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顫抖與通達

精美名貴的香案陳設在碼頭四車道寬的官道上.香燭嫋嫋.香味飄散在微冷的初冬空氣中.陽光和熙的灑落.

甯儒身穿七品青色的翰林官服,站在香案後,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金陵大小官員.兼顧著英俊與滄桑的俊臉上平靜,令讓人看不出他內心里的嘲弄.

聖旨的內容,他是知道的.南京戶部糧案,朝野震驚.金陵的官員們大約還以為這是朝堂上的政治斗爭.然而,誰知道陳高郎這個結局的真正原因?

賈皇妃在宮中向天子哭泣:她弟弟在金陵觸怒權貴遭到刺殺.天子近年來極其寵愛賈皇妃.震怒之下,召見一干軍機大臣,聖心獨斷.本來軍機處還在僵持.謝大學士與劉,何兩位大學士的處理意見不同.

據說,天子准備冊封賈皇妃為貴妃.不過,按照制度只允許有兩位貴妃.當前天子的後宮之中已經有周貴妃,吳貴妃.

他實在是很鄙夷南京這幫官兒.貪--腐不是錯.千里做官只為財嘛!三年周知府,十萬雪花銀.但是,誰想出刺殺賈子玉這樣的臭招?願賭要服輸.

腦子里的念頭一閃而過,甯儒收回思緒,開始抑揚頓挫的宣讀第二封聖旨.

第二道聖旨,在固定的開頭用語之後,斥責南京戶部左侍郎伍藏尸位素餐,下獄問罪,令南京都察院審查.

"臣遵旨."

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張經緯起身出列,上前領了聖旨.心中一陣感歎.他要是早知道衛尚書的一方能夠獲勝,不隨波逐流,他現在說不定能高升離開南京.

然而,世界上沒有如果.張總憲的後悔只能是後悔.

張經緯令衙役上前,將已經失魂落魄的戶部侍郎伍藏的官帽,官袍剝掉,准備收押至都察院的監獄中.

"給我走開."伍藏站起來,掙紮著,不讓兩名衙役靠近,悲憤的對甯儒大聲吼叫道:"朝廷何其不公也!我只是侍郎.我無罪.我無罪."

甯儒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反應.一名即將下獄的南京六部侍郎,不值得浪費口水.南京本就是養老之地.侍郎下獄,斷然沒有再起複的可能.

張經緯揮手示意,兩名衙役將掙紮著的伍藏拖走.伍侍郎的聲音在和熙的初冬陽光中飄的極遠.這一位的格調,比陳尚書要差很多.簡直是丟盡讀書人的臉.

戶部尚書衛弘臉上難得的露出快意的笑.他當初被朝廷的諭令訓斥,被陳高郎的黨羽伍藏擠兌的在公房中空坐.彼時,你是何等的驕矜.此時又如何呢?

張安博心中搖頭.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國庫的糧食關系到國庫民生,怎能倒賣?做人心中要有一條紅線.

以時間上推測,這樣的聖旨,並非是平抑糧價之後金陵官場的雙方的博弈,而是還在之前.這顯然是子玉出手的結果.鄭家,抄出不少東西啊!

鄭家之前和甄家走得近,後面是和陳家走的近.

伍侍郎被扣押送到都察院的監獄中.又是一名侍郎被帶走,離開碼頭,金陵的權力場.

跪伏著的人群中涉及到倒賣糧食案的一些人,戰戰兢兢,如臨深淵.這兩封聖旨完全是算總賬的意思.一上來,就是疾風驟雨,毫不留情.恐怕甯欽差的調查都只是走過場.

在甯儒拿起第三封聖旨時,碼頭上的氣氛緊張起來.如同黑云壓城般的感覺.

鄭國公鄧鴻都感覺到自己的背上在冒冷汗.下一個要處理的莫非是他?

賈雨村也不在一臉的淡然.正三品的侍郎就這樣輕描淡寫的收監,他這個正三品的知府呢?張安博看出來的問題,他當然也看得出來.他現在是有點後悔,不該把賈環得罪的那麼很.

但是,對衛弘,風成,張安博,賈環等人來說,他們的感受不是這樣的.而是勝利!是此前驕傲,囂張的敵人在恐懼顫抖!

看著顫抖的巴平,皮經業等人,賈環輕輕的抿了抿嘴.


此時此刻,念頭通達!





甯儒接下來宣讀了剩余的兩份聖旨.

第三封聖旨:擢升南京禮部侍郎張安博為南京禮部尚書,繼續負責改革國子監的事務.

第四封聖旨:廣東承宣布政司右布政使甄應嘉不思皇恩,于江南織造任上虧空兩百萬兩白銀,責令于三年內償還完債務.

宣旨的流程完成後,跪在地上的金陵官員,縉紳,士子紛紛起身,表情各異.在停頓了一會後,小聲議論著.

甯儒笑一笑,目光從人群中賈環的身上掃過.他實在太好認.年紀太年輕.笑著對站在前面的張安博道:"恭喜張宗伯了.收了一個好弟子."

