、古文經學的大家,他引經據典,指出了“新經”很多不足之處。接著宗正楊奇也開始了,楊奇是今文經學大家,他的話就難聽了,幾乎把“新經”罵得體無完膚,最後就差沒有說鄭玄沽名釣譽了。

崔琰、郗慮、趙松勃然大怒,馬上出言反駁。

崔琰三人畢竟小一輩,激動之下,言辭上對老一輩頗有些不敬,而且對今、古文經學的某些駁斥明顯措辭不當。這下激怒了丞相蔡邕、太尉荀攸、廷尉張邈、光祿大夫鍾繇(洛陽攻克後,他從兗州返回了朝廷)、司隸校尉陳宮等大臣,大家一擁而上,齊聲討伐。

崔琰三人抵擋不住,有些手忙腳亂了。大司農李瑋適時站了出來,接著大鴻臚袁耀、京兆尹趙戩,還有朱穆、田疇、田豫、余鵬、謝明等大臣紛紛出言相駁。

朝堂上混亂不堪。

長公主有些吃不消了,她看出局勢發展正在逐漸失去控制,隨即督請鄭玄、王剪等大師加快進京速度,並請大司馬大將軍李弘出面斡旋,盡可能先穩住朝堂局勢。

李弘最近因為西疆和益州的事,和一幫將軍們天天在大司馬府軍議,商量對策,並沒有參加朝議。接到長公主的手詔後,他非常吃驚。沒想到局勢發展這麼快,三派經學之間的矛盾轉眼就爆發了。

馬上就要到年底了,朝廷要做的事太多,如果把時間都耗費在這上面,朝政將被嚴重耽擱。

李弘馬上登門拜訪丞相蔡邕。蔡邕初先對李弘約見崔琰等三位大臣很是生氣,但後來看到北疆武人先是告假走了一批,然後留在朝堂上的人又三緘其口,一言不發。更搞笑的是武威將軍何風竟然在朝堂上睡著了,由此可見李弘還是非常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關鍵,及時退出了這場和北疆武人沒有太大關系的經學之爭,所以他對李弘的態度又大為改觀。

李弘勸說蔡邕,說各州刺史、各郡國太守、國相馬上就要進京上計(各地方向朝廷呈交計書。其內容為郡國一歲中的租賦、刑獄、選舉等情況),事務繁多,還是把“三雍”的事先放一放,暫時擱置爭議,沒有必要把事態擴大化。

蔡邕歎了口氣,“我聽說,你又打算出征了?”

李弘笑笑。“是不是子龍告訴你的?他和文姬應該搬出去住,不應該再和你住在一起。”

“我就文姬一個女兒,子龍一個女婿,如果他們都搬出去了,誰來侍奉我啊?”蔡邕笑著摸了摸頷下的白須,“我老了,沒有多少年活了,能天天看到他們,聽到孫子們的笑聲,我就很知足了。”

李弘笑著安慰道:“我看先生至少可以活到百歲。”

“算了,你不要安慰我了。”蔡邕揮手笑道,“當年如果不是你救我,我早死在北寺獄了。這十幾年來,我看到文姬嫁給子龍幸福地活著,看到孫子們環繞膝前,天真可愛,我已沒什麼奢求了。”

“是嗎?”李弘一語雙關地問道,“先生還有一個最大的期望沒有實現,是不是?”

“我看不到了,也許你還能看到。”蔡邕神情漸漸嚴肅,“明堂制度的事,牽扯甚廣,估計你也從崔琰大人那里聽說了前因後果,所以我也就不再多說了。這件事我要感謝你,大將軍能置身于朝堂爭斗之外,能清醒地看到爭斗之後的東西,的確不容易。”

“我是朝中之人,就算我想獨善其身,恐怕也跑不掉啊。”李弘面帶笑意,意味深長地說道。

“這是當然。”蔡邕說道,“但只要你能看到事情的本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我就放心了。”

“所以我打算出征西疆。”

“不行。”蔡邕非常堅決地搖搖手,“出征是下下之策。朝堂上馬上就要血雨腥風了,你不能離開長安,更不能出征。”

“我只有出征,才能暫時壓制住朝堂上的矛盾,才能避免這場血雨腥風。”李弘望著蔡邕蒼老而疲憊的臉龐,一字一句地說道,“年底一到,各州郡大吏云集京都,事情很有可能失控。”

“朝廷沒有財賦。”蔡邕白眉微皺,冷聲說道,“你想打西疆,但打西疆需要多少錢?打下西疆後,回遷西疆百姓,安撫西疆羌族,又要多少錢?占據了西疆,我們要守住西疆,要派駐軍隊,要西遷人口到河湟、河西一帶屯田戍邊,這又要多少錢?韓遂在西疆奮斗了十幾年,為什麼最後還要冒著全軍覆沒的危險強行攻打關中?”

“子民,冷靜一點,我們打下西疆,占據西疆,並不等于穩定了西疆。相反,是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要想拿下這個包袱,朝廷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可能是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長時間,所以打西疆不能急。我們先要做好背上西疆這個沉重包袱的准備,然後再去打西疆。”

李弘暗暗歎了一口氣。他一直想試探蔡邕的態度,但現在看來,蔡邕心意已決,朝堂上的這場血雨腥風已經不可避免了。

“我能幫你什麼嗎?”李弘沉默很久後,恭敬地問道。

“穩住京都,穩住州郡,穩住軍隊。”蔡邕平靜地說道,“只要軍隊不亂,州郡不亂,京都不亂,就算朝廷亂了,也影響不了大局。”

接下來的幾天,李弘又分別拜訪太尉荀攸、禦史大大劉和、太常許劭、宗正楊奇、廷尉張邈、太仆孔融,最後他走進了大司農李瑋的府上。

李瑋和筱嵐夫婦把李弘引進了書房。三人閑聊了一會兒家常。筱嵐說,大將軍回去要好好管一下你家的秀兒,她都八歲了,再過四五年就要出嫁了,還象男孩子一樣“瘋”,無法無天。李弘知道秀兒一定又闖禍了,很是尷尬,“出了什麼事?信兒又被打了?”

