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世豪雄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一節-第五節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一節

大漢元平四年(公元206年),九月,長安。

丞相府。

夜已經很深了,李瑋依舊伏案閱卷,沒有絲毫的倦怠之色。自從出任大漢丞相以來,他殫精竭慮,日夜操勞,鬢角已隱見白絲,額頭上的皺紋也越來越多,昔日高大的身軀也日漸清瘦。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屋外傳來。李瑋眉頭微皺,放下了手上的竹簡,抬頭向房門方向望去。

丞相府長史賈逵推開門,三兩步走近李瑋,神色頗為緊張,“大人,大司馬請你急赴麒麟殿,說有要事相商。”

“大將軍出事了?”李瑋駭然變色。

“應該不是,我估計是南陽戰場出事了。”賈逵小聲說道,“我昨天到尚書台,聽王凌大人說,後將軍楊大人攻擊宛城受阻後,隨即南下攻打新野,打算切斷叛軍退路。南下打新野比較冒險,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陷入叛軍包圍,所以大司馬和太尉大人急告楊將軍,請他不要冒險,還是穩紮穩打,繼續圍攻宛城為上策。但楊將軍很自負,大概在送出奏章的同時就已經率軍南下攻打新野了。”

李瑋焦慮不安,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備車,快,快……”

馬車疾馳在寬敞的大道上,十八緹騎左右保護,向未央宮飛速而去。

李瑋斜靠在車座上,把自己掩藏在黑暗里,雙目緊閉,腦子里全都是楊鳳,全都是南陽戰場。

這是一場不該打的仗,但隨著朝廷修改對外策略,一直被壓制的朝堂矛盾終于爆發了。為了緩和和轉移朝堂上越來越激烈的矛盾,朝廷不得不發動了這場南陽之戰,而始作俑者就是自己。

大將軍和邊郡文武大吏要求修改對外策略的聯名奏章,說明邊郡和大漠上的形勢很危險,西北兩疆不能穩定,朝廷就無力南下平叛,這是血的事實。為了確保中興大業能夠順利推進,朝廷被迫提前修改對外策略。

李瑋提出了五個修改建議。一是逐步遷移外族進入邊郡居住,引導和幫助他們改畜牧為農耕,在一段時間內或者災荒之年給予減免賦稅,並在此基礎上慢慢實施‘離散部落’之策,爭取在幾代人之後,甚至幾百年之後,把遷入邊郡的外族人全部納入大漢戶籍。

二是重用外族人,尤其是邊郡各級府衙,其府內掾屬必須征辟一部分外族人管理外族事務,以贏得外族的信任和忠誠,並在此基礎上逐步把一批外族權貴遷移到京城或者其它大城居住,把他們納入士籍,融入大漢。

三是邊疆戍邊,要倚重一批外族將領,邊郡士卒也盡可能從外族部落中征募,以減少中原人的北遷,緩解因為漢胡雜居給邊郡造成的諸如草場、田地、習俗等等各種矛盾,讓雜居各方逐步建立起信任,並在此基礎上慢慢推行諸如通婚等等有助于各族之間加快融合步伐的律令。

四是在各外族單于庭、王庭設立學宮,置明師,讓各族王公權貴、大小首領們的後代從小就說大漢話,寫大漢字,讀大漢書,長大了到太學再深造,通過試經(考試)的優秀者可以入仕為官。到邊郡授學的明師從太學諸生中擇優錄取,三年一換,回朝後予以重用。

五是賑濟制度,這是確保西北兩疆和大漠穩定的基礎。李瑋的賑濟制度不是單方面的無償饋贈,而是朝廷和外族,和邊郡百姓共同預防和抵禦災患。邊郡建官倉,官倉囤積的谷粟一部分由各地“入粟拜爵”的富豪運送,一部分由朝廷運送,一部分由當地府衙籌措。邊郡建馬政,朝廷投入錢財,並利用邊郡和大漠上的各外族戰馬、牲畜、草場等等,和各外族一起圈地養馬,養牲畜,以備戰爭和災患。

李瑋對外策略的原則就是“征伐和安撫”,但他偏重安撫,而且很多政策都是幾代人,甚至百年以後才能看到效果,所以這個新制的對外策略在朝議上很快得到了通過。然而,接下來的事就讓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李瑋為了實施這個新的對外策略,說服了長公主殿下、大司馬徐榮和太尉張燕,做了一番人事調整。

楊鳳被拜為車騎將軍,免去了衛尉卿一職,成了一個沒有實權的將軍。左將軍顏良出任衛尉卿,主掌南軍,戍衛皇宮。

楊鳳認為李瑋有意把他趕出朝堂,對李瑋極其憤恨,而李瑋似乎為了平息楊鳳的憤怒,馬上把左衛將軍呂布征調回京,讓征南大將軍鍾繇代替呂布督青兗兩地兵事。接著又罷免了趙云的光祿勳卿,由大鴻臚卿袁耀接任。

楊鳳、呂布、趙云三個人都成了沒有實權的將軍,那麼誰去督領豫州兵事?

朝廷沒有宣布,而是宣布了新的大鴻臚卿。

匈奴右賢王、度遼將軍劉冥出任大鴻臚卿,本朝曆史上第一個外族九卿大員。

滿朝震驚,反對的奏章象雪片一般飛向晉陽。過去孝武皇帝的時候,匈奴休屠王之子金日磾曾是托孤四大臣之一,但他也不過是個光祿大大。今天劉冥何德何才高居九卿之位?難道就是為了討好外族?

長公主遠在晉陽,大臣們沒有聖旨也不敢擅自出京,誰都無法當面勸諫,所以這反對彈劾的奏章也就石沉大海,毫無消息。

太傅楊彪實在無法接受,改制可以,但也不能這麼改。這算什麼?這也叫治國之策?我看這是賣國之策。他連續上奏長公主,長公主置之不理,楊彪憤而請辭。他不干了。這次長公主馬上回書了,好言安慰了一番,然後同意了。

宗室劉和出任太傅一職。

光祿勳卿袁耀也不干了。當年袁術在北軍做長水校尉的時候,劉冥是長水營的軍司馬,是袁術的部下。袁術在信都城差點被大將軍殺了,而原因就是因為劉冥的背叛。和一個背信棄義之徒同殿為臣,而且還是一個匈奴人,他覺得非常羞恥。他上表請辭,要到州郡去任職,主動要求外放,京城待不下去了。

朝廷給了袁耀一個驚喜,拜袁耀為平南將軍,督領豫州兵事。

朝廷為何做出這種任命,長安有很多猜測,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現在袁耀到豫州更好,而鍾繇有些待不下去了。

劉表中了鍾繇的反間計,殺了袁熙,後來明白了,在襄陽痛罵鍾繇,荊襄、江淮兩地人所皆知。袁閥的勢力遍及荊、豫兩州,門生故吏們一邊罵劉表,一邊罵鍾繇。袁紹都死了,為什麼還不能放過他兩個兒子?即使要殺,也要堂堂正正地殺,何苦用這種卑鄙手段?豫州很多袁閥的門生弟子一氣之下,卷鋪蓋走人,不跟鍾繇混了。

袁耀本是文武兼備之才,又是朝廷正式認可的袁閥家主,他現在到豫州坐鎮,當然很快能收攏人心,全力對付荊州劉表。至于為什麼讓鍾繇督領青兗兩州兵事,估計還是考慮到蕩寇將軍雷重的那七萬大軍。和呂布比起來,鍾繇指揮雷重,岳父指揮女婿,當然更加得心應手了。

劉冥到了朝廷,度遼將軍誰干?誰統率度遼鐵騎?河南尹徐晃出任度遼將軍。

袁耀走了,新任光祿勳是誰?張郃,鎮護大將軍、青州刺史張郃.青州刺史是誰?少府卿許靖。許靖給外放了。

少府卿又是誰?原京兆尹余鵬,李瑋的同窗。

京兆尹又是誰?原大司農丞朱穆,李瑋的大舅子。

新任河南尹是誰?原尚書左仆射司馬朗。

新任尚書左仆射是誰?丁立,李瑋的同窗。

執金吾玉石將軍一直統兵在外作戰,執金吾一職過去由顏良代領,現在改由陳好代領。朱穆的弟弟朱魭出任治書禦史。

長安人恍然大悟,丞相李瑋借著這個機會,把同窗劉冥、余鵬、陳好、丁立,把至親朱穆、朱魭全部拉上位了,權勢更大了。

當然了,長公主也有收獲,宗室大臣劉和總算又回來了,而且隸尚書事參予決策。

大司馬徐榮和太尉張燕也可以接受,畢竟楊鳳做了車騎將軍,顏良和張郃也上位了,而呂布和趙云都是功勳顯赫的戰將,無人可以憾動他們的地位。

李瑋打著實施新制的旗號,明目張膽地任人唯親,而長公主和大司馬竟然置若罔聞,此事立即刺痛了朝中大臣,于是朝堂上出現了一股辭職熱潮。

出乎意外,丞相李瑋毫不在意,一概批准。只要你願意走,打個招呼就行。

四月上,朝廷詔告天下,按照新制,以試經選拔人才,三年一次。但大漢中興之期,急需賢能之士,故第一次選拔直接征召天下通知逸經、古記、天文、曆算、鍾律、小學、《史篇》、《本草》及以《五經》、《論語》、《孝經》、《爾雅》等各類人才齊聚京師,試經(考試)入仕。

一時間,朝野震動,各地儒生賢良蜂擁而至,長安太學竟然人滿為患。

試經選拔在本朝一直是輔助選拔制度,主要是考儒家經文,考試方法有射策和對策兩種。射策就是抽簽考試,內容側重于對經義的解釋,主要用于太學內部的考試,目的是督促諸生認真讀經,明了經義。對策則是根據皇帝或學官提出的重大國政、理論等問題,撰文以對,主要用于朝廷舉薦的士人,皇帝和學官考驗合格後,就可以授官了。

選拔新制規定,試經考試分三種,分別是行策、試經和律論。這三種考試方法按照難易程度分甲乙丙三科。每科有規定的職官名額。

本朝最初的射策考試根據難易程度,分甲乙兩科。王莽時,將兩科改為三科,並增加了各科的取官人數。這種考試在王莽篡國之前是一年一試,光武皇帝中興後恢複甲乙兩科,兩年一試。不過隨著太學規模擴大,儒生增多,考試制度隨即開始改動,漸漸也就流于形式,以察舉薦士為主了。

