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端午節後,京城日漸炎熱起來.小時雍坊里的街道中,花自芳在柳樹下拿著一份京城日報扇風.他妹子在賈府當差,他當然要支持賈府的報紙.

花自芳看著來拜訪者近乎將路堵著的文華殿大學士華墨府上的側門,驚歎,羨慕,敬畏,"這是大學士的權勢."府內的風光,不是他這個層次的小人物可以企及的!

花自芳在等著送瓜果蔬菜到華府里的幾個伙計出來.花家原來連飯都吃不起,將襲人賣到賈府.到雍治十三年,家境才慢慢的好轉.他在城外做些瓜果蔬菜的生意.

賈環對襲人在瀟湘館盡心盡力的服侍黛玉很滿意,落在襲人身上的回饋,並不僅僅是給她的承諾,嫁妝等.還吩咐了賈芸照料花自芳.賈芸統領著賈府公中在京中的商鋪.交結的都是各權貴府上的管事.

簡單的點說,花自芳的生意,被納入到賈府的供應鏈體系中.這幾年慢慢的做大了些,同時也為一些權貴府上,提供瓜果蔬菜.一年有四五百兩銀子的利潤.





五月十二日,是朝廷的休息時間.華府之中,華墨正在府中會客.作為領班軍機大臣,執政的大學士,他每天收到的拜帖不知凡幾.

幽雅的小廳中,華墨叫老仆拿井水來洗了把臉,將近六十歲的人,長時間的見客後,多少有些疲勞,問長子,"主靜,還有誰需要我親自見見?"

華墨的長子斟酌著道:"父親,翰林編修周慎行拿了帖子來拜訪.說有要事求見.要不我見見他?"

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宰相的公子?翰林編修剛好就是正七品.華定之如此看重周慎行,原因就在于周翰林是朝堂中公認的楚王黨.而楚王很有希望成為儲君.

雍治天子與皇後有三個嫡子.前太子已死.而晉王因勢力過大,被天子訓斥,削權,不喜.那麼,剩下的選擇就只有皇八子楚王.至于,楊皇子,年紀太小.

楚王系中的翰林,說有要事求見,他能不重視嗎?

華墨沉吟了一會,道:"我見見他吧!"





周慎行跟著華府的人,穿堂過室,到一處華美的小廳中.小廳不大,陳設精雅.窗戶鑲嵌著玻璃,窗明幾亮.因放置著冰塊,進來便感覺到十分涼爽.

周慎行向坐在竹椅中的華墨作揖行禮,道:"下官見過華相."

華墨59歲,老者模樣,一身錦袍便服,坐在椅子中喝茶,將手里的官窯茶碗放在手邊的桌幾上,看著周慎行,道:"你來見老夫,有何事?"

周慎行的座師是前大學士劉飛白.又是常州人.和他沒有任何的關聯.而官場傳聞,此人性情狡詐,小人一個.他並不喜歡.華大學士執政,當前依靠的是天子的信任,紅人黨,他在刑部以及韓大學士的部分班底.

周慎行彎腰道:"下官願為華相執掌真理報."

華墨笑了笑,喝著茶,饒有興趣的打量著眼前"名滿京城"的年輕翰林,周慎行今年才23歲,確實當得起"年輕"二字.這話就說的非常有意思.


周慎行等了一會,見華大學士並沒有表態,再道:"下官是常州人.而丙辰科的彭鏊,黎寬俱是蘇州人."點到即止.他相信華大學士聽的懂.

華墨目視著周慎行,很久之後,微微一笑,"好.老夫日後就看玉繩的表現."

翰林詞臣的升遷路線基本都是固定的.而自真理報主編被朝廷所重以來,這個位置成了詞臣們的升遷職位之一.若是方望還在京師,真理報主編這個位置,天子肯定聽方鳳九的意見.但現在,方望溪已經離京.

而他手中,並沒有合適的翰林門生可以擔任此職務.他最近一直在考慮此事.本來,是考慮讓翰林院的蕭丕推薦人選.不想周慎行主動送上門.

他決定用一用周慎行.

從上位者的角度來說,一個政治團隊里,不可能都是正人君子,還是需要小人的存在.

周慎行先是一愣,隨即狂喜.沒想到賈環的建議如此之准.果然是才智之士.聲音難以掩飾激動,再彎腰行禮,"下官一定不會讓華相失望."





賈環在滿庭芳事件後,得知與大臉寶沖突的翰林編修黎寬,便和周慎行談了一次.他和周慎行是同年,前同僚.見面談一談,屬于很正常的事情.

賈環的目的,是要在楚王黨中埋一根刺.以周慎行的性格,一門心思求上進,講什麼顧全大局,都是笑話.

周慎行拜訪華墨時,賈環的樓船已過揚州,出了運河,沿長江而行,即將在明日清晨抵達金陵.

深夜時分,江風習習.賈環站在甲板上,眺望著遠方.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長隨錢槐從去船艙里送了件厚衣服出來,道:"三爺,晚上涼,你披著吧."三爺走的非常急,就帶了他和胡小四,並幾個護衛,就從京城出發了.

賈環點點頭,披上衣服,"你們先去休息吧.我一個人靜靜."

錢槐應了,離開.甲板上安靜下來.只剩下江風吹佛著船帆,江水東流的聲音.賈環站在船頭,思緒萬千.

他其實早計劃好在銀幣之事處理妥當之後,來金陵接薇薇.只是,離京,需要將瑣事都安排好.但,薇薇的徒弟石玉華的曲子,將他心中的思念給激起,再難以抑制.瑣事什麼的,他懶得再管,和寶姐姐說了一聲,徑直出京南下.