“昨天右賢王劉冥的兒子劉潭來了,他們幾個孩子相約一起去北郊射獵。你家秀兒說射獵沒意思,要射就射人。”筱嵐還沒說完,李弘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李瑋連忙阻止筱嵐。但筱嵐心痛兒子,氣呼呼地數落了幾句。幾個孩子取下箭頭,分成兩隊“作戰”。李信不小心射中了秀兒,秀兒大怒,沖上去把李信一頓暴揍,把他打得鼻青臉腫地回家了。李信回家還不敢說,正好龐德的兒子龐會在,筱嵐三兩句就把事情始末“詐”了出來,筱嵐溺愛兒子,氣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弘連連賠禮,“這樣吧,我收信兒為徒,親自授他武技。下次再遇到這事,信兒最起碼不會吃虧。”

“什麼?”筱嵐急了,“還有下次?你回去警告秀兒,不准她打我們家信兒。”

“好,好。”李弘和李瑋相視苦笑。碰到這種事,兩個男人只好任由筱嵐罵兩聲出口氣了。

這時筱嵐突然反應過來,“大將軍,你剛才說話可要算話,不許反悔。”

“我知道。過幾天,你讓信兒到我府上去住。我既然收他為徒,這孩子就交給我了。”

“那不行。”筱嵐馬上搖手道,“不行,不行,你家秀兒會欺負他,絕對不行。”

李弘大笑,“你太溺愛信兒了。信兒看上去很文弱,其實他性格很剛強。如果多加磨煉,將來肯定能像他外公一樣,出則為將,入則為卿。好,好,隨你。不過我如果出征,他可要跟著我,不能再留在家里了。上次,你應該聽我的話,讓他到洛陽戰場上去看一看。”

“顏霸、趙統、龐會那幾個孩子一個比一個野,信兒跟他們在一起,每次都吃虧。”筱嵐一臉心痛地說道,“信兒如果去了,還不被他們幾個當馬騎?以我看,小天子給你這樣培養,遲早會像你一樣,將來不是頭豹子,也是頭老虎。”

李弘笑道:“當然是頭老虎了。”

三個人說笑了一陣,話題漸漸轉到朝政上。

“仲淵,朝堂上的事,越來越不對了。”李弘把拜訪蔡邕、荀攸等幾位大臣的事說了一遍,“我預感有什麼事要發生。”

“當然有事要發生。”李瑋笑道,“如果不是我一直給崔琰幾位大人撐著,他們可能已經出事了。”

李弘稍稍沉吟了一下,轉頭望向筱嵐。筱嵐從容一笑,“殿下的態度還是很堅決的,要不然她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鄭玄大師盡快趕到長安。但殿下顯然高估了鄭玄大師的影響力。今日無論在朝堂上,還在是經學上,無人可比蔡邕大人的聲望和權威。這場論辯,鄭玄大師極有可能敗北。”

“可有對策?”

“如果楊彪大人和許劭大人能助一臂之力,鄭玄大師或有取勝的機會。”

李弘想到楊彪的世故,苦笑搖頭。

“大將軍,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沒什麼可擔心的。”李瑋胸有成竹地說道,“這場論辯的最終目的是打擊”新經“,為他們下一步修改官學做准備。但今、古文經學的矛盾根深蒂固,反擊的機會比比皆是。現在對于我們來說,關鍵是如何控制局勢,如何以最小代價達到最大目的。”

“他們想修改官學,想控制決策權,想把我們北疆人逐漸趕出朝堂,我們不得不反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場爭斗遲早都要爆發。”筱嵐說道,“但現在時機不好,此事一旦處理不好就會釀成大禍,所以大將軍務必要穩定軍隊,穩定各地州郡,確保京都的安全。”

“你們的意思是……”

“出征西疆的事要無限期延遲,直到朝堂徹底穩定為止。”李瑋斷然說道,“大將軍適當的時候要離開長安,可以到洛陽,也可以到冀州邯鄲,甚至可以巡視大漠。”

“你在長安,威懾力太大。”筱嵐看到李弘臉顯憂色,急忙解釋道,“威懾力太大,也就意味著各方的生命沒有保障。有些人為了達到目的,可能挺而走險,出手行刺大將軍。如果大將軍在長安被刺,事情馬上就會牽扯到北疆武人和軍隊,局勢隨即一發不可收拾,無人可以控制,包括大將軍自己都控制不了。”

李弘想到何進死後的洛陽兵變,想到董卓死後的長安兵變,想到孝獻皇帝病重後的晉陽謀逆大案,頓時不寒而栗。

“只要大將軍在外,保持對京都的威懾力,長安就出不了大事。即使長安出了大事,也還有挽救余地。”李瑋接著筱嵐的話說道,“這次經學之爭是因明堂制度而起,應該是文斗,如果處理得好,一番驚濤大浪後,朝廷就會平靜下來。”

“文斗?”李弘疑惑地問道,“文斗是什麼?還有武斗?”

