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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漢武帝——引者注)乃下詔:“……匈奴常言,‘漢極大,然不耐饑渴,失一狼,走千羊。

’乃者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

” ——司馬光《資治通鑒·漢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 包順貴帶領巴圖、沙茨楞等五個獵手和楊克,以及七八條大狗率先進入新草場。

兩輛裝 載著帳篷、彈藥和鍋碗瓢盆的輕便鐵輪馬車緊隨其後。

登上新草場西邊山頭,包順貴和獵手們用望遠鏡,仔細搜索大盆地的每個山溝山褶,河灣河汊,草坡草甸,竟沒有發現一條狼,一只黃羊。

只有盆地中央的湖泊里成群的野鴨、大雁和十幾只大天鵝。

每個獵手似乎都對初夏打狼提不起精神,可都對這片盛著滿滿一汪草香的碧綠草場驚呆了眼。

楊克覺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瞪綠了,再看看別人的眼珠,也是一色綠瑩瑩,像冬夜里的狼眼那樣既美麗又嚇人。

一路下山,青綠蔥蔥,草香撲鼻,空氣純淨,要想在這里找到灰塵簡直比找金沙還要難。

馬蹄和車輪全被草汁染綠,連拖地的套馬杆的尾根也綠了。

馬拼命掙著嚼子,硬是低下頭吃新草。

楊克惟一感到遺憾的是,陳陣向他描述的大片野花已經凋謝,全綠的草色略嫌單一。

包順貴像發現了大金礦,大聲高叫:真是塊風水寶地,翡翠聚寶盆啊,真應該先請軍區首長們開著小車來這兒玩幾天,打天鵝打野鴨子,再在草地上生火吃烤肉。

楊克聽得刺耳,眼前忽地閃過了芭蕾舞劇《天鵝湖》中,那個背著黑色翅膀的飛魔。

馬隊輕快地下山,走過一個小緩坡以後,包順貴又壓低聲音叫起來了:快瞧左邊,那條山溝里停著一群天鵝,正吃草呐。

咱們快沖過去打下一只來!說完便帶著兩個獵手急奔而去。

楊克阻攔不及,只好也跟著奔過去。

一邊揉了揉眼睛望去,果然在左前方的一個山溝里有一片大白點,像一小群夏季雪白的大羊羔,白得鮮豔奪目,與剛才在望遠鏡里看到的大天鵝一樣白亮。

楊克憋得喘不過氣來,他手中沒槍,要不真想故意走火驚飛天鵝。

狂奔了一段,白點還是不動,楊克幾乎就要大喊了。

正在這時,幾個獵手都突然勒住馬,垂下了槍,減了馬速,並大聲說著什麼。

包順貴也勒了勒馬,掏出望遠鏡看了起來。

楊克也趕緊掏出望遠鏡,當他看清了鏡頭里的景物時,一下子就懵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群白羊羔似的嬌豔亮色,竟然是一大片野生白芍藥花叢。

前一年的初夏,楊克曾在舊草場的山里見過野芍藥,都是幾株一叢,零零散散的,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一片,他恍然覺得這些芍藥花,像是由一群白天鵝在眨眼間搖身一變而成。

包順貴並沒有感到掃興,他反而又高叫起來:我的天!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芍藥花,比城里大公園里人種人養的芍藥長得還要好。

快過去看看!幾匹馬又急奔起來。

沖到花前,楊克驚得像是秋翁遇花神花仙那樣快要暈過去了。

在一片山溝底部的沖積沃土上,三四十叢芍藥花開得正盛。

每叢花都有一米高,一抱粗。

幾十支小指那樣粗壯的花莖,從土里密密齊齊伸出來,伸到一尺多就是茂密的花葉,而花葉上面就開滿了幾十朵大如牡丹的巨大白花,將花葉幾乎完全遮蓋。

整叢花像一個花神手插的大白花籃,只見密密匝匝的花朵,不見花葉,難怪遠看像白天鵝。

楊克湊近看,每朵花,花心緊簇,花瓣蓬松,飽含水分,嬌嫩欲滴;比牡丹活潑灑脫,比月季華貴雍容。

他從未在純自然的野地里,見過如此壯觀、較之人工培育更精致完美的大叢鮮花,幾乎像是天鵝湖幻境里的眾仙女。

包順貴也看傻眼了,他驚叫道:這可真是稀罕玩意兒,要是送到城里,該賣多少錢啊?我得先移幾棵給軍區首長,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老干部不愛錢,可都愛名花。

