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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朝與唐朝統治全亞洲的幻夢是被十三——十四世紀時的元朝皇帝,忽必烈與鐵木耳完澤篤,為古老的中國的利益而把它實現了,將北京變成為俄羅斯、突厥斯坦、波斯、小亞細亞、高麗、西藏、印度支那的宗主國首都。

………… 統治人的種族,建立帝國的民族為數並不多。

能和羅馬人相提並論的是突厥——蒙古人。

——(法)勒尼·格魯塞《草原帝國》 陳陣不停地攪著稠稠的奶肉粥,粥盆里冒出濃濃的奶香肉香和小米的香氣,饞得所有的大狗小狗圍在門外哼哼地叫。

陳陣這盆粥是專門為小狼熬的,這也是他從嘎斯邁那里學來的喂養小狗的專門技術。

在草原上,狗崽快斷奶以前和斷奶以後,必須馬上跟上奶肉粥。

嘎斯邁說,這是幫小狗長個頭的竅門,小狗能不能長高長壯,就看斷奶以後的三四個月吃什麼東西,這段時間是小狗長骨架的時候,錯過了這三四個月,以後喂得再好狗也長不大了。

喂得特別好的小狗要比隨便喂的小狗,個頭能大出一倍。

喂得不好的小狗以後就打不過狼了。

一次小組集體拉石頭壘圈的時候,嘎斯邁指著一條別家的又瘦又矮,亂毛干枯的狗悄悄對陳陣說,這條狗是巴勒的親兄弟,是一個狗媽生出來的,你看它倆的個頭差多少。

陳陣真不敢相信狗里面也有武松和武大郎這樣體格懸殊的親兄弟。

在野狼成群的草原,有了好狗種還不行,還得在喂養上狠下功夫。

因此,他一開始喂養小狼就不敢大意,把嘎斯邁喂狗崽的那一整套經驗,全盤挪用到狼崽身上來了。

他還記得嘎斯邁說過,狗崽斷奶以後的這段時間,草原上的女人和狼媽媽在比賽呢。

狼媽拼命抓黃鼠、獺子和羊羔喂小狼,還一個勁地教小狼抓大鼠。

狼媽媽都是好媽媽,它沒有爐子,沒有火,也沒有鍋,不能給小狼煮肉粥,可是狼媽媽的嘴就是比人的鐵鍋還要好的“鍋”。

它用自己的牙、胃和口水,把黃鼠旱獺的肉化成一鍋爛乎乎溫乎乎的肉粥,再喂給小狼,小狼最喜歡吃這種東西了,小狼吃了這樣的肉粥長得像春天的草一樣快。

草原上的女人要靠狗來下夜掙工分,女人們就要比狼媽媽更盡心更勤快才成。

草原上懶女人養賴狗,好女人養大狗。

到了草原,只要看這家的狗,就知道這家的女人是好是賴啦。

後來陳陣就經常猛誇巴勒,誇得嘎斯邁笑彎了腰。

陳陣一直想喂養出像巴勒一樣的大狗,此時他更想喂養出一條比狼媽喂養的更大更壯的狼。

自從養了小狼,陳陣一下子改變了自己的許多生活習慣。

張繼原挖苦說陳陣怎麼忽然變得勤快起來,變得婆婆媽媽的,心比針尖還細了。

陳陣覺得自己確實已經比可敬可佩的狼媽和嘎斯邁還要精心。

他以每天多做家務的條件,換得梁建中允許他擠牛奶。

他每天還要為小狼剁肉餡,既然是長骨架光喂牛奶還不夠,還得再補鈣。

他小時候曾被媽媽喂過幾年的鈣片,略有這方面的知識,就在剁肉餡的時候剁進去一些牛羊的軟骨。

有一次他還到場部衛生院弄來小半瓶鈣片,每天用擀面杖擀碎一片拌在肉粥里。

這可是狼媽媽和嘎斯邁都想不到的。

陳陣又嫌肉粥的營養不全,還在粥里加了少許的黃油和一丁點鹽。

粥香得連陳陣自己都想盛一碗吃了,可是還有三條小狗呢,他只好把口水咽下去。

小狼的身子骨催起來了,它總是吃得肚皮溜溜圓,像個眉開眼笑的小彌勒,真比秋季的口蘑長勢還旺,身長已超過小狗們半個鼻子長了。

陳陣第一次給小狼喂奶肉粥的時候,他還擔心純肉食猛獸不肯吃糧食。

肉粥肉粥,但還是以小米為主。

結果大出意外,當他把溫溫的肉粥盆放到小狼的面前的時候,小狼一頭紮進食盆,狼吞虎咽,興奮得呼呼喘氣,一邊吃一邊哼哼,直到把滿盆粥吃光舔淨才抬起頭來。

陳陣萬萬沒有想到狼也能吃糧食,不過他很快發現,小狼決不吃沒有摻肉糜和牛奶的小米粥。

小狼的肉奶八寶粥已經不燙了。

陳陣將粥盆放在門內側旁的鍋碗架上,然後輕輕地開了一道門縫,再貼身擠出了門,又趕緊把門關上。

除了二郎,一群狗和小狼全都撲了過來。

黃黃和伊勒都將前爪搭到陳陣的胸前,黃黃又用舌頭舔陳陣的下巴,張大嘴哈哈地表示親熱。

三條小胖狗把前爪搭在陳陣的小腿上一個勁地叼他的褲子。

小狼卻直奔門縫,伸長鼻子順著門縫,上上下下貪婪地聞著蒙古包里的粥香,還用小爪子摳門縫急著想鑽進去。

陳陣感到自己像一個多子女的單身爸爸,面對一大堆自己寵愛的又嗷嗷待哺的愛子愛女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顧了這個,又不讓另一個受冷落。