“文斗就是辯論、清議,誰贏了,這場危機就解除,經學各派之間的爭斗繼續延續下去。就像當年許劭大師跑到洛陽吼了幾嗓子,鴻都門一夜之間煙消云散一樣,但經學各派之間該怎麼斗還怎麼斗。至于武斗……”李瑋遲疑了一下,“武斗就象當年的黨錮之禍一樣,要死人的,爭斗雙方都要死人的。”

“沒有更好的辦法?”李弘越想越是心寒,心有不甘地追問道。

“只有更壞的辦法。”李瑋苦笑道,“如果用武力,董卓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果借助外力,本朝兩次黨錮之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這是儒士之間的事,是士人們之間的對決。”筱嵐用力揮了揮手,神情堅決地說道,“天子也好,長公主也好,大將軍也好,都沒有必要介入。這場對決的勝負,直接關系到中興大業的成敗,只能贏,不能輸。”

在大將軍的說服下,大臣們暫時擱置了爭議,轉而集中精力處理政務。

十月,鎮北大將軍閻柔從河西送回捷報。

今年開春後,雷子、弧鼎、棄沉等人在武威郡的姑臧、休屠、鸞鳥一線遭到了羌人的前後夾擊,形勢一度很危急。

四月,柯比熊、步度更帶著軍隊和大量的牲畜從大漠西部的草場重新返回到河西戰場,幫助雷子守住了姑臧。但由于張掖、酒泉的羌騎軍隊從弱水一線頑強進攻,迫使雷子和柯比熊等人不得不兩線作戰,戰局隨即出現膠著狀態。

七月,大漠雨季結束後,鎮北大將軍閻柔、右賢王劉冥帶著一萬鐵騎加入河西戰場,並沿著長城西上,連克張掖郡的番和、日勒兩城,並在弱水一帶擊殺兩千羌騎,順利攻占刪丹、屋蘭兩城,距離張掖郡的郡治斛得城近在咫尺。

這時,由于戰線拉得太長,牲畜和軍械供應不上,閻柔不得不命令大軍後撤到屋蘭小城堅守。

八月,姜舞、穆斯塔法、狂風沙率一萬兩千騎殺進武威,沿著天穹沙漠南部的長城,悄悄趕到了倉松、鸞鳥一線,並向虹日的羌騎發動了迅猛一擊。羌騎猝不及防,折損一千八百余騎,倉惶後撤到金城郡的令居一線。

不久,虹日、鐵頭、風暴重整軍隊,再次向武威發動了攻擊。

九月,閻柔趕到姑臧,集結了大約四萬鐵騎,命令雷子帶著他們秘密埋伏到姑臧城東三十里外的長城附近,自己帶著五千鐵騎誘敵,打算伏擊羌人。但虹日極為謹懼,每次追到長城腳下即退兵而去。

九月底,閻柔決定放棄姑臧,佯裝糧草不足撤兵而去。雷子率軍先撤,翻越了亦不刺山,在休屠澤補充了食物和水之後,迅速進入天穹沙漠,再次潛伏到姑臧城附近的長城腳下。

羌人奪回了姑臧,非常興奮,隨後追擊,並搶在漢軍之前趕到亦不刺山,切斷了漢軍的退路。閻柔慌不擇路,率軍向天穹沙漠撤退。羌人中計,被漢軍包圍,拼死突圍。雙方死戰,直到日落。虹日率軍突圍逃回了金城郡。漢軍斬首四千三百級,占據武威郡。

閻柔在書信中說,大軍雖然收複了武威郡和張掖郡四城,重創了河西羌人,但由于缺乏糧草軍械,不得不暫時停止作戰。為了讓留守河西的軍隊度過冬天,柯比熊、步度更、劉冥等人留下了牲畜和軍械,各自帶著軍隊返回了大漠。明年春天,步度更將率領族人遷移到河西,並和我們一起繼續西上,收複張掖、酒泉和敦煌。

閻柔在書信中大加贊賞柯比熊,認為柯比熊和他的部下在河西戰場連續奮戰兩年,為朝廷收複河西立下了汗馬功勞。只是最後讓他兩手空空而回,實在有些對不起人,希望朝廷能給予其豐厚的賞賜。

朝廷接到捷報後,下旨嘉賞河西戰場上的將士,並重賞參戰胡族各部。

大司馬大將軍李弘上奏朝廷。

明年,步度更、弧鼎、棄沉、木桃、木李等鮮卑首領陸續率部落遷入河西後,北部鮮卑的拓跋韜和拓跋貉有可能趁機兼並西部鮮卑的草場,因此有必要下旨給漠北都護府都護燕無畏和漢北郡太守趙恒,請他們妥善保護西部鮮卑各部落的領地。在步度更等部落尚未在河西穩定下來之前,大漠上的任何部落都不能占據這些草場,並督請拓跋韜、拓跋貉兩位鮮卑首領盡可能出兵河西戰場相助,並向河西戰場輸送一定數量的牲畜。

另外,柯比熊回到中部鮮卑後,因為實力有所減損,東部鮮卑可能乘機脫離柯比熊的控制另建王庭,大漠上的勢力平衡可能會被打破。所以有必要督請征北將軍鮮于銀、遼東都護李溯、幽州刺史牽招、遼東太守公孫度,密切注意大漠、遼東一帶的局勢,並采取相應的措施繼續保持對胡族各部的威懾,確保大漠和北疆的穩定。

長公主准奏,以天子名義下旨,督請燕無畏、趙恒、鮮于銀、李溯、牽招、贏秦、公孫續、公孫度等文武大臣,盡力安撫胡族各部,並大力整訓軍隊,修繕關隘,時刻保持對胡族各部的威懾。

