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暗流洶湧

還有幾天便是殿試了.

相比于會試而言,殿試對中式舉人們而言談不上什麼壓力.畢竟殿試不會再黜落考生,只是排名考試.如果非要說有壓力,也有一點:屆時,中式舉人們要在皇帝和廟堂諸公眼皮子底下寫文章,心理素質不好的,可能還真寫不出東西來.

賈環對自己的心里素質沒什麼好擔心的,但在臨考前的幾天,他還是在家中認真的研讀近期的朝廷邸報--找政老爹拿的.天子以策取士.殿試考兩道策問題目.

會元固然是不會掉到十名開外去,但提前揣摩,能爭上游,他還是要爭取.

要知道,前十名也是有區別的.三鼎甲,可以直接成為翰林.後面的七名則參與館選庶吉士.而庶吉士只有三年的任期,要是展的不好,就得離開翰林院.

再者,三鼎甲中,狀元是直接授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則是授正七品的編修.

現階段,任何一點在起跑線(開局)上的優勢,都是賈環所需要的.

賈環在家中埋邸報,考前猜題,摹寫策問時,湖面下的暗流越來越洶湧了.如同嗜血的野獸,即將露出鋒利,猙獰的獠牙.





正月之後,便是禮部會試.近日雍治天子便一直在皇城中,沒有去他喜愛的大明宮居住.

十八日傍晚,雍治皇帝在文華殿中處理完政務後,帶著總管太監許彥,往景仁宮吳貴妃住處而去.一群太監,宮女尾隨著.

雍治皇帝後宮中,此時最得寵的是賈貴妃.此前,分別得寵的是已故的皇後,生下燕王的周貴妃,吳貴妃.然而,皇帝也不會天天都去賈貴妃的鳳藻宮.

景仁宮中,吳貴妃等人迎著雍治皇帝.敘禮後,吳貴妃笑吟吟的與雍治皇帝在宮殿的書案前寫字,作畫.

吳貴妃此時不過二十多歲,綢緞般的青絲挽成一個美人髻,容顏如玉,五官精致的如同雕刻,穿著藍白色的褂長裙.身上自有一股雅致的書卷氣.風華出眾的大美人.

難怪能在賈元春之前得到雍治皇帝的寵愛.

明媚的大美人在眼前笑語晏晏,雍治皇帝勞累了一天,頓時感覺心情極佳,隨意的畫了兩筆畫,和吳貴妃閑聊.

吳貴妃一邊研墨,一邊應答,忽而展顏一笑,道:"臣妾倒是有件喜事,忘了告訴陛下.今科會元賈環,是元春妹妹的弟弟.聽說,她前幾日喜不自勝,賞了好些東西回去.唉…,我那弟弟讀書,不及賈會元一半.我是想求陛下賞賜他一個狀元,都沒機會."

雍治皇帝是名四十三的中年人,常年養尊處優,身材白胖,這時仰頭大笑,隨後,寵溺的擁著吳貴妃的細腰,道:"那等愛妃的弟弟成了中式舉人,朕便點他做狀元…"

吳貴妃連忙嬌笑道:"臣妾不過一句玩笑話.國家掄才大典,豈是我能的置喙…"

吳貴妃給賈元春上完眼藥,立即在天子懷中撒嬌.

雍治皇帝一邊哄著吳貴妃,眼中閃過的一絲精光.


宮中最受寵的貴妃,外朝有一個在軍機處辦事的舅舅,再有一個狀元的弟弟....





夜色,籠罩著天空,如若濃稠的墨汁浸染.

京城內城中,都察院山--西道掌道禦史趙俊博家中.已經是夜深人靜時分,書房里還亮著燈.

趙俊博正在筆不加點的書寫著明天上朝的奏章.這是一封彈劾禮部尚書方望與其弟子賈環私下相授,泄露考題的奏章.

越寫,心中越的興奮.