五月上,試經考試開始。丞相李瑋等公卿大臣,許劭、王剪、楊彪等大儒名士齊聚太學,論卷取士。

五月中,第一次考試選拔結束。因為賢能之士遠遠超過了規定的取官人數,朝廷急奏長公主,請求增加名額。長公主回旨,不限定人數,有多少取多少,一個不要漏掉。

朝廷取賢良五百四十七人,全部授官。朝廷的人才危機立時得到極大改善。

天下士人聞訊,無不歡欣鼓舞,准備三年後規模更大的試經選拔。

李瑋的試經選拔制度成功了,為朝廷征募了大量優秀的各類型急需人才,但同時也遭到了門閥世家的仇恨。

現在他們明白了,為什麼長公主、大司馬和太尉大人都在背後支持李瑋,因為李瑋早就說服了他們,他保證試經考試可以為朝廷征募一批極其出色的人才,他做到了,給了門閥世家們重重一擊,也給危難中的大漢走向中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門閥世家和朝中遭到排擠的文武大臣們走到了一起,他們正准備聯手打擊李瑋的時候,南陽大戰爆發了。這場戰爭來得非常及時,以致于李瑋在丞相府振臂歡呼。

去年長安的朝堂危機四伏,今年長安朝堂上的危機更是一觸即發,而長安的大漢天子遠征塞外,長安的長公主殿下遠避晉陽,長安朝廷的擎天柱石大將軍李弘更是在西北兩疆誓死鏖戰,長安朝廷就象一棵傾覆在即的大樹,又像一葉驚濤駭浪中的浮萍,雖然依舊在風雨中苦苦支撐,但這時只要有一點外力,它就會倒下,就會被風浪吞噬。

襄陽人忍不住了,優柔寡斷、猶豫不決的劉表忍不住了,掙紮在生死線上的曹操忍不住了,居心叵測意圖坐收漁人之利的孫權和周瑜忍不住了,時刻想打進長安的劉備也忍不住了,一艘艘特使的快船在長江上往來飛駛,一張張慷慨激昂的面孔在襄陽城里進進出出,進攻,北伐,一統社稷……激動的叫喊聲響徹了江淮、荊襄和巴蜀,各方勢力都在厲兵秣馬,北伐的洪流已不可阻擋。

五月上,襄陽的劉表出兵了,蔡瑁、蒯良、文聘、徐庶、馬良等荊州大將率六萬大軍殺向了魯陽,殺向了穎川。

五月上,益州的劉磐、劉備出兵了,兩人在陽平關下會合,集結了五萬大軍向隴南發起了攻擊。

五月上,孫權、周瑜親自統率江東大軍北上,和曹操會師于九江郡壽春,三人集結了八萬大軍,沿著渦口(渦水入淮處,在安徽懷遠東北方向)北上,直殺豫州。

三年光陰,對長安來說,彈指一瞬間,什麼事都沒做好,時間就沒了,但對南方各州郡來說,卻是漫長的三年,他們在這三年中竭盡所能,想方設法恢複元氣,擴軍備戰,時時刻刻提防著北疆軍呼嘯而下。他們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他們終于找到了機會,他們向強大的敵人發起了反攻。

然而,正如李瑋在麒麟殿軍議上所說,自袁紹死後,天下再無雄主,劉表、曹操、劉備、孫權、周瑜之輩威望不足,誰都無法駕馭各路諸侯,敗亡不過是遲早之事。

五月中,蕩寇將軍雷重起七萬大軍南下,于蒙鄉(今蒙城)一戰擊敗孫權、周瑜的江東大軍,斬首八千級。孫權、周瑜急速撤過淮河,再不敢前進半步。

征南大將軍鍾繇指揮高順、臧霸、魏續三路大軍戍守徐兗邊境,曹操不敢越雷池半步。

五月中,右衛將軍趙云、武衛將軍陳好、中壘將軍于毒率北軍四營趕到隴南,會合了華雄、司馬懿、魏延,集結四萬大軍與叛軍決戰于河池城外。

武衛將軍陳好、厲鋒校尉郝昭率前鋒營三千悍卒奮勇突進,撕開蜀軍中陣,斬十二將,砍倒蜀軍大纛,重創劉磐。

趙云、司馬懿揮軍掩殺,一戰而勝。

劉備率軍撤至西亭死守。當夜,劉磐重傷不治而死,軍心渙散,劉備無奈撤軍而還。張任、張松、黃權、黃忠、諸葛亮、龐統等巴蜀、荊州文武勸說劉備坐鎮成都,穩定軍心,免得被北疆軍乘勢而下,拱手丟掉整個益州。

五月下,劉備留下張飛、張任、龐統、劉琰、李休等文武大吏鎮守漢中,自己統率大軍南下成都。

平南將軍袁耀率軍三萬大軍戍守廣陽關、魯陽和昆陽一線。本來他指望雷重擊敗江東大軍後,能急速回援,誰知江東大軍待在淮河一線,曹操屯兵于徐兗邊境,一個都不撤,把北疆軍十幾萬大軍拖住了。

蒯良指揮大軍猛攻魯陽,豫州告急。

車騎將軍楊鳳領三萬大軍出武關,直殺南陽宛城,實施圍魏救趙之計,迫使荊州軍回撤。

荊州軍回撤了,但楊鳳卻拒絕撤軍,三番兩次上奏朝廷,要求率軍攻打宛城,收複南陽。平南將軍袁耀隨後也上奏,說現在孫權、周瑜的大軍被拖在淮河一線,他們想撤但又擔心漢軍順勢渡河而下,所以進退兩難。荊州失去了江東的支援,根本無力抵擋我大軍的攻擊,請朝廷慎重考慮,不要錯過這個機會。

此刻北疆叛亂未定,朝廷的策略就是防禦,大司馬徐榮和太尉張燕堅決拒絕了楊鳳、袁耀的懇求,但李瑋在這個關鍵時刻說了一句話,“朝廷有足夠的財賦支撐車騎將軍收複南陽。”

丞相大人既然支持打,那這一仗肯定打得起,所以太傅劉和、禦史大夫荀攸和朝中眾多公卿大臣隨即紛紛上奏,要求大軍繼續南下攻擊,但徐榮和張燕的態度非常堅決,撤,立即撤回關中。

大臣們上書長公主。

在兵事上,長公主不敢隨便做主,現在大將軍不在,當然要聽徐榮和張燕的,所以長公主打算下旨命令楊鳳和袁耀撤軍。這時,丞相府長史賈逵日夜兼程趕到了晉陽宮,向長公主遞交了李瑋的一封密信。

李瑋在信中說,距離陛下主政的時間還有三年,三年內,大軍如果不能平定南方叛逆,大將軍會離開朝堂嗎?三年後,天子只有十三歲,按照慣例,殿下還要繼續執掌權柄,要一步步移交權柄。這個時候天下未定,大將軍他敢離開天子走嗎?就算他願意離開,但軍心怎麼辦?誰敢保征軍心不亂?誰敢保證軍中沒有像董卓、李傕、郭汜那樣十惡不赦的奸佞?

朝廷的財賦的確很緊張,但大將軍在大漠上的威望太大了,自從他到了北疆後,到目前為止才打了幾仗?北疆的形勢按這樣發展下去,要不了多久,鮮卑人自己就會把問題解決了。大將軍陪同陛下巡視遼東,正是為了給鮮卑人時間,所以朝廷的財賦完全可以支撐南陽大戰。如果今年打下南陽,明年大軍一定可以橫渡長江。

長公主怦然心動,下旨攻打南陽。

這仗一打就是三個月。北疆軍無法攻克宛城,也就無法收複南陽。

八月下,天子和大將軍平定北疆,驃騎將軍鮮于輔病逝,大將軍病重,長公主執意要親赴幽州看望大將軍的消息先後傳到了各軍統帥手上。

此時征南大將軍鍾繇接到了外甥郭援的一封書信。郭援是袁耀帳下的校尉,現正在南陽攻打宛城。他在書信中稍稍說了一下長安形勢,然後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今大將軍病危,而朝中奸佞擅權禍國,社稷搖搖欲墜,我欲拯救大漢,但路在何方?”

鍾繇臉色大變,奮筆疾書。打南陽,需要整個南方戰場的配合,獨自一路攻擊宛城,勝算甚少,極耗財賦。此時正值朝廷改制的關鍵時刻,以丞相大人的行事風格,絕不會同意車騎將軍攻打南陽。但此次丞相大人一反常態,積極支持,其中必有深意,你切切不可聽信饞言,誤入歧途,禍害九族。

此信送出之後,郭援再無消息。鍾繇焦慮不安,書告雷重,密切注意南陽,必要時秘密抽調一部軍隊回屯許昌,以防萬一。

鍾繇沒有細說原因,而雷重竟然想都不想,急調三萬大軍回屯許昌。

“大人,我們到了……”

賈逵的聲音驚醒了陷入半夢半醒之間的李瑋,他猛地睜開眼睛,望著車窗外漆黑的夜空,眼里露出了一絲猙獰殺氣。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節

屋內的燭光很昏暗。

大司馬徐榮坐在角落里,兩眼盯著剛剛走進來的李瑋,臉色陰沉得可怕。

太尉張燕背負雙手,正在屋內走動,看到李瑋後,猛然挺直身形,一股殺氣噴湧而出。

尚書令田疇神情悲憤,悄悄遞給李瑋一個無奈的眼神,轉身走出了書房,輕輕掩上了房門。

“如你所願……”張燕俯身拿起案幾上的急奏,冷聲說道,“該死的都死了,該叛的也都叛了,該殺的現在也要殺了。”

李瑋狂喜,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站在原地也沒動,極力抑制著內心的興奮。成功了,南陽戰場終于出事了。

他看看張燕,又看看徐榮,然後接過了急報。

車騎將軍楊鳳在新野中伏,其本人身受重傷,丁波、林捷、薛蘭等十幾員大將全部戰死,兩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

武猛將軍梁百武、驍騎將軍寥磊率軍強行突圍,于穰城再度被圍。

龍驤大將軍王當率一萬大軍急速支援,突破湍水河,救出了楊鳳、梁百武和寥磊,但本部一萬大軍折損過半,僅帶三千人馬逃出了重圍,于順陽又一次被圍。

平南將軍袁耀放棄回撤魯陽,率三萬大軍東進支援。雙方在丹水河大戰,武牙將軍李云等四員大將和六千多將士血戰而死。後荊州軍主動撤退,袁耀順利救出楊鳳、王當等人,後撤到武關。

到了武關後,黃猗、荀正、陸勉、子率、鄭寶、劉詢、郭援等人突然叛亂,挾持了楊鳳、王當和袁耀等人,舉起了“除奸佞,清君側”的大旗,率軍直殺長安。

“這就是改制的代價,是嗎?”張燕看到李瑋泰然自若,不由得大為憤怒,厲聲質問道,“我說過,這一仗不能打,不能打,你為什麼不聽?難道修改刑律,出錢贖罪就能平息他們的仇恨?三萬多將士,二十幾員戰將,就這樣死了。這都是你的罪過,你的罪過。”