送這花,就送到他們的心坎里了。

小楊,你們北京的國賓館,也沒有這麼神氣的芍藥花吧? 楊克說:別說國賓館了,我看國外的皇家花園里都不見得有呢。

包順貴大喜,轉身對獵手們說:你們都聽好了,這些花可是寶貝,要嚴加看管,咱們回去的時候,砍些野杏樹杈,把這片花圍起來。

楊克說:要是以後咱們搬家走了怎麼辦?我真怕人偷挖。

包順貴想了想說:我自有辦法,你就別管了。

楊克面露擔憂:你千萬別把這些花移走,一挪可能就挪死了。

馬隊和馬車來到小河邊的一個河套子里,獵手們很快找到狼群打圍的幾處獵場,黃羊的尸骨幾乎吃盡,只剩下羊角、蹄殼和碎皮,連羊頭骨都沒剩下。

巴圖說:狼群又打過幾次圍,來過不少群狼。

你看看這些狼糞,我估摸連老狼瘸狼都來過了。

包順貴問:現在狼群上哪兒去了? 巴圖說:八成跟黃羊進山去了,也沒准狼群上山打獺子去了,要不就是跟黃羊回界樁那邊了。

小黃羊這會兒都跑得跟大羊一樣快,狼抓黃羊難了,要不狼群不會把黃羊吃得這麼乾淨。

包順貴說:老烏老畢他們明明看見過幾百只黃羊,幾十條狼,怎麼才二十多天,就跑沒影了呢? 巴圖說:來了那老些狼,黃羊能呆得住嗎? 沙茨楞笑道:狼群准保最怕你,你一來狼就嚇飛啦。