他偏愛小狼,但對自己親手撫養的這些寶貝狗們,哪一個受了委屈他也心疼。

他不能立即給小狼喂食,先得把狗們安撫夠了才成。

陳陣把黃黃伊勒挨個攔腰抱起來,就地懸空轉了幾個圈,這是陳陣給兩條大狗最親熱的情感犒賞,它們高興得把陳陣下巴舔得水光光黏乎乎。

接著他又挨個抱起小狗們,雙手托著小狗的胳肢窩,把它們一個個地舉到半空。

放回到地上後,還要一個一個地摸頭拍背撫毛,哪個都不能落下。

這項對狗們的安撫工作是養小狼以後新增加的,小狼沒來以前就不必這樣過分,以前陳陣只在自己特別想親熱狗的時候才去和狗們親熱。

可小狼來了以後,就必須時時對狗們表示加倍的喜愛,否則,狗們一旦發現主人的愛已經轉移到小狼身上,狗們的嫉妒心很可能把小狼咬死。

陳陣真沒想到在游牧條件下,養一條活蹦亂跳的小狼,就像守著一個火藥桶,每天都得戰戰兢兢過日子。

這些天還是在接羔管羔的大忙季節,牧民很少串門,大部分牧民還不知道他養了一條小狼,就是聽說了也沒人來看過。

可以後怎麼辦?騎虎難下,騎狼更難下。

天氣越來越暖和,過冬的肉食早在化凍以後割成肉條,被風吹成肉干了。

沒吃完的骨頭也已被剔下了肉,風干了。

剩下的肉骨頭,表面的肉也已干硬,雖然帶有像黴花生米的怪臭味,仍是晚春時節僅存的狗食。

陳陣朝肉筐車走去,身後跟著一群狗,這回二郎走在最前面,陳陣把它的大腦袋夾摟在自己的腰胯部。

二郎通點人性了,它知道這是要給它喂食,已經會用頭蹭蹭陳陣的胯,表示感謝。

陳陣從肉筐車里拿出一大笸籮肉骨頭,按每條狗的食量分配好了,就趕緊向蒙古包快步走去。

小狼還在撓門,還用牙咬門。

養了一個月的小狼,已經長到了一尺多長,四條小腿已經伸直,有點真正的狼的模樣了。

最明顯的是,小狼眼睛上的藍膜完全褪掉了,露出了灰黃色的眼球和針尖一樣的黑瞳孔。

狼嘴狼吻已變長,兩只狼耳再不像貓耳了,也開始變長,像兩只三角小勺豎在頭頂上。

腦門還是圓圓的,像半個皮球那樣圓。

小狼已經在小狗群里自由放養了十幾天了,它能和小狗們玩到一塊去了。

但在沒人看管的時候和晚上,陳陣還得把它關進狼洞里,以防它逃跑。

黃黃和伊勒也勉強接受了這條野種,但對它避而遠之。

只要小狼一接近伊勒,用後腿站起來叼奶頭,伊勒就用長鼻把它挑到一邊去,連摔幾個滾。

只有二郎對小狼最友好,任憑小狼爬上它的肚皮,在它側背和腦袋上亂蹦亂跳,咬毛拽耳,拉屎撒尿也毫不在意。

二郎還會經常舔小狼,有時則用自己的大鼻子把小狼拱翻在地,不斷地舔小狼少毛的肚皮,儼然一副狗爹狼爸的模樣,小狼完全像是生活在原來的狼家里。

快活得跟小狗沒有什麼兩樣。

但陳陣發現,其實小狼早已在睜開眼睛以前,就嗅出了這里不是它真正的家,狼的嗅覺要比它的視覺醒得更早。

陳陣一把抱起小狼,但在小狼急于進食的時候,是萬萬不能和它親近的。

陳陣拉開門,進了包,把小狼放在鐵桶爐前面的地上。

小狼很快就適應了蒙古包天窗的光線,立刻把目光盯准了碗架上的鋁盆。

陳陣用手指試了試肉粥的溫度,已低于自己的體溫,這正是小狼最能接受的溫度。

野狼是很怕燙的動物,有一次小狼被熱粥燙了一下,嚇得夾起尾巴,渾身亂顫,跑出去張嘴舔殘雪。

它一連幾天都害怕那個盆,後來陳陣給它換了一個新鋁盆,它才肯重新進食。

為了加強小狼的條件反射,陳陣又一字一頓地大聲喊:小狼,小狼,開……飯……嘍。

話音未落,小狼嗖地向空中躥起,它對“開飯嘍”的反應已經比獵狗聽口令的反應還要激暴。

陳陣急忙把食盆放在地上,蹲在兩步遠的地方,伸長手用爐鏟壓住鋁盆邊,以防小狼踩翻食盆。