“如果不改刑律,恐怕豫州早就亂了,那時死去的不是三萬多將士,二十幾員戰將,有可能是整個豫州,甚至包括洛陽都有可能丟失。”李瑋慢慢卷起竹簡,平靜地說道,“曆朝曆代的改制,哪有不死人的?這很正常。有人因改制而受益,有人因改制而受損,利益受損的一方做些極端的舉動很正常,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過……”他看看坐在黑暗中的徐榮,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如今天子和長公主都不在長安,大將軍又在幽州病重生死未卜,這麼好的機會,恐怕不僅僅是黃猗和陸勉一般人舉兵叛亂,應該還有更多人要跳出來……關中熱鬧了,血雨腥風啊……”

李瑋的囂張態度頓時激怒了張燕,“只要把你砍了,什麼事都能解決。”

李瑋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太尉大人,過去幾萬、幾十萬,甚至幾百萬人的死亡,對你來說都不屑一視,今天怎麼為了區區三萬人失去了理智?把我砍了,能解決什麼問題?社稷能中興?新政能實施?百姓能溫飽?叛逆能授首?另外,話又說回來了,難道你們不想殺人?如果你們不願意看到今天的局面,憑兩位大人的實力,難道還不能勸阻長公主?不能阻止楊鳳攻打南陽?既然我們目的相同,今天應當同舟共濟、共度難關,而不是互相埋怨和指責。”

張燕被李瑋這番話氣得火冒三丈,“是你要殺人。你秘密派賈逵到晉陽干什麼?你以為我們不知道?賈逵到了晉陽,長公主馬上下旨,你讓我們怎麼阻止?雖然朝中有人要殺你,但形勢還在控制之內,完全沒有必要非要推波助瀾,把對手都給逼出來。如今黃猗在前,袁耀在後,公開舉兵反叛,形勢隨時可能失控,你想過後果嗎?”

“哈哈……”李瑋笑著連連搖頭,“殿下為什麼離開晉陽?還不是你們慫恿的,否則以朝中大臣們的勸諫,她怎麼會在這個關鍵時刻離開晉陽?殿下遠赴幽州,風云鐵騎隨即出塞。風云鐵騎為什麼出塞?北疆的叛亂已經平定了,風云鐵騎還要出塞嗎?我想問問太尉大人,如今風云鐵騎在哪?是不是已經秘密進入了蕭關,正在順著涇水河南下?還有,涼州鎮西將軍姜舞的鐵騎是不是也已經秘密進駐上邽?”

“這都是給你逼出來的下下之策。我們就怕發生叛亂,誰知越怕什麼,它就來什麼,罪魁禍首就是你。”張燕惱怒不已,“你為什麼非要這麼干?難道大漢將士的性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嗎?你能有今天,都是誰給你鋪的路?你還有人性嗎?你的良心在哪?”

“南陽大敗的責任難道應該由我承擔嗎?南陽為什麼大敗?楊鳳將軍為什麼新野中伏?為什麼接著又在穰城、順陽兩次被圍?背叛,有人已經背叛了。這次我們即使不打南陽,但下次呢?下次打南陽,也許我們損失的不是三萬人,而是六萬人,十萬人,甚至可能丟掉洛陽,丟掉長安,丟掉社稷。”李瑋反駁道,“叛逆們要殺我,要毀掉改制,要南北分裂徹底傾覆大漢,而襄陽人巴不得我們內訌,巴不得南北分裂,以便給自己贏得反攻的時間和機會。難道我們小心翼翼地避過這次叛亂,朝廷就穩了?叛逆們就改邪歸正了?”

“代價太大了。”徐榮說話了,嗓音低沉而悲慟,“當年他們借著誅殺董卓的名義,背叛了大漢,攻殺洛陽,導致社稷敗亡,今天他們又來了,他們再一次背叛了大漢。我真不明白,朝廷已經最大程度地滿足了他們的要求,為什麼還不知足?難道他們個人利益當真比社稷利益更重要?沒有了社稷,個人的財富和權勢從何而來?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如果他們懂得這個道理,大漢怎會有傾覆之災?”李瑋嗤之以鼻。

“董卓之禍,距今不過十七年而已,至今猶曆曆在目。”徐榮仰天長歎,“前事不忘,後世之師,可惜……可惜……”

張燕怒氣沖天,指著李瑋還想痛罵,徐榮輕輕拍了拍案幾。“飛燕,算了……人死不能複生,或許早點把他們逼出來也不是壞事,大漢中興,總有人要付出代價。當年董卓進京,本意也是除奸閹,清君側,重振社稷,但結果呢?結果是誰把他逼上了絕路?董卓之禍就是前車之鑒,今天我們絕不能重蹈覆轍。”

“河南尹立即換人。”張燕長歎,“命令右將軍文丑領河南尹,原河南尹司馬朗即刻回朝。叫文丑即刻起程,日夜兼程趕往洛陽,駐守八關。”

“命令武銳將軍張繡領弘農太守,拱衛京畿。”

“命令威虜將軍臧霸領青州刺史,原青州刺史許靖即刻回朝。”

“命令鎮東將軍高順領青兗兩州兵事,征南大將軍鍾繇即刻回朝。如果發現鍾繇有謀叛之舉,無需稟奏朝廷,即刻誅殺。”

“拜雷重為鎮南將軍,領豫州兵事,如果豫州郡縣有人叛亂,無需稟奏,立即予以誅殺,絕不姑息。”

“命鎮軍大將軍燕無畏,鎮西將軍姜舞各率鐵騎急速趕到長安,戍守京師。”

“慢……”李瑋突然打斷了張燕,“以我看,這兩支援軍不要急著趕到長安,再等一等……”

徐榮臉色微變,心中不禁一陣戰栗。張燕瞪大眼睛,幾乎要吃了李瑋,“你還想干什麼?”

“還有人沒出來……”李瑋笑道,“不要急,千萬不要急……兩位大人態度硬一點,給我強有力的支持,這時肯定還有人要背叛……既然殺開了頭,那就不要留下後患,一次殺個乾淨。”

“仲淵……”徐榮搖搖手,“適可而止吧。”

“如果大將軍聽到這個噩耗,堅持不住,一命歸天了呢?兩位大人是不是有絕對把握控制全局?”李瑋突然激動地沖到徐榮面前,大聲叫道,“要殺就殺乾淨,不要象董卓一樣自取死路。當年董卓如果狠狠心,把該殺的都殺了,何至于有敗亡社稷之禍?他最多不過象梁翼一樣做個驕橫跋扈的權臣而已,但現在呢?現在傾覆社稷的罪責都是他的,而真正應該承擔傾覆社稷之責的袁紹、曹操、劉表之流卻成了挽救社稷的英雄?告訴你,這個世道沒有公理,只有戰刀,誰的刀鋒利,誰贏了,誰就是公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殺!”

屋內霎時靜寂,只有三位大臣急促的喘息聲。

南陽大敗,黃猗、陸勉舉兵叛亂,揮軍攻殺長安,一時間朝野震驚。

叛軍勢如破竹,連克商城、上洛、藍田三城,直逼杜陵,距離長安只剩下一百二十里了。

黃猗以袁耀的名義傳檄天下,列舉了李瑋十八條罪狀,號召各地州郡共同起兵,討伐丞相李瑋。

大司馬徐榮、太傅劉和、太尉張燕、丞相李瑋驚慌失措,一面命令左將軍、衛尉卿顏良領一萬南軍進駐杜陵,阻擊叛軍,一面派禦史大夫荀攸招撫叛軍。

公卿大臣們在朝議上爭吵不休。有的上奏彈劾李瑋,叫他立即滾蛋,免得引發內亂,敗亡社稷;有的振臂高呼,要捕殺李瑋,砍下他的人頭以平息叛亂;呂布、趙云、張郃、劉冥等大臣卻夷然不懼,要求征調各地兵馬進京,平定叛亂,戍衛京師。

大司馬徐榮猶豫不決,太尉張燕茫然無措,兩個人一改往日的沉穩,遲遲沒有做出任何決定,甚至都沒有報奏遠在幽州的天子。

大司馬徐榮的解釋是,如果強行鎮壓,肯定會禍亂關中。這可能危及社稷的安全,所以傾向于安撫,但安撫就要罷免丞相李瑋,“我無權罷免丞相,只能奏請天子和殿下做出決定,因此這事不能急,要慢慢來,先勸勸黃猗、陸勉等人,一切以穩定為上策。”

朝廷的不作為激怒了主戰派大臣,呂布在朝堂之上怒斥徐榮,睚眦欲裂。主撫派大臣卻興高采烈,一次次聯名上奏,要求即刻罷免丞相李瑋。

叛軍看到朝廷惶恐不安,氣焰非常囂張,開始向杜陵展開攻擊。

鎮南將軍雷重急奏朝廷,叛軍卷土重來,再攻豫州。

許昌三萬大軍在徐岩、趙玄的指揮下,死守魯陽、昆陽一線,幾乎與此同時,孫權、周瑜再次率軍渡河,雷重親自指揮大軍阻敵于淮水一線,戰況非常激烈。

雷重求援,希望朝廷能從洛陽調兵南下,先把士氣高漲的荊州軍打退。

大司馬徐榮征求李瑋的意見,是不是適可而止,但李瑋一口否決,“告訴雷重,豫州土地一寸也不能丟,即使七萬人全部拼光了也在所不惜。這一仗打完了,我給他錢糧,讓他再征兵十萬。”

太尉張燕失聲驚呼,“仲淵,長公主一旦下旨罷免了你的官職,那就什麼都晚了。不要玩火自焚了,還是即刻調兵平叛吧。”

李瑋淡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以這顆人頭做賭,輸了,我認了,贏了,社稷則振。”

徐榮無奈,回書雷重,社稷安危盡在將軍一人之手,請將軍不惜代價,擊退叛逆,守住豫州。再書燕無畏、姜舞,平叛時機未到,等待攻擊命令。

九月下,天子、長公主和大將軍到達中山國郡治盧奴城。

突聞長安大亂,大將軍急怒攻心,病情再度加重。長公主怒不可遏,對李瑋切齒痛恨,下旨罷免李瑋,以求迅速穩定京畿。

小天子斷然拒絕,“對待叛逆,只有一個字,殺,一殺到底,決不姑息。”

“現在國事我說了算。”長公主厲聲叫道,“你才多大?你懂什麼?”

