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曆史繞輪轉,落葉隨風飄 第二百三十章

事已至此,李斯不敢再辨,只能順從嬴政之意,低聲道,大王說的是。

嬴政俯視李斯,又道,“雖然如此,韓非之書終不可輕廢。其對法的透徹論述,更出商鞅之上。想當年,呂不韋作《呂氏春秋》,妄圖立為我大秦治國之經典。在寡人看來,這個位置,應留給韓非之書才對。不知廷尉意下如何?”

李斯拜倒在地,道,“大王聖明。夫言貴于用,韓非能得大王如此眷寵,可謂死而無憾。”

此時的李斯,已經徹底放棄了挽救韓非的最後一絲幻想,因此才會代替韓非說出“死而無憾”的話來。嬴政既然有意將《韓非子》一書奉為秦國的治國聖經,以他的性格,他怎麼可能容忍一個凌駕于他之上的理論權威?

為了更好的理解這點,我們有必要請出偉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和他的不朽巨著《卡拉馬佐夫兄弟》。

關于《卡拉馬佐夫兄弟》,弗洛伊德曾動情地稱頌道:“這是迄今為止最壯麗的長篇小說,小說里關于宗教大法官的描寫是世界文學中的高峰之一,其價值之高是難以估量的。”宗教大法官,見于《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二部卷二第五節,是一個可獨立成章的故事,茲簡述如下:

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正處于宗教裁判制度最為可怕的時代。這時,離聖經啟示錄作出上帝將降臨人間的預言,已過去了十五個漫長的世紀。某一天,上帝終于降臨人間,他顯示為人形,出現在烈火熊熊的廣場之上(就在昨天,這個廣場剛剛活活燒死了上百名異教徒)。上帝雖然是悄悄地出現,但是大家一下子全認出了他。人們爭先恐後地擁到他的面前,圍住他,聚集在他身邊,跟著他走。人們哭著,吻著他走過的土地。孩子們把花朵扔到他面前,唱著歌。大家反複地說,“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會是別人。”

將近九十歲的紅衣主教、宗教大法官本人恰好也走過廣場。他同樣認出了上帝,但他卻吩咐衛隊把他抓住。衛隊把犯人關進了宗教法庭的古老大廈中一間帶圓頂的狹窄而陰沉的監獄。

在監獄里,宗教大法官和上帝進行了一番談話。其實,應該說是宗教大法官一個人在說話才對,因為上帝從頭到尾一言未發。

宗教大法官如是告訴上帝,“我完全知道你要說的話。就算是你本人,你也沒有權利在你以前說過的話之外再添加些什麼,你為什麼到這里來妨礙我們?……你既然已經把一切都交給了教皇,那就一切都已在教皇的手里,你現在根本不必來,至少目前你不該來礙事……”

故事的最後,宗教大法官走到門邊,打開牢門,對上帝說:“你走吧,再也別來了……千萬別來了……永遠,永遠!”

于是上帝離開了,他滿足了他的仆人——宗教大法官的要求。(注。)

我們看到,宗教大法官以仆人的身份,居然驅逐了他侍奉的上帝。他必須讓上帝離開,以便繼續保持自己的無上權威,繼續維護自己對人民的統治。再回到嬴政和韓非的關系上來。韓非的書已經完成,並且被定為秦國的治國經典,那麼,便不能再增加一個字,也不能再減少一個字,即使是韓非也不可以,而且,其唯一的解釋權只能掌握在嬴政手里,任何人不得染指。如果韓非倚仗著作者的身份,認為自己比嬴政更有資格解釋,而別人也信了他,那他嬴政還混什麼?

因此,只能讓韓非保持沉默,永遠保持沉默。

李斯于是試探道,該如何處置韓非?

嬴政將手從冰水中取出,慢慢擦干手上的濕潤,道,寡人也正在考慮當中。

關于韓非的問題,也不能總是拖著。韓非在獄中受盡酷刑,卻牙關緊咬,從未招供認罪。按照今日的法律,一個人只能被扣押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之內沒有查出問題,便必須放人。那時的秦國雖然並沒有此一法律,但韓非一直拒不認罪,總不能永遠把他關著吧。況且,韓非終究還是韓國的使節,如果沒有十足的證據,也不能胡亂將他定罪論刑。是的,必須盡快想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來。

果然,嬴政又道,韓非終究是韓國公子,在秦淪為階下之囚,罹刑受辱,寡人心實不忍。最好有個法子,可使韓非不再受辱。

李斯聞言心中一涼,道,大王的意思是……

嬴政笑道,廷尉主掌刑辟,韓非是你的犯人。寡人也不便多說,相信廷尉自有主張。

表面上,嬴政是把皮球踢給了李斯,讓李斯看著辦。可李斯豈會不懂嬴政笑容中所蘊含的深意。嬴政是要讓他作惡人,讓他作殺害韓非的凶手。

一時之間,李斯百感交集。他不僅救不了韓非,現在更要親手殺死韓非。他何嘗不知道,他這是在替嬴政背黑鍋,可是,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李斯望著日漸威武的嬴政,忽然想起了兩人第一次會面時的情形。從看到嬴政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嬴政是他將一生追隨的王者,也只有追隨嬴政,他才能展示他所有的才華,實現他所有的夢想。他的功績,將彪炳史冊,他的名字,將永垂汗青。李斯閉上眼睛,捏緊拳頭,終于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不要問秦王能為你做些什麼。而應該問你能為秦王做些什麼。

注:陀氏在宗教大法官中的思考之深,包容之廣,遠非文中簡單的引用所能窮盡。而宗教大法官之所以要請上帝離開,其原因也極為複雜深沉,囿于篇幅,不能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