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我堅持我的風格,我活在我的世界 第一百五十一章 弑弟

嬴政可以將嫪毐委托給李斯照顧,但是太後趙姬這邊,卻只能由他來親自料理。自從嫪毐兵敗被擒之後,趙姬就一直被軟禁在雍城大鄭宮內,大門不許出,二門不准邁。兩個年幼的兒子還陪在她的身邊,他們成日嬉戲打鬧依舊,渾不知道天已經塌了。他們偶爾也會問起阿父怎麼不在,趙姬總是含糊應付過去,轉頭卻已是淚如雨下。

廿載榮華今何是?仿佛南柯一夢中。過去的得意和歡樂,已是那麼遙不可及,似乎從未發生,卻又更慘過從未發生。她曾陶醉在幸福之中,在顯擺自己尊貴的同時,卻又假模假樣地對自己的尊貴加以抱怨歎息。她以為可以一生一世這樣活下去,又怎會想到將有今天的情形出現?暴風雨必將來臨,誰能救她?誰能救她的兩個兒子?誰能救嫪毐?沒有人可以。

在人的一生之中,難免會遭遇種種背叛。有些背叛,讓人覺得可笑。有些背叛,讓人覺得可恥。有些背叛,讓人覺得可憐。而有些背叛,卻讓人感到徹骨的寒冷。趙姬的背叛,不同于宗室的背叛,也不同于成蟜的背叛。惟有趙姬的背叛,能夠擊碎嬴政的心。畢竟,趙姬是他的母親,是生他的那個人,是養他的那個人,是必須愛他的那個人。

然而,也正因為趙姬是他的母親,嬴政才會格外憤怒。他已經在自己的冠禮之上,讓趙姬出盡了丑。但這只是杯水車薪,遠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三昧真火——怒火、妒火、恨火。

大鄭宮。嬴政還是來了,他面對著他的母親。他以怎樣的身份降臨?是作為秦國的國君,還是趙姬的兒子?是作為複仇者,還是債權人?

看著趙姬那日漸衰老的容顏,嬴政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讓嬴政傷心的是,趙姬居然那麼害怕他。趙姬蜷縮著,眼睛里含著淚水,像是一只受到驚恐的小動物,乞求他的保護,乞求他的憐憫。生活是如此的真實和殘忍,即便他是秦王,卻也無法萬能。他既想愛她、憐她,卻又想狠狠地報複她、傷害她。而這兩種行為,就像魚和熊掌,豈可兼得?

武士已經把趙姬和嫪毐所生的兩個兒子帶了過來。兩個小男孩很是害怕,哭著要向趙姬奔去,卻被武士死死抓住。

嬴政看著兩個男孩,苦澀地笑道,真漂亮的孩子。又問趙姬道,母後,當年的我有這麼漂亮嗎?

趙姬顫抖著回答道:這兩個粗陋小兒,哪里能和我王相比?

男孩不干了,嚷道:阿母,你撒謊。你說過,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趙姬走過去,狠狠地打了男孩一個耳光,訓道,叫你胡說。

男孩哇哇大哭。趙姬也不安慰,只是偷眼去看嬴政的表情。嬴政笑了,道,童言無忌,母後何必動氣。不漂亮就不漂亮,寡人反正也不靠這張臉混飯吃。嬴政又問男孩道,多大了?

六歲。男孩回答道,又指了指他弟弟,道,他只有四歲。

“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王。”

“作王好不好?”

“好。”

“你想不想作?”

“想。阿父說過,我很快就可以作王了。到時候,我是王,你也是王,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

趙姬哭喊,想阻止男孩胡說八道,卻已經來不及了。嬴政已是面色鐵青。趙姬嚇得趕緊跪下,哀求嬴政饒兩個孩子的性命。嬴政不為所動,手一揮,武士拎起兩個小男孩,塞進布袋,捆好。武士舉起布袋,一遍遍地往地上摜著,發出沉悶的聲音。一開始,布袋里還有動靜,後來便沉寂下來。再到後來,從布袋里沁出血跡,越來越多,地上血紅一片。

趙姬呼天搶地,聲嘶力竭。那是她的血啊,那是她的肉啊。可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再也不會有人甜甜地叫她阿母了;再也不會有人半夜醒來、哭著要她抱了;再也不會有人滿殿亂跑、而她故意裝作抓他們不到了。兩個小生命,就這麼沒了。

同樣是為了保住權力寶座,同樣是遭到母親的背叛,古羅馬暴君尼祿比嬴政更加殘忍。他先是把他母親的船鑿沉,想把她淹死在海里,沒有成功,于是再殺,派兵硬闖進他母親的別墅,一刀一刀活活將他母親捅死。巧合的是,尼祿弑母之時,也和嬴政一樣,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

盡管趙姬咒罵著、干嚎著:你殺了我吧。嬴政卻根本下不了弑母的毒手。道德虛無者宣稱:人人可以爭輸贏,無人有權定對錯。然而,即便世上所有的法庭都關門打烊了,卻還有一場內心的審判,是人所無法逃脫的。不管怎樣,趙姬畢竟是他的母親。他欠她的,是他永遠無法歸還的。封神演義里,哪吒自恃法術在身,剖腹剔腸,切肉剜骨,將肉身還給父母,以為從此可以和父母兩清。且不說此舉是否真能還清父母之恩,只說嬴政他不是哪吒,他作不了這種高難度的動作。

嬴政狠下心腸,對趙姬說道,當年在邯鄲之時,你曾說過,我是你的一切。我記得你這句話。我相信你這句話。母親怎麼會騙自己的兒子呢?如今我依然愛你,但永不再信任你。你沒有說錯,如今我就是你的一切。除了我你一無所有。

趙姬匍匐在地,長號泣血,嬴政卻已遠去。二十二年前,他離開了她的身體,現在,他離開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這清冷的宮殿內孤獨終老,陪伴她的,將是她那死寂的心靈,以及空洞的肉體。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個個地離她而去。

除非,還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