“朕年紀是不大,但朕知道什麼叫養虎為患。”小天子揮舞著雙臂,扯著嗓子叫道,“向叛逆低頭,朕的威嚴在哪?朝廷的威嚴在哪?丞相大人改制,有什麼錯?這些叛逆竟敢要挾朕,要挾朝廷,死有余辜。”

長公主氣得淚如雨下,抬手就要打他,“你就知道殺,殺,殺能解決什麼問題?”

小天子一把抓住了長公主的手,瞪著眼睛叫道,“你今天下旨殺丞相,三年後,我就把所有叛逆全部殺了,九族皆滅,一個不留。”

長公主駭然心驚,渾身冰涼。大將軍成功了,五年的戎馬生涯,終于把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變成了一個殺氣騰騰的悍將。長公主一把推開小天子,怒氣沖天地沖進了大將軍的臥房。她恨大將軍,她恨大將軍把小天子從自己身邊搶走了,恨他把小天子變成了一個殘忍血腥的武人。

大將軍躺在榻上,形神枯槁,眼里充滿了歉疚,“我知道這對你非常不公平,但我沒有辦法,我會死的,你也一樣,如果我們都死了,他怎麼辦?”

長公主心如刀絞,抱著大將軍號淘大哭。她何嘗不知道大將軍的心思,但大將軍是人,不是神,這幾年為了精心培養小天子,他放棄了一切,甚至連朝堂政事都放棄了,他盲目地信任自己的兄弟和部下,他哪里知道大漢已經面目全非了。

大將軍輕輕抱住她單薄的身軀,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們去晉陽吧。在大漠上,像陛下這樣強壯的孩子,十歲就要上戰場,十三歲就可以指揮大軍攻城拔寨了。當年你到北疆的時候,也只有十歲,你開府主事,指揮我和北疆十幾萬將士征伐天下,名震天下。你能做的事,陛下為什麼不能做?讓他去吧,天下是他的了。”

“不,我要去長安。”長公主淚水漣漣,深情吻了一下李弘,堅決搖頭,“我要去長安,我不能丟下社稷不管。陛下太小,他什麼都不懂……”

“跟我去晉陽吧。”李弘突然用力抱緊了長公主,“我也許活不長了。如果老天有眼,讓我再站起來,我就娶你……”

長公主驚呆了,她難以置信地望著李弘,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跟我去晉陽。”李弘鄭重地說道,“這是我今生最後一個願望,我要娶你。”

長公主突然死死抱住李弘,放聲痛哭,哭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

九月二十九,夜,中山國國相府大堂。

燭火通明。

長公主兩眼紅腫,端坐于案幾之後。案幾上,左邊擺著天子印璽,右邊擺著一個錦盒。

小天子站在長公主對面,神情緊張。

前將軍玉石、中軍大將軍賈詡、護軍將軍何風、冀州刺史楊明、胡騎將軍祭鋒、長水將軍穆斯塔法、武猛將軍吳雄、厲武將軍彭烈、左中郎將段炫、右中郎將張蕭、虎賁中郎將張震、尚書右仆射王凌、中書監劉放、侍中孫資、長公主府長史黃岳、大將軍府長史傅干、司馬蔣濟等五十多位文武大臣跪坐于兩側。

“還記得這個錦盒嗎?”長公主問道。

小天子搖搖頭。

“打開它。”

小天子疑惑地看看長公主,上前打開了錦盒,拿出了里面的白絹,白絹上有六個歪歪扭扭的字。“賜豹子于姑姑。”小天子馬上明白了,但他就是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會寫下這六個字,而且姑姑突然拿出這個東西用意何在?

“這是誰寫的?”長公主問道。

“是朕寫的。”小天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姑,這句話寫得不對,嘿嘿……”

“那你就重新寫。”長公主站了起來,“你長大了,天下是你的了,但姑姑什麼都沒有,只有這道聖旨……”

“聖旨?”小天子吃驚地望著長公主。這是聖旨?姑姑今夜興師動眾,把一幫文武大臣都叫來,就是為了讓自己把這六個字變成聖旨?但這聖旨能寫嗎?距離自己主政還有三年,姑姑還要主掌權柄三年,如果這聖旨一寫,那天下就變了。

“姑姑,你怎麼了?”小天子嚇得聲音都變了,“姑姑,這道聖旨不能寫,即使要寫,那也要等到三年之後。”

“他還能活多久?”長公主聲音很平靜,平靜地讓小天子有點毛骨悚然。

“姑姑……”小天子哀求道,“姑姑,請你以社稷為重……”

“你也知道要以社稷為重?”長公主苦笑,“你今天說了什麼?”

“姑姑,朕錯了,朕一時胡言亂語……”

“算了,我剛才說了,這天下是你的了……”長公主走到小天子身邊,把他摟進懷里,親昵地摸了摸他的臉,“我把天下給你,我走了……”

小天子目瞪口呆。文武大臣們也震駭不已。大堂上的氣氛驟然緊張。

“姑姑,你要去哪?”小天子可憐兮兮地要哭了。

“你把聖旨給我,我去晉陽,他活一天,我就活一天……”長公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潸然而下。

大臣們齊齊跪下,誰都不知如何勸阻。長公主深愛大將軍,她為了大漢,她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今天大將軍命在旦夕,她毅然要離開朝堂,誰又能忍心阻止,殘忍地擊碎她心中最後的希望。

長公主轉身面對大臣們,哽咽說道:“諸位愛卿,陛下就托付給你們了。循舊例,陛下主政還要三年,但我們的陛下……”她低頭看看神情黯然的小天子,不禁悲楚萬分,再一次把他摟進了懷里,緊緊地抱著,“他長大了,他懂事了,他可以縱橫天下了……”

“姑姑……”小天子哭了,“姑姑,你不要走……”

長公主蹲下來,輕輕抹去小天子臉上的眼淚,“坐上案幾後面去,讓姑姑給你行大禮,然後我就走了……”

“姑姑……”小天子一時驚恐至極,淚如雨下,死死拉住了長公主的手,“姑姑,你不要走……”

前將軍玉石淚流滿面,猛然挺直上身,縱聲狂呼:“請陛下上座……”

長公主猛地掙脫小天子的手,連退三步,跪倒在地。

“姑姑……”小天子悲號一聲,撲上去就要抓長公主的手。傅干突然站起來,擋在了小天子面前,一把抱起他,三兩步沖到案幾後面,將他緊緊按坐在席上。

“跪……”玉石仰首高呼,聲震大堂。

“跪……”

長公主跪伏于地,想起十七年來的風風雨雨,想起自己承載了十七年的重擔,想起死去的父母兄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萬般苦楚,失聲痛哭。

大漢元平四年(公元206年)九月二十九,長公主還政于天子,天子主政。

大漢元平四年(公元206年)九月三十,天子下旨賜婚,長公主嫁于大將軍李弘。

同日,大將軍李弘在長公主、小雨和風雪三人的陪伴下,奔赴晉陽。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三節

小天子拿著聖旨看了又看,遲遲沒有說話。

賈詡微微一笑,“陛下,臣擬寫的這道聖旨,是不是有問題?”

小天子局促不安地搖搖頭,欲言又止。

“陛下,有什麼疑問嗎?”傅干笑道,“陛下有話請說出來,這樣臣等也好給陛下做出解釋。”

小天子抬頭看看他,抓了抓腦袋,遲疑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朕有些不解,大將軍為什麼要把呂布將軍即刻調到晉陽?如果大將軍萬一出了什麼事,能代替大將軍坐鎮北疆的也只有趙云將軍,或者……燕無畏將軍。朕不明白,大將軍征調呂布將軍是什麼意思?”

賈詡、傅干、蔣濟、王凌、劉放、孫資六人互相看看,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贊賞之色。小天子果然聰慧,一眼就看出了這道聖旨的要害之處。

征調呂布將軍,是大將軍臨走前的囑咐,大將軍用意何在,幾位大臣或多或少都能猜出一點,但這話誰都不敢說。賈詡等人的目光望向了傅干和蔣濟,等待大將軍的兩位親信做出解釋。

“陛下認為,大將軍還能支撐多久?”傅干問了一個大臣們最害怕的問題。這個時候大將軍一旦病逝,後果不堪設想。

小天子神情一黯,低聲說道:“朕問過太醫令黃大人了,他很沮喪,沒什麼信心。”

“大將軍在中原大戰的時候,曾病倒過一次。那次很危險,幸好華陀大師及時趕到了。”傅干說道,“華陀大師離開的時候對大將軍說,不要再上戰場厮殺了,否則很危險,但大將軍從來沒有離開過戰場。三年前西海大戰的時候,他身負重傷,身體尚未恢複,就帶著大軍遠征北疆,然後又到遼東。他根本沒有休養的時間,身體狀況非常差,而麴義將軍和鮮于輔將軍的先後離世更讓他痛不欲生……”傅干連連搖頭,痛心疾首,“大將軍終于倒下了,他能站起來的機會很小,除非出現奇跡……”

“大將軍倒下去了,鮮于輔將軍和麴義將軍也離開了人世,當今天下,還有誰能威懾大漠?沒有了,無論是趙云將軍,還是燕無畏將軍,都不行。沒有了大將軍,西北兩疆和大漠上的胡族諸部馬上就會叛亂,尤其現在長安大亂,南方戰場形勢緊張,大漠動蕩不安,我大軍根本無力北顧的情況下,胡族諸部只要有一個人率先揮軍寇邊,那麼西北兩疆和大漠隨即失控,這就是大將軍不顧一切,不顧生死,急速奔赴晉陽的原因。”

“但大將軍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長時間。如果他在長安和南方形勢沒有穩定之前病逝,誰來威懾大漠?所以他只有求助于長公主殿下。”

“姑姑?”小天子驚訝地睜大眼晴,“朕的姑姑能威懾大漠?”

“今日大漢,主掌權柄的是長公主殿下。當年中原大戰的時候,長公主殿下曾親自到北疆征調胡族大軍,胡族諸部無不唯命是從,其原因就是長公主殿下的背後是大將軍和強悍的北疆大軍。如今長公主殿下成了大將軍夫人,事實上等于掌控了北疆武力,就算大將軍不在了,北疆大將和那些曾追隨大將軍征伐天下的胡族首領們也會尊奉長公主殿下,唯其馬首是瞻。”傅干臉上的表情很複雜,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今日天下,長公主殿下的實力已經達到了巔峰,對胡族諸部的威懾力甚至超過了大將軍。”

小天子霍然大悟,一拳砸到了案幾上,非常激動地叫了起來,“姑姑……朕的姑姑最厲害……朕知道了,朕知道大將軍為什麼要征調呂布將軍急赴晉陽了。呂布將軍忠誠勇猛,有他護衛姑姑,姑姑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姑姑安全了,天下也就穩若磐石了。”

小天子興高采烈,但他隨即發現幾位大臣神情嚴肅,眉宇間憂色重重,臉上沒有半點喜色。

“怎麼了?朕說錯了?”小天子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笑嘻嘻地問道。

“陛下,剛才傅大人說的話,你沒有聽見嗎?”賈詡問道。

“聽見了……”小天子奇怪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朕聽得一清二楚,沒有漏掉什麼。”

“當今天下,主掌權柄的是長公主殿下。”劉放一字一句,鄭重其事地問道,“陛下聽清楚了嗎?”