小狼便一頭紮進食盆狼吞起來。

世界上,狼才真正是以食為天的動物。

與狼相比,人以食為天,實在是太誇大其辭了。

人只有在大饑荒時候才出現像狼一樣凶猛的吃相。

可是這條小飽狼在吃食天天頓頓都充足保障的時候,仍然像餓狼一樣凶猛,好像再不沒命地吃,天就要塌下來一樣。

狼吃食的時候,絕對六親不認。


小狼對于天天耐心伺候它吃食的陳陣也沒有一點點好感,反而把他當作要跟它搶食、要它命的敵人。

一個月來,陳陣接近小狼在各方面都有進展,可以摸它抱它親它捏它拎它撓它,可以把小狼頂在頭上,架在肩膀上,甚至可以跟它鼻子碰鼻子,還可把手指放進狼嘴里。

可就是在它吃食的時候,陳陣絕對不能碰它一下,只能遠遠地一動不敢動地蹲在一旁。

只要他稍稍一動,小狼便凶相畢露,豎起挺挺的黑狼毫,發出低低沙啞的威脅咆哮聲,還緊繃後腿,作出後蹲撲擊的動作,一副亡命徒跟人拼命的架勢。

陳陣為了慢慢改變小狼的這一習性,曾試著將一把漢式高粱穗掃帚伸過去,想輕輕撫摸它的毛。

但是掃帚剛伸出一點,小狼就瘋似地撲擊過來,一口咬住,拼命後拽,硬是從陳陣手里搶了過去,嚇得陳陣連退好幾步。

小狼像撲住了一只羊羔一樣,撲在掃帚上腦袋急晃、瘋狂撕啃,一會兒就從掃帚上撕咬下好幾縷穗條。

陳陣不甘心,又試了幾次,每次都一樣,小狼簡直把掃帚當作不共戴天的仇敵,幾次下來那把掃帚就完全散了花。

梁建中剛買來不久的這把新掃帚,最後只剩下禿禿的掃帚把,氣得梁建中用掃帚把把小狼抽了幾個滾。

此後,陳陣只好把在小狼吃食的時候摸它腦袋的願望,暫時放棄了。

這次的奶粥量比平時幾乎多了一倍,陳陣希望小狼能剩下一些,他就能再加點奶水和碎肉,拌成稍稀一些的肉粥,喂小狗們。

但是他看小狼狂暴的進食速度,估計剩不下多少了。

從它的這副吃相中,陳陣覺得小狼完全繼承了草原狼的千古習性。

狼具有戰爭時期的軍人風格,吃飯像打仗。

或者,真正的軍人具有狼的風格,假如吃飯時不狂吞急咽,軍情突至,下一口飯可能就要到來世才能吃上了。

陳陣看著看著,生出一陣心酸,他像是看到了一個蓬頭垢面、狼吞虎咽的流浪兒一樣,它的吃相就告訴了你,那曾經的淒慘身世和遭遇。

若不是如此以命爭食,在這虎熊都難以生存的高寒嚴酷的蒙古草原,狼卻如何能頑強地生存下呢。

陳陣由此看到了草原狼艱難生存的另一面。

繁殖能力很高的草原狼,真正能存活下來的,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畢利格老人說,騰格里有時懲罰狼,也是六親不認的,一場急降的沒膝深的大雪,就能把草原上大部分的狼凍死餓死。

一場鋪天蓋地的狂風猛火,也會燒死熏死成群的狼。

從災區逃荒過來的餓瘋了的大狼群,也會把本地的狼群殺掉一大半。

加上牧人早春掏窩、秋天下夾、初冬打圍、嚴冬槍殺,能僥幸活下來的狼便是少數了。

老人說,草原狼都是餓狼的後代,原先那些豐衣足食的狼,後來都讓逃荒來的饑狼打敗了。

蒙古草原從來都是戰場,只有那些最強壯、最聰明、最能吃能打、吃飽的時候也能記得住饑餓滋味的狼,才能頑強地活下來。

小狼在食盆里急沖鋒,陳陣越看越能體會食物對狼的命運的意義。

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即使是良種,但若爭搶不到食物,不把恐怖的饑餓意識,體現在每一根骨頭每一根肉絲上,它只能成為狼世界中矮小的武大郎,最後被無情淘汰。

