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八章 廷推

一彎新月緩緩的走至正中,春風在夜幕下吹拂過皇城的重簷.夜色下的街道中,一名奴仆縱馬狂奔,打破夜中的平靜.如趙尚書拜訪衛大學士一般,在宵禁來臨前,京城的各種力量,正在抓緊時間串聯.

為推選帝位人選溝通,利益交換;同樣的,亦有人為如何處置賈環而奔走,吶喊.這當前京中的兩個核心議題.

以漢王府為首的保皇勢力,衰落的新武勳集團,中立的成國公,以費狀元為首的清流們,華黨,宋黨,衛系…等等,各方都有自己的訴求.

月華如水,柔和的灑落在京城中.帝位空懸一日後,在這靜謐的夜晚中,正呈現著權力更迭時的亂象!陰謀,暗殺如同蛛網一般交織,如同陰影籠罩在京中各處,.

昨夜賈環起兵,京中局勢山崩地裂,如同火山迸發,熔岩奔湧而下,帶著毀滅,鮮血.這是賈環的憤怒,複仇!但,就像是一場大戲的高--潮結束,余波震蕩不止.

京中當前正處在這樣的時間段中.

然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在白天皇極殿內外賈環謀劃後,這種亂象,並沒有偏離航道,將會安定下來.





皇城,皇極殿東側南三所,約晚上九時許,各處屋舍中燈火通明.宋王,衛王,燕王等二十多位皇子現居住在此.行過冠禮的成年皇子有二十位.

南三所,分西所,中所,東所.原為東宮所在.名:慈慶宮.但七年前,前太子叛亂後,這里便沒住人.後雍治天子改名:南三所.住在這里的政治意義非同小可.

在朝臣們的眼中,這里住的都是大周皇位的候選者.而如最年長的宋王,暗自里心中更是激動難言.西所之中,時年三十歲的宋王,在書桌邊讀著《春秋》.

他讀《春秋》,有寓意,但只是裝個樣子,心思不在書本上.他此刻,心潮澎湃!

他內心深處對皇位有著野望!在他看來,今日賈環在皇極殿外被翰林侍講費敏政帶著百官罵走,這是文官們的勝利!而他此時是皇長子.他可以登基嗎?

"老許,你進來."宋王低聲將他的貼身太監叫進來.





中所.簡樸的臥室中,燕王甯淅一身孝服,坐在交椅上,和來探望他的賈貴妃說著話.

正房的臥室中,東西兩排粗壯的白蠟,燃燒著.將室內照的燈火通明.桌幾邊,賈元春一身孝服,杏目桃腮.抱琴,黎威,馮瑾等太監,宮女侍奉在側.

夜晚時分,燕王等皇子從皇極殿中回來,到南三所稍作休息.燕王因元妃執掌六宮的緣故,居住在最為矚目的中所.他的一個小太監在試茶水時被毒死.

賈元春柔聲安撫著燕王的情緒,叮囑著眾太監們,看著明顯受到刺激的甯淅,想一想,輕聲道:"淅哥兒,皇宮里往日便亂.何況現在?你師父戌初時分,在宣武門還遭到刺殺…"

"啊…"甯淅驚的站起來,問道:"姨娘,先生他沒事吧?"即便他現在心中慌亂,但還是關心著先生的安危.

他早前沒有出宮時,因母親,先生的緣故,就得到貴妃的照顧.他的婚禮是貴妃作為長輩操持的.他和王妃成婚時,二拜高堂,便是拜的貴妃.

元春輕輕的搖頭,"你師父他沒事.淅哥兒,會過去的!"


會過去嗎?她並不知道.或許,結果並不會很好.或許,會是如三弟弟的意.她大仇已報,便是死,也沒什麼.

元春細致的交代甯淅的起居後,將她的大太監黎威留下來.這才離開.

夜色中,南三所中所里的燈光點點,那點點燈光,似乎會在春風中熄滅一般.

帝位的爭奪,從來沒有溫情脈脈的!都是伴隨著流血.武力,外加權謀的較量.賈環遇刺,甯淅在宮中,嚴防被人毒殺,都是皇帝死後權力交接,斗爭時的一個縮影.

帝位歸屬,何時可以確定?





漫漫長夜徐徐的過去.新的一天到來.各大臣們,再次往皇極殿中祭拜天子,同時廷議,推舉新帝.齊馳並六部尚書一起決定,在今日廷推天子.國不可一日無君!

參與廷推的人選有:左都禦史,六部尚書,侍郎,大理寺寺卿,通政使,科道,國子監祭酒,五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成國公.