“啊?”小天子這次聽清了,兩眼頓時瞪大,一臉的驚愣,“姑姑不是把印璽還給朕了嗎?朕現在不是主政嗎?”

賈詡搖頭苦歎。傅干和蔣濟垂首不語。劉放臉顯怒色,狠狠罵了一句,“這都是丞相大人做的好事。改制改制,結果把長安改得混亂不堪,形勢急轉直下,逼得大將軍不得不行此下策。”

孫資沖著小天子拱了拱手,低聲說道:“陛下,回頭看看本朝曆史,後宮還政可不是交還印璽這麼簡單。呂後時期,孝惠皇帝為何憂郁而死?難道他沒有主政?太子劉盈繼位八年後被廢,呂後遂改立常山王劉弘為帝,呂後病逝後,太尉周勃等大臣隨即又找了個借口把這位皇帝給廢了,改立代王(劉恒)為帝,就是孝文皇帝。從這一連串的廢黜、改立事件中,陛下難道不能看出什麼?”

小天子有點明白了,感覺身上寒意層生,不禁縮了縮脖子,剛才的興奮和激動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道聖旨傳到長安後,會給長安傳遞三個訊息,會造成三種後果。”

傅干繼續說道:“第一,大將軍危在旦夕,不得不把北疆武力交給長公主,給長公主最大的實力,讓長公主坐鎮晉陽威懾大漠。也就是說,北疆形勢極其嚴峻。長安不能亂,長安如果亂了,社稷可能有傾覆之禍。在社稷岌岌可危之際,長安各方為了自身利益,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迅速平息長安之亂,恢複長安的穩定。”

“第二,長公主實力驟增,皇權空前膨脹,不管長安勢力哪一方勝出,最後都要面對一個無情的現實,那就是相權徹底失去了支撐。將來無論誰來執掌相權,相權都要遭到滅頂之災。這是長安各方勢力誰都不願看到的結果,為了維持朝堂權力的平衡,他們只有聯合起來,攜手對抗。”

“第三,如果大將軍的病好了,在長公主殿下已經嫁給大將軍的情況下,大將軍等于實際控制了皇權,他擁有了天下最大的實力,他可以為所欲為。這對于長安大臣們來說,是個噩耗,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保住陛下,給陛下最大的支持,讓陛下迅速拿回所有的權柄。現在長公主殿下名義上已經還政于陛下,這對他們來說是個非常有利的條件。只要他們願意幫助陛下建立功勳,穩定社稷,他們就有機會保住大漢社稷。”

“不過,這個消息對于南方叛逆來說,卻是一個天大的喜訊,他們可以據此指證大將軍有篡僭之心,可以借此機會穩定士氣,以便上下齊心共抗長安。”傅干輕輕歎了一口氣,“將來的仗恐怕很難打了。”

屋內寂靜無聲,氣氛壓抑。

“現在怎麼辦?”小天子無精打采地問道,“什麼時候回長安?”

“不能回長安。”賈詡說道,“如果我們回長安,長安的形勢會更加危急,極有可能演變成混戰之局。到時不但關中被毀,社稷都有可能崩潰。”

小天子傻了眼。本來他以為姑姑嫁給大將軍是件歡天喜地的好事,誰知大錯特錯。

“長安的亂局說到底是權力之爭,利益之爭,當權力消失了,當利益受到巨大威脅的時候,哪里還有亂局?”賈詡鄙夷地冷笑了一聲,“當年他們為了爭奪權力和利益,不惜背叛大漢,傾覆社稷,如今他們還不吸取教訓,還要自相殘殺。如果不是大將軍顧全大局,非要以命相護,當真應該讓丞相大人把他們全部誅殺,以免貽禍後世。”

“不回長安,我們去哪?”小天子沮喪地問道。

“陛下說去哪,我們就去哪。”賈詡撚須笑道。

小天子驚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看看傅干等人,“真的?”

“當然。”傅干笑道。

“我們去南陽。”小天子一躍而起,興奮地叫喊道,“朕要去南陽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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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上,長安。

丞相府。

李瑋呆坐良久,神色慘然。大將軍臨危之際竟然做出這種匪夷所思的舉措,自己的一番心血算是白費了。

“仲淵,快點收手吧,不要再殺人了。”朱穆苦笑道,“大將軍如果病逝,大漢隨即失去了支撐,長安的血雨腥風可能摧毀社稷。你不要再堅持了,還是聽從大司馬和太尉大人的建議,盡快出兵平叛吧。”

“功虧一簣,功虧一簣……”李瑋勃然大怒,猛地推開案幾上的文卷,厲聲叫道,“你看看,你看看,河東太守袁霸和樓船將軍楊華馬上就要出兵了,水師戰船已經云集蒲坂津。弘農太守張繡在楊懿的唆使下,也要出兵了。還有荀攸、崔琰、張范、邢颙、衛固、韓銘、徐陵、董昭、崔林、張承、劉馥、辛評……一大幫,一大幫人都要在京城起事,准備和叛軍里應外合,殺進長安……這些都是叛逆,都是十惡不赦的叛逆,豈能不殺?”

“殺了他們,我們又能活多久?”朱穆的聲音也大了,“你以為長公主會放過我們?你做夢去吧。也許他們的人頭還沒掉,我們的人頭先掉了。”

朱魭不聲不響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竹簡,轉身就往外跑。

“你干什麼?給我回來……”李瑋怒吼一聲,抬腳就要去追。朱穆一把抱住他,沖著朱魭的背影大聲喊道:“燒了,都給我燒了。”

筱嵐出現在書房門口,冷冷地望著李瑋,神情異常冷峻。

李瑋掙脫了朱穆,上下打量了筱嵐一眼,看她一身官服,不由奇怪地問道:“你要出門嗎?”

“呂布將軍到晉陽去了,你知道嗎?”

李瑋吃了一驚,頭腦霎時冷靜下來,“誰下令征調的?”

筱嵐慢慢走進書房,轉身關上了門,“大將軍不行了,但他還在竭盡全力救你,你呢?你都干了什麼?你對得起大將軍嗎?你現在權勢傾天,無人可以制約,驕恣妄為,甚至蓄意制造叛亂去殺人。你完全瘋了,你被沒有制約的權力迷失了心智,你現在是亂臣賊子,你知道嗎?”

“你說什麼?”李瑋臉色鐵青,兩眼瞪得多大,一巴掌就打了下去。

朱穆眼明手快,一把護住了自己的妹妹,“仲淵,你冷靜一點,這種時候還吵什麼嘴……”

“你知道你還能活幾天?”筱嵐氣得渾身顫抖,“南陽大戰是你蓄意發動的,長安叛亂也是你處心積慮誘發的,這些內情大司馬和太尉大人一清二楚,但他們為什麼不阻止?難道他們也想殺人嗎?不是,他們是想漁翁得利,是想找個借口殺你。南陽大戰死了三萬多將士,二十多員戰將,就憑這一點,殺你全家,滅你九族也是綽綽有余。”

李瑋和朱穆同時想到了什麼,臉色頓時大變。楊華的水師和張繡的西涼大軍可以一面打著“除奸佞,清君側”的大旗,一面打著平叛的大旗從水陸兩道呼嘯而來,那時就是徐榮和張燕殺人的時候了。勝利者不是李瑋,而是他的對手,原因很簡單,因為大將軍危在旦夕,徐榮和張燕為了確保社稷的穩定,只能放棄權臣李瑋,轉而和門閥世族聯手,逼迫長公主立即交出權柄,全力拱衛小天子。

長安之所以出現今日的亂局,長公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在李瑋推行改制的關鍵時刻離開了長安,拋棄了門閥世家,以致于李瑋肆無忌憚,為所欲為。李瑋是亂臣賊子,要殺;長公主主政不利,讓社稷陷入危亡深淵,必須還政于天子;徐榮、張燕、劉和、荀攸等大臣因為平息了叛亂,拱衛了小天子,成為大漢功臣,共事權柄。

從長公主離開長安那一刻起,這個陷阱就已經挖好了,就等著李瑋往里跳了。

“今日朝堂上的武人已經不是當年的北疆悍將了,他們有官爵,有封邑,有財產,他們正在成為新一代的門閥世家,你的改制之策對他們的打擊同樣沉重,但你視而不見,步步緊逼,對我的勸阻更是置若罔聞,終于釀成了今日之禍。”筱嵐走到門邊,回頭淒然一笑,“大將軍下令征調呂布將軍北上晉陽,是在警告大司馬和太尉大人,不要出手殺你,否則長公主會摧毀一切。將來即使沒有大將軍為長公主征伐天下,還有呂布將軍為她浴血奮戰,大漢一樣能中興。”

“你去哪?”朱穆問道。

“我去麒麟殿,拜見大司馬。”筱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四節

馬車駛進了楊府。

楊彪在家人的攙扶下,親自迎了出來。筱嵐遠遠跪拜,“伯父大人禮重了,後輩承受不起……”

“孩子,快起來,快起來……”楊彪急行幾步,笑呵呵地把她扶了起來,“你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

筱嵐站起來,親熱地挽住了楊彪的胳膊,“聽說伯父大人要回關西老家,我特意來送送。”

楊彪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皺皺眉,沖著四周的家人、門客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去。

長安這場風暴牽扯到各方勢力,大家蓄謀已久,就等著最後決戰一刻。南陽大戰本身是一場朝堂博弈,三萬多將士的性命最終換取的是朝堂權力的重新分配,但要到達這個目的,需要絕佳的機遇和精心的籌劃。北疆形勢的穩定和大將軍的病重就是千載難逢的機遇。這時朝堂上的武人為了自身利益,不得不做出選擇。選擇哪一方才能獲取最大利益?主掌大漢權柄的是長公主,在大將軍可能倒下的情況下,支持長公主是唯一的選擇。長公主和丞相大人已經水火不相容,皇權和相權之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朝堂上的武人都要放棄丞相李瑋。

門閥世家們穩操勝券。只要長公主回到長安,河東、關西兩地的軍隊就可以出動。此刻風云鐵騎和西涼鐵騎已經蓄勢待發,大戰隨時可能爆發,關中面臨生靈塗炭的危險。為了社稷的穩定,為了能以最小代價獲取最大利益,長公主也罷,武人也罷,門閥世家也罷,只有互相妥協,而妥協的代價就是誅殺丞相李瑋。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事情突然之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病重中的大將軍竟然說服了長公主,讓長公主提前還政于小天子,並且讓小天子下旨賜婚,把長公主娶進了家門。

大將軍這麼做,首先考慮的是社稷的穩定,而要想穩定社稷,首先要穩定西北兩疆。在他病重可能不久于人世的情況下,他只能做出這種無奈的選擇,把北疆武力全部交給長公主,讓長公主代替他鎮制大漠。

長公主還政于小天子去了晉陽,小天子則不顧長安危機支援南陽戰場,長公主和小天子都把穩定社稷做為第一要務。此時此刻,只要北疆穩了,南方戰場穩了,長安就算毀于一旦,也無法摧毀社稷。長安沒有了,還有洛陽,長安朝廷毀了,還能在洛陽重建。面對急轉直下的形勢,大司馬徐榮和太尉張燕被逼到了絕境,他們只能毫不猶豫地平叛,以最快的速度平叛。否則,他們兩個就算殺了所有的人,等待他們的也是身敗名裂的下場。

徐榮和張燕要殺誰?真的會殺死所有的人嗎?

