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曆史是不會停的輪 第一百九十七章 拜國尉

且說尉繚徐徐向西而行,咸陽的繁華已遠遠甩在身後,前方則越行越顯荒涼。時已歲末,大雪如席鋪地,觸目無非白色。曠野茫茫,不見人跡,動物倒零星可遇,或有落雁迷沙渚,或有饑鷹集野田。在多日的跋涉之後,尉繚的步伐依然保持著同樣的節奏,既沒有加快,也並無放慢。北風如刀,將尉繚蒼老的面龐刻削得越發冷峻,如岩石般毫無感情。此是何時,全無干系,此是何地,漫不記憶。仿佛他的整個生命,僅剩下行走而已。

然而,就這樣一個已勘透生死之際的人,臉上忽然有了激動之色。尉繚停下腳步,深呼吸,嗯嗚,空氣中竟有煙火與酒肉的氣息。尉繚轉過山角,見前方道路之上,掃開一片雪地,一大堆篝火當路熊熊燃燒,時而炸開松木的清香。篝火之上,正煮著一大壺酒,烤著一頭麋鹿。

看不得也,因為麋鹿肉色已呈嬌黃,烤出的油脂,如美人之汗,緩緩滑滴而下。聞不得也,因為酒香混合著肉香,隨風飄蕩,不可阻擋。

圓月當空,百里俱寂。篝火之旁,一男子端坐,意態閑適,形貌不凡,顯見非臨近的山野村夫。男子對面,鋪一空席,若有所待。

男子見尉繚,笑道,先生趕路辛苦,何不稍作歇息,就火取暖,與我同飲為樂?

尉繚眺望前方,路還長得很,于是坦然就坐,也不道謝。男子笑容不改,持刀割麋鹿腿肉以奉,尉繚接過,大嚼。男子又酌酒相請,尉繚來者不拒,狂飲。

不多時,肉已盡,酒已殘。尉繚飽舒一口氣,手撫肚腹,道,無端得此好招待,老夫無以為報,愧殺愧殺。

男子道,寒冬孤野,有先生為伴,方得聊遣寂寞,正該我謝先生才是。

尉繚再飲一杯,目光注視男子,笑道,李廷尉之謝,老夫可當不起。

男子哈哈大笑,道,值此一夜風月好,肉香酒熟待君來。須瞞不過先生,在下正是李斯。

尉繚嘴角牽動,嘲諷道,是曹三派你來的吧?

李斯面容一肅,道,先生醉語乎?此時曹三尚未出生呢。在下乃奉大王之命,特于此地相候,邀先生歸咸陽。

尉繚聞言,探手入喉,摳,再低頭,將適才所食一通嘔吐乾淨,又取雪嗽口,而後說道,好酒好肉,老翁已無福消受,而況富貴榮華乎?廷尉豈不聞歌云:寓形宇內能複幾時,何不委心任去留?老夫將西游,廷尉幸勿強留。

尉繚這招夠狠,而李斯的神經也夠粗大,好整以暇地靜靜旁觀,不露半點驚奇之色。李斯慢悠悠地喝了口酒,這才開始說尉繚。李斯以前說嬴政,雖時有激烈言辭,卻始終恪守上下尊卑之分。今日說尉繚,因地位相等,則語氣格外輕松,甚至流于調侃。

在這世上,並非每個人都有強點,但可以肯定的是,每個人都有弱點。只要找到弱點,則說無不成。那麼,尉繚的弱點是什麼?但見李斯閑閑說道,“天下大勢,先生想必了然于胸。無論秦軍是殘暴嗜殺,還是仁義惜殺,皆可統一天下。”說著,李斯殷勤為尉繚酌酒,舉杯相祝,尉繚沮喪氣奪,不由對飲。

李斯再道,“先生著《尉繚子》,以兵者為凶器,以仁義為鵠的。今秦欲並吞天下,以仁義取之亦可,以武功取之亦可。孔子曾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秦一旦取天下,不由先生之道,恐先生將與孔子同悲也。”

李斯說完,再割鹿肉以奉尉繚。尉繚嚼肉在口,已是食不知味。反觀李斯,卻吃得加倍香甜。李斯等嘴巴里騰出些空間來,這才又道,“孟子曾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觀諸先生,方知孟子所言大謬。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先生自得世外之樂也,而任秦軍以武功取天下,殺伐九州,血流遍地。據李斯看來,先生非委心任去留也,實忍心任去留也。

尉繚不安。李斯再倒酒,大笑道,“當此雪景皓月,錦繡山川,正宜縱酒放歌,暢物外之思,遙想嫦蛾寂寞,丹桂飄香。多年之後,縱然中原戰亂,殺戮不斷,孤寡遍野,生靈悲慘,想來也和先生無關,目前更不必為之擔憂。來,李斯為先生請酒。”

尉繚滿頭大汗,悚然道,“廷尉所言,老夫未嘗思之也。老夫雖欲為秦王用,然勢微力薄,恐終無回天之力也。”

李斯大笑道,“知人,然後善任。必使人得其所,方能竭盡其用。大王知先生也,願拜先生為國尉,以三軍聽之。取六國之道,盡決于先生也。”說完,以國尉璽綬付與尉繚。尉繚接過,良久歎曰:“大王既不棄老朽,願效犬馬之勞。”

李斯一拍掌,一隊人馬幽靈般湧出。李斯邀尉繚上馬,並轡向咸陽而行。兩人一路交談,甚是歡暢。聊到興起,李斯又道,吾與先生講一則逸事,姑解長路之乏。說的是二戰期間,有一物理學家名叫波爾。其掌握的技術,足以左右戰爭之勝負。為免其人落入德軍之手,英國政府秘密派貨機將其從丹麥接來倫敦。到了倫敦,飛行員以貨物單示波爾,但見其上寫著:一級戰備物資,如遭敵機襲擊,即刻空投銷毀,切不可使落入德軍之手。(據記憶而寫,細節可能有出入)

尉繚聽得一頭霧水,詫異問道,廷尉何以忽然道此?莫非老夫便是波爾,而廷尉接到的命令,也正和那飛行員接到的命令一樣?

李斯大笑道,我可沒這麼說。根據量子力學,你我其實皆波爾,並無確定存在。惟有人前來觀察之時,波函數瞬即坍塌,這才一時明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