沒有廷議資格的官員們亦留在皇極殿中.如翰林院蔡宜,費敏政,周慎行等.科道言官: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李斯,刑科給事中范錫爵,繁禦史等.如皇族的漢王,魏王等.

昨夜賈環遇刺的事,仿佛沒有發生一般.

大約五百多人彙聚在雄偉,華麗的皇極殿中,見證著這曆史性的廷推.緋袍,青袍,綠袍,文左武右,一個個方陣如常朝時排列在殿中.殿外錦衣衛校尉侍衛.

齊馳一身緋袍,站在群臣班次之首,讓監察禦史點名,見參與廷議的官員們都已到,簡單的道:"開始吧."

廷推曆來是由吏部尚書主持,但此時,齊馳當任不讓.群臣推選出數個人選,給天子挑選.一般慣例是得票最高者會得到官職.當然,要看天子的選擇.

譬如明史:萬曆二十六年,吏部尚書蔡國珍罷免,廷推七人,李戴居末,帝特擢之.

吏部尚書殷鵬沒有和齊馳爭.他的威望,資曆都不如齊馳.齊馳有平定西域,漠北的大功.雖然京城人皆盡之,平定西域首功是賈環.但漠北之功,滅諸胡,亦是不世之功.

殷鵬目光微微下垂,看著殿中的金磚.想著他的心思.昨天晚上賈環來拜訪過他.宵禁,是賈環頒布的,由衛所軍執行.當然不會禁賈環.

廷推的第一步,是由重臣們提出人選.而如十三道掌道禦史,六科都給事中,僉都禦史,國子監祭酒,這些人並沒有提名權.

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瀟丕率先開口,"齊大人,今日不同往日,乃是共議天子人選.天不無二日.本官認為,理當只選一人呈報給太後."

太後是怎麼回事,朝堂里的大臣們心知肚明!這只是個幌子!皇帝的人選,何時輪得到太後做主?

同時,廟堂諸公心里都有數,楊皇後在賈環的掌控中.說是呈報太後,其實是呈報給賈環.廟堂大佬,沒有人是蠢的.但袞袞諸公還是願意走廷推程序,和賈環在規則內博弈!

第一,功名利祿,從古自今,有多少人看得穿?第二,這其中未必沒有"十年不晚"的隱忍心思.青史上比比皆是!第三,對賈環不滿的朝臣們,此時並不具備掀翻桌子的能力.

齊馳點頭道:"此是正理."這局公正的話,令皇極殿中他的聲望再高幾分.朝中不少人擔心齊總督和賈環沆瀣一氣.若是報上去數個人選,楊皇後直接選擇燕王呢?






群臣附和,確定只廷推一人後,大理寺寺卿李康適出聲道:"本官推選楚王.楚王為天子嫡子,天下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刑部侍郎施世俊,和漢王等人目光交流了一下.他們同屬保皇黨.

武臣陣列前排,北靜王水溶當即駁斥道:"嶺南至京中要等到何時?國家大事,豈可遷延時日?遲則生變.地方上未必不會亂.諸位不可不察!"

兵部侍郎占城候譏諷道:"那依水王爺的意思,直接推舉燕王好了.我們廷議什麼?"占城候此時為新武勳集團的旗幟.誰不知道北靜王和賈府世交?而賈環起兵的口號,就是立燕王!燕王是賈環的弟子,立燕王,和賈環自己當皇帝,有多大的區別?

北靜王不置可否,沒和占城候辯論.推不推燕王,不會由他口里說出來.他有顧忌.

而皇極殿中一片嘩然.費狀元出列,躬身行禮,懇切的道:"諸位大人,皆是國之重臣,豈可令我朝有篡位之事?"當即,出列聲援者十幾人.

齊馳神情肅然,掃視著群臣,道:"廷議之時,無關人等不得干擾廷議進行.否則逐出殿外."將聲浪壓下去後,再道:"本官推舉宋王.宋王為皇長子.以禮法而言,理當繼位."

這個提議,不少官員心中以為然.楚王距離京城太遠了.現在可並非明武宗時.等幾個月,只怕地方上不靖.

工部侍郎楊建天道:"本官推舉衛王.宋王固然為皇長子,然而其出身低下,其母不過為宮女,學問稀松,非人君之相."楊侍郎與賈府有舊.他和賈政的私交不錯.

這句話,要是讓偏殿里候著的宋王知道,估計殺了楊侍郎的心都有.賈環原來那個時空中,康麻子就是以這樣的理由,把八皇子給否掉.

這時,禮部右侍郎胡璁出列道:"楊侍郎的話,在下不敢苟同.若論身份尊貴,京中諸皇子誰比得上燕王?燕王為周貴妃之子.在下推舉燕王."