張安博溫和的笑道:"甯翰林,同喜."他和甯儒的父親甯大學士是一輩人.都是太上皇時期的官員.與甯儒自有一份默契.這聲同喜,意思是賀喜甯儒官複原職.

七品翰林官府原職是不可能在邸報上出現的.甚至,故友的信中都不一定會提及.張安博也是此時才得以向甯儒道賀.

甯儒微笑著點頭.

鄭國公鄧鴻仿若死里逃生,這時上前道:"下官等在府衙准備了酒席.請甯大人移步."

這話要多心虛就有多心虛.

衛弘身形微胖,年近六十,穿著正二品的緋紅色官袍,頗有高官氣度,哂笑道:"甯龍江奉旨調查戶部糧案,這酒宴還是設在城中的公館吧.方便甯欽差休息."

在南京吏部尚書空缺的情況下,衛弘此時就是南京文官之首.

甯儒微微一笑,道:"也好.按衛司徒的意思."





一批高官們簇擁著欽差前往城內的公館宴飲.一些官員,縉紳,士子漸漸的散去.

不是誰都有資格參與欽差的宴飲的.

賈環本來是准備離開.他和龍江先生許久未見,但是要說私交,其實是龍江先生比較欣賞他.這時候,龍江先生正忙著,他自是不便打擾.

但甯儒派了一名隨員,北監里出來曆事的塗監生,前來邀請賈環,客氣的道:"賈朋友,甯前輩邀請你同去城內的公館.甯前輩想和你談一談."

"好.我這就去."賈環點點頭.龍江先生是皇親,他通過大姐姐賈元春告禦狀的事情,恐怕瞞不過龍江先生.他確實也想了解下京城的狀況.

正在和賈環一起說話的江南才子李良吉,丁昂拱手道:"賈兄且先前往,改日我們再等們造訪.前者士林非議賈兄時,我們未及時發聲,還望賈兄見諒."

賈環坦率的道:"我能理解."

刺殺這種事情,不管是他派人刺殺營兵報複,還是鄭家派人刺殺黛玉,都會引起士林的反感.這兩位老兄不肯發聲是人之常情.明哲保身嘛.


當初給他壓力的士林中人,很多都是和戶部糧案有牽扯,有利益關在里面.而陳高郎位居高位,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士林中人,如何去指責陳家?

看不過眼,背後罵一罵的人當然是有.江南士風如此.抨擊權貴.但,不成氣候.

李良吉,丁昂都是訕訕一笑,目送著賈環離開.這一聲理解倒是說得他們心中慚愧.接下來,陳家要倒了,他們倒是可以幫賈環吶喊幾聲.





正在看賈環離開的,還有呆若木雞的甄禮.他才剛剛恢複一點精神.碼頭中熱鬧,擁擠,有序.但是,在甄禮兩米的范圍內,卻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甄家的虧空案,終究還是爆發出來.好在,天子對甄家還是講了情面.要求甄家在三年之內還清拖欠的200萬兩銀子.不像對陳家那樣冷酷.

要搞清楚一點,國朝的內務府是隸屬于皇室,由天子信任的王爺在管理.江南制造是內務府的派出機構.換句話說,甄家欠的錢,不是欠朝廷國庫的,而是欠皇帝的私房錢.

欠皇帝的錢,比欠國庫的錢更要命的!皇帝一年的金花銀也就一百萬兩.

所以,這一次雍治皇帝確實是講了情面的.

但是,甄禮卻無法感激.因為,他知道甄家確實拿不出兩百萬兩白銀.不要說三年,在喪失權勢的情況下,十年都難以拿出來.

這其中存在著一個誤會.淮揚巡撫沙勝向朝廷密折彙報了甄家涉及私鹽的事情.所以,雍治皇帝找甄家要錢,他懶得再等日後算賬.販運私鹽的會沒有錢?誰不知道天下最富的就是揚州鹽商?

而甄家每年販運私鹽所得數十萬兩,全部給了太子用度.根本就拿不出來.此時,販運私鹽的鄭家已經給沙勝抄家了.甄家完全不具備販運私鹽的能力.

甄禮落寞的看著賈環被人簇擁著離開,心中有很大的落差.賈環的老師張安博就任南京禮部尚書,成為江南士林的領袖.這對賈環是好事.

而甄家呢?

再想想賈環掐斷甄家的希望,他心里微微有些不爽.還有一些難言的嫉妒,後悔的情緒混合.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碼頭上的人群漸漸的散去.封路的衙役們也離開.外金川門的碼頭重新恢複貨運的功能.

陳高郎,陳子真帶著家中的幾名仆人站立在官道邊.初冬的寒風徐徐.

陳子真的眼淚給風吹得流下來,攙扶著頭發散亂的老父,"父親,我們回去吧!"

陳高郎嘴里懦懦的道:"嗯,回去,就回去."腳步卻怎麼都邁不動.回味著他一生的宦海生涯.

他現在知道他為什麼沒有收到京城來的示警消息.

因為,陳家要完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