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曆史繞輪轉,落葉隨風飄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且說侯生和盧生二人亡命而去,嬴政的憤怒是可想而知和無可指責的。別人逃跑也就罷了,可偏偏是你們兩個!要知道,我豢養的術士雖多,卻獨獨對你二人最寄厚望。凡你們所求,無不應允,凡你們所欲,無不得到。我何曾虧欠過你們?我何曾讓你們作難?試問,我還需要做些什麼,才能讓你們更加滿意?可是沒用,可是你們還是要逃!你們當我是什麼,一個可以愚弄在股掌之間的冤大頭嗎?

說起來,侯生和盧生這兩人也確實不地道,光顧著自己逃命,卻渾然不顧那些還留在咸陽的同行們的死活。果不其然,他們剛逃走沒幾天,一場災難就開始降臨在他們的同行身上。

嬴政一聲令下,還沒來得及逃離咸陽的術士們被悉數緝拿歸案,關押一處,先由禦史宣讀詔書。詔書道,

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然而,韓眾入海求仙,一去再無音訊。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冀望極深,數年來卻毫無所獻,徒奸利相告日聞,欺吾仁厚而不忍責罰也。今盧生等不思圖報,乃亡命而去,又複誹謗于我,以重吾不德。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

詔書宣讀完畢,接著就是要老實交待問題了。嚴刑拷打之下,諸生為求自免,互相揭發,乃至不惜編造,牽引誣告。審理下來,得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于咸陽,使天下知之,以為警戒。

此一事件,後世往往和焚書並列,合稱為焚書坑儒。但究其原委,所謂坑儒,本只是對良莠不齊的術士隊伍的一次清理整頓而已。這被活埋的四百六十余人,乃是候星氣、煉丹藥的術士,並非儒生。司馬遷在《史記•;儒林列傳》中也有明言:“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可見,根本就沒儒生什麼事。

那麼,坑術士又是在何時開始被誤傳為坑儒的呢?

首先提出坑儒的,是在東晉年間。梅頤獻《古文尚書》,附有孔安國所作的《尚書序》,其中有云:“及秦始皇滅先代典籍,焚書坑儒,天下學士,逃難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書于屋壁。”這時,坑術士第一次被變性為坑儒。後來,隨著《古文尚書》被定為官書,坑儒的說法于是沿襲下來,遂成定論。

對于梅頤所獻的《古文尚書》及孔安國所作《尚書序》,前人多有辨疑,到了清代,其偽書的身份已成蓋棺定論。

偽造者雖千差萬別,心態卻完全一致,那就是莫不希望以假當真,成功蒙蔽世人。譬如,造假書畫的人,在造假完畢之後,總會不憚辛苦,再偽造出名家的印章和題跋,以標榜名家品鑒,流傳有緒。《古文尚書》的偽造者雖已不能得知,但其心態卻也同樣如此,所以才會多偽造出《尚書序》來,並假托在孔安國名下,以形其真。

偽造者將坑術士改為坑儒,其實也只是為了引出下句“我先人用藏其家書于屋壁”,從而表示《古文尚書》其來有自。考其最初用意,大概也只是欲售其偽,並無心向嬴政潑髒水。後世卻據此將坑儒判為鐵案,想必是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的了。

作為掌握了主流話語權的儒者,他們也無意糾正這一錯誤。一方面,他們高唱複古師古之調,另一方面,他們卻又深諳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的道理,只要曆史有利于當下,則其真偽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從理智上,他們也許懷疑坑儒是否確有,但從利益和感情上,他們卻甯願相信坑儒是為必有。

坑術士變成了坑儒,對他們無疑是有利的。這樣一來,嬴政就成了一個負面典型,可以被他們經常拿來念叨,他們念叨的目的,還是不外乎給當時的帝王聽。你看,嬴政就因為坑了儒生,帝國迅速土崩瓦解不說,還落下了千古罵名。所以,陛下英明,不用微臣再多提醒……

坑術士變成了坑儒,也可以滿足他們的感情需求。這倒不是說他們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而是他們作為一個群體,要維持自己的團結和信仰,除了聖賢經典之外,同樣需要一些殉道者,一些聖徒。而話語權在握,自然可以為本群體追認烈士,即使這些烈士並不存在,那也可以通過修改史料創造出來。而有了這些殉道者的存在,他們這一儒家群體也就添加了無限的榮耀和光輝。

儒者將坑術士攬到自己頭上,心安理得地將自己打扮成受害者,並從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如果你說坑的其實不是他們,他們一准得跟你急,你干嗎不坑我們儒生,你瞧不起我們還是怎麼的?

然而,恕我直言,在當時嬴政的心目中,儒生的地位的確遠不如術士高。儒生只會以古非今,而術士卻可以讓他成仙不死,兩者的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以儒生當時的地位,也根本不可能引得嬴政如此大動肝火,痛下殺手。

當然,自漢以來,儒家的地位迅速提高。時至今日,儒依然作為一個褒義詞而存在。比如說儒商,雖實際是商,卻也得把儒擺在商前面。然而,儒商這詞,其實和後現代這類詞一樣,純屬胡言亂語,不知所云。儒商不兩立,要麼就儒,要麼就商,焉能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