曾經的紅人黨,以拍天子馬屁,後投靠華墨進升的胡侍郎這句話說的非常在道理.確實,若以母親的身份論,燕王最貴.但是,皇極殿中瞬間一片罵聲!

刑部左侍郎袁壕,右僉都禦史李斯,俱是錯愕的看著胡璁.這….然後,仿佛明白了.他們原為紅人黨中堅.以袁壕為首.後與袁侍郎分道揚鑣.

殿中,科道言官陣中,有人罵道:"胡秉用,你甘當為賈環走狗是嗎?"

胡璁對罵聲不以為意,反駁道:"燕王非天子血脈乎?"當年他為紅人黨時,科道言官們罵他的時候少了?

在爭吵一個時辰後,齊馳主持,以楚王,宋王,衛王,燕王四人為候選人進行投票.總計有四十六票,以宋王得票最高.燕王次之,楚王第三,衛王第四.

齊馳將結果通報給衛弘一聲,再將結果以奏章的形式,由袁琪袁公公呈給楊皇後.



….

自上午七時許開始廷推,至下午兩點,廷推才結束.期間,罵聲,爭吵聲不必細敘.饑腸轆轆的大臣們,自皇極殿中陸續的離開.回府或者在外吃飯.

如今,京城普通百姓的生活秩序並沒有受到干擾,但官場秩序還沒有確立.很少有官員會在這時按時上下班.

戶部主事唐道賓和費狀元等人一起出皇極殿,過金水橋,廣場,出皇極門,午門,從長安左門出皇城.一行人邊走邊談.氣氛略輕松.畢竟,群臣推出的人選符合儒家禮法:皇長子.

唐道賓道:"子允以為今日廷議結果如何?"他雖然為賈環同年,向來交好,但他絕不會允許賈環篡位.

費敏政看看身邊神情輕松的同仁,忍不住澆冷水:"我擔心賈環不會同意."


一名翰林道:"那咱們就繼續堵著罵他."

這話說的同行的十幾人都笑起來.眾人出長安左門,沒有回衙門,至棋盤街中吃飯.

消息隨後擴散出去.京城中稍微有點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會關注今日的廷議.





皇極殿偏殿之中,二十多位皇子正聚攏在這里,相互交談,譏諷或者起哄.皇子們聚在一起,一團和氣怎麼可能?

稍後,正殿中的消息傳來.

宋王臉上的笑容綻開,接受著一眾皇子們的道賀.

隨後,他走到偏殿的正中,環視著殿中的各位皇子,滿面春風的高聲許諾:"本王若為天子,斷然不會虧待諸位弟弟.當此之時,有亂臣弑君,正是我們甯氏皇族團結奮進之時!"

衛王神情複雜,對身邊的甯淅道:"看他得意的樣子?甯淅,你那位先生真是個廢物啊!手握京中兵權,居然還讓你的皇位給別人摘走."

他心中充滿著惡毒的情緒.

甯淅緊緊的抿主嘴.他雖然不想當天子,住在南三所里感到害怕,但他給賈環教過曆史,非常清楚,若新帝登基,他的日子不會好過.先生的結局更不會好.

他沒回答衛王.他知道:以先生的能力,事情斷不會如此結束!





傍晚的夕陽,照射在永壽宮的琉璃瓦上.永壽宮中的太監,宮女被換個干淨.

寢殿中,楊皇後形容憔悴的倚靠在軟榻上,不時的流淚:她兒子死了.齊馳代表群臣遞進來的奏章,就擺放在書桌上.

蜀王甯恪看著楊皇後的模樣,一天的時間過去,她就仿佛蒼老十歲一般.心中痛苦難言.壓著眼眶里的淚水,安慰道:"母後,彩兒她們都沒事,只是隔在慈甯宮里.你千萬要保重."

慈甯宮,是太後的住所.

他去武英殿想見賈環,賈環沒有見他.他到城北京營見過沈遷.得知賈環的意圖.和瀟妹的判斷一模一樣:現在,母後不能死,將被尊為太後.但若是不配合,則將聲名盡毀.

楊皇後嗚咽的哭泣道:"恪兒,淵兒死了啊."

蜀王妃沈秀兒沉默的坐在下首的椅中,看著痛徹心扉的楊皇後,心中感慨難言.賈環的報複確實很啊!不殺楊皇後,比殺了她還難受.若當日她沒害賈皇子…

"唉…"蜀王甯恪安撫著.他心中焉能無恨?但他能看著母後死去?或者,背負"水性楊花"的罵名嗎?不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