十月,涼州刺史皇甫酈上奏朝廷,稟報西疆最新局勢。

皇甫酈奉旨撤軍上邽退守陳倉後,沒有返回朝廷,而是和涼州府的掾屬一起,繼續待在征西軍大營里,准備隨時再度殺進西疆。他和西涼叛將一直保持著聯系,韓翼和凌孺兩人經常寫信給他,通報最新的局勢,有時也要一點糧食軍械。

在朝廷的西疆策略里,對西涼叛軍還是有維護的意思。既然先是驅虎吞狼,那總要把虎養肥了,不能讓虎吞狼未成,反而被狼吃了。一旦“吞狼”成功,兩虎就要相爭,那更要養肥西涼叛軍這頭老虎了,否則西涼給劉備霸占了,麻煩大了。

然而,西疆的形勢並沒有預料的那樣順利。驅虎吞狼,虎是放出去了,狼卻並沒有吃掉。相反,兩虎還有被狼群分而食之的危險。

趕備率軍趕到隴西會合關羽的時候,關羽、龐義的軍隊已經攻克了鄣縣,正在攻打臨洮。臨洮是通往岷山的必經之路,是參狼羌、白馬羌回家的要道。所以雷飆、雨鋒在此駐有重兵。關羽攻打此城的意思,也就是切斷羌人的退路,逼迫羌人沿著洮水倉惶後撤,以便給自己創造伏擊敵寇的機會。

羌人都是騎兵,擅長騎射,和北疆軍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關羽知道硬拼肯定打不過,只能用計險勝。羌人沒有守城的經驗,但關羽也沒有攻城的器械,只能就地取材制造。但制造需要時間,而羌人顯然不會給他時間,所以他攻打臨洮是假,誘敵回撤,中途伏擊是真。

雷飆和雨鋒果然中計,聞訊後率部回撤。關羽、龐季率主力在臨洮河中部的龍桑城設伏。羌人的前鋒軍一千人全軍覆沒,剩下的羌人調轉馬頭,一溜煙全跑了。

劉備、關羽合兵一處,攻打臨洮。臨洮的羌人守了十多天,沒有看到援軍,慌了。這時關羽命令手下把一千顆羌人的人頭用矛高高挑起,沿著城池四周縱馬歡呼。羌人大恐,棄城而逃。

臨洮拿下,大軍繼續西進,攻克安故城,然後兵臨隴西郡治狄道城下。

諸葛亮獻策,在臨洮河上佯裝築堤,做出倒灌城池的樣子。然後又派人在城外山上遍插旌旗,多燃篝火以為炊煙,做出十萬大軍的假象。

羌人大駭,棄城而逃。

雷飆、雨鋒和厲材、差都會合于大夏城。漢人這麼快打進隴西,很讓羌人吃驚,但羌人並不害怕。他們只要退到河湟地區,憑借地形優勢和鐵騎的速度,漢人很難擊敗他們。

劉備乘勝進軍,但他很快發現大夏、枹罕一帶有大量羌騎,接著關羽的前鋒軍就和羌人打起來了。關羽大敗,損失了一千多人,狼狽後撤。劉備准備不足,糧草也不足,軍械也不足,將士們因為連續行軍作戰,加上水土不服已經疲憊不堪,再戰肯定要失敗。劉備隨即退守狄道,並向武都郡的韋康、簡雍催要糧草。

武都郡的郡治下辨,距離隴西郡的郡治狄道有一千五百多里,而且一路上多是棧道和山道,車馬行走不便。糧草軍械的運輸極其困難。糧草軍械不能及時送到,而且就算送到了,也難以滿足三萬大軍的連續作戰,所以劉備的大軍就此停在了狄道,難有作為。

漢軍停下了,羌人就活了,鐵騎神出鬼沒于山林溝壑,頻頻襲擊漢軍糧道,劉備頭痛不已。劉備書告早就趕到武都郡的張飛,留守武都,不要到隴西會合了,這地方太窮,人多了,大家都會餓死的。

八月,武都郡太守韋端給韓翼送來了糧草輜重。韓翼在翼城、上邽一線部署了少量兵力,然後和張任、楊任一起,西進攻擊金城。九月,韓翼先後攻克了榆中、金城,並和隴西狄道的劉備取得了聯系。聽說劉備已經占據隴西,韓翼有些急了,急忙命令楊秋帶著前鋒軍逼近金城郡郡治允吾。

這時已經到了九月底,天氣漸涼,韓翼考慮到此處距離翼城已經有一千多里,糧草運輸困難,糧道隨時都有可能被羌人截斷,于是督軍猛攻允吾。

本來所有人都以為虹日的河西羌被北疆軍牽制在天穹沙漠,暫時回不來,誰知虹日在天穹沙漠大敗,帶著軍隊殺了回來。河西丟了,他總要找個地方存身,而河湟地區當然是首選之地。

韓翼遭到了羌人的前後夾擊,大敗,匆忙撤回了漢陽郡的平襄城。因為糧草不夠,張任、楊任率軍撤回武都郡,並打算返回漢中和巴蜀。

李弘拿到皇甫酈的奏報後,心情很沉重。

驅虎吞狼沒有成功,虎太弱,而狼太多。另外給虎提供糧食的漢中和巴蜀好象也有知難而退的意思。如果劉備和韓翼失去了糧草支援,估計西疆局勢立即一邊倒,那時不是虎吞狼,而是狼吞虎了。

從目前西疆局勢可以看出,大軍的確沒有條件遠征西疆,不是軍隊多不多的問題,而是糧草輜重夠不夠的問題。丞相蔡邕大人說得對,就算我現在打下了西疆又怎麼樣?羌人入侵問題得不到根治,西疆百姓的生活問題無法得到解決。而更嚴重的是,西疆用什麼辦法屯田戍邊?現在還有多少百姓願意到遙遠、荒涼而充滿危險的河西、河湟地區屯田戍邊?