對狼太狠的人反倒打不著狼。

你看畢利格盡放狼一碼,可他一打狼,就是一大群。

巴圖對包順貴說:你看見狼群的好處了吧,要是沒有狼群,這麼好的一片新草場早就讓黃羊啃光尿遍了。

咱們的羊群來了,一聞黃羊尿就一口草也不願吃啦。

這片草場真太好了,馬都不肯走了。

我看還是選點支帳篷吧,下午歇歇馬和狗,明天再進山看看。

包順貴只得下令過河。

巴圖找了一片水較淺的沙質河床,然後和幾個獵手用鐵鍬在河的兩岸鏟出斜坡。

巴圖騎馬牽著架車的轅馬過了河,獵隊又在東山坡上一塊地勢較平的草地上 ,支起了白帆布帳篷。

巴圖吩咐兩個獵手在帳外埋鍋燒茶,然後對包順貴說:我去南邊山溝里看看,沒准能找著受傷的黃羊,獵人到了這兒,哪能吃帶來的肉干呢。

包順貴高興地連連點頭稱是。

巴圖帶上兩個獵手和所有大狗向南山奔去。

巴勒和二郎認識這片打過黃羊的獵場,獵性十足地沖在前面。

楊克最惦念湖中的天鵝,不得不把跟巴圖去打獵的機會忍痛割舍,而留在營地高坡上遠遠眺望天鵝湖。

為了看天鵝湖里的天鵝,他纏了包順貴和畢利格老人足足兩天,一定要在大隊人馬畜群開進新草場之前捷足先登,才總算得到了這個充分欣賞邊境處女天鵝湖美景的機會。

此刻,他覺得天鵝湖比陳陣向他描述的還要美,陳陣沒有到小河的東邊來,這里地勢高,可以越過密密的綠葦,將天鵝湖盡收眼底。

他坐在草坡上,掏出望遠鏡,看得氣都透不過來了。


他正獨自一人沉浸在甯靜的遐思中,一陣馬蹄聲從他身後傳來。

包順貴興沖沖地對他喊道:嗨,你也在琢磨天鵝那?走,咱倆上泡子邊去打只天鵝來解解饞。

這兒的牧民不吃飛禽,連雞都不會吃。

我叫他們去,誰也不去。

他們不吃,咱倆吃。

楊克一回頭,看見了包順貴正擺弄著手中的那杆半自動步槍。

楊克差點嚇破了膽,連連擺手,結結巴巴地說:天鵝可……可是名貴珍稀動物,千……千萬不能殺!我求求您了。

我從小就愛看芭蕾舞《天鵝湖》,三年困難時期,我為了看蘇聯一對年輕功勳演員和中國演員合演的《天鵝湖》,曠了一天課,在大冬天餓著肚子,排了半夜的隊才買到票。

《天鵝湖》可真是太美了,全世界的偉大人物和有文化的人,對天鵝愛都愛不過來呢,哪能到真正的天鵝湖,殺天鵝吃天鵝呢?你要殺就先殺了我吧。

包順貴沒想到碰到這麼一個不領情的人,滿腦子的興奮,被潑了一盆冷水。

他頓時瞪起牛眼訓道:什麼天鵝湖不天鵝湖的,你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不就是個高中生嗎,我的學曆不比你低。

不把《天鵝湖》趕下台,《紅色娘子軍》能上台嗎? 沙茨楞見包順貴拿著槍要往泡子走,急忙跑來阻攔,他說:天鵝可是咱們蒙古薩滿供的頭一個神鳥,打不得,打不得啊。