他們不得不殺。如今西北兩疆叛亂剛剛平定,南方叛逆還在陳兵以待,大漢的形勢極度緊張,在這種情況下大將軍竟然迎娶長公主,根本不考慮自己會戴上篡僭的罪名繼而引發更大的叛亂,顯然是意識到自己不行了。大將軍死了,朝堂上的武人立足未穩,中興大業還遙遙無期,他們還有什麼選擇?只有殺。董卓失敗的教訓對武人們來說太深刻了,上至大將軍,下至普通將領,無時無刻不在反思董卓的失敗。大將軍一直希望武人入朝主掌朝政,這是他制定的避免重蹈董卓之禍的對策。但他死了,武人失去了支撐,這個政策還能得到執行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麼武人們只好采取最血腥的方式,殺,把威脅到自己生存的門閥官僚士人全部殺了。

門閥世家們不敢動了。楊彪、荀攸、陳群、袁渙、張范、崔琰、衛徹等人得到消息後,不約而同地派人飛馳各地,十萬火急地取消了一切行動,銷毀了一切證據,但有一個證據他們銷毀不掉,那就是正在攻打杜陵的叛軍。目前的形勢下只能犧牲叛軍,但叛軍將領們會答應?他們願意犧牲自己和家族的性命,保全其它人?徐榮和張燕會答應?他們願意放過屠殺對手的機會?

只有一個辦法了,那就是和李瑋握手言和。李瑋也有性命之憂,但李瑋心狠手辣,狡猾奸詐,再加上他本來就是北疆系的中堅,他肯定有辦法脫身,他絕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打擊對手。就算他保不住自己,他也要拉上所有人為他陪葬。

正當楊彪一籌莫展的時候,筱嵐來了。楊彪喜出望外,親自出門相迎。當今天下,能解決長安危機這個死局的,只有朱筱嵐大人了。果然,筱嵐第一句話就點明了她拜訪楊彪的目的。

“孩子,我老了,不行了,早就想回到關西老家,但是……”楊彪在筱嵐的攙扶下,一邊緩步而行,一邊一語雙關地說道,“這里有我的宗族親人,有我的門生故吏,還有我的很多老朋友,我舍不得他們啊。”

筱嵐抿嘴輕笑,“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小天子主政了,朝堂上應該舊貌換新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激流勇退也是一件好事嘛。”

楊彪哈哈大笑,笑聲里有些苦澀,也有些悲涼。滿盤皆輸,滿盤皆輸啊。

“長安形勢危急,大將軍又不在,長公主也出嫁了,陛下應該及時回京主持大局,不應該這個時候南下……”楊彪停下腳步,“你說呢?”

“長安形勢危急?”筱嵐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空,嬌聲歡笑,“伯父大人開什麼玩笑?長安很平靜嘛,有什麼危機?如今大將軍不在,陛下應該義無反顧地挑起中興大任,率軍南下作戰。”筱嵐親昵地拍了拍楊彪的手臂,“伯父,你放心地回去吧,長安不會有事。”

楊彪心里一松,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長安可就拜托你了。”

筱嵐笑著點點頭,“伯父是天子的老師,回到關西後,可不要忘了天子的學業,如果身體許可,還要經常回來。”

楊彪搖搖頭。“我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他轉頭望向北方,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有生之年,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大將軍?”

“大將軍不會再回來了。”筱嵐的眼里突然湧出了淚花,“他終于支撐不住,倒下了。”

“殿下呢?我還能看到殿下嗎?”

“也不可能了。”筱嵐的淚水滾了下來,“當大將軍把風云鐵騎從大漠調回晉陽,一切都已經決定了,誰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楊彪呆立良久,默默地望著天際間的白云。一股莫名的悲哀忽然從心底流出,慢慢浸浴了全身。風云鐵騎,只要有風云鐵騎,只要有風云鐵騎的忠誠和勇猛,天下永遠都是大漢的天下。

他緩緩閉上眼睛,一滴老淚悄然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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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麒麟殿。

徐榮坐在案幾後面,左手托著腮幫子,右手放在案幾上,食指輕輕敲擊著桌面,或快,或慢,沒有任何節奏。張燕抱著雙臂站在窗邊,凝神望著花園內隨風搖曳的樹枝,一動不動,就象一尊雕塑。筱嵐坐在錦席上,周圍是一捆捆堆得象小山一樣的竹簡、絹書、木牘,她饒有興趣地四下打量著,神色平靜,臉上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田疇突然哭了,掩面痛哭,“當年袁術對我說,朝廷就是門面,國政就是欺詐,我以為我懂了,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不懂,我一直都不懂。袁術這後面還有一句話,我們都是卑鄙無恥的小人,我們都是小人……”他掄起巴掌,狠狠打在了自己的臉上,“無恥,無恥,無恥……”

田疇猛地站起來,一腳踹開房門,悲號而去。

筱嵐轉頭望著田疇的背影,羞愧至極。徐榮沒有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食指敲擊的速度越來越快。張燕慢吞吞走到門邊,掩上了房門。

“那就這麼辦吧。”張燕低聲說道,“大將軍既然把呂布將軍調走,顯然也是想給我們一個台階下,希望我們把事情圓滿解決了。”

“顏良將軍呢?”筱嵐問道,“他會同意嗎?”

“棲之(楊鳳)、黑子(王當)等人都在袁耀手上,子善(顏良)不會不考慮後果。”張燕說道,“朝中除了奉先(呂布)堅決要求誅殺叛逆外,其他人都不想血染長安。大將軍的意思很明了,我們也沒有必要猶豫了。”

“大司馬的意思呢?”筱嵐望著徐榮問道。

徐榮仰天長歎,雙手緊緊蒙住了臉,“大將軍病情加重,都是給我們氣的。三萬多將士,就這樣白白死了,他恨啦……”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筱嵐苦歎,“正因為三萬將士的死,提前激化了朝堂上的矛盾,造成長安大亂,迫使大將軍不得不把長公主留在晉陽威懾大漠。如此一來,長公主就不得不提前還政。長公主退到了幕後,又做了大將軍夫人,實力霎時躍上巔峰,從而迫使朝堂各方不得不互相妥協,以便應對因為大將軍的死而導致的各種可怕後果。朝堂各方妥協了,齊心協力拱衛小天子,社稷才能穩定,大漢才能繼續走向中興,這是好事嘛。”

“不管怎麼說,三萬將士都沒有白死,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化解了長安的種種危機,給大漢的中興奠定了最後一塊基石,他們居功至偉。”

張燕笑了,笑得很悲苦,很淒涼,“筱嵐,算了,算了……”他連連搖手,“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你還有什麼要求?”

“大將軍病重,不能理事,必須有人代替大將軍主掌兵權。”筱嵐正色說道,“現在呂布將軍走了,楊鳳將軍敗于南陽,有資格代替大將軍主掌兵權的只剩下玉石將軍、趙云將軍和顏良將軍三人。過去大將軍有意讓趙云將軍出任大將軍一職,所以……”

“現在時機不合適,暫時還是等一等。”張燕想了一下,搖搖頭,“不管讓誰出來代替大將軍,都會動搖軍心。”

筱嵐望向徐榮。徐榮低著頭,沒有任何反應。

“兵權的事至關重要,關系社稷安危,怎能耽擱延誤?”筱嵐鄭重說道,“大將軍不再是個官職,它是大漢的榮耀,是大漢的傳奇,大漢從此再也沒有大將軍這個官職了。”

張燕明白了,徐榮也明白了。

“奏請陛下,拜趙云將軍為驃騎大將軍,領大將軍事。”徐榮仰天悲歎,“再奏陛下,本朝不再設置大將軍官職,大將軍是個人,是我大漢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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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上,關中,杜陵。

崔安把絹書遞到燭火上燒了,“諸位大人還有什麼疑問嗎?”

袁耀、黃猗、陸勉、子率、鄭寶、劉詢、郭援等人尚未從極度的震驚中醒悟過來,一個個呆若木雞。

“袁耀大人雖然名義上被你們挾持著,但長安人都知道怎麼回事。”崔安笑道,“不過沒關系,誰都沒有證據證明袁耀大人參予了叛亂,所以你們不用擔心他的安全。另外,你們的家眷也很安全。丞相大人修改了刑律,廢除了連坐,即使犯了重罪十條,也不會連坐,因此你們的家人也不會有事,你們完全可以放心南下,和我一起投靠襄陽。”

“你也去?”黃猗驚訝地問道。

“當然……”崔安大笑,“我公然反叛,就是想讓你們放心,如果朝廷誅殺你們的家人,那麼我的兄長崔琰、崔林也跑不掉,是不是?”

“我和徐庶、石韜是摯交,有我這層關系,再加上你們在南陽大戰中給予荊州人的幫助,襄陽一定會收留我們。如此一來,我們就有機會奪取南陽和襄陽,將功折罪,將來我們還是大漢的功臣,我們還能像過去一樣享受榮華富貴,是不是?”