李弘和鮮于輔、徐榮、麴義、張燕等人商量了很久,覺得只有借助北疆的戍守辦法,徹底征服羌人,把羌人遷到西疆,把西疆周邊的羌人都變成歸屬羌人,然後再慢慢通過各種各樣的政策,把他們慢慢變成漢人。讓西疆人戍守西疆,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辦法,雖然這個過程很漫長,充滿了艱險和危險,但西疆一百多年的戰火不能再延續了,必須想個辦法把它徹底解決掉,否則西疆這個沉重的包袱根本甩不掉。西疆的噩夢不能得到根治,大漢的中興永遠都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

在李弘的要求下,大司馬大將軍府的從事、掾屬們開始籌劃遠征西疆一事。

十月,徐州曹操、江東孫權的特使到達櫟陽。

毛玠和程普兩人被小天子趕離洛陽後,急速返回到徐州和江東稟報。曹操和孫權雖然很憤怒,但面對屯兵于中原的幾十萬北疆軍,他們不得不低頭。

兩人書奏朝廷,獻請罪表。朝廷還是那一套,好言安撫一番,並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要求。曹操和孫權大喜,知道河北在洛陽大戰中元氣大傷,短期內無力南下,膽氣又壯了。

這次曹操的特使是荀彧,江東的特使是張昭,都是兩地相當有份量的大吏。兩人拜見了天子和長公主後,隨即被安排到館驛,和大將軍李弘具體商談受撫一事。

朝廷這種安排,表現了足夠的誠意,而曹操和孫權也做了精心的准備。雙方在第一次會談的時候,荀彧和張昭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恢複五等爵位制,提到了“桓、文之功”,其意思很明顯,就是要打著尊奉天子和朝廷的旗號,行割據之事實。

李弘大笑。你們這種伎倆,前幾年袁紹已經做過了。你們要求恢複五籌爵位制,其實就是逼著天子和朝中大臣們殺我。但你們想過有,在目前這種局面下,就算我死了,大漢的軍隊也不會亂,大漢的朝廷更不會亂。我大漢有楊彪、蔡邕、荀攸、許劭、賈詡、李瑋、田疇、田豫、傅干等數十員名揚天下的文臣,有鮮于輔、徐榮、麴義、張燕、呂布、玉石、顏良、楊鳳、趙云、閻柔等數十員威震四海的武將,有四十萬精銳的步騎大軍。天子在他們的輔佐下,難道還不能平定天下,中興社稷?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 第五節

大漢建興六年(公元202年),十一月。

按照大漢《上計律》,“計斷九月”,各地郡縣每年度的各項統計數據到九月底截止,到了十月初,各縣令(長)要將該縣戶口、墾田、錢谷、刑獄狀況等編制為計簿(又叫“集薄”),呈送郡國。根據各屬縣的計簿,郡國長官再編制郡國的計簿,上報朝廷,朝廷則據此評定地方行政長官的政績,予以獎懲。

各州刺史部的上計官吏一般都由長史、治中等主要從事組成,而各郡國的上計官吏則由郡丞為首,帶著長史、計曹掾史等一幫僚屬上京。

各地奉計的官吏除了要把上計文書送到京師,接受朝廷的審核、詢問外,還要參與朝廷在歲首舉行的一系列祭祀、慶典活動,所以他們在歲終前必須趕到京師。邊遠州郡因為距離京師遙遠,十月初的時候,上計吏就要動身了。

十一月上,各地郡國上計吏陸續到達京都。

最早趕到長安的是青州平原郡的上計吏。大鴻臚袁耀出城迎接,以迎諸侯王之禮接待,這讓上計官吏們受寵若驚,感激涕零。

隨同平原郡上計吏一起趕到京都的還有太守禰衡。早在去年,朝廷就下旨征召禰衡回京,但禰衡找了一大堆理由,拒絕回京任職。這次京城形勢不一樣了,太仆孔融數次書信催促,禰衡匆忙回京。

禰衡看到迎賓禮儀規格極高,非常驚訝。“郡計吏抵京,大鴻臚以迎諸侯之禮相待,也只有光武皇帝朝曾經出現過。今日各地郡計吏再享此等殊榮,敢不誓死報效。”

“陛下和長公主殿下說,大漢能逐漸走向中興,各地州郡官吏勞苦功高,以此禮相迎並不為過。”袁耀笑道,“陛下還下旨,以後郡計吏進京,皆以此禮相迎,不能有絲毫的怠慢。”

禰衡和袁耀並不熟悉,兩人稍稍客氣了一番,相攜進城。

長安城里人聲鼎沸,車馬川流不息,非常熱鬧。禰衡在馬車上不停地四處觀望,“未央宮還要多長時間才能修複完畢?”

