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曆史繞輪轉,落葉隨風飄 第二百二十九章

韓非不懂難得糊塗的道理,他只顧沉迷于自己銳利的才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于是犯了嬴政的大忌。術者,只能操于帝王一人之手,而天下莫能知曉。天下莫能知曉,自然更無法言說。因此,對于術,正確的方法應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對那些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緘默。”是以,韓非關于術講得越對,便錯得越多。

韓非也不適合做人臣。人臣的標准是:可以從命,而不可以為命。而韓非在他的書中,卻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過足了為命的癮。這樣的韓非,嬴政又怎麼敢輕易信任?

李斯這麼一領悟下來,便覺出韓非已基本喪失被拯救的可能。就算他不是韓國公子,就算他沒有和姚賈反目成仇,就算他沒有獻那三條弱秦之計,他也是該死、必死。可是,嬴政真下得了這樣的狠心嗎?畢竟,他對韓非曾是那麼熱愛,為了他甚至不惜發動戰爭,現在卻要始亂終棄,這合適嗎?

嬴政與韓非結緣,開始于韓非的兩篇文章——《孤憤》和《五蠹》。一讀之下,大為佩服,乃至發出了“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說,嬴政和韓非之間,曾有過一段美妙的開始。

然而,隨著嬴政對韓非的著作越讀越多,越讀越深入,當初驚豔的感覺已不複存在,激情燃燒殆盡,狂熱變為冷靜。于是,他對韓非的認識,從盲目變得客觀,再從客觀變回主觀。

我們知道,電影的預告片,通常都精彩絕倫。可真當你掏錢進了電影院,在黑屋子里看完了整部電影,卻發現遠不是那麼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預告片那麼吸引人、那麼叫人滿意。對嬴政來說,《孤憤》、《五蠹》兩篇文章,就相當于是韓非思想的預告片。而當看完韓非的全部思想之後,嬴政發現,他並不喜歡整部電影。和普通觀眾不同的是,他雖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他可以把導演關進監牢。

愛情大抵也是如此。在愛情的預告片里,無不是金童玉女、美輪美奐。然而,現實中哪里會有完美?一旦預告片演成正片,兩人朝夕同處,于是再無顧忌,缺點什麼的全出來了,這才驚呼上當。分手之際,兩人相對傻眼,同歎一聲:人生若只如初見……

初見之時,若即若離,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意境之美,無過于此。何必非要游過那條河呢?古波斯詩人薩納伊寫過一首詩,講述了一個渡河的故事,可為世人之勸誡:從前有一個男子,他的情人住在大河的對岸。大河寬闊而波濤洶湧,而他在愛情魔力的驅使之下,每天游過此河,和情人幽會。有一天,他發現情人臉上居然有一顆痣。情人于是告訴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則一定會被淹死。因為以前愛情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會注意到這顆痣。而現在你注意到了這顆痣,表示你的愛情已經消失。男子不聽,跳入水中,結果真的一命嗚呼,葬身于波濤之間。

唉,這事弄的。

李斯為韓非作最後的努力,對嬴政道,“韓非曠世奇才,見識深邃,當使其繼續著書,以為典籍之助。才高如此,倘不得其用,也是國家可惜人啊。”

對于這個問題,嬴政並不正面回答,只是忽然問道,迄今為止,韓非之書,共計有多少篇?

李斯默數片刻,回答道,算上前日韓非獄中上書,共得五十五篇。

嬴政笑道,“五十有五,已盡天地之數,何需再多加益?”(注。)

嬴政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便將韓非著書的退路徹底堵死。此時再來回顧韓非最後的命運,其荒謬之處,恍如一出黑色幽默。韓非上《初見秦》一書,目的本是希求存活性命,卻偏偏剛好湊足了五十五這一天地之數,也給了嬴政不寬恕他的最佳借口。天地之數已滿,無疑讓嬴政產生了一種強勁的心理暗示:韓非剛好寫滿了五十五篇,乃是冥冥中的天意,乃是自取滅亡,自絕人世,須怪旁人不得。

(注:韓非子一書,共五十五篇。天地之數,可參見朱熹《易學啟蒙》:陽數奇,故一三五七九皆屬乎天,所謂“天數五”也。陰數偶,故二四六八十皆屬乎地,所謂“地數五”也。……積五奇而為二十五,積五偶而為三十,合是二者,而為五十有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