陳陣逐漸發現,蒙古草原狼有許多神聖的生存信條,而以命拼食、自尊獨立就是其中的根本一條。

陳陣在喂小狼的時候,完全沒有喂狗時那種高高在上救世濟民的感覺。

小狼根本 不領情,小狼的意識里絕沒有被人豢養的感覺,它不會像狗一樣一見到主人端來食盆,就搖頭擺尾感激涕零。

小狼絲毫不感謝陳陣對它的養育之恩,也完全不認為這盆食是人賜給它的,而認為這是它自己爭來的奪來的。

它要拼命護衛它自己爭奪來的食物,甚至不惜以死相拼。

在陳陣和小狼的關系中,養育一詞是不存在的,小狼只是被暫時囚禁了,而不是被豢養。

小狼在以死拼食的性格中,似乎有一種更為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精神在支撐著它。

陳陣覺得脊背一陣陣發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將這條小狼留住並養大。

陳陣最後還是打消了在小狼吃食時撫摸它的願望,決定尊重小狼的這一高貴的天性。

以後他每次給小狼喂食的時候,都會一動不動地跪蹲在離小狼三步遠的地方,讓小狼不受任何干擾地吞食。

自己也在一旁靜靜地看小狼進食,虔誠地接受狼性的教誨。

轉眼間,小狼的肚皮又脹得快要爆裂,吞食的速度大大下降,但仍在埋頭拼命地吃。

陳陣發現,小狼在吃撐以後就開始挑食了,先是挑粥里的碎肉吃,再挑星星點點的肉丁吃,它銳利的舌尖像一把小鑷子,能把每一粒肉丁都鑷進嘴里。

不一會兒,雜色的八寶肉粥變成了黃白一色的小米粥了。

陳陣睜大眼睛看,小狼還在用舌尖鑷吃著東西,陳陣再仔細看,他樂了,小狼居然在鑷吃黃白色粥里的白色肥肉丁和軟骨丁。

小狼一邊挑食,一邊用鼻子像豬拱食一樣把小半盆粥拱了個遍,把里面所有葷腥的瘦肉丁、肥肉丁和軟骨丁,丁丁不落地挑到嘴里。

小狼又不甘心地翻了幾遍,直到一星肉丁也找不到的時候,它仍不抬頭。

陳陣伸長脖子再仔細看它還想干什麼,陳陣幾乎樂出了聲,小狼居然在用舌頭擠壓剩粥,把擠壓出來的奶湯舔到嘴里面,奶也是狼的美食啊。

當小狼終于抬起頭來的時候,一大盆香噴噴的奶肉八寶粥,竟被小狼榨成了小半盆沒有一點油水,干巴巴的小米飯渣,色香味全無。

陳陣氣得大笑,他沒想到這條小狼這麼貪婪和精明。

陳陣沒有辦法,只好在食盆里加上一把碎肉,加了剩留的牛奶,再加上一點溫水,希望還能兌出大半盆稀肉粥,可是他怎麼攪也只能攪出肉水稀飯來。

陳陣把食盆端到包外,把稀湯飯倒進狗的食盆里,小狗們一擁而上,但馬上就不滿地哼哼叫起來了。

陳陣感到了牧業的艱辛,喂養狗也是牧業分內的一件苦差事,再加上一條狼,他就更辛苦了。

而這份苦,完全是他心甘情願自找的。

小狼撐得走不動道了,趴在地上遠遠地看小狗們吃剩湯。

小狼吃飽了什麼都好說,陳陣走近小狼,親熱地叫它的名字:小狼,小狼。

小狼一骨碌翻了個身,四爪彎曲,肚皮朝天,頭皮貼地,頑皮淘氣地倒看著陳陣。

陳陣上前一把抱起小狼,雙手托著小狼的胳肢窩,把它高高地舉上天,一連舉了五六次,小狼又怕又喜,嘴高興地咧著,可後腿緊緊夾著尾巴,腿還輕輕地發抖。

但小狼已經比較習慣陳陣的這個舉動了,它好像知道這是一種友好的行為。

陳陣又把小狼頂在腦袋上,架在肩膀上,但它很害怕,用爪子死死摳住陳陣的衣領。

回到地上,陳陣盤腿坐下,就把小狼肚皮朝天放在了自己腿上,給它做例行的肚皮按摩,這是母狗和母狼幫助小崽們食後消化的工作,現在輪到他來做了。

陳陣覺得這件事很好玩,用巴掌慢慢揉著一條小狼的肚皮,一邊聽著小狼舒服快樂哼哼聲,和小狼打嗝放屁的聲音。

吃食時狂暴的小狼這時候變成了一條聽話的小狗,它用兩只前爪抱住陳陣的一根手指頭,不斷地舔,還用尖尖的小狼牙輕輕地啃咬。

小狼的目光也很溫柔,揉到特別舒服的時候,小狼的狼眼里還會充滿盈盈的笑意,似乎把陳陣當作了一個還算稱職的後媽。

辛苦之余,小狼又給了他加倍的歡樂。

此時陳陣忽然想起在遙遠的古代,或者不知什麼地方的現在,一條溫柔的母狼在用舌頭給剛吃飽奶的“狼孩”舔肚皮,光溜溜的小孩高興得啃著自己的腳趾頭,格格地笑。

一群大小野狼圍在這團小胖肉旁邊相安無事,甚至還會叼肉來給他吃。

從古到今,天下母狼收養了多少人孩,天下的人又收養了多少狼崽。

多年來關于狼的奇特傳說,如今陳陣能夠身臨其境了,他能親身感受、親手觸摸到狼性溫柔善良的一面。

他心里湧出沖動,希望能替天下所有的狼孩,無論是古匈奴、高車、突厥,還是古羅馬、印度和蘇聯的狼孩們,回報人類對它們的敬意。

他低下頭用自己的鼻子碰了碰小狼的濕鼻頭,小狼竟像小狗一樣地舔了一下他的下巴,這使他興奮而激動。

這是小狼第一次對他表示信任,他和小狼的感情又進了一步。

他慢慢地享受品味著這種純淨的友誼,覺得自己的生命向遠古延伸得很遠很遠。

有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老很老了,卻還保持著人類幼年時代的野蠻童心。

惟獨使他隱隱不安的是:這條小狼不是在野外撿來的,也不是病死戰死的母狼的棄兒或遺孤。

那種收留和收養充滿了自然原始的愛,可他的這種強盜似的收養,卻充滿了人為的刻意。

他為了滿足自己的獵奇和研究,把天下流傳至今美好的人狼故事,強制性地倒行逆施了。

他時時都在擔心那條被抄了窩的母狼來報複。

這也許是科學和文明進程中的冷酷與無奈?但願這種冷酷和新野蠻能為騰格里所理解——他的本意是想由此進入草原民族的狼圖騰精神領域呵。

二郎已經把它那份食物吃完了,它向陳陣慢慢走來。

二郎每次看到陳陣抱著小狼給它揉肚皮的時候,總會走得很近好奇地望著他倆,有時還會走到小狼的身旁給它舔肚皮。

陳陣伸手摸摸二郎的腦袋,它沖他輕輕咧嘴一笑。

自從陳陣收養了小狼以後,二郎與他的距離忽然縮短了。

難道他自己身上也有野性和狼性?而且也被它嗅了出來?如是那樣倒有意思了:一個有野性狼性的人,一條有野性狼性的狗,再加上一條純粹的野狼,共同生活在充滿野性狼性的草原上。