“未央宮的重建剛剛開始,估計要到明、後年才能結束。”袁耀指著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說道,“今年,朝廷主要重建了高祖、世祖宗廟,修繕了諸府府衙。現在外朝諸府正在搬遷,估計這個月底就能從櫟陽全部搬到長安。”

禰衡微微皺眉,臉上顯出一絲憂色。陛下和長公主一直待在櫟陽宮,那尚書台、中書監、侍中寺三府大吏也就一直在櫟陽宮處理公務。此刻朝堂上正是風雨欲來之時,外朝和內朝卻分居長央和櫟陽兩地,涇渭分明,這是不是預示著什麼?

禰衡在孔融的信中,已經知道袁耀在經學和明堂制度上的立場,所以兩人除了偶爾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以外,各自保持沉默。

一行人到達郡抵寓。郡抵寓是專供郡國上計吏住的館舍,坐落在長安城西的直城門大道附近,距離未央宮和諸府官署很近,著名的“北闕甲第”也坐落此處。(北闕即是指未央宮北面的玄武闕。這里有少數皇戚貴親、重臣顯宦的宅邸,俗稱“北闕甲第”。)

袁耀告辭禰衡,驅車而去,其屬官負責安排他們的起居和日程。隨同上計吏到京的人比較多,有郡國舉薦的“孝廉”或“茂才”,這些人要到郎署任職;有詔令郡國選拔的優秀的中級官吏,這些人供朝廷諸府征辟;還有一些品學兼優的年輕士子,這些人送到太常府,由祭酒安排到太學學習。另外上計吏還帶了郡國貢奉給天子的土特產品,這是定制的,必須要給。

大鴻臚府的屬官把事情交待清楚了,正准備離開,禰衡把他叫住了,請他把自己送到禦史台。返京大臣回來後,首先要到禦史台報到,通過禦史台向皇帝遞交一封述職奏章。禰衡也是初到長安,分不清東南西北。本來他可以請袁耀把自己送到禦史台,但袁耀位列九卿,級別比他高很多,他不好開口。

禰衡在禦史台見到了陳好。兩個人早年在晉陽就相識,彼此談得來,關系不錯。陳好拉著他閑聊了一會兒,並給他介紹了治書禦史郗慮。

郗慮三十多歲,相貌很普通,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一團和氣。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聲音和笑容。他說話很慢,聲音很溫和,聽上去如沐春風,很舒服,而他的笑容恰恰給人一種春風滿面的感覺。

初次見面,禰衡冷聲冷語,沒有給他半分好臉色。郗慮不以為意,說了一番恭維話。陳好很尷尬,送禰衡出去的時候,不高興地說道:“你還要在京城里混,不能隨隨便便得罪人。你是不是打算到河西敦煌去做太守?”

禰衡嗤之以鼻,“話不投機半句多,我看到他煩。”

陳好瞪了禰衡一眼,無奈地搖搖頭,“我現在看到你也煩。前段時間,請你回來你不回來。現在長安熱鬧了,要出事了,你反倒跑得比兔子還快?你想干什麼?是不是想回來搖旗吶喊啊?”

“正是。”禰衡直言不諱,正色說道,“益謙,過一陣子,我們就要正面交鋒了。你敢不敢和我在朝堂上唇槍舌劍,正面對決?”

陳好上下看看他,忽然哈哈大笑,接著臉色一冷,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做夢。我甯願對著牆壁說話,也不願和你辯一個字。”說完他轉身就走。

禰衡捧腹大笑,沖著陳好連連揮手,“大斧,把我送到孔大人府上,我不認識路啊。”

“沒空,自己找去。”

十一月中,除了幽州和並州北部郡國外,其它諸如冀州、兗州、青州、並州、司隸等地的大部分郡國上計吏陸續趕到了長安,並開始向丞相蔡邕大人呈送計簿,稟報具體情況。

本朝由丞相負責受計書,到了孝哀皇帝元壽兩年(公元前二年),改丞相為司徒,司徒隨即負責受計。尚書台權重的時候,皇帝常常親自或委托尚書台負責受計。

丞相受計後,要和“中兩千石”以上大吏(即三公九卿)一起審核上計文書,並征召郡國上計吏詳細問詢。

為了確保計書中呈報的事實與數字准確不誤,盡可能杜絕造假違律之事的發生。《上計律》對計書統計中所發生的差錯定性為“書誤”和“實誤”兩種。“書誤”即筆誤,略加責罰。“實誤”就是造假、欺騙朝廷,隱瞞罪責,如經查實,懲罰極為嚴重。各地郡國太守、國相為此非常慎重,對各縣所呈上的計簿都認真校對、核實,還要求各縣在呈送計簿的時候,將其中某些項目的明細賬目另列清單(又叫“牒”),作為附件一並呈上,以備郡府直接複查、審核。

各地郡國為了“上計”要忙碌很長時間。而大漢有一百多個郡國,每當到了年底,朝廷也是忙得團團亂轉,丞相府的掾屬甚至都是通宵達旦地工作。現在朝廷直接控制的郡國只有五十二個,不過由于大漢處在戰亂時期,軍政事務非常多,各郡國的上計數量很大,朝廷審核的難度也很大。相對來說,審核的時間也相應較長。

在各郡國的計書中,朝廷主要審核的是人口增減,土地數量和土地分配,財賦的收繳和支出,賑濟貧困等等直接關系到國力增長和社稷穩定的一些重要情況。

十一月下,朝廷在甘陵國的計書中查出了問題。

甘陵國相許混在計書中的奏報有多處和朝廷掌握的事實存有差距,和冀州刺史邢颙在計書中所提供的數據更有很大出入,尤其在“職分田”數量、兵戶可墾田數量、賑濟和興修水利支出費用上有明顯造假現象。