鄭寶恨恨地罵了一句,“一幫無恥的小人,老子如果還能回長安,一定殺了他們。”

“那是將來的事了……”崔安笑道,“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立即撤退,撤出關中,出武關,投奔襄陽。”

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五節

楊鳳、王當、梁百武、寥磊、袁耀等人安全回到長安。

楊鳳由于耽誤了治療,傷勢比較嚴重,大司馬徐榮、太尉張燕匆忙趕到府上探望。楊鳳怒氣沖天,咬牙切齒,痛罵李瑋,“非我北疆之人,不能統率大軍,但李仲淵為了一己之私,竟置社稷于不顧,執意要讓袁耀出任豫州軍統帥,結果釀成南陽慘敗之禍。”

徐榮和張燕沉默不語。

“你們兩個也有責任,面對李仲淵的進逼,一味縱容忍讓。”楊鳳氣得頭撞病榻,“我恨啦……你們為什麼要忍讓?為什麼?我甯願死,也不願意回到長安……”

“大將軍不行了……”張燕連連搖頭,無奈之致,“我們能怎麼辦?目前形勢下,除了退讓和妥協,還能怎麼辦?”

“大將軍不行了……”楊鳳驚駭地睜大眼睛,“誰說的?他不是病重嗎?他怎麼會不行了?”

“大將軍太累了。他常年征戰沙場,為國事殫精竭慮,夙夜不寐,終于積勞成疾,得了胃脘痛的毛病。中原大戰的時候,他曾倒下過一次,但那次華陀大師及時趕到,挽救了他的生命。”張燕悲痛欲絕,“胃脘痛其實毛病不大,就是脾胃虛弱,是因為常年勞累,憂思過度引起的。所以當年華陀大師一再說,要靜養,不要再上戰場了,但大將軍根本不聽。此次出征西北兩疆,大軍從西殺到東,長途跋涉一萬多里,非常艱苦,他和將士們一樣,只能吃生冷食物,只能茹毛飲血,只能踏雪而行。西海大戰,北風凜冽,風雪呼嘯,他竟然不聽勸阻親自沖上戰場厮殺,結果身負重傷。他太倔強了,他把自己的生命當兒戲,舊病怎能不複發?現在好了,他倒下了,中興大業也完了。”

“真的不行了?”楊鳳絕望地問道。

“九月二十九,長公主在中山國還政于小天子,小天子下旨賜婚。然後長公主陪著大將軍去了晉陽,小天子則率軍急赴南陽戰場救援。”徐榮慢慢說道,“到今天為止,我們尚未接到晉陽的消息,也就是說,大將軍的病情並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長安的形勢因此急轉直下,陷入極度危機。”

“天啦……”楊鳳失聲痛呼,“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我為什麼要打南陽大戰?我為什麼非要打這一戰?”

“南陽大戰打不打,不是你能決定的。”徐榮苦笑,“丞相非要打,而且還派賈逵秘密趕到晉陽勸說長公主。我無力阻止,只能抱著一絲僥幸,希望你能帶著大軍安全返回,誰知道……”徐榮眼里湧出了淚花,“我的心太軟了,太軟了……當年羽行(鮮于輔)說,他無法待在朝堂上,我有些不理解,以為他性格太過耿直,現在我才理解,是他的心太軟了,他下不了手啊……我也一樣。我悔啊,我對不起死去的三萬將士……”

張燕伸手拍了拍徐榮的肩膀,想安慰他兩句,但心里太過悲苦,一時間哽咽不能語。

“大將軍倒下了,我們怎麼辦?”楊鳳閉上眼睛,痛苦地呻吟著。

突然,他猛地睜開眼睛,雙手一用力,從病榻上坐了起來,“誰出面的?這次是誰出面解決危機的?是不是筱嵐?”

徐榮和張燕相視苦笑。

“子龍呢?筱嵐是不是建議把子龍調回長安?”楊鳳渾身顫抖,兩眼驀然睜大,厲聲再問。

兩人點了點頭。

楊鳳睚眦欲裂,“她是不是建議朝廷廢棄大將軍一職?”

張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徐榮眼露欽佩之色,再度點了點頭。

“李仲淵,你這個亂臣賊子,亂臣賊子……”楊鳳仰天悲呼,雙手再也無力支撐身體,重重摔倒榻上。

楊鳳就是楊鳳,這只九頭鳥心思縝密,果然厲害。當初兩人之所以沒有堅決阻止攻打南陽,就是寄希望于楊鳳能化險為夷,但兩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門閥世族們竟然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公然勾結叛逆,把三萬多將士送上了絕路。狠啦,太狠了,又恨又悔的李瑋失去了理智,非要把所有的對手全部逼出來,一次全殺了,但人算不如天算,這個時候大將軍倒下去了,形勢大變,李瑋自陷絕境,進退兩難。

這個時候只有筱嵐出面了,筱嵐是長公主府的第一客卿,是長公主留在長安的全權代表,只有她才能周旋于長安各勢力之間,把一觸即發的危機迅速化解了。但此刻危機的化解,此刻長安的甯靜,僅僅是一種假象,一場更大的暴風雨正在醞釀之中,長安正在迎來一場足以摧毀社稷的血雨腥風。

大將軍死了,大漢風云將如何湧動?

長安各方勢力都在迅速調整策略,都在以最快的速度調整部署,他們首先要保住自己,其次是在未來的朝廷格局中贏得最大利益。

大將軍確實不行了嗎?

長公主苦戀大將軍十幾年了,不出意外的話,她還要一直苦戀下去,因為她無法嫁給大將軍,她嫁給大將軍,就是社稷的災難,除非……除非大將軍要死了,她在大將軍死去之前嫁給大將軍,這樣她既能名正言順地繼承大將軍的武力,穩定社稷,又能得償夙願,在大將軍彌留之際陪伴在他的身邊。

現在長公主嫁給了大將軍,雖然沒有舉行迎親大禮,但憑天子那道聖旨足夠了,而病重的大將軍接下了聖旨,接受了這樁婚姻。由此可以判斷,大將軍的確不行了,病入膏肓了,死亡只是個時間問題。

大將軍死了,大漢怎麼辦?

長公主繼承了大將軍的北疆武力,實力驟然大增,但她分身乏術,她必須代替大將軍鎮制大漠,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要坐鎮晉陽,以便徹底穩定西北兩疆和大漠。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還政于小天子,只能讓小天子親政坐鎮長安。

憑長公主現在的實力,憑她手中的武力,她完全可以在晉陽遙控千里之外的長安,但小天子能鎮制長安嗎?

如果小天子能鎮制長安,如果長安各方勢力都尊奉小天子,對小天子言聽計從,那麼過幾年後,等到小天子十三歲或者十六歲的時候,長公主就可以把權柄全部交出來。

然而,今日的大漢是在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大漢,今日的大漢是在北疆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大漢,今日的大漢還存在分裂的事實,距離統一四海還遙遙無期。更重要的是,今日大漢朝堂上的矛盾正處于一個爆發的邊緣,完全靠大將軍的威力強行震懾和壓制。如果大將軍死了,鎮制沒有了,矛盾必然爆發,而首當其沖遭到打擊的就是脆弱的皇權。

想想當年的長安兵變,當董卓被殺後,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李傕和郭汜的大軍殺進了長安,朝中大臣們的鮮血染紅了大道,天子和朝廷成為武人們塗炭生靈的工具,社稷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敗亡。

今日的長安和十四年前的長安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大將軍尚在彌留之際,而朝廷各方都有了十四年前長安大亂的教訓,都在迅速制定和實施對策。

大將軍把呂布緊急調離長安,顯然是擔心呂布將軍再像當年一樣成為士人的武器,再次走上不歸路,而大將軍這種舉措,說明了什麼?說明他無力鎮制長安,說明他對長公主遙控長安沒有信心,說明他因為南陽慘敗這件事對長安的武人和士人失望到了極點,他不再信任長安朝廷和長安的文武大臣。

大將軍對朝廷和大臣們的不信任使他斷然做出了決定,把北疆武力交給長公主,讓長公主擁有北疆鐵騎,同時讓小天子南下洛陽,在傅干、賈詡等人幫助下,控制冀青兗豫四州和吳雄、高順、雷重、臧霸等人的十幾萬大軍。這樣一來,即使在他死後,長安各方為爭權奪利大開殺戒,甚至長安被毀,荊州和益州兩支大軍殺進關中,長公主和小天子也依舊有實力拱衛大漢社稷。

長安沒有了,還有洛陽,長安朝廷沒有了,還可以在洛陽重建。只要長公主還在,只要大漢天子還在,只要北疆鐵騎和河北河南的軍隊還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長安呢?長安對大將軍竭盡全力拱衛社稷的舉措有什麼反應?

恐懼,不是恐懼社稷的敗亡,而是恐懼自身的毀滅。他們曾經背叛了大漢,出賣了社稷,結果遭到了董卓和西涼軍瘋狂的報複,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今天,他們再次背叛了大漢,出賣了社稷,僥幸的是,大將軍不行了,馬上就要離開人世了,他無法肅清叛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強悍的北疆軍留給長公主和小天子。

長公主要報複他們,小天子長大了,也要報複他們。他們還有機會嗎?有。

大將軍死了,長公主和強悍的北疆鐵騎被西北兩疆和大漠牽制住了,短期內對長安形成不了實質性威脅。而大將軍死後,長公主實際上操控著大漢權柄,小天子的權威不足,雖然親政了但無法真正主政。在這種不利情況下,他的臣僚們為了幫助小天子,一方面要和南方叛逆作戰,讓小天子建立功勳以此增加權威,一方面利用長安局勢掣肘晉陽,迫使長公主隨著小天子權威的增加逐步交出全部權柄。

長安是什麼局勢?武人和士人之爭,十四年前的悲劇再次上演。

南陽慘敗,說到底是權力之爭,是武人和士人的權力之爭,是武人和士人聯手操縱的結果,三萬多將士成了權力爭斗的犧牲品。雖然起因是改制,是以李瑋為代表的官僚士人和以楊彪袁耀為代表的門閥世族之間的爭斗,但武人坐山觀虎斗,意圖漁翁得利的心思也一覽無遺。

士人現在有實力和武人對抗嗎?有。在李瑋的進逼下,在徐榮和張燕有意無意地退讓下,陳好拜武衛將軍,以執金吾的身份統領北軍。右衛將軍趙云離開隴南戰場後,隴南戰場上的軍隊就由陳好統率。北軍四營、司馬懿的虎威營和魏延的虎牙營都聽陳好的,如果長安有變,這支軍隊完全可以以拱衛京畿的名義迅速回到關中。筱嵐建議把趙云調回長安,正是為了方便陳好迅速控制軍隊。陳好過去是員悍將,曾在六盤山大戰建功,後來一直擔任北疆的監禦史,在北疆文武大臣中也是赫赫有名之輩,以他的聲望雖然駕馭于毒不足,但指揮司馬懿、魏延等人還是綽綽有余。