他曾任京師宛平縣縣令,賈環是他欽點過的縣試童生.他與賈環的老師張安博是熟識,與賈環的忘年交龍江先生是熟識,與榮國府亦是熟識.

但,這並不是阻止他彈劾方望,賈環的理由.他能從一介不起眼的禦史,成為如今科道中"一呼百應"的紅人,靠的就是彈劾當朝大佬.這兩三年,倒在他彈奏下的勳貴,文官不少.

這是他的為官之道.

別看現在他不過是正七品的禦史.但影響力很大.而且,科道言官,任滿外放之時,往往是官升七級.

良久,寫完奏章之後,趙俊博吹干墨跡,臉上露出笑容.此彈奏一上,又是他的一筆功績.

腦海中不由的想起今天散朝之後,詹事府右諭德尹言信給他說的話:"趙兄身負清流之望,為人方正,難道能忍受這等汙垢齷蹉之事?國家掄才大典,豈能容忍泄題這樣的事情?前明有唐伯虎之事,殷鑒不遠."

趙俊博笑一笑.

本朝的詹事府官職是用來供詞臣升遷,但同時亦負責太子的教育.

唐伯虎科舉舞弊案啊…,難道只是罷黜一個南直隸解元,一個才子嗎?跟著下台的,可是還有一個有望入閣的禮部右侍郎程敏政.

當然,不管大佬們是怎麼想的,怎麼安排的,他只要拿到他的"利益"即可.

禦史,可以風聞奏事.更別說,今天已經有數十名落第士子到禮部衙前要一個說法.





三月十九日上午,天子與廟堂諸公在文華殿中議事,山--西道掌道禦史趙俊博當場彈劾禮部尚書方望泄題給今科的會元賈環,奏請朝廷徹查此事.


方望雖說身為禮部尚書,但主要職務是修書,平時並不在文華殿中參與議事.反倒是在翰林院中居多.代替方望來議事的是禮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彭仕鄂.

正主不在,趙俊博的彈劾仿佛是一炮打在空氣中,但是,在文華殿中議事都是些什麼人?

大學士,九卿,各部侍郎,科道言官,握有實權的品勳貴,翰林詞臣.幾乎在一瞬間,所有人都意識到,一場風波要來了.很多人都是心中一凜.

趙俊博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大炮".但凡,他出手彈劾,必定是要掀起一場"巨浪".作為一個沒有派系的禦史,他往往被各方推到明面斗爭的第一線,作為一種輿論的風向,信號.

文華殿中,各方的人馬頓時爭吵,辯論起來.趙禦史是風聞奏事,沒有實據.而在場的會試主考官劉大學士表示:他不知道有泄題的事.查與不查的意見僵持不下.

雍治皇帝並沒有當場表態,而是說了一句"知道了",奏章留中不.

留中不,就是將奏章留在宮中,不回應,不處理.這是屬于皇帝的獨門神功.它即可是同意的態度,它也可以是不同意的態度.具體就要看大臣們對皇帝心意的猜測.正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雍治皇帝登基十三年,玩這一手,是玩的非常溜的.

當天上午散朝之後,消息傳出,中外震動.





從文華殿出來,北靜王水溶滿臉的焦急,都來不急和一等伯牛繼宗,王子騰等人商議什麼.眾目睽睽,需要避嫌.誰敢公然的拉幫結派?即便是公認的一派,也要避諱.

當下出了東華門,水溶就叫來自己的一個長隨,語氣急促的道:"你快去通政司通知賈府的政老爺,山--西道掌道禦史趙俊博彈劾賈環會試與方宗師串通舞弊.快去."

"是,王爺."長隨應了一聲,撒腿狂奔而去.

水溶站在馬車邊,看著自己長隨的背影,眉頭緊鎖.賈環賈子玉這個會元,不僅僅是賈家的,賈史王薛四家的,他們四王八公這個勳貴派系,集團,也是非常樂于見到賈環奪得狀元.賈環走的是文官路線不假,但他姓賈.這便足夠了.