太常卿許劭是許混的父親。丞相蔡邕奏請天子,請許劭即刻回避,不再參予上計的審核。另外,把此案移交廷尉府,羈押甘陵國的上計吏,詳細查詢。

與此同時,禦史大夫劉和上奏彈劾甘陵國相許混,說他在郡國貪贓枉法,目無法紀,今造假計簿,形同欺君,罪在不赦。懇請天子即刻下旨,讓冀州刺史邢颙趕到甘陵國,抓捕許混,以免許混得到消息後,和手下串通一氣,銷毀證據。

長公主仔細考慮後,駁斥了劉和的彈劾奏章,認為此案在沒有徹底查清楚之前,不能妄下斷論。不過為了有利于查案,長公主還是以天子名義下旨,讓邢颙趕到甘陵國,暫時羈押許混。

這事發生得非常突然,不但許劭措手不及,沒有任何疏通說情的機會,就連大司馬大將軍李弘和大司農李瑋等人也是極為意外。現在許劭因為兒子陷入了困境,當然不敢再極力支持鄭玄了,那麼,丞相大人下一個要對付誰?楊彪嗎?

十一月底,朝廷在上計審核中再度查出問題。

弘農郡太守楊懿在上計中稟報的全郡吏員人數遠遠超過了實際人數,其目的是為了多占“職分田”,為自己和下屬謀私利。而更為嚴重的是,他虛報安置流民的人數,伙同僚屬侵吞朝廷財賦。

朝廷為了妥善安置流民,不但要求各郡把流民就近入籍定居,分配土地,還要求各郡賜給流民宅院居住,賜給他們農具和種子等農耕物資。各郡縣安置的流民越多,朝廷調撥的賑濟財賦也就越多,朝廷嘉獎給郡縣官吏的賞賜也就越多。今年大軍收複了洛陽,弘農郡和河南尹都要安置大量流民。按照慣例,碰到這種事,郡國府衙或多或少都要虛報一點人數,一方面可以給郡國庫房添一些錢糧,二來也可以給郡國大小官吏謀點福利。但楊懿膽子太大了,虛報人數太多,很快便給查了出來。

弘農郡的上計吏倚仗自己的上司是楊閥的人,拒不承認。現在楊家家主楊彪是太傅,同宗楊奇是九卿之一的宗正,權勢傾天,怕什麼?

司隸校尉陳宮馬上舉證,事實確鑿,弘農郡的上計吏大眼瞪小眼,囂張不起來了。

禦史大夫劉和上奏彈劾弘農郡太守楊懿,懇請天子下旨,讓司隸校尉陳宮趕赴弘農郡,把楊懿抓到廷尉府受審。

長公主暗暗吃驚。在明堂制度上,楊懿是站在丞相蔡邕這一邊的,但現在丞相蔡邕為了不讓楊彪幫助鄭玄,竟然翻臉不認人,把楊懿推倒了。楊懿是楊彪的同宗,推倒楊懿,等于警告楊彪,不要激怒朝廷,否則朝廷可以把楊閥打得狼狽不堪。楊彪是楊閥家主,楊懿出了事,他的面子丟大了,暫時也只好躲在家里,免得遭人恥笑。

至于楊懿,他在天子腳下欺上瞞下,營私舞弊,未免太過張狂,遲早會給楊閥惹來禍事,乘著這次機會把他趕回家,對楊閥是個保護,而支持蔡邕這麼做的顯然就是楊奇。楊奇和楊懿雖是同宗,但關系一直不好。另外楊彪這個家主也處處壓著他,幾十年了,讓他覺得很窩囊。此次正好一箭雙雕,兩個問題全部解決。等到將來朝堂穩定了,朝廷需要楊閥出力的時候,自己位列三公不成問題。

長公主漸感不安,她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她仔細征詢了筱嵐、陳群、劉放等大臣的意見後,最後還是決定下旨羈押弘農郡太守楊懿。

在半個多月的時間內,朝廷接二連三查出兩個郡國的上計存在嚴重違律,九個郡國的上計存在不同程度的“實誤”。一時間,長安城內氣氛緊張,各郡國的上計吏們惶恐不安,擔心自己被查出問題,也被關進廷尉府大牢。

十二月上,長安傳出一個更加轟動的消息。

兗州刺史部的上計和濟陰郡的上計都給查出了問題。兗州刺史丁立和濟陰郡太守朱魭在安置流民和賑濟貧困這兩件事上貪贓枉法,狼狽為奸。兩人不僅聯手欺騙朝廷,詐取財賦,還伙同兗州部分門閥富豪私下買賣土地,從中牟取暴利。

兗州刺史丁立是前太尉朱俊的弟子、大司農李瑋的同門。濟陰郡朱魭是前太尉朱俊的兒子、大司農李瑋的小舅子、中書左令朱穆的弟弟、長公主府長史朱筱嵐的哥哥。

丞相蔡邕大人急奏長公主,請大司農李瑋回避,不再參予上計的審核。請中書左令朱穆、長公主府長史朱筱嵐回避,暫時不再處理政務,全力配合廷尉府調查。

禦史大夫劉和上奏彈劾兗州刺史丁立、濟陰郡太守朱魭,懇請天子下旨,立即派使者急赴兗州,抓捕丁立和朱魭,押回長安,交付廷尉受審。

長公主看到奏章後,頓時寒意四起,渾身冰涼,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的不祥預感得到了驗證,狂風暴雨已經撲面而來,擋都擋不住了。