對了,包主任,你不想打狼啦?你的槍一響,山里的狼可就全跑了,咱們不就白來一趟了嗎? 包順貴愣了愣,連忙收住馬步,轉過身來對沙茨楞說:虧你提醒,要不真得誤大事。

包順貴把槍遞給沙茨楞,然後對楊克說:那就陪我走走吧,咱們先到泡子邊上去偵察偵察。

楊克無精打采地重新備鞍,騎上馬跟著包順貴向湖邊走去。

接近湖邊,湖里飛起一大群野鴨大雁和各色水鳥,從兩人頭上撲楞楞地飛過,灑下點點湖水。

包順貴扶著前鞍鞒,伸直腿從馬鐙上站立起來,想越過蘆葦往湖里瞧。

正在此刻,兩只大天鵝突然貼著葦梢,伸長脖頸,展開巨翅,在包順貴頭上不到三米的低空飛過。

驚得包順貴一屁股砸在馬鞍上,黃驃馬一驚,向前一沖,差點把包順貴甩下馬鞍。

大天鵝似乎不怕人,悠悠地飛向盆地上空,又緩緩地繞湖飛翔,再飛回湖里,消失在茂密的蘆葦後面。

包順貴控住了馬,猛地扭了一下屁股,校正了歪出馬脊梁的馬鞍。

他笑道:在這兒打天鵝太容易了,拿彈弓都能得打著。

天鵝可是飛禽里的皇帝,能吃上一口天鵝肉,這輩子就算沒白活。

不過,我得等到打完狼,再來收拾它們。

楊克小心翼翼地說:剛才你看見芍藥花,說是寶貝,一個勁的要保護。

這天鵝可是國寶、世界之寶,你為什麼倒不保護了呢? 包順貴說:我是農民出身,最講實際,人能得著的寶貝才是寶貝,得不著的就不是寶貝了。

芍藥沒腿,跑不了。

可天鵝有翅膀,人畜一來,它張開翅膀就飛到北邊去了,就是蘇修蒙修鍋里的寶貝了…… 楊克說:人家真把天鵝當寶貝,才不會打下來吃呢。

包順貴有些惱怒地說:早知道你這麼不懂事理,我就不帶你來了!哼,你瞧著,我馬上就要把你的什麼天鵝湖,改造成飲馬河,飲牛泡子…… 楊克不得不咽下這口氣,他真想抄起一杆槍,向天鵝湖上空胡亂開槍,把天鵝全部驚飛,飛離草原,飛出國界,飛到產生舞劇《天鵝湖》的那個國度去,那里才會有珍愛天鵝的人民。

在這塊連麻雀都快被吃光了的土地上,在一個僅剩下癩蛤蟆的地方,哪能有天鵝的容身之地呢? 沙茨楞用手轉著大圈,大聲高喊讓他倆回去。

兩人急忙奔回營地。

桑傑從東南山里回來了,正在套牛車。

他說:巴圖他們在東南山溝里打著了幾只野豬,讓他回來套牛車拉獵物,還說讓包主任去看看。

包順貴樂得合不攏嘴,一拍大腿說:草原上還有野豬吃?真沒想到。

野豬可比家豬好吃。

小楊,咱們快走。

楊克曾聽說過獵人打著過野豬,但他來草原後一次也沒見過,就跟著包順貴向桑傑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還沒有跑到巴圖那兒,兩人就看到被野豬群拱開的草地。