不知道,薇薇此時在金陵,做些什麼呢?

天上飄著些微云,

地上吹著些微風.

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游.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金陵.

當朝霞浸染在天邊時,江南的這座巨城已經從夜的沉睡中,蘇醒過來.熱鬧,繁華的場面出現在碼頭,城門口,街面,食檔等處.

江南繁華,百姓富足.早晨做飯的人家很少.大部分平常人家都在街口的小攤,或者早點店鋪,茶館,酒樓中解決.

武定橋邊,幾道炊煙嫋嫋,直入天空.清晨的蟬名在庭院里的棗樹上鳴叫不停.和安街,林千薇的住處中,時時的傳來幾聲停不住的咳嗽.

林千薇的兩名大丫鬟云瑤,晴兒在暖閣中,默默的垂淚.姑娘已經病了有大半個月.眼看著消瘦下去.托人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吳太醫來看過.吳太醫說是心病所至.

房間中,曉夢閣的金媽媽坐在做工考究,精美的拔步床前,唉聲歎氣的抹著眼淚,"命苦的女兒啊.我早給你說過,男人靠不住.你偏不聽我的.如今可好?

你想想,他為你做過什麼?你贖身的銀子,你自己都出的起吧?你媽媽我是什麼樣的人?你要走,我難道會強留你?不就給你寫了幾首詩.那能當飯吃?

你是怎麼對他的?賠了自己的清白身子不說,還這樣想著,念著他?你這都不知道還怎麼樣,他呢,說不定在京城里快活.報紙上的事,你都看到:賈探花三萬兩銀子,納妾."

林千薇仰臥在枕頭上,一頭青絲,隨意的散落.臉色蒼白,讓她不複往日的美麗.在盛夏時,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子.讓人看到她,就能感覺到她正在病中,難受著.

"咳咳…"林千薇輕輕的咳嗽著,勉強的笑了笑,道:"金媽媽,我哪里就要死了?還有一年多,才到五年之期.我怎麼都要等到那時候.


我難受著.金媽媽,你說些有趣的事,讓我高興."

金媽媽在歡場中見慣各種場面,此時,忍不住的想要流淚,捂著嘴,說不出去話.一個正值如花般年齡的女子,容貌,才情,性情都是那樣的好.就這樣被病痛折磨,枯萎下去,她如何不傷心,難受.林千薇是她一手帶出來的.

金媽媽說不出話來.林千薇美麗的明眸,早沒有往日星辰般的光彩,明麗,睫毛黯然的閃一閃,輕唱道:"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只是,她久在病中,中氣不足,唱的斷斷續續,很虛弱.沒有她當年一葉扁舟而來,歌徹長江,力壓滿城名妓的風采.然而,歌為心聲.婉轉低沉之處,真情流露,令聽者落淚.

金媽媽轉過身,以她見慣世情,眼淚,都禁不住流下來.

暖閣中,兩個大丫鬟云瑤,晴兒聽的,低頭嗚嗚的哭泣,"姑娘…"

林千薇臥室的格局,丫鬟們所在的暖閣在左側,暖閣東西通透,各有門出入.站在門口,一眼可見房間正中,掛著水粉色漂亮蚊帳的拔步床.

賈環站在林千薇臥室的門口,喉嚨里有些哽咽,伸手,輕輕的敲一敲門,"咚,咚".這響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打破屋中淒婉,哀傷的氣氛.

金媽媽,林千薇看過去,一臉的難以置信.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的賈環,怎麼會,就這樣的,站在門口?

暖閣里出來的云瑤,晴兒嘴里道:"誰啊?"看到賈環,聲音就吞在咽喉中.半天說不出話.

賈環很艱難的笑一笑,道:"薇薇…"後面的話,他一個字都說出來.他清晨到金陵,入城,徑直到曉夢閣中,被告知薇薇搬回到武定橋這里.

一路院子里來,他沒讓仆婦通報,自己走進來.而後,在門口聽著薇薇唱曲子.以他堅強的意志,看到這一幕,聽著這曲子,亦想流淚.他又如何想到薇薇竟然在病中?

"啊……"

云瑤,晴兒兩個十七八歲的丫鬟不顧淑女的形象,發出驚喜的尖叫聲.很刺耳,但是充滿了喜悅."賈先生,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這尖叫聲也將震驚于賈環出現的金媽媽,林千薇刺醒.金媽媽忙起身向賈環行禮,"賈先生!"

林千薇掙紮著伸出手,她感覺像在夢中一般,想要摸一摸賈環,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怎麼,他怎麼會在出現這里?眼淚就這麼流出來.隨後,想起她此時的情況,模樣.肯定是很難看.忙道:"你…,賈郎,你先出去.云瑤,晴兒,扶我起來梳洗."

不管是真的,假的,真實或者夢中,她不希望她難看的一幕,給賈環看到.

賈環想笑,但估計笑的很苦.他哪里會聽林千薇這話,本來就在病中,再這樣鬧一下,估計還會加重病情.對金媽媽擺一擺手,走到床榻前,攔著掙紮要起來梳妝的林千薇,將她抱在懷里,"薇薇,是我…"

感受著賈環溫暖的懷抱,如此的真實,不是虛幻,林千薇忍不住哭出聲.四年來的思念,情緒,如同洪水般,泄出來.讓她再難以自己.混合著喜悅,感傷,驚喜,苦楚.如同海潮一般湧過來,將她淹沒.

雍治十二年冬,賈環攜黛玉返京.雍治十六夏,時隔四年,這是兩人再一次的見面!

賈環的眼淚,也沒忍住,痛快的流下來,輕聲,呢喃的喊道:"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