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曆史繞輪轉,落葉隨風飄 第二百二十五章

李斯聽聞韓非被打入大牢,不禁驚駭失色。他以為嬴政只會象征性地處罰一下韓非,消消姚賈的氣,誰知道,後果竟會如此嚴重。

李斯驚駭之余,卻又狐疑不安。他身為廷尉,主掌刑辟,而韓非入獄這麼大的事,居然沒有經過他,就直接定了。可見,必定是嬴政繞過了他這個廷尉,直接拍的板,下令抓的人。而他如果知趣的話,最好便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沒看見。

李斯卻並不甘心就此罷休。他位居九卿之首,囚禁韓非乃是在他管轄范圍之內。就算嬴政礙于他和韓非的特殊關系,不想讓他難為,這才代為決定,可至少也該在事先給他通個氣呀。嬴政撇開廷尉,獨斷專行,讓李斯覺得受了侮辱,沒有得到應有的信任。再則,韓非是他引薦給嬴政的,韓非落到如今的下場,在某種程度上,他也覺得自己對此負有責任。

李斯于是入獄探望韓非。韓非剛用刑完畢,衣不蔽體,鮮血淋漓,軟軟地耷拉在牆角,處于昏迷狀態,何曾還有半點風流俊雅的貴公子模樣?李斯睹此慘狀,黯然涕下,對獄吏一通訓斥,道,為何用如此重刑?

獄卒見到主管領導,自然卑躬屈膝,不敢還嘴,只是道,大王有命,不敢不重。

獄吏拿嬴政當擋箭牌,倒也叫李斯不好發作。李斯哼了一聲,道,可暫緩用刑。等我見過大王,再作理會。

韓非醒轉,見是李斯,勉強一笑,道,子不棄我。

李斯道,我將見大王,必救韓兄出此。

韓非道,大王忌我者,為我存韓之故也。我欲作書,剖明心跡,上亡韓並天下之道,願子代為我傳書于大王。

李斯心中郁苦,卻又無法宣講。韓非啊韓非,你對你的文章永遠是那麼自信,可如今的形勢,恐怕不是一封書信就可以簡單化解的。這一次,固然是出于姚賈的激將,但也看得出來,嬴政已對你動了真怒。聖經云:不可試探你的神。嬴政作為高高在上的秦王,也絕不可輕易試探。可是你卻一直抱著僥幸心理,連著三個計策,都是表面為秦國著想,其實卻在為韓國謀利。你這是在試探嬴政,考驗他的忍耐能力!現在看來,嬴政是不打算再忍你下去了。而嬴政這樣的人,一旦對你有了定論,想要再扭轉他的看法,何其難也。

上書自陳乃是韓非的希望所在,卻也不能讓他不寫。李斯于是應允下來,命人為韓非更衣敷藥,上酒傳菜。韓非飲食一通,氣力漸足,提筆作書。傷口的血,時而滴在竹簡之上,有如奪目的梅花,盛開于一片墨色之中。

此情此景,讓李斯回憶起自己寫《諫逐客書》時的場景。不同的是,當時的他,有妻兒陪在身邊,再大的雪,再冷的風,再渺茫的未來,也不能阻擋他的幸福。可是,韓非的幸福是什麼呢?

良久之後,韓非寫完最後一個字,擲筆于地,得意地一笑,道,大王見此書,當知我心。子為我傳之,則我無複性命之憂也。

李斯接書在手,臨去之時,命獄吏善待韓非,不可再濫用刑罰。獄吏自然不敢馬虎,點頭不迭。

韓非目送李斯離去,疲憊地閉上雙眼。他又怎會想到,他方才的上書,竟是他的絕筆之作。

韓非此書,日後被冠以《初見秦》之名(注),傳于後世。

注:《初見秦》全文:

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

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而成從,將西面以與強秦為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十百萬,其頓首戴羽為將軍,斷死于前不至千人,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锧在後,而卻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有功無功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耳。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爐炭,斷死于前者皆是也。夫斷死與斷生者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死也。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十可以對百,百可以對千,千可以對萬,萬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開地數千里,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四鄰諸候不服,霸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臣敢言之:往者齊南破荊,東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土地廣而兵強,戰克攻取,詔令天下。齊之清濟蜀河,足以為限;長城巨防,足以為塞。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克而無齊。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且臣聞之曰:“削株無遺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湖、江南。荊王君臣亡走,東服于陳。當此時也,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荊可舉,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弱齊、燕,中以凌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候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複與荊人為和。令型人得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天下又比周而軍華下,大王以詔破之,兵至梁郭下。圍梁數旬,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意絕;荊、趙之意絕,則趙危;趙危而荊狐疑;東以弱齊、燕,中以凌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候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複與魏氏為和。令魏氏反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者穰候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露于外,士民疲病于內,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趙氏,中央之國也,難民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也。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下不能盡其民力。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萌,悉其士民軍于長平之下,以爭韓上黨。大王以詔破之,拔武安。當是時也,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也。然則邯鄲不守。拔邯鄲,筦山東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逾是羊腸,降上黨。代四十六縣,上黨七十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代、上黨不戰而畢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而畢反為齊矣,中山、呼沲以北不戰而畢為燕矣。然則是趙舉,趙舉則韓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拔荊,東以弱齊弱燕,決白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也。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隨而服矣。霸王之名成。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複與趙氏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棄霸王之業,地曾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而不亡,秦當霸而不霸,天下固以量秦之謀臣一矣。乃複悉士卒以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弩,戰竦而卻,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軍乃引而退複,並于李下,大王又並軍而至,與戰不能克之也,又不能反,軍罷而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臣以為天下之從,幾不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願大王有以慮之也。

且臣聞之曰:“戰戰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將率天下甲兵百萬,左飲于淇溪,右飲于洹裕,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王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戰一日,而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傷。知伯率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于晉陽,決水而灌之三月,城且拔矣,襄主鑽龜筮占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乃使其臣張孟談,于是乃潛行而出,反知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知伯,禽其身,以複襄主之初。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國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候之道。大王誠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候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以為王謀不忠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