小河邊、山坡下、山溝里大約幾十畝的肥沃黑土地,像是被失控的野牛拉著犁亂墾過一樣。

東一塊西一塊,長一條短一條,有的拱成了溝,有的犁成了田。

長著肥草根的闊葉大草,根已被吃掉,干蔫的草葉草棵東倒西歪,有的已被埋進土里,大片優質草場像是變成了被家豬偷拱過的土豆地。

包順貴看了大罵:這野豬太可惡了,要是往後種上了糧食,還不都讓野豬毀了! 兩人的馬不敢奔跑了,只能慢慢向巴圖靠近。

巴圖坐在山腳下抽煙,大狗們正趴在死豬旁邊啃食。

兩人下了馬,只見巴圖身邊並排躺著兩只完整的野豬,還有兩只已被狗撕成幾大塊,狗們分頭吃得正香,二郎和巴勒各把著最大的兩條豬腿。

兩只整豬比出欄的家豬小得多,只有一米多長,全身一層稀疏灰黃的粗毛,豬拱嘴比家豬的嘴要長一倍多,但個個長著結結實實的肉,從外表看不出一點骨架。

嘴里的獠牙也不算太長,沒有想象的哪樣可怕。

兩頭野豬脖頸上都有狗咬的血洞。

巴圖指了指遠處一條山溝說:是兩條大狗先聞著狼味的,就追了過去,一直追到那條山溝,我們就看見一大片坑坑窪窪的賴地,後來又看見了三四只讓狼吃剩下的死豬骨頭。

兩條大狗就不追狼了,順著野豬的味一直追到這個山溝里,轟出一小群豬,大豬有長牙,又跑得快,狗不敢追。

我也不敢開槍,怕驚了狼。

狗就咬死了這幾只半大的豬,我把兩條咬爛的豬喂狗了,剩下兩只全拖到這兒來了。

包順貴用腳踩了踩肉滾滾的野豬,笑道:你們干得不錯,這半大的豬,肉嫩著呢,更好吃。

今兒晚上,我請大伙兒喝酒。

看來這兒的狼還真不少,明兒你們幾個再能打上幾條狼就更好了。

巴圖說:這些野豬都是從幾百里外的林子里下來的,那兒野豬多,順著河就過來了。

要不是額侖的狼多,這片草場早就被野豬毀了。

包順貴說:野豬肉是好東西嘛,往後人多了,多打點野豬,不是可以少吃點牛羊肉了嗎。

我們農區來的人還是愛吃豬肉,不太愛吃牛羊肉。

桑傑的牛車趕到,幾個人將獵物抬上車。

巴圖示意狗們在原地繼續啃食,獵手和牛車先回。

營地的柴堆已經准備好,車一到,大伙兒先挑了一只最大的野豬開膛剝皮卸肉,草原牧民吃野豬肉也像吃羊一樣先要剝皮,而且不吃皮。

不一會兒,篝火上空飄起烤野豬肉的香氣。

野豬沒有家豬的厚肥膘,但是,肚里的肥網油不少,楊克學著包順貴,用網油裹著瘦肉烤,那肉烤得油汪汪的滋滋響,遠比家豬烤肉更香。

楊克早在獵手們卸肉的時候,就挖了不少野蔥野蒜和野韭菜,這回他也嘗到了香辣野菜就野味的草原烤肉的原始風味,心里十分得意和滿足。


他既看到了陳陣沒看到的天鵝芍藥,又飽餐了草原稀罕的野豬烤肉,回蒙古包後他就可以向陳陣誇耀自己的新奇眼福和口福了。

篝火邊,包順貴一邊請大家喝酒,一邊給獵手們大講天鵝美味帝王宴,可是獵手們都搖頭,弄得他很是沒趣。

額侖草原的牧民只獵走獸,不碰飛禽,他們敬畏能飛上騰格里的生靈。

獵狗們結伴回營,警惕地巡守營地。

七個人吃得酒足肉飽才站起身,收拾好剩下的豬,放在一只鐵皮大洗衣盆里。

除了心和肝,大部分的內髒和豬頭都扔到草地上,作為狗們下一頓的食物。

傍晚,楊克悄悄離開人群,獨自一人走到可以望見天鵝湖全景的地方坐下來,雙肘支膝,雙手握著望遠鏡,靜靜地欣賞也許在不久後就將逝去的天鵝湖。

天鵝湖緩緩波動,湖中西邊的波紋反射著東方黑藍天空的冷色,東邊的波紋反射著西邊晚霞的暖色。

波紋輕輕散開,慢慢滑動,一道道瑪瑙紅、祖母綠、壽山黃;一道道水晶紫、寶石藍、珍珠白,冷暖交融,色澤高貴。

楊克的眼前仿佛正在上演冷豔淒美的天鵝之死,騰格里撒下了各色寶物寶光,為它珍愛的天鵝和清清天鵝湖道別送行。

波紋一道又一道地緩緩先行,像長長序幕中的序曲,讓人不忍看波紋後面的悲劇主角。

楊克希望這幕舞劇只有天幕的背景,永遠不要出現主角。

但是,墨綠色的葦叢下,一只只大天鵝還是悄然滑出水灣,一只兩只三只……竟然出現了十二只,繽紛的湖面與身後的天穹,為它們搭建了巨大的舞台。

天鵝們已換上了冷藍色的晚禮服,使得它們頭上的那塊黃色也變成了冷紫色。

幽幽天鵝的彎彎頸項,像一個個鮮明的問號,默默地向天問、向地問、向水問、向人問、向世上萬物追問。

問號在湖面上靜靜地移動,靜靜地等待回答。

然而天地間寂靜無聲,只有水面上的倒影在波紋中顫抖,變成了十幾個反問號,一陣風來,十幾個反問在波紋和波光中破碎…… 楊克想起了狼,此刻,那一條條凶惡的草原狼,竟然顯得特別可親可敬,它們用最原始的狼牙武器,在草原上一直頑抗到原子時代,能讓他最後看上一眼草原處女天鵝湖的美景,他和陳陣真是現代漢人中的幸運兒。

假如狼群的凶猛和智慧再強一些,也許就能繼續延遲人畜對草原的擴張和侵略?而逼迫草原民族去擴張的卻是華夏人口失控的農耕民族。

楊克心中充滿了感動和哀傷,還有對狼的感激。

狼群的潰敗,將是草原潰敗的先兆,也是人類心目中美的潰敗。

淚水模糊了望遠鏡鏡頭。

處女天鵝湖漸漸遠去…… 第二天,獵隊在東山里,一條山溝一條山溝地拉網搜索,整整一天卻一無所獲。

第三天獵隊進入深山,直到下午,已是人困馬乏,包順貴,巴圖和楊克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槍聲。