那他的情感年齡就突然變得高齡起來。

他竟然獲得了從遠古一直到現代的全部真實感覺,遠古的感覺越真實,他就覺得自己的生命越久遠。

難道現代人總想跑到原始環境里去探奇,難道在下意識中是為了從相反的方向來“延長”自己的壽命嗎?他的生活忽然變得比奇特的狼孩故事還要奇特。

陳陣覺得自從對草原狼著了魔以後,他身上萎靡軟弱無聊的血液好像正在減弱,而血管里開始流動起使他感到陌生的狼性血液。

生命變得茁壯了,以往蒼白乏味的生活變得充實飽滿了。

他覺得自己重新認識了生命和生活,開始珍惜和熱愛生命和生活。

他漸漸理解為什麼《熱愛生命》是與一條垂死的狼聯系在一起的。


為什麼列甯在生命垂危的時候,要讓他的夫人再給他朗讀杰克·倫敦的小說《熱愛生命》。

列甯是在聽著人與狼生死搏斗的故事中安詳長眠的,他的靈魂也可能是由異族的狼圖騰帶到馬克思那里去了。

連世上生命力最旺盛的偉人都要到荒原和野狼那里去尋找生命的活力,更何況他這個普通人了。

陳陣的思緒漸漸走遠。

他突然覺得,生命的真諦不在于運動而在于戰斗。

哺乳動物的生命起始,億萬個精子抱著決一死戰的戰斗精神,團團圍攻一枚卵子,殺得前赴後繼,尸橫遍宮。

那些只運動不戰斗、游而不擊的精子全被無情淘汰,隨尿液排出體外。

只有戰斗力最頑強的一個精子勇士,踏著億萬同胞兄弟的尸體,強悍奮戰,才能攻進卵子,與之結合成一個新人的生命胚胎。

此間卵子不斷地分泌殺液,就是為了消滅一切軟弱無戰斗力的精子。

生命是戰斗出來的,戰斗是生命的本質。

世界上曾有許多農耕民族的偉大文明被消滅,就是因為農業基本上是和平的勞動;而游獵游牧業、航海業和工商業卻時時刻刻都處在殘酷的獵戰、兵戰、海戰和商戰的競爭戰斗中。

如今世界上先進發達的民族都是游牧、航海和工商民族的後代。

連被兩個大國緊緊封閉在北亞高寒貧瘠內陸、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依然沒有被滅絕,顯然要比曆史上古埃及,古巴比倫和古印度的農耕民族,更具戰斗力和生命力。

小狼開始在陳陣的腿上亂扭,陳陣知道小狼要撒尿拉屎了。

它也看到了二郎,想跟它一塊玩了。

陳陣松開手,小狼一骨碌跳下地,撒了一泡尿就去撲鬧二郎,二郎樂呵呵地臥下來,充當小崽們的玩具“假山”。

小狼爬到了二郎背上玩耍。

小狗們也想爬上來玩,但都被小狼拱下去,小狼沙啞地咆哮發威,一副占山為王的架勢。

兩條小公狗突然一起發動進攻,叼住小狼的耳朵和尾巴,然後一起滾下狗背,三條小狗一擁而上,把小狼壓在身下亂掐亂咬,小狼氣呼呼地踹腿掙紮,拼命反抗,打得不可開交,地面上塵土飛揚。

可是不一會兒,陳陣就聽到一條小公狗一聲慘叫,一條小爪子上流出了血,小狼居然在玩鬧中動了真格的了。

陳陣決定主持公道,他揪著小狼的後脖頸把它拎起來,走到小公狗面前,把小狼的頭按在小狗受傷的爪子前面,用小狼的鼻子撞小狗的爪子,但小狼毫無認錯之意,繼續皺鼻齜牙發狼威,嚇得小狗們都躲到伊勒的身後。

伊勒火冒三丈,它先給小狗舔了幾下傷,便沖到小狼面前猛吼了兩聲,張口就要咬。

陳陣急忙把小狼抱起來轉過身去,嚇得心通通亂跳,他不知道哪天兩條大狗真會把小狼咬死。

在沒有籠子和圈的情況下,養著這麼一個小霸王太讓他操心了。

陳陣連忙摸頭拍背安撫伊勒,總算讓它消了氣。

陳陣再把小狼放在地下,伊勒不理它,帶著三條小狗到一邊玩去了。

小狼又去爬二郎的背,奇怪是,凶狠的二郎對小狼總是寬容慈愛有加。

忙完了喂食,陳陣開始清理牛車,為搬家遷場做准備。

突然他看見畢利格老人趕著一輛牛車,拉了一些木頭朝他的蒙古包走來。

陳陣慌忙從牛車上跳下來,抓起小狼,將小狼放進狼窩,蓋好木板,壓上大石頭。

他心跳得也希望能有一塊大石頭來壓一壓。

黃黃伊勒帶著小狗們搖著尾巴迎向老人,陳陣趕緊上前幫老人卸車拴牛,並接過老人沉重的木匠工具袋。

每次長途遷場之前,老人總要給知青包修理牛車。

陳陣提心吊膽地說:阿阿……爸,我自個兒也能湊和修車了,以後您老就別再幫我們修了。

老人說:湊合可不成。

這回搬家路太遠,又沒有現成的車道,要走兩三天呐。

一家的車誤在半道,就要耽誤全隊全組的車隊。

陳陣說:阿爸,您先到包里喝口茶吧,我先把要修的車卸空。

老人說:你們做的茶黑乎乎的,我可不愛喝。

說完突然朝壓著石頭的木板走去,沉著臉 說道:我先看看你養的狼崽。

陳陣嚇慌了神,連忙攔住了老人說:您先喝茶吧,別看了。

老人瞪圓杏黃色的眼珠喝道:都快一個多月了,還不讓我看! 陳陣橫下一條心說:阿爸,我打算把狼崽養大了,配一窩狼狗崽…… 老人滿臉怒氣,大聲訓道:胡鬧!瞎胡鬧!外國狼能配狼狗,蒙古狼才不會配呢。

