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曆史繞輪轉,落葉隨風飄 第二百五十五章

嬴政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初四日),嬴政自咸陽出發,開始了他一生中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巡游。秦以十月為歲首,因此,這次巡游名義上雖和玉璧事件隔了一年,其實卻是緊隨在玉璧事件之後,相去最多不過一二月而已。而從巡游之倉促,也可見得嬴政心中的陰影之重,以及其逃避死亡之急迫。

為了維持帝國的正常運轉,嬴政帶上了左丞相李斯,和自己一同出巡,右丞相馮去疾則留守咸陽。其他陪同嬴政巡游的,還有中車府令趙高和上卿蒙毅。嬴政最小的兒子胡亥,時年二十,也蒙嬴政恩准同行。

十一月,抵達云夢,望祭虞舜于九疑山。再浮江而下,觀籍柯,渡海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

錢唐,即今杭州也,當時還只是一大片與海相連的水汪凼。嬴政龍舟至此,忽然風浪大作,波濤洶湧,舟船搖晃,從人盡皆失色,急忙將船靠岸。靠岸之處,正是今日杭州保俶山所在。諸君若登保俶山,猶能見到當年嬴政龍舟系纜繩之巨石。

遙想斯時,嬴政和李斯棄舟登山,驚魂未定,于山巔極目遠眺,只見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煙波接天,人跡渺渺。浩浩乎如憑虛禦風,不能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此悲誰可與共?兩人不會想到,就在他們腳下,一日水消地出,城池崛起,湖光山色,最為江南之憶。更有白居易之歌行,蘇東坡之辭賦,岳鵬舉之意氣,周樹人之風骨,黃賓虹之水墨,縱雨打風吹,風流不去。嗚呼,西湖猶在,神龍之不出已久矣。

水波惡,不肯罷休,嬴政一行只得繞道,西行一百二十里,從狹中(今浙江富陽附近)渡,始至會稽。

天子駕臨,自然觀者如云,無不以一睹龍顏為幸。人群之中,有一年輕男子,見嬴政車騎經過,大言道,“彼可取而代也。”旁有一人,急掩其口,道,“毋妄言,將滅族矣!”

這個年輕男子,名叫項羽。掩其口者,則其季父項梁是也。

此前數年,劉邦在徭役咸陽時,也曾親眼目睹嬴政之出游。當時,劉邦的反應則是喟然太息道:“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北宋洪邁以為,僅從項羽和劉邦的這兩句話,兩人高下已分,成敗之端,不待智者而後知也。其言確有見地,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嬴政本人前後的精神狀態差異之大,也是造成項羽和劉邦產生不同觀感的重要原因。

劉邦見到嬴政之時,正值嬴政一統天下未久,銳氣正盛,莫能爭鋒,因此,劉邦見到的是一個意氣風發、狼顧鷹視的嬴政,故有“大丈夫當如此也”的欣羨神往。而項羽見到嬴政之時,嬴政卻已被幻想中的死亡折磨得近乎瘋狂,雖然一路上有樂人歌弦《仙真人詩》,終不能釋懷歡暢。因此,項羽見到的是一個悶悶不樂、神情委頓的嬴政,是以有“彼可取而代也”的放肆輕狂。

嬴政自然不可能覺察到,就在離他數步之遙的人群中,有一個小子將為他的帝國奏響挽歌。因此,他的行程一如預定,拜祭大禹,望于南海,又立石刻頌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

三十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

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

群臣誦功,本原事跡,追首高明。

秦聖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

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恒常。

六王專倍,貪戾泬猛,率眾自強。

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

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

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

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

聖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

皇帝並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

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

貴賤並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

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

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誠。

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

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

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

黔首修絜,人樂同則,嘉保太平。

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

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這便是著名的會稽刻石,三句為韻,凡二十四韻,正是帝國第一才子李斯之手筆。

亞曆山大大帝,古代西方世界最著名的征服者,枕頭底下常放著兩件武器:一柄寶劍和一部《伊利亞特》。當他百戰百勝,締造了龐大的橫跨歐、亞、非三洲的馬其頓帝國之時,曾歎息道,可惜當世再無荷馬,能為我寫下不朽史詩,使我的偉大功績,流傳久遠,永垂後世。

同樣是戴著戰火和狂烈的欲望之冠,嬴政卻並無此類遺憾。他雖無荷馬,卻有李斯。嬴政數度出巡天下,立碑刻石,旌揚己功,傳諭後來,而其碑文和書法,都由李斯一人包辦。

所以立碑,自然是為長久保存。因此,嬴政立碑,每在高山之上。到了後世,有些人的考慮則更為細密。

晉朝杜預為後世名,常言:‘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刻石為二碑,紀其勳績,一沉萬山之下,一立峴山之上,曰:‘焉知此後不為陵谷乎!”

唐顏真卿刻姓名于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谷之變耶’。

可笑的是,盡管杜預和顏真卿都作了萬全之備,然而時至今日,其碑卻皆已湮滅無蹤,不複能見。身由己立,名因人成,豈可仗石頭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