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曆史是不會停的輪 第二百一十六章 嬴政洛陽之行

河南洛陽,在長達五百十四年的時間里,一直為東周王朝的國都,可謂是一座王者之城。然而近兩個月來,這座古老甯靜之城,卻一直充斥著喧嘩與騷動。先是老相爺呂不韋之薨,接著是呂不韋門下的數千舍人賓客作鳥獸散,驅逐的驅逐,遷徙的遷徙。經此兩番巨變,洛陽好不容易平靜數日,忽然之間,城中卻又開始了大索戒嚴。

洛陽雖然已是沒落的都城,但百姓們依然保有著往昔的政治敏感。他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洛陽了。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回居然是秦王嬴政禦駕親臨!

這次洛陽之行,嬴政興致頗高。一來,自打他十三歲登基為秦王,除了定期到雍城朝拜宗廟、祭祀天地,這還是他第一次離開咸陽。二來,呂不韋之死,讓他如釋重負。此次巡視呂不韋的封地,對他來說完全是一個勝利者該有的享受。

嬴政駕臨洛陽,另有深遠用意。首先,借此舉徹底消除呂不韋的殘存影響。畢竟,大部分朝中大臣都經曆過呂不韋時代。其次,洛陽在政治上有著獨特的象征意義。他將以王者的姿態駕臨,宣告天命的交接,王權的轉移。

嬴政欣賞完畢呂不韋的宮殿,又輕車簡從,只帶著李斯和幾個近臣,探訪呂不韋的墓園。時為黃昏,天邊金霞萬道,但見北芒山下,土丘隆起,新墳荒草,景物蕭索。四野肅穆一片,只偶爾有鳥的飛鳴,或暮歸老牛的吼聲。

嬴政佇立墓前,心緒複雜。當他還是個孩子,他便活在呂不韋的陰影之下。如今,這個曾經無比強勢的老家伙,終于被他擊倒。老家伙就躺在黃土之下,再也不能倚著仲父的身份,對他指手畫腳,向他吹胡子瞪眼睛了。

嬴政覺出複仇的快意,又不免弑父的恐慌。

太陽西下,寒意陡起。李斯和近臣們見嬴政面色凝重,知他心中紛亂,也不敢打擾。

嬴政邁步而上,站在墓丘最高處。他那高大而年輕的身軀,竟微微有些顫抖。他恍惚地望著昏暗的荒野和遠處的火光,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悲傷。

他熟悉腳下的那個人,他甚至還曾愛過腳下的那個人。那個強大的呂不韋,那個不可一世的呂不韋,就這麼躺在地下,再無聲息了嗎?難道,正如托馬斯•;格雷在其名詩《墓園挽歌》中慨歎的那樣:

炫炫之豪族,煌煌之王侯,

美貌所招徠,財貨所添購,

最終皆難免,灰飛煙滅時。

榮華何足道,百年歸丘壟。(注1。)

一念及此,嬴政悲從中來,黯然有淚。他站在墳上,嘴里喃喃著,悲傷地撒下一小塊泥土。他忽然指著腳下,激動地朝著李斯等人大聲發問:“這人,他留下了什麼?”

李斯和近臣們都遠遠候著,他們可不敢也站到呂不韋的墳上去。而嬴政此問,飽含憂傷,可見此刻他的心中,正對生存價值產生著動搖和懷疑。近臣們相顧失色,不知該如何勸慰嬴政。

只有李斯還保持著冷靜,道,“微臣以為,大王應該問,這人,他帶走了什麼?”

李斯一言即出,嬴政仿佛被突然點醒,立時釋然。誠如李斯所言,他應該考慮的是,這人帶走了什麼。

事實上,呂不韋什麼也沒帶走。現在,毫無疑問的,整個秦國都是他嬴政的了,秦國的土地、秦國的人民、秦國的軍隊,都為他一人所有,也只聽命于他一人。

嬴政用力地跺了兩下腳,放聲大笑道,廷尉所言大是。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傳令下去,大開筵席,全城百姓,大酺三日。(注2)

注1:此名句原文為:

Theboastofheraldry,thepompofpower,

Andallthatbeauty,allthatwealthe‘ergave,

Awaitsaliketheinevitablehour:

Thepathsofgloryleadbuttothegrave.