她第一次感到了相權的強大威力,感到了皇權的致命弱點。

任何權力都有利弊,皇權和相權雖然互相制約,但也互補長短。當雙方達到一個平衡點的時候,朝堂上也就穩定了。現在,朝堂上的權力制衡不是皇權和相權的制衡,而是皇權、相權和兵權的三足鼎立,這本就是一個畸形的官制,是特殊形勢下的產物。它的存在,使得朝堂上的權力可以互相制約,卻無法互補長短。權力只有制約,沒有互補,它的平衡就是一種假象。當外力入侵的時候,假象碎裂,剩下的就是三者之間的互相殘殺,沒有任何退縮的可能。誰退縮,誰就會遭到其它兩者的攻殺死于非命,而剩下的兩者還會繼續厮殺,直到剩下唯一的一個。

今日的朝堂就陷入了這樣的死局,而解救的辦法就是把入侵的外力趕出去,也就是在三雍建設上采取五室明堂制,讓這場狂風暴雨立即停下來,把損失降到最低。

長公主手詔丞相蔡邕、大司馬大將軍李弘,即刻趕到櫟陽宮議事。

長安,大司馬大將軍李弘聞訊後,馬上派傅干急速趕到大司農府和李瑋見面,查問具體情況。

“仲淵兄,此事是真是假?”傅干焦慮不安,“大將軍讓我問你,請你務必說句實話,鏡明兄(丁立)和仲平兄(朱魭)是不是有貪贓枉法的事實?”

李瑋臉色陰沉,沉默了很久,突然他一拳砸到案幾上,憤怒地說道:“沒有,他們沒有貪贓枉法,他們沒有往家里拿一個錢。但現在的事實是,他們的所作所為的確違背了律法,所有證據都表明,他們的確貪贓枉法了。”

傅干愣了一下,沒有聽明白,“仲淵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鏡明兄(丁立)和仲平兄(朱魭)既然沒有中飽私囊,清清白白,那怎麼又會有貪贓枉法的事實?”

李瑋苦笑,連連搖頭。“任何一個政策的最終解釋權都在朝廷,州郡府衙如果理解錯了,或者朝廷故意讓你理解錯了,那你就算有一百張嘴,也無法還自己一個清白。”

新田制中,朝廷對各類土地有個詳細規定,在提封田(即田畝總數)後,分別列出了“邑居道路,山川林澤,群不可墾田,可墾不可墾田和定墾田”。問題就出在“群不可墾田”和“可墾不可墾田”之上。

群不可墾的土地雖然不宜農耕,不過它可能擁有豐富的礦石,可以種植桑樹果樹等樹木,可以放養牲畜,而田賦負擔則按照普通良田數量計征。所以即使早期投入比較大,但它的回報要遠遠大于農耕,因此一般有錢人會主動要求購買或者租種這些土地。

可墾不可墾田一般指未墾地,劣質的。

這兩類地在授田的時候,一般是加倍,再倍,甚至三倍五倍授給農夫,但因為目前兗州基本上屬于富鄉,地多人少,所以這些地沒人要。

朝廷為了增加賦稅,曾下旨各州郡,這兩類土地可以賣,並給了一個參考價格。兗州有錢人多,第一次出賣這些土地的時候價格又很便宜,因此許多人買了。他們在土地上投了大量錢財,結果回報非常高。大家嘗到了甜頭,又要買,而價格當然是水漲船高了。土地回報高,漲價了,而土地的數量還是有限的,于是有人賣,有人買。

但朝廷認為,這些土地中的一部分後來變成了可墾地,土地性質變了,屬于嚴禁買賣的土地了,而州郡府衙還在放任和慫恿,甚至親自參予其中的買賣,那就是知法犯法,是嚴重違律。這就是丁立、朱魭和兗州部分門閥富豪私下買賣土地,從中牟取暴利罪名的由來。

傅干明白了。這事如果按《田律》來說,的確違律,除非朝廷根據兗州發生的特殊情況重修《田律》,或給《田律》的某些條款做出解釋,否則丁立和朱魭的罪名算是背定了。

“那朝廷說,兩位兄長在安置流民和賑濟貧困兩件事上蓄意榨取朝廷財賦是怎麼回事?”傅干問道。

“安置流民,自然要予以賑濟。賑濟貧困,也要予以賑濟。但這兩個賑濟不一樣。”李瑋歎道,“孝文皇帝曾提出‘方春和時,則賑濟孤獨窮困之民’,這句話後來成了大漢律,就是‘行春’。每到春季,各州郡大吏都要振救乏絕,以救濟貧困農戶,但賑濟貧困只是地方大吏的一個仁政,是地方大吏的一個政績,數量是有限的。而安置流民則不一樣,只要是流民,都要賑濟,而且無論何時都能賑濟,是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

“兗州才穩定兩年,窮苦百姓多,靠‘行春’,賑濟貧困杯水車薪,于是他們乘著今年叛軍打進兗州的機會,向朝廷虛報流民數量,獲得了大量賑濟錢糧,所以蓄意榨取朝廷財賦的罪名也就落下了。”

傅干傻眼了。兩位兄長雖然沒有往自己家里拿一個錢,但違律卻是鐵板釘釘的事。

“這就是相權的威力,這就是丞相的權力。”李瑋神情冷峻,恨恨地說道,“一條律法,他向左解釋,可以讓你生,向右解釋,可以讓你死。”

“仲淵兄,那可有解救之策?”

李瑋冷笑一聲,“既然拉開了弓,那就沒有回頭箭。要想救下鏡明和仲平,只有拼到底了。你是司馬懿的妹夫,你覺得他能信任嗎?”

“仲達?你找他干什麼?”傅干吃驚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