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初期風云 第八十三章 得來全不費工夫

李斯很是理解嫪毐這種心態。在李斯面前,嫪毐並非願意吹噓,而是必須吹噓。一看見李斯,嫪毐就不自然地想到自己屈辱的過去。也許,他可以傲然漠視旁人,但在李斯面前,他始終擺脫不掉內心的自卑。李斯只要坐在那里,哪怕是一動不動,對他都是一種挑釁,一種拷問。他只有張揚光輝的現在,以淹沒卑賤的過往。他要竭力在李斯面前證明自己、強調自己。而李斯對于嫪毐的意義,並非止盡于此。嫪毐在向李斯吹噓時所獲得的成就感,遠遠比向其他人吹噓一千次加起來還要強烈。而他多年來何嘗不是一直有著這樣一個隱約的心願,那就是要得到李斯的承認,得到他曾經景仰和熱愛的李斯的承認。

終于,嫪毐問起李斯來意。李斯正聽得昏昏沉沉,忽遭此一問,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說道:“李斯為郎中令一事而來。”

嫪毐哦了一聲,意義不明。李斯于是繼續說道:“人無近憂,必有遠慮。今相國與君各薦郎中令,莫肯相讓。君當自知,相國恨君非一日也。相國得郎中令則強,相國強則君危。相國不得郎中令,則恨君更甚,攻君必也。雖然,君為人堂正,當無把柄操于相國之手,然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相國若毀君之名,壞君之信,使君不能自明,君將何所歸也?今君未屆而立之年,而相國已垂垂老矣。竊為君計,與其兩爭而俱傷,不如靜待其滅亡。”

李斯正待再往下說去,嫪毐忽道:“先生有所求于嫪毐乎?”

李斯不明嫪毐所指,只得道:“李斯願君毋爭郎中令……”

李斯話未說完,嫪毐便已接口道:“先生有求,嫪毐自當應承。”

李斯大吃一驚。這答應得也太爽快了吧。我的魅力有這麼大嗎?我精心准備的演講才剛剛開始,觀點都還沒來得及展開呢。所謂起承轉合,我只說到起的階段而已。就好像套中人帶齊了成套雨具,一出門卻發現是晴天,心內不免怏怏。因此,目的雖然達到,李斯卻並無預期中的興奮,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相國已應李斯之請,舍郎中令而不爭……”

嫪毐高舉酒杯,再次打斷李斯,道:“今日得蒙先生造訪,嫪毐大是高興。再提呂不韋老匹夫之名,豈不是煞了風景。諾,嫪毐為先生請酒。”

兩人一飲而盡。李斯按捺不住疑惑,問道:“此事非小,君得不深思而後決乎?”

嫪毐哈哈大笑,道:“既為先生所請,嫪毐何須多思?”

李斯道:“君之厚愛,李斯何能敢當?”

嫪毐執李斯之手,道:“因為先生是先生。因為七年前,只有先生把嫪毐當人看。嫪毐欠先生的。今夜,願先生不醉不歸。”

嫪毐激動得近乎失態,李斯心中也湧起一陣久違的溫情,眼眶也不禁濕潤。是夜,李斯果酩酊大醉。坐在回程的馬車里,月華似水,夜風拂面,李斯目注遠方,悵然若失。究竟,我們有多少情感遺忘在路上,我們有多少心緒丟棄于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