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我堅持我的風格,我活在我的世界 第一百六十六章 絕頂說客的對決

茅焦居家多日,突聽李斯來訪,心中也甚是詫異。他知道李斯是秦國政壇的強力人物,嫪毐一案的審判更是讓李斯名揚天下,常有人在他面前將他和李斯相提並論,以至于他心中也暗暗將李斯視為自己的勁敵。

茅焦帶著戒備的心理,接待了李斯。兩人坐定,李斯在步入正題之前,先從稷下學宮開始聊起。我們知道,李斯是荀子的得意弟子,而荀子又曾經先後三次擔任過稷下學宮的祭酒——相當于是稷下學宮的校長,茅焦作為稷下學宮中人,對荀子這個老校長印象深刻,也曾有幸親耳聽過荀老夫子的教誨。有這一層淵源在,李斯和茅焦的距離迅速拉近。荀老夫子已于兩年前(公元前238年,即嬴政八年)故去,兩人談及他來,免不了一起緬懷感慨了一番。

茅焦在秦國孤立已久,心境抑郁,今日和李斯一席暢談,頓生相識恨晚之歎。茅焦于是以秦國政局相問。他的境遇,他的困惑,希望能在李斯這里得到解答。

李斯卻回避了這個話題,問道:“君來咸陽已有時日,咸陽可好?較臨淄何如?”

茅焦長歎不能答。只有到了咸陽,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地懷念臨淄。他懷念那里的山水,懷念那里的人民,懷念那里的朋友和鄉親。那是他的故鄉。他從小到大都不曾離開的故鄉啊。而在咸陽這里,朝野中的排擠,文化上的差異,不同的飯菜飲食,不同的人際關系等等,他不習慣,他不喜歡。

李斯知道茅焦過得憋屈,于是道:“君之性命危在旦夕,君可知乎?”

茅焦也是游說高手,這樣的開場白他是再熟悉不過。在我面前玩這套,李斯你找錯人了。茅焦笑道:“吾豈畏死之人哉!死則死耳,何須多慮。”

茅焦本以為這一句話就足以堵住李斯之嘴,可李斯卻依然神情篤定。李斯深知茅焦的游說水平,他是不會輕易被自己牽著鼻子走的。然而李斯堅信,善攻者未必善守,茅焦一定是可以被說動的。李斯道:“茅君之論雖高,竊以為不足采。人生百事,惟死為大,能不慎乎?何謂死則死耳?死于秦王之怒與死于賤人之手,得無異乎?茅君諫秦王之時,義氣干云,天下觀望,當斯之時,死固不足懼也。今君將死之道有三,皆足以辱名恥身,遺笑後世,能不慮之乎?”

茅焦道:“願聞之。”

李斯道:“李斯聞太後甚愛君,屢次召君進見,而君避之。有嫪毐故事在前,避之誠智者所為也。然而,最難消受美人恩,何況那美人是太後?太後不能得到茅君,卻足以毀掉茅君。茅君數拒太後盛情,太後甯無怒乎?太後甯無怨乎?太後甯無心報茅君乎?死于婦人之手,君子之恥也。”

茅焦一想到多情的趙姬,不禁頭大。李斯所說的情形,他承認不無可能。茅焦道:“吾將死之道有三,其二為何?”

李斯再道:“得勢易,處勢難。茅君驟得高位,朝臣多有嫉妒,欲有不利于茅君也。宗室視茅君為外客,憎之。老臣視茅君為新貴,惡之。君獨立于朝,敵人紛紛,縱有秦王一時之信,君自問能保全否?無辜遭憎惡而死,非君子所願也。”

茅焦道:“其三為何?”

李斯道:“茅君久居書齋,知曉世情,卻不諳人心。此間死士甚多,苟利于其主,不惜性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茅君終有出門之日。竊恐茅君出門之日,即畢命街市之日也。死于小人之手,非君子之志也。”

茅焦想到了那個擲向他的瓜果。政治的黑暗和複雜,和他原來的想象完全不一樣。其實,早在李斯來說之前,他便已經萌發退意。他決心已定,現在和李斯的談話,對他來說更像一種游戲。茅焦問道:“如此則茅焦將何去何從?”

李斯也覺察出茅焦的語氣有異,他無暇細思,道:“茅君受業于魯仲連,何不效法乃師,持高節,遠仕宦,蕩然肆志,談說于當世,不诎于諸侯,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令今世人稱羨,後世人遙想?”

茅焦道:“吾師嘗云,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君子不忍為也。與其富貴而诎于人,無如貧賤而輕世肆志焉。客卿欲我所行者,蓋謂此乎?”

李斯以為茅焦已經被說動,于是點頭。不料茅焦話鋒一轉,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客卿勸茅焦退朝,為何不先自退?”說完,茅焦眯縫著雙眼,得意地望著李斯,倒要看他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