三人循聲望去,只見東邊山梁上竟然出現了兩條狼。

兩條狼剛剛跌跌撞撞跑上山梁,發現這邊也有人馬狗,于是便拼命往一處岩石突兀的山頭上爬。

巴圖用望遠鏡看了看說:大狼群早就逃走了,這是兩條跟不上隊的老狼。

包順貴興奮地說:不管老狼還是好狼,扒下這兩張狼皮就是勝利。

巴圖一邊追一邊嘀咕:咋看不出,你看兩條狼後半身的狼毛還沒脫乾淨 呢,可憐呐。

山梁兩側的獵手和獵狗全部追向山頂。

兩條老狼一大一小,大的那條左前腿不能伸直,好像是在以往的戰斗中被獵狗咬傷了腳筋。

另一條小的像是條老母狼,瘦骨嶙峋,老得毛色灰白。

巴勒、二郎和其它獵狗,見到兩條狼是老狼半瘸狼,不僅不加速,反而有些遲疑。

只有一條剛成年的獵狗以為可占到便宜,便不知深淺地沖了上去。

兩條狼跑進了遍布風化岩石的地段,那里山勢複雜,巨石突兀,碎石虛疊。

狼每走一步,就發出碎石垮塌的嘩嘩聲響。

馬已難行,獵手們紛紛下馬,持槍持杆,三面包抄。

久經沙場的巴勒和二郎步幅小,吼聲大。

只有那條爭功心切的愣頭青,全速猛追,叫都叫不回。

只見那條老公狼,剛剛躍上一塊巨大方石,便以兩個後爪為軸,冷不丁地來了個180度的全身急掃,將那條正躍在半空,眼看就要落到方石上的獵狗打偏了航道。

只聽一聲慘叫,獵狗墜入石下,仰面朝天地卡在兩塊柱石之間,傷雖不重,但人一時很難將它拔出來,只好任它在那里哭叫。

獵狗們全都緊張得豎起鬃毛,老母狼趁機嗖地鑽進一個石洞。

老公狼沖到了只有兩張飯桌大小的斷崖頂部,此崖東南北三面是懸崖絕壁,一面與山體陡坡相連。

老狼背沖懸崖獨把一面,渾濁的老眼中凶光老辣嗆人,它喘了一口氣准備死拼。

獵狗們圍成半圓獵圈,狂吼猛叫,可誰也不敢上,生怕失足墜崖。

人們全圍了過去,包順貴一看這陣勢高興地大喊:誰也別動,看我的!他掰順刺刀,推上子彈,准備抵近射擊。

包順貴剛走到狗群的後面,只見老狼斜身一躥,朝斷崖與山體交接處的碎石陡坡面撲去。

老狼頭朝上撲住了碎石坡面,用四爪深深地摳住陡坡碎石,頭胸腹緊貼坡面,石塊嘩啦啦地垮塌下去,老狼像是趴在高陡的滑梯上一般,隨著無數碎石墜滑下去;碎石帶起無數小石大石,紛紛砸到老狼身上,一時卷起滾滾沙灰,將老狼完全吞沒、掩埋了。

人們急忙小心地走近崖邊,探頭下看,直到塵沙散盡,也沒有見到老狼的影子。

包順貴問:咋回事兒?狼是摔死了砸死了還是逃跑了?巴圖悶悶說:不管死活,反正你都得不著狼皮嘍。

包順貴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楊克低頭默立,他想起了中學時看的那個電影《狼牙山五壯士》。

兩條守住石洞的獵狗又叫了起來。

包順貴猛醒,他說:還有一條呐,快去!今天怎麼也得抓著一條狼。

沙茨楞和桑傑先走向被石頭卡住的狗,兩人各抓住狗的兩條腿,把狗從石頭里抬拔出來。

狗兩肋的毛擦脫了兩大片,露出了皮,滲出了血,同一家的狗親戚上前幫忙舔血。

獵隊來到石洞口外,這個洞是石岩風化石垮塌以後形成的一個天然洞,成為草原動物的一個臨時藏身洞,石頭堆上有幾大攤像石灰水似的老鷹糞。

包順貴仔細看了看石洞,開始撓頭:他***,挖還不能挖,一挖准塌方;熏還沒法熏,一熏准撒氣漏風。

巴圖,你看咋辦? 巴圖用套馬杆後杆往里捅了捅,里面傳出碎石下落的聲音。

他搖了搖頭說:別費事了,挖垮了石堆,傷了人和狗劃不來。

包順貴問:這個洞深不深?巴圖說:深倒是不深。

包順貴說:我看咱們還是用煙熏,你們都去挖草皮,點火以後,哪兒冒煙就堵那兒。

我帶著辣椒呢,我不信狼不怕辣煙。

快!快!都去干!我和楊克留下守洞。

帶了你們幾個打狼能手,打了三天狼,一條也沒打著,全場的人都該看咱們的笑話了。


獵手們分頭去找燒柴和草皮,包順貴和楊克坐守在洞口。

楊克說:這條母狼又老又有病,枯瘦如柴,活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再說,夏天狼皮沒狼絨,收購站也不收,還是饒它一命吧。

包順貴面色鐵青,吐了一口煙說道:說實話,這人呐,還真不如狼。

我帶過兵,打起仗來,誰也不敢保證部隊里不出一個逃兵和叛徒,可這狼咋就這麼甯死不屈?說句良心話,額侖的狼個個都是好兵,連傷兵老兵女兵都讓人膽顫心驚……不過,你說夏天的狼皮沒人要,那你就不懂了,在我們老家,狼毛太厚的狼皮沒人敢做皮褥子,睡上去人燒得鼻子出血,毛薄的狼皮倒是寶貝。