文中引用的為王佐良先生的譯文。個人以為,最後一句譯得有些違背詩人原意。最後一句的直譯應為:榮耀之路,走到最後,還是以墳墓結束。

洛陽之行,嬴政以其王者的神采,迅速征服當地百姓。而嬴政出巡的車駕排場,更是奢華浩大,饒是見多識廣的洛陽市民,也不由為之瞠目結舌、歎為觀止。在此時嬴政的身上,業已顯現出了他對壓迫性的偉大、擊潰式的崇高的特殊嗜好。

這趟旅程,帶給嬴政眾多在咸陽無法尋到的樂趣,也為他日後瘋狂熱衷于巡幸天下,提前啟露了端倪。

嬴政回到咸陽,重歸平素熟悉的生活。而在他平素的生活中,讀書為一重要內容。對于常人來說,讀書之苦遠大于樂,非有毅力,不能堅持。而對于嬴政來說,能讓自己沉靜下來,潛入書中,不理外物,則無疑更為難得。畢竟,他身為秦王,又正值躁動的青春年華,天下所有的誘惑,只要他想要,就能即時滿足。

這一日,嬴政在書房偶見一冊竹簡,其題為《五蠹》,初不經意,漫翻之。才看不幾字,不覺立起,邊看邊行,步出宮殿,來到花園之中。當他讀到“是以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之時,吟詠再三,感歎再三,只覺仿佛出于自己肺腑之間。再往下讀,快意興發,無措手處,乃以如意擊打金罍。及讀到“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之句時,不禁失魂落魄,神酥骨軟。心慕而手追,用力過猛,如意一時盡碎。

自古雄文,開篇不務奇怪,而能漸入佳境,待至深入,乃知廣有洞天,山包海容,直至目眩神迷,渾不知來路歸處。《五蠹》如是,《滕王閣序》也複如是。(注3)

話再說回來。賞鑒有時有,英雄無時無。賞鑒之難,難在有賞鑒之才,更難在有賞鑒之量。譬如,薩利埃雷自詡為莫紮特的知音,可謂有賞鑒之才,卻又因妒嫉莫紮特的音樂才華,對其排擠打擊,直置其于死地,是為無賞鑒之量。

幸好,嬴政並非薩利埃雷。嬴政讀書,自與常人不同。他之讀書,不為名望利祿,不為章句科舉。是以,他雖性好讀書,卻並不憎人學問。見人學問越高,心中反而越喜,為自己又多一可用之人也。

嬴政覽畢《五蠹》,急傳內侍,問書從何來。內侍答曰,廷尉所進。

嬴政乃召李斯,問道,此書尚有否?李斯又進《孤憤》一篇。嬴政讀罷,喟然歎道:“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正色說道:“以吾王之尊,不當作此類言語。”嬴政聞言一愣。李斯再道,“夫聖人以天地存懷,王者以蒼生為念。吾王身系大秦社稷,焉可輕易言死。此書固佳,吾王愛之即可。愛之而不得,則召其著者前來相從即可。王者號令萬姓,為我所用。以人主之尊,豈有從人而游之理!吾王輕言死,又將置江山社稷、黎民蒼生于何地?”

嬴政自知失言,對于李斯的較真,也不生氣,反覺欣慰。李斯之言,讓他從文字的魔力中清醒過來,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迷失。要怪的話,也只怪這《五蠹》的作者太過神奇,不然,以他嬴政的智慧之高,眼界之遠,斷不會因一篇文章,便罔顧自我,恨不能以死相許。嬴政解嘲地笑道,“廷尉責備的是。寡人自思,此人已在地下,雖召之亦不能來,是以方才一時口不擇言。”

李斯笑道,“好叫吾王得知,此人尚在人間。”嬴政大驚,繼而大喜,急問其人為誰。李斯道:“此韓非之所著書也。”

“莫非便是上書存韓的韓國公子韓非?”

“正是。”

嬴政歎道,“當日見其存韓書,以為其才不過爾爾。廷尉雖為之辨,寡人終不能信也。今觀此兩篇,乃知廷尉知人不虛。”

李斯再道,“韓非之書,當遠不止兩篇之數,惜乎向來秘不示人,不能為我王得之。”

嬴政大笑道,“何惜之有。其人既在,宣之來即可。”

李斯道,“韓非乃韓國公子,恐終不忍離故土。韓王素信韓非,也不能任其來也。”

嬴政冷冷說道,“寡人欲得韓非,孰敢不從。”于是傳詔桓齮,令其分兵急攻韓,必使韓非來秦,然後止戰。

注2:嬴政的此一行程,史記中只有寥寥四字的記載:“王之河南。”文中雖有鋪陳,然而或許也能切合當時實情。

注3:《唐摭言•;卷五》載,“王勃著《滕王閣序》時年十四。都督閻公不之信。勃雖在座,而閻公意屬子婿孟學士者為之。已宿構矣。及以紙筆巡讓賓,勃不辭讓。公大怒,拂衣而起,專令人伺其下筆。第一報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亦老生常談。’又報云‘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公聞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遂亟請宴所,極歡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