蒙古狼哪能看上狗,狼配狗?做夢!你等著狼吃狗吧!老人越說越生氣,每一根山羊胡子都在抖動:你們幾個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在草原活了六十多歲,還從沒聽說有人敢養狼。

那狼是人可以養的嗎?狼能跟狗一塊堆兒養的嗎?跟狼比,狗是啥東西?狗是吃人屎的,狼是吃人尸的。

狗吃人屎,是人的奴才;狼吃人尸,是送蒙古人的靈魂上騰格里的神靈。

狼和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能把它們倆放到一塊堆兒養嗎?還想給狼和狗配對?要是我們蒙古人給你們漢人的龍王爺配一頭母豬,你們漢人干嗎?冒犯神靈!冒犯蒙古祖宗!冒犯騰格里啊!你們要遭報應的啊,連我這個老頭子也要遭報應…… 陳陣從沒見過老人發這麼大的火。

小狼這個火藥桶終于爆炸了,陳陣的心被炸成了碎片。

老人這次像老狼一樣動了真格了,他生怕老人氣得一腳踢上石頭踢傷了腳,再氣得一石頭砸死小狼。

老人鐵嘴狼牙,越說越狠,毫無松口余地:一開始聽說你們養了一條狼崽,我還當是你們內地人漢人學生不懂草原規矩,不知道草原忌諱,只是圖個新鮮,玩幾天就算了。

後來聽說道爾基也養了一條,還打算配狼狗,真打算要養下去了。

這可不成!今兒你就得當著我的面把這條狼崽給處理掉…… 陳陣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草原養狼,千年未有。

士可殺,不可辱。

狼可殺可拜,但不可養。

一個年輕的漢人深入草原腹地,在草原蒙古人的祖地,在草原蒙古人祭拜騰格里,祭拜蒙古民族的獸祖、宗師、戰神和草原保護神狼圖騰的聖地,像養狗似的養一條小狼,實屬大逆不道。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古代草原,陳陣非得被視作罪惡的異教徒,五馬分尸拋尸喂狗不可。

就是在現代,這也是違反國家少數民族政策、傷害草原民族感情的行為。

但陳陣最怕的,是他真的深深地激怒和傷害了畢利格老阿爸,一位把他領入草原狼圖騰神秘精神領域的蒙古老人,而且就連他掏出的那窩狼崽,也是在老人一步步指點下挖到手的。

他無法堅持,也不能做任何爭辯了。

他哆哆嗦嗦地叫道:阿爸。

老人手一甩喊道:甭叫我阿爸!陳陣苦苦央求:阿爸,阿爸,是我錯了,是我不懂草原規矩,冒犯了您老……阿爸,您說吧,您說讓我怎麼處理這條可憐的小狼吧。

陳陣的淚水猛然湧出眼眶,止也止不住,淚水灑在小狼和他剛才還快活地玩耍和親吻的草地上。

老人一愣,定定地望著陳陣,顯然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條小狼。

老人肯定知道陳陣養狼根本就不是為了配狼狗,而是被草原狼迷昏了頭。

陳陣是他精心栽培的半個漢族兒子,他對草原狼的癡迷已經超過了大部分蒙古年輕後生,然而,恰恰是這個陳陣,干出了使老人最不能容忍的惡行。

這是老人從未遇到過的,也從未處理過的一件事情。

老人仰望騰格里長歎一聲,說道:我知道你們漢人學生不信神,不管自個兒的靈魂。

雖說這兩年多,你是越來越喜歡草原和狼了,可是,阿爸的心你還是不明白。

阿爸老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

草原又苦又冷,蒙古人像野人一樣在草原上打一輩子仗,蒙古老人都有一身病,都活不長。

再過不了多少年,你阿爸就要去騰格里了。

你咋能要把阿爸的靈魂帶上騰格里的狼養在狗窩里呢?你這麼做,阿爸有罪啊,騰格里興許就不要你阿爸的靈魂了,把我打入戈壁下面又嗆又黑的地獄。

草原上要是都像你對奴才一樣待狼,蒙古人的靈魂就沒著沒落了…… 陳陣小聲辯解說:阿爸,我哪是像對奴才一樣對待小狼啊,我自己都成小狼的奴才了。

我天天像伺候蒙古王爺少爺一樣地伺候小狼,擠奶喂奶,熬粥喂粥,煮肉喂肉。

怕它冷,怕它病,怕它被狗咬,怕它被人打,怕老鷹把它抓走,怕母狼把它叼走,連睡覺都睡不安穩。

連梁建中都說我成了小狼的奴隸。

您是知道的,我是最敬拜狼的漢人。

騰格里全看得見,騰格里最公平,它是不會怪罪您老的。

老人又是微微一愣,他相信陳陣說的全是真的。

如果陳陣像供神靈,供王爺一樣地供著小狼,這是冒犯神靈還是敬重神靈呢?老人似乎難以做出判斷。

不管在方式上,陳陣如何不合蒙古草原的傳統和規矩,但陳陣的心是誠的。

蒙古草原人最看重的就是人心。

老人像狼一樣凶狠的目光漸漸收斂。

陳陣希望爭取睿智的老阿爸,能給他這個敬重狼圖騰的漢族年輕人一個破例,饒了那個才出生兩個月多的小生命。

陳陣隱約看到了一線希望,他擦干眼淚,喘了一口氣,壓了壓自己恐慌而又焦急的情緒說:阿爸,我養狼就是想實實在在地摸透草原狼的脾氣和品行,想知道狼為什麼那麼厲害,那麼聰明,為什麼草原民族那樣敬拜狼。