然而,如今,竟然有人要斷絕他的仕途--明朝的唐伯虎科舉舞弊案,水王爺如何不知道?很明顯,只要查實,甚至不用查實,只要朝廷按照這個思路去處理,賈環這輩子的仕途就毀了.貶到邊遠地區做一個小吏,背著舞弊的汙名,仕途還有何前途可言?

水溶剛才在文華殿上很幫賈環說了幾句話,但是科舉之事,勳貴集團言權有限.給吏部宋天官一句話給嗆回來:"科名之事,閣下還免開尊口的好."





順著宮中的道路回到誥敕房中,王子騰表情平靜,但是心中沉甸甸的.

他是在家中給夫人說,賈環今科取中不了.這引了賈史王薛四家中一連串的誤判,而第二天上午,他便給賈環的成績(會元)打臉了.很沒面子的.

他確實拿賈環的前程與謝大學士做了交易.讓新"收服"的翰林院侍講蔡宜進位日講官.


但是,但是,這並不表明,他願意看到已經成為會元的賈環仕途斷絕,也無法容忍別人如此肆意的攻擊賈環.滿朝的官員誰不知道賈環是他的外甥?

然而,眼前的局勢確實一片混沌,朦朧.究竟是誰在指使趙俊博出面彈劾?

王子騰翻了翻廡房里的公案上的公文,拿起一本奏章,前往西邊文淵閣謝大學士的房間中.

文淵閣位于軍機處庭院的北端,門窗朝南開,五開間的寬度,間中有六間公房.向陽的,光線最好的一間,便是朝廷領班軍機大臣,揆謝大學士的房間.

外頭的中書舍人通報了一聲,謝旋讓王子騰進來,什麼寒暄的話都不說,擺擺手,淡然的道:"此事非老夫所為."他要壓賈環是真的,但是別人憑本事考中了,他不會去汙蔑.執掌帝國中樞十三年,這點政治格調,他還是有的.

作為朝廷的宰輔,他面對自己的屬下,直言不諱.氣度非凡.

王子騰愕然,然後苦笑一聲,行禮道:"謝揆相告."雖然排除了謝大學士,但心里的壓力卻陡然又大起來.未知,往往是恐懼的.一個從一品的九省統制,軍機章京,還遠遠說不上無懼派系斗爭.

謝大學士又道:"奏章放我這兒吧."

王子騰點頭,告辭離開.心情沉重.他那個外甥因為金陵陳家的事,得罪了謝大學士,他想向謝大學士求助,都沒法開口.看來,他得吃下這個虧了.





文華殿中如此"勁爆"的消息,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傳遍了朝廷內外:軍機處,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國子監,六科,順天府等京中官衙,五軍都督府,京營,王公勳貴,議論紛紛.

譏笑,謾罵者有之,擔憂者有之,好事探疑者有之.在這場即將開始,暫時晦澀不明的**中,毫無疑問的是,有兩個人是風暴點:方望,賈環.

禮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彭仕鄂坐轎子回到禮部中,表情平靜如水.

相熟的郎中,員外郎,主事前來打聽消息,彭侍郎都打回去,道:"我們禮部主持會試,理該由我們審查.但沒有審問自家尚書的理.諸位等朝廷的處理結果."

這樣一番公允的話,讓禮部的官員們不管懷著什麼樣的心思,都熄滅了.

午後,一名老吏員神色慌張的跑進來彙報道:"彭大人,外頭又來了幾百名落第的士子.要就會試舞弊的事討要一個說法."

彭仕鄂不滿的道:"如此慌張成何體統?"起身道:"走吧."

老吏員有點懵.昨天來了幾十個落第士子,他悄悄來稟告.彭大人不見.怎麼今天來了幾百名落第士子,彭大人反而是毫無不猶豫的往外面走呢?

真的,不用像昨天那樣推給朱郎中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