你可不能心軟,打仗就是你死我活,窮寇也得斬盡殺絕。

巴圖等人用繩索拖來一捆捆枯枝,沙茨楞等人用單袍下擺兜來了幾堆帶土的草皮。

包順貴將干柴濕柴堆在洞口,點火熏煙。

幾位獵手跪在洞口火堆旁,端起蒙古單袍的下擺,朝洞里煽煙。

濃煙灌進洞里,不一會兒,石堆四處冒煙,獵手們急忙往冒煙處糊草皮,洞外一片忙亂一片咳聲,石堆上漏氣漏煙處越來越少。

包順貴抓了一大把半干辣椒,放到火堆上,一股嗆辣濃煙被煽進洞里。

人和狗都站到上風頭,石洞正處在石堆的下方,像一個大灶的添火口。

辣煙滾滾而入,一會兒就完全灌滿了石洞,獵手們只是故意留出了一兩個小小的出氣口。

忽然,洞里傳出老母狼劇烈的咳嗽聲,所有的人都緊握馬棒,所有的獵狗都弓背待搏。

洞中的咳聲越來越響,像一個患老年支氣管炎的病人,咳得幾乎把肺都要咳出來了。

然而,母狼就是不露頭。

楊克被殘煙嗆出了眼淚,他簡直無法相信狼有這樣驚人的忍耐力。

要是人的話,死也要死到外面來了。

突然,石堆嘩啦一聲,一下子塌下半米,幾處石縫沖出幾股濃煙,不一會兒,所有封泥處都重新冒出煙來。

幾塊大石頭向擂石一樣滾砸下山,差點砸著扇煙的獵手。

人們驚出一身冷汗,包順貴大喊:洞里塌方,快躲開! 洞中咳聲驟停,再沒有任何動靜。

辣煙朝天升去,石洞已灌不進煙了。

巴圖對包順貴說:算你倒黴,又碰上了一條敢自殺的狼。

它把洞扒塌了,把自個兒活埋了,連皮子也不給你。

包順貴惱怒地吼道:搬石頭!我非要把狼挖出來不可。

忙累了多日的獵手們都坐石頭上,誰也不動手。

巴圖掏出一包好煙,分給眾獵手,又給包順貴遞上一顆,說道:誰都知道你打狼不是為了狼皮,是為了滅狼,這會兒狼已經死了,不就成了嗎?咱們這點人,怕是挖到明兒天亮也挖不成。

大伙都可以作證,你這回帶打狼隊,趕跑了狼群,還打死了兩條大狼,把一條狼逼得跳了崖,還把一條狼嗆死在石洞里。

再說,夏天的狼皮賣不了錢啊……巴圖回頭說:大伙能證明嗎?眾人齊聲說:能!包順貴也累了,他猛吸一口說:好吧,休息一會兒,就撤! 楊克愣在石堆前,他的靈魂像是被巨石塌方猛地震砸了一下,全身的血氣都沖發出來。

他幾乎就要單腿下跪向石堆行蒙古壯士禮,挺了挺身子還是站住了。

楊克走到巴圖面前向他要了一支煙,吸了幾口,便雙手舉煙過頭,向石堆拜了三拜,然後把香煙恭恭敬敬地插在石堆面前的石縫里。

石堆宛如一座巨大的石墳,嫋嫋煙霧輕輕升空,帶著老母狼不屈的靈魂,升上藍藍的騰格里。

獵手們都站了起來,他們沒有跟著楊克插香。

人吸過的香煙是被蒙古牧民認作不潔之物,不能用來敬神,但是他們都沒有計較楊克這種不潔的方式。

獵手們掐滅了手中的香煙,站得筆直,仰望騰格里,默默無語,目光純淨清澈,比香煙更快地直上騰格里,護送老母狼的靈魂抵達天國。

連包順貴都不敢再吸一口煙,直到煙燒手指。

巴圖對包順貴說:今天看見了吧,從前成吉思汗的騎兵,個個都像這兩條狼,死也要死得讓敵人喪膽。

你也是蒙古子孫,根還在草原,你也該敬敬蒙古神靈了…… 楊克心中感歎道:死亡也是巨大的戰斗力,狼圖騰培育了多少慷慨赴死的蒙古武士啊。

古代漢人雖然幾乎比蒙古人多百倍,但宮廷和民間骨子里真正流行的信仰卻是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是華夏農耕民族得以延續至今的一種極為實用的活命經驗和哲學。