您不知道,我們漢族人是多麼恨狼,把最惡最毒的人叫作狼,說他們是狼心狗肺,把欺負女人的人叫做大色狼,說最貪心的人是狼子野心,把美帝國主義叫做野心狼,大人嚇唬孩子,就說是狼來了…… 陳陣看老人的表情不像剛才那樣嚇人,壯了壯膽子接著說下去: 在漢人的眼里,狼是天下最壞最凶惡最殘忍的東西,可是蒙古人卻把狼當神一樣地供起來,活著的時候學狼,死了還把自己喂狼。

一開始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在草原兩年多了,要不是您經常開導我,給我講狼和草原的故事和道理,經常帶我去看狼打狼,我不會這麼著迷狼的,也不會明白了那麼多的事理。

可是我還是覺著從遠處看狼琢磨狼,還是看不透也 琢磨不透,最好的辦法就是養條小狼,近近地看,天天和它打交道。

養了一個多月的小狼,我還真的看到了許多以前沒有看到的東西,我越來越覺得狼真是了不起的動物,真是值得人敬拜。

可到現在,咱們牧場還有一大半的知青,沒有改變對狼的看法呢。

知青到了草原還不明白狼,那沒到過草原的幾億漢人哪能明白呢。

以後到草原上來的漢人越來越多,真要是把狼都打光了,草原可怎麼辦呢?蒙古人遭殃,漢人就更要遭大殃。

我現在真是很著急,我不能眼看著這麼美的草原被毀掉…… 老人掏出煙袋,盤腿坐到石頭前。

陳陣連忙拿過火柴,給老人點煙。

老人抽了幾口說:是阿爸把你帶壞了……可眼下咋辦?孩子啊,你養狼不替你阿爸想,也得替烏力吉想想,替大隊想想。

老烏場長剛被罷了官,四個馬倌記了大過,這是為的啥?就是上面說老烏盡護著狼了,從來不好好組織打狼,還說你阿爸是條老狼,大隊的頭狼,咱們二隊是狼窩。

這倒好,在這個節骨眼上,咱隊的知青還真的養了一條小狼。

別的三個大隊的學生咋就不養?這不是明擺著說你是受二隊壞人的影響嗎?你這不是往人家手里送把柄嗎? 老人憂郁的目光,從一陣陣煙霧中傳遞出來,他的聲音越發低沉: 再說,你養小狼,非把母狼招來不可,母狼還會帶一群狼過來。

額侖草原的母狼最護崽,它們的鼻子也最尖,我估摸母狼一准能找見它的崽子,找到你這塊營盤來報複。

額侖的狼群什麼邪興的事都能干得出來,咱們隊出的事故還少嗎?要是再出大事故,老烏和隊里的干部就翻不了身了,要是狼群盯上了你的羊群,逮個空子毀掉你大半羊群,你養狼招狼,毀了集體的財產,你沒理啊,那你非得坐牢不可…… 陳陣的心剛剛暖了一半,這下又涼下去多半截。

在少數民族地區養狼,本身就違反民族政策,而在羊群旁邊養狼,這不是有意招狼,故意破壞生產嗎?如果再聯系到他的“走資派”父親的問題,那絕對可以上綱上線,而且還要牽連到許多人。

陳陣的手不由地微微發抖,看來今天自己不得不親手把小狼拋上騰格里了。

老人的口氣緩和了些,說:包順貴上台了,他是蒙族人,可早就把蒙古祖宗忘掉了,他比漢人還要恨狼,不打狼就保不住他的官。

你想,他能讓你養狼嗎? 陳陣還在做最後一線希望的努力,他說:您能不能跟包順貴說,養狼是為了更好地對付狼,是科學實驗。

老人說:這事你自個兒找他去說吧,今天他就來我家住,明天你就找他去吧。

老人站起身,回頭看了看那塊大石頭說:你養狼,就不怕狼長大了咬羊?咬你,再咬別人?狼牙有毒,咬上一口,沒准人就沒命了。

我今天就不看狼崽了,看了我心里難受。

走,修車去吧。

老人修車時候一句話也不說。

陳陣還沒有做好處死小狼的心理准備,但是他不能再給處境困難的老阿爸和烏力吉添亂了…… 老人和陳陣修好了兩輛牛車,正要修第三輛車的時候,三條大狗猛吼起來,包順貴和烏力吉一前一後地騎馬跑了過來,陳陣急忙喝住了狗。

包順貴一下馬就對畢利格說:你老伴說你到這兒來了,我正好也打算看看小陳養的小狼崽。

場革委會已經決定,讓老烏就住在你家。

場部那幫人,差點要把老烏打發到基建隊去干體力活。

陳陣的心急跳不停。

草原的消息比馬蹄還快。

老人應道:嗯,這件事你干得還不賴。

包順貴說:這回開辟新草場的事情,都驚動了旗盟領導,他們對這件事很重視,指示我們要爭取當年成功。

能增加這麼大的一片新牧場,載畜量就可以翻一番,真是件大好事。

這件事是你們倆挑頭干的,這次我特地讓老烏住到你家,這樣你們研究工作就更方便了。

老人說:這件事是老烏一人帶頭干的,不論啥時候,他的心都在草原上。

包順貴說:那當然,我已經向領導彙報過了。

他們也希望老烏同志能將功補過。

烏力吉淡淡一笑說:不要談功不功了,還是商量一些具體的事吧。

遷場路太遠,搬家困難不少,場部的汽車和兩台膠輪拖拉機應該調到二隊幫忙,還得抽調一些勞力把路修一修…… 包順貴說:我已經派人通知今晚隊干部開會,到時候再議吧。

包順貴又轉頭對陳陣說:你交上來的兩張大狼皮,我已經讓皮匠熟好,托人捎給我的老領導了,他很高興,說想不到北京知青也能打到這麼大的狼,真是好樣的,他還要我代他謝謝你呐。

