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我堅持我的風格,我活在我的世界 第一百七十六章 諫逐客書

冬日的天空,高遠悲愴。空曠荒涼的野外,風的經過無所阻擋。零星的雪花,隨風舞動,預示著一場大雪即將降臨。由于蒙恬的在場,軍吏們也只能從了眾意,遠遠站立旁觀著,不敢干涉。

墨已磨好,筆已奉上,竹簡緩緩鋪開。有雪花飄落于竹簡,化為水珠,仿如淚滴。無數人都已屏住了他們的呼吸,無數道目光在同一人身上聚集。

面對著身外的期望和壓力,李斯如一座山岳,沉穩危坐,不怒而威。

有如雪花墜地,筆輕柔地落下,寫出第一個字“臣”,此後便恍如利艦破冰,一發而不可收拾。嚴羽《滄浪詩話》評李白之天才云:蓋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李斯作文,大抵類此。他胸中郁積已久的幽怨和憤懣,噴射而出,瀉于筆端,奔流始終。

此時的李斯,風鼓衣袖,須發張揚,翩翩如仙,仿佛嵇康撫琴奏絕音,旁若無人,物我兩忘。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須臾之間,八百三十九字掃盡。外客們雖不知李斯究竟寫了些什麼,但也無不為其姿態感染,于是生大快樂、大歡喜之心。他們將永遠記得今天的場景:有一個曠野中的人,用他手中的筆,改寫了他們的命運,也改寫了中國的命運。

蒙恬一直在旁侍立,隨著李斯文字的進行,其面色也是時悲時喜,不能自己。

書既成,李斯擲筆于地,長歎道:“世間無必成之諫,更無必聽之君。吾聊盡人事而已,成與不成,庶幾無大恨也。”

蒙恬恭謹地接過竹簡,道:“惟願先生早日重返咸陽,某當為先生擺酒接風,共歡同醉。”押解官硬著頭皮上前,小聲地提醒蒙恬:奉大王之命,一路不得停息。今已破例耽擱了些許時辰,是時候該重新起程了。

蒙恬知道押解官職責在身,便也不來為難他。蒙恬指著自己帶來的數十騎士,對李斯道:“先生這一路,或有風雨,不可預知。此十余子,皆精選健兒,願先生不棄,許其護衛左右。”李斯點點頭。心道,蒙恬這孩子雖然年輕,卻已是考慮周全。萬一路上有殺手埋伏,有此數十人在,也足可保證他的安全。

蒙恬又吩咐騎士道:“凡有膽敢近先生三尺者,格殺毋論!”言畢上馬,單騎絕塵,歸咸陽而去。

李斯的諫書順利地到了嬴政手上。嬴政覽卷,但見其書曰: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丕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于秦,而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于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官;而駿馬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官,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于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民人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士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赍盜糧者也。夫物不產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于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這便是千古流傳的名篇《諫逐客書》,曆代文選皆恭敬收錄,不敢遺漏。今日讀此文,雖已有諸多隔膜,猶能為其所感所動。嬴政乃當局者,體會最為深切,讀罷斯文,擊節贊歎,唏噓再三,歎曰:“嗟乎,倘無此書,寡人之過,將葬送秦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