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我堅持我的風格,我活在我的世界 第一百七十五章 諫?不諫?

美國第37任總統尼克松因水門事件辭職後,曾感慨道,“當我離開橢圓形辦公室後,我才發現誰是我真正的朋友。”李斯和尼克松也有著同樣的感慨,他離開咸陽已是越來越遠,而他那些還留在咸陽的所謂朋友們,並無一人前來為他送行。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以權交人,權敗而交亡。被打倒的失勢官吏,對仍然在位的昔日同僚來說,就好比是傳染病患者,于是紛紛要和他劃清界限,惟恐避之不及。李斯雖然傷感,卻並不惋惜。他知道,只要他再度掌握了權力,這些朋友們一定會厚著臉皮,去而複來的。

李斯丟了地位,失了朋友,卻依然擁有足夠的資本。他掌握著大量的秦國機密,整個秦國的情報系統,還完好無損地保存在他的頭腦里。秦國有哪些特工潛伏在六國,六國又有哪些官僚已經被秦國收買,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撇開他的名望和才華不論,單憑他掌握的這些秘密,再就業根本不成問題,隨便跳槽到哪個國家,還不得讓該國國君大喜過望,郊迎于道?

然而,摩西能平安地逃出埃及,李斯是否也能平安地穿越秦國呢?李斯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嬴政和宗室還沒有醒悟過來,等他們醒悟過來,想必一定會殺了李斯滅口的。又或者,嬴政和宗室已經醒悟,殺手已經派出。說不定,殺手正從咸陽緊追而至,或者早就埋伏在同行的人群之中,又或者,殺手正在路的前方,等著他自投羅網。

李斯慢慢地走著,心緒萬千。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從後面追上李斯,和李斯並肩而走。李斯自顧而行,對那年輕男子並不留意。此年輕男子名為吳公,與李斯同鄉,剛從上蔡老家前來投奔李斯不久。李斯顧念同鄉之誼,任他為舍人,待之如子,時常親自教誨。吳公跟著李斯走了一里多路,見李斯仍不理會他,忍不住開口說道,先生,我們就這麼回上蔡了嗎?李斯恍如未聞,不置可否。吳公又質問道,先生可曾因為逐客令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李斯搖了搖頭。吳公攔住李斯,正告道,先生還是寫點什麼罷。秦王一向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李斯不答,繞開吳公繼續前行。

此吳公者,後世也有名焉。漢朝孝文皇帝初立,因為吳公曾經得到李斯親傳的緣故,乃征其為廷尉。廷尉,正是李斯曾經擔任了長達二十四年的官職,李斯幾乎就成了廷尉的代名詞。而吳公另有一弟子,更是享有大名——天才少年賈誼是也。賈誼在他那篇名垂青史的《過秦論》中,將秦政之失悉數歸于始皇與二世,只字不及李斯之過,究其動機,是否因為他和李斯有著這層特殊的師承關系,故而為尊者諱?今日已是不得而知。

不一刻,吳公再度追上李斯,執著地道:“請先生諫秦王。”

李斯停下腳步,道:“小子亂煩我意,速去。”

吳公不管,提高聲調,重複說道:“請先生諫秦王。”

李斯道:“小子知我所思乎?我思茅焦也。茅焦曾言,一朝為官,此身便好似貨于帝王之家,非複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難得開心顏色,何苦來哉!茅焦之言,今日思及,尤堪警醒。此回上蔡,依山傍水,築屋而居,余生悠悠,逍遙于田舍自然,不亦樂乎!”

吳公道:“請先生回頭一看。”

(下)

李斯回頭,饒是他定力過人,也不禁大吃一驚。不知何時,路上同行的外客們已是跪成一片,如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一般,綿延數里。

吳公再向李斯說道,先生雖能獨善其身,而先生眼前的這些人,卻已是傾家蕩產,雖有故國,不能歸也。他們的全部希望,就只在先生身上了。先生的決定,左右的不僅是你一個人的命運,還有你眼前這些貧苦眾人的命運。他們是生存還是毀滅,是幸福還是悲慘,都取決于先生。先生雄辯滔滔,才氣高遠,又素得大王信賴。如先生進諫,必可撥亂反正,盡歸逐客也。彼等無辜遭禍,不能自救,先生宅心仁厚,安忍棄之不顧!

李斯一眼望去,跪倒的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鼻涕長流的幼兒,有頭發蓬亂的婦人,有面容悲憤的壯士。他們抬頭望著李斯,黯淡的眼神里滿是乞求,滿是期待。此時此地,這些被放逐的外客們,自發地組成了一個臨時集體,要求李斯成為他們的領袖,成為他們的摩西。李斯眼眶也不禁濕潤,急忙叫大家起身,又歎道:“李斯之痛,與諸君同。李斯所以不諫者,非敢惜筆墨也,只是諫書易寫,信使難托。我等處江湖之遠,呼告無門;其廟堂之上,宗室當道。諫書不得呈于大王,反為我等益禍也。”

眾人絕望起來。是啊,就算李斯寫了諫書,也根本就送不出去。就算僥幸送出去,也到不了嬴政手里。而諫書一旦落到宗室手里,激發起宗室的憤怒,他們這些逐客的境遇只會更加悲慘。

軍吏見外客們聯合跪倒,擔心有變,于是又打又罵,呵斥起身,催促急行。正當眾人莫知計之所出時,忽聽得身後馬蹄聲甚急,如風雷直奔而來。眾人面面相覷,疑惑不安,未知是凶是吉。

只見數十騎士飛速而至,皆英偉少年。中間一人,氣勢奪人,尤為俊美。李斯認出來者正是蒙恬,眼中現出一抹亮色。軍吏們見到蒙恬,知道他蒙家世代為將,功勳累累,終有一天,大秦的百萬鐵師,將會掌控在這個少年手里,哪里還敢阻擋,一路放行。

蒙恬見李斯,行往日之禮。李斯笑道,我知道,整個咸陽,就只有你會來給我送行。

蒙恬道:“某之所來,非為先生送行,欲求先生諫大王也。大王之逐客令,某不敢苟同。某之祖父,齊人也,卻有大功于秦,豈外客皆欲為害于秦乎!大王不審誤信,以鄭國一人之故,盡逐外客,過也。蒙恬人微言輕,又複年少,恐大王不能聽。大王向來以先生為師,學生有過,為師者能不誨改之!”

李斯道:“大王,君也,李斯,臣也。事已至此,夫複何言!君既有命,臣謹守而已。”

蒙恬道:“不然。夫為人臣者,君有過則諫,知而不諫,非忠也。三諫而不聽,去之未遲。先生舍秦而去,欲奔六國乎?夫六國積弱日久,不可複興,吞並天下者,必為秦也。先生如神龍,六國如淺水,六國不能容先生,先生于六國也不得自如也。望先生思之。”

李斯道:“非李斯不欲諫,只是一日不朝,其間容刀。今李斯不見大王已有數日,讒言如浮云,蔽日不使照。縱有心為諫,不能達于大王也。”

蒙恬道:“倘先生有意,某願為先生獻書于大王。”蒙恬身世顯赫,又和嬴政是發小,的確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信使了。也只有他,能沖開宗室的封鎖,直接將李斯的觀點傳達給嬴政。

蒙恬的到來,讓外客們重又燃起了希望。李斯凝神片刻,又擼了擼袖子,大叫一聲,道:“磨墨。”

眾人大喜,哭拜于地,齊聲頌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