門閥世族們控制的豫州叛軍逃到襄陽去,但他們手里還有樓船將軍楊華的水師,還有武銳將軍領弘農太守張繡的軍隊。楊華是楊閥的人,當然毫無異議地支持自己的家族。張繡是老西涼軍的人,部下都是西涼老將,雖然他有徐榮的照顧,但在北疆系和黃巾系的排擠打擊下,一直很郁悶。尤其前年他在南陽戰敗後,差點被革職趕出了軍隊,後來他的部下聯名上奏求情,徐榮又極力維護,這才降職留用,率軍駐守洛陽,徹底失去了在南方戰場建功的機會。張繡和楊閥有姻親關系,他在軍中的處境迫使他不得不投向楊閥以求保護。

大將軍倒下去了,武人失去了支撐,再想在朝堂上站住腳,就要靠自己的努力了。而大將軍的死去,卻給了士人把武人趕出朝堂的機會。

長安的武人為了重新得到長公主和天子的信任,只有一個辦法,把該殺的都殺了,然後幫助長公主守住邊疆,幫助小天子平定天下,繼續享有榮華富貴。

長安的門閥世家們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們屢遭新政的重創,損失慘重,現在正是翻身的機會。曆朝曆代,都要士人治理天下,只要把武人趕出朝堂,長公主和小天子當然不會再殺他們。而且現在武人勢力太強,殺掉一批,非常有利于長公主和小天子控制軍隊,穩定社稷。

不過,他們的力量不夠強大,要想擊敗武人,還需要得到李瑋的幫助。李瑋正在進退兩難之境,能夠和門閥世家取得諒解,利用大將軍病逝的機會重新分配朝堂權力未嘗不是一種好辦法。

門閥世家是想利用李瑋殺了武人後,再殺李瑋,而李瑋則想利用門閥世家擺脫目前的困境,讓武人和門閥世家先打起來,然後自己以戡亂為借口,和武人聯手殺門閥世家。在他看來,社稷要想振興就要改制,要想改制就要殺人。長安大亂,不但可以誅殺和自己作對的門閥世家,還能利用他們削弱武人的實力,一舉兩得。李瑋念念不忘要殺人,如果不是大將軍突然病重,該殺的早被殺了。他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即使老天不幫忙也沒關系。這年頭殺人關鍵不是靠武力,而是靠智慧。

“大將軍,大將軍……”楊鳳痛聲悲呼,“你走得不是時候啊。你現在走了,大漢也就徹底分裂了,再也沒有可能統一了。”

“棲之……”張燕擔心他急怒攻心壞了身體,急忙勸道,“你不要急,大將軍現在還沒死,我們還有時間。目前最關鍵的問題是必須想辦法阻止李瑋和門閥世家們聯手。”

“殺了筱嵐,派人刺殺筱嵐。”楊鳳一拳砸在病榻上,“筱嵐死了,他們就沒辦法聯手了,李瑋勢必發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不就是殺人嗎?當年董卓能殺,李傕能殺,為什麼我們不能殺?”

“棲之,冷靜一點……”徐榮狠狠瞪了他一眼,“現在當務之急是穩定,穩定,長安不能亂,長安一旦亂了,叛軍會從武關和大散關方向兩路攻擊關中,門閥世家如果整體倒戈,我們十幾年的努力就算白費了,幾十萬將士就算白死了。”

“子烈兄,筱嵐建議取消大將軍的官職,目的是分裂軍隊,削弱我們武人的力量,給他們控制朝政提供機會,這麼簡單的事你難道看不出來?”

“不,不是這樣的。你理解錯了。”徐榮搖手道,“取消大將軍的官職,目地是為了長公主最大程度地得到軍隊的擁護。大將軍的官職沒有了,隸屬于大將軍的兵事權就要轉移到天子和長公主手上。筱嵐這是想方設法阻止軍隊的分裂。”

“但我們呢?長公主是有軍隊了,我們呢?我的大軍葬送在南陽戰場上,我們手里只剩下虎頭的兩萬南軍。靠這麼點人馬,如何確保長安的穩定?”楊鳳長歎,“燕無畏和姜舞的軍隊還在嗎?”

“燕無畏已經急速返回晉陽了。”徐榮說道,“姜舞的軍隊在陳倉,我打算和他一起回西疆。”

“你去西疆?”楊鳳劍眉緊皺,呆了片刻,然後仰天大笑,笑聲里充滿了悲哀和痛苦,“你去西疆?你就靠這種辦法穩定長安?好,好辦法啊……大將軍死了,晉陽有長公主,中原有小天子,西疆有你大司馬大人,而長安呢?長安任其自生自滅?或者把它拱手送給襄陽叛逆?”

“飛燕,我們要走了,也要走了……”楊鳳指著張燕黯然說道,“太行山我們去不了,我們翻過六盤山,到北地去,到河套去。”

“棲之,你說什麼胡話?”張燕不滿地說道,“子烈去西疆,等于控制了數萬鐵騎,這對關中是個巨大的威脅,誰敢動?陳好和司馬懿的大軍只要越過大散關,西涼鐵騎一天之內就能殺進扶風郡,諒他李瑋膽子再大,也不敢征調北軍回京。失去了陳好這支軍隊,楊華的水師和張繡的西涼軍還能有什麼作為?難道憑他們還敢打長安?”

“如果他們打呢?”楊鳳嗤之以鼻,“當年王允殺董卓的時候,手上有多少人?這些亡命之徒有什麼事不敢做?荊州軍如果一面打穎川拖住洛陽和豫州軍隊,一面以主力攻打武關,我們怎麼辦?如果這時益州軍北上再拖住隴南的軍隊,長安的南軍是不是要出動?南軍主力到了武關,你還拿什麼戍守長安抵擋楊華和張繡的軍隊?難道你到現在還以為這些門閥世家的心里只有大漢,只有社稷,只有天子嗎?”

“你不要說了。”張燕惱怒地一揮手,“還是那句話,大將軍還沒死,現在大司馬到西疆,正好與晉陽的長公主、洛陽的小天子對關中形成了包圍和鉗制,這足夠鎮制長安了。”

“那大將軍如果死了呢?”楊鳳厲聲問道。

張燕和徐榮互相看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長公主要鎮制北疆和大漠,不敢離開晉陽半步。小天子威信不足,南方各路大軍未必遵從號令,一旦有人叛逆挾持了小天子,中原勢必大亂。中原一亂,關中一亂,南方叛軍呼嘯而上,大司馬你就成了第二個韓遂,你在西疆等著餓死吧。”楊鳳冷森森怒視徐榮,咬牙切齒地說道,“聽我的,殺了筱嵐,激怒李瑋,讓他出頭誅殺門閥世家,讓他們先打起來,然後我們從西疆調兵,把他們一鍋端了。”

徐榮想了片刻,堅決搖頭。張燕躊躇不決。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楊鳳猛地掀開身上的薄被,搖搖晃晃坐了起來,“子烈,你立即離開長安,這里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和你無關。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下可憐的百姓因為我們的愚蠢而流離失所,餓莩遍野,甚至重上太行山。你走,殺人的事我來干。”

“你給我幾天時間。”徐榮攔住了楊鳳,“我要求巡視西疆的奏章剛剛送出去,如果天子過了黃河,我很快就能接到聖旨。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丞相大人代理國事。這件事丞相大人知道,筱嵐也知道,我的目的是什麼,他們肯定很清楚,如果丞相大人執意要和我們作對……”

“不殺人行嗎?”楊鳳氣得眼晴都紅了,“如果不殺人,大將軍死了後,我們就等著掉腦袋吧。”

“長公主目前還不敢這樣對我們。”徐榮說道,“我們還有時間。”

“子烈兄,當初是誰發動兵變威逼長公主的?是我們,是我們……”楊鳳聲音都嘶啞了,“如果我們現在還不控制朝堂,等到大將軍死了,那就晚了,什麼都晚了……”

徐榮沉默不語,他實在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聽從楊鳳的建議一殺了之。如果殺了,和當年董卓的暴行有什麼區別?各地門閥世家、商賈富豪們勢必會因為恐懼而叛亂,到時烽煙四起,南方叛逆乘勢反攻,社稷還能保全嗎?社稷都保不住了,還能保得住可憐的百姓嗎?

“再等等,再給我幾天時間,我要知道晉陽的確切消息。”徐榮望著楊鳳鄭重說道,“如果大將軍真的不行了,我們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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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穆望著得意洋洋的崔琰,恨不得給他一個巴掌。

“大司馬以為自己很聰明,要到西疆去,要拿西疆的鐵騎威脅我們,要拿社稷的分裂恐嚇我們,笑話……”崔琰鄙夷地搖搖頭,“這些武人懂得什麼朝政?現在的關鍵問題是長公主手里的軍隊。大將軍死後,她憑什麼掌控軍隊?所以我的意思是先殺黃巾賊,利用當年長安兵諫的事把黃巾賊殺了,這樣矛盾就轉移了,變成徐榮、趙云、張郃等人和長公主之間的矛盾。這些人都是北疆武力的中堅,他們聯手奪取長公主手里的兵權,長公主也抵禦不住。小天子拿到了兵權,等于我們拿到了兵權,然後就可以慢慢把徐榮等人趕出朝廷,該戍邊的戍邊去,該殺的殺了。”

“尤其是那個匈奴人……”張承指著朱穆的鼻子說道,“你回去告訴丞相大人,叫他立即奏請天子讓他滾蛋,不要再讓這種蠻胡站在朝堂上,丟我們大漢人的臉。”

朱穆氣得肺都要炸了,但他忍了,他倒要看看這些人還能猖狂幾時。

荀攸輕輕咳嗽了一聲。他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大家坐在一起本是協商聯手合作的事,現在變成“討伐”李瑋了。

“該說的我都說了。”朱穆站起來撣了撣衣服,“南軍不是鐵板一塊,大司馬和太尉大人都把南軍當作自己的精銳,這是他們失誤的地方,所以我們肯定能成功。現在你們都祈禱吧,祈禱大將軍早點死,這樣你們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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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豫州,龍亢,蕩寇將軍營。

雷重愁眉不展,在大帳內走來走去。從大將軍病倒開始,天子的聖旨就從幽州接二連三地送了過來。天子不是催他擊敗叛軍,而是命令他想辦法尋找華陀大師。這個時候,大將軍可不能倒啊,大將軍倒下了,社稷也就搖搖欲墜了。

帳簾掀開,一個斥候飛一般沖了進來,“大人,我們找到了,找到華陀大師了。”

雷重狂喜,沖上去一把抓住斥候,“在哪,在哪?”

“在曹營。”

“你耍我啊?”雷重不禁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