陳陣說:你怎麼說是我打的呢,明明是狗打的嘛,我可不敢貪狗之功。

包順貴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的狗打的就是你打的。

下級的功勞從來都是記在上級的功勞簿上的,這是我軍的光榮傳統。

好吧,讓我見識見識你養的小狼。

陳陣看了看畢利格老人,老人仍不說話,陳陣趕緊說:我已經不打算養了,養狼違反牧民的風俗習慣,也太危險,要是招來狼群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

他一邊說著,一邊搬開石頭掀開了案板。

洞里,胖乎乎的小狼正要往上爬,一見洞上黑壓壓的人影,立即縮到壁角,皺鼻齜牙,可是全身的狼毫瑟瑟發抖。

包順貴眼里放出光彩,大聲叫好:哈!這麼大的一條狼崽,才養 了一個多月,就比你交上來的狼崽皮大兩倍多了。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你都養了,等大一點再殺,十幾張皮就能做一件小狼皮襖了。

你們瞧,這身小狼皮的毛真好看,比沒斷奶的狼崽皮厚實多了…… 陳陣苦著臉說:那我可養不起,狼崽特能吃,一天得吃一大盆肉粥,還要喂一碗牛奶。

包順貴說:你怎麼就算不過賬來呢,小米子換大皮子多劃算。

明年各隊再掏著狼崽,一律不准殺,等養大兩三倍再殺。

老人冷笑道:哪那麼省事,斷奶前他是用狗奶喂狼崽的,要養那麼多的狼崽,上哪兒找那麼多母狗去?包順貴想了想說:哦,那倒也是。

陳陣伸手捏著小狼的後脖頸,將它拎出洞。

小狼拼命掙紮,在半空中亂蹬亂抓,渾身抖個不停。

狼其實是天性怕人的動物,只有逼急了才會傷人。

他把小狼放在地上。

包順貴伸出大巴掌在小狼身上摸了幾下,笑道:我還是頭一回摸活狼呢,還挺胖啊,有意思,有意思。

烏力吉說:小陳啊,看得出來,這一個多月你沒少費心。

野地里的小狼都還沒長這麼大呢,你比母狼還會帶狼崽了。

早就聽說你迷上了狼,碰到誰都要讓人講狼故事,真沒想到你還養上了狼,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畢利格老人出神地看著小狼,他收起煙袋,用巴掌扇走了洞口的煙,說道:我活這麼大的歲數,這還是頭一回瞅見人養的小狼,養得還挺像樣兒,陳陣這孩子真是上了心啊,剛才求了我老半天了。

可是,在羊群旁邊養狼,不全亂套了嗎?要是問全隊的牧民,沒一個會同意他養狼的。

今兒你們倆都在,我想,這孩子有股鑽勁,他想搞個科學試驗,你們說咋辦? 包順貴好像對養狼很感興趣,他想了想說:這條小狼現在殺了也可惜了,就這麼一張皮子做啥也不好做。

能把沒斷奶的狼崽養這麼大,不容易啊。

我看這樣吧,既然養了,就先養著試試吧。

養條狼做科學實驗,也說得過去。

毛主席說,研究敵人是為了更好的消滅敵人嘛。

我也想多琢磨琢磨狼呢,往後我還真得常來這兒看看小狼呢。

聽說你還打算把狼養大了配狼狗? 陳陣點點頭:是想過,可阿爸說根本成不了。

包順貴問烏力吉:這事草原上從前有人做過嗎? 烏力吉說:草原民族敬狼拜狼,哪能配狼狗? 包順貴說:那倒可以試一試嘛,這更是科學實驗了。

要是能配出蒙古狼狗來,沒准比蘇聯狼狗還厲害。

蒙古狼是世界上最大最厲害的狼,配出的狼狗准錯不了。

這事部隊一定感興趣,要是能成,咱們國家就不用花錢到外國去買了。

牧民要是有了蒙古狼狗看羊,狼沒准真的不敢來了。

我看這樣吧,往後牧民反對,你們就說是在搞科學實驗。

不過,小陳你記住了,千萬要注意安全。

烏力吉說:老包說可以養,那你就先養著吧。

不過我得提前告訴你,出了事還得你自己承擔,不要給老包添麻煩。

我看你這麼養著太危險,一定要弄條鐵鏈子拴著養,不讓狼咬著人咬著羊。

包順貴說:對,絕對不能讓狼傷著人,要是傷了人,我馬上就斃了它。

陳陣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連聲說:一定!一定!不過……我還有一件事得求你們,我知道牧民都反對養狼,你們能不能幫我做做工作? 烏力吉說:你阿爸說話比我管用,他說一句頂我一百句呢。

老人搖搖頭說:唉,我把這孩子教過了頭,是我的錯,我也擔待一點吧。

老人將木匠工具袋留給陳陣,便套好牛車回家。

包順貴和烏力吉也上馬跟著牛車一塊走了。

陳陣像是大病初愈,興奮得沒有一點力氣,幾乎癱坐在狼窩旁邊。

他緊緊摟抱著小狼,摟得小狼又開始皺鼻齜牙。

陳陣急忙給它撓耳朵根,一下就搔到了小狼的癢處,小狼立刻軟了下來,閉著一只眼,歪斜著半張嘴,伸頭伸耳去迎陳陣的手,全身舒服得直打顫,像是得了半身不遂,失控地抖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