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賴勁”,也是一種民族精神,而這種精神又滋生出多少漢奸偽軍,讓游牧民族鄙視和畏懼。

中唐晚唐以後漢人一蹶不振,頻頻淪為亡國奴,秦皇漢武唐宗時代的浩浩霸氣上哪里去了呢?難道是因為中唐晚唐時,中原大地的狼群被漢人斬盡殺絕了麼?是由于凶猛卓絕的狼老師被滅絕,才導致民族精神和性格的萎靡?楊克又有新問題可以和陳陣討論一夜了。

獵隊快到帳篷的時候,包順貴對巴圖說:你們先回去燒一鍋水,我去打只天鵝,晚上我請大伙喝酒吃肉。

楊克急得大叫:包主任,我求求您了,天鵝殺不得。

包順貴頭也不回地說:我非得殺只天鵝,沖沖這幾天的晦氣! 楊克一路追上去,還想勸阻,但是包順貴的馬快,已經先行沖到湖邊。

湖上的水鳥大雁野鴨,還在悠悠低飛,根本不提防騎馬帶槍的人。

蘆葦中飛起七八只大天鵝,像機群剛剛駛離機場跑道,騰空而起,一扇扇巨大的翅膀迎面撲來,在包順貴頭頂上落下巨大的陰影。

還未等楊克追上包順貴,槍聲已響,啪啪啪一連三槍,一只巨大的白鳥落到楊克的馬前。

馬被驚得猛地一閃,把楊克甩到濕漉漉的湖邊草地上。

白天鵝在草地上噴血掙紮。

楊克多次看過芭蕾舞劇中天鵝之死那淒絕的一幕,但眼前的天鵝卻沒有舞劇中的天鵝那麼從容優雅,而像一只被割斷脖子的普通家鵝一樣,拼命蹬腿,拼命撲扇翅膀,拼命想用翅膀撐地站起來,求生的本能使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掙紮。

血從天鵝雪白側胸的槍洞里噴湧出來,楊克撲了幾次,都沒有抱住它,眼睜睜看著那條細細的血流注入草地,然後一滴滴流盡…… 楊克終于抱住了大天鵝,它柔軟的肚腹上仍帶著體溫,但那美麗的長頸,已彎曲不成任何有力量的問號了,像被抽了脊骨的白蛇一樣,軟遝遝地掛在楊克的肘彎里,沾血的白羽毛在人跡初至的天鵝湖畔零落飄飛。

楊克小心地托起天鵝的頭,放大的瞳孔中是一輪黑藍色的天空,好似怒目圓瞪的騰格里。

他的眼里一下子溢滿了淚水——這高貴潔白、翱翔萬里的生命,給人類帶來無窮美麗幻想的大天鵝,竟然被人像殺草雞一樣地殺死了。

楊克心中的悲憤難以自制,那一刻他真想跳到湖里去,游到葦叢深處去給大天鵝們報警。

最後一抹晚霞消失,一鍋天鵝肉孤單單地陪著包順貴,沒人同他說話。

獵手們仍以烤野豬肉當晚餐,楊克拿著剔肉刀子的手一直在發顫。

天鵝湖的上空,天鵝群“剛剛、剛剛”的哀鳴聲整夜不絕。

半夜,楊克被帳外幾條獵狗學叫狼嗥的聲音驚醒,狗叫聲一停,楊克隱隱聽到東邊遠山里傳來淒涼蒼老,哽咽得斷斷續續的狼嗥。

楊克的心被淒寒冰冷的狼嗥穿透——那條老公狼高山跳崖竟然沒有摔死,爬了半夜,帶著累累重傷翻過了山。

它此時一定在老伴亡妻的石墳前,哀叫哭嚎,痛心痛魂痛不欲生,它可能連扒開石堆再見一次老妻遺容的力氣也沒有了。

喪偶天鵝的哀鳴和喪偶老狼的哀嗥振顫共鳴,合成了《草原悲愴》,比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更加真切,更加悲愴。

楊克淚水喘急,直到天明。

幾天以後,沙茨楞從場部回來說,包順貴裝了半卡車野芍藥的大根,到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