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二十九

我沉默了一會,思索著施特略夫對我講的事情.我無法忍受他這種懦弱,他也看出來我對他這個做法不以為然.

"你跟我知道得一樣清楚,思特里克蘭德過的是什麼日子,"他聲音顫抖著說,"我不能讓她在那種環境里過活--我就是不能."

"這是你的事."我回答.

"如果這事叫你遇上,你會怎麼做?"他問.

"她是睜著眼睛自己走開的.如果她不得不吃些苦頭,也是自找."

"你說得對,但是,你知道,你並不愛她."

"你現在還愛她嗎?"

"啊!比以前更愛.思特里克蘭德不是一個能使女人幸福的人.這件事長不了.我要讓她知道,我是永遠不會叫她的指望落空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還准備收留她呢?"

"我將絲毫也不躊躇.到那時候她就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了.當她被人拋棄,受盡屈辱,身心交瘁,如果她無處可以投奔,那就太可怕了."

施特略夫似乎一點也不生她的氣.也許我這人太平凡了,所以對他這種沒有骨氣竟有一些惱火.他可能猜到我的想法了,因為他這麼說:

"我不能希望她象我愛她那樣愛我.我是滑稽角色.我不是那種叫女人鍾情的男子漢.這一點我早就知道.如果她愛上了思特里克蘭德,我不能責怪她."

"我還從來沒見到過有誰象你這樣沒有自尊心的呢,"我說.

"我愛她遠遠超過了愛我自己.我覺得,在愛情的事上如果考慮起自尊心來,那只能有一個原因:實際上你還是最愛自己.不管怎麼說,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又愛上別人並不是什麼希罕事,常常等他的熱勁過去了,便又回到他妻子的身邊,而她也就同他和好如初了.這種事誰都認為是很自然的.如果男人是這樣,為什麼女人就該是例外呢?"

"我承認你說的很合乎邏輯,"我笑了笑,"但是大多數男人都不是這種心理,要他們這樣對待這件事是辦不到的."

在我同施特略夫這樣談話時,我心里一直在想,這件事來得過于突然,叫我迷惑不解.不可能想象,事前他會一直蒙在鼓里.我記起了我曾看到的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奇怪眼神,可能她已經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感情,自己也被震駭住了.

"在今天以前難道你一點也沒有猜疑過他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事嗎?"我問他道.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桌子上有一支鉛筆,他拿起來在吸墨紙上信手畫了一個頭像.

"要是你不喜歡我問你這個問題,你就直說吧,"我說.

"我把話說出來心里反而痛快一些.咳,要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麼痛苦就好了,"他把手里的鉛筆往桌上一扔."是的,我從兩個星期以前就知道了.在她自己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我就知道了."

"那你為什麼不把思特里克蘭德打發走呢?"

"我不相信,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她那麼討厭這個人.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簡直不能令人相信.我本來以為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你知道,我一向是非常嫉妒的,但是我訓練了自己,從來不表現出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我都嫉妒,連你我都嫉妒.我知道她不象我愛她那樣愛我.這是很自然的,不是嗎?但是她允許我愛她,這樣我就覺得幸福了.我強逼著自己到外面去,一待就是好幾個鍾頭,讓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我認為我這樣懷疑她降低了我的人格,我要懲罰自己.可是當我從外面回來以後我發現他們並不需要我--思特里克蘭德需要不需要我倒沒關系,我在家不在家對他根本無所謂,我是說我發現勃朗什並不需要我.當我走過去吻她的時候,她渾身一顫.最後我對這件事已經知道得千真萬確,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知道如果我大吵大鬧一場,只能引起他們的嘲笑.我認為如果我假裝什麼都沒看到,並不把這件事挑明,也許事情就過去了.我打定主意悄悄地把他打發走,用不著吵架.咳,要是我能告訴你我心里那個痛苦勁兒就好了!"

接著他把叫思特里克蘭德搬出去的事又說了一遍.他很小心地選擇了一個時機,他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很隨便,但是他還是無法克制自己.他的聲音顫抖起來,本來想說得親切,逗笑的話語卻流露出嫉妒的怒火.他沒有想到自己一說,思特里克蘭德就同意了,而且馬上就收拾起東西來.最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妻子也要同思特里克蘭德一起走.看得出來,他非常懊悔,真希望自己繼續隱忍下去.比起分離的痛苦來,他甯願忍受妒火的煎熬.

"我要殺死他,結果卻徒然使自己出丑."

他沉默了半晌,最後他說出的我知道是郁積在他心里的話.

"要是我多等些日子,也許就不會發生什麼事了.我真不應該這麼耐不住性子.啊,可憐的孩子,是我把她逼到這一地步啊!"

我聳了聳肩膀,但是沒有說什麼.我對勃朗什-施特略夫一點也不同情,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把實話告訴可憐的戴爾克,只會增加他的痛苦.

這時候他已經疲憊不堪,無力控制自己,所以只顧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把那場風波中每人講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他一會兒想起一件忘記了告訴我的事,一會兒又同我討論起他當時該說這句話,而不該說那句話.他為自己看不清問題感到萬分痛心,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事,責怪自己沒有做哪一件.夜漸漸深了,最後我也同他一樣疲勞不堪了.

"你現在准備做什麼?"我最後問他說.

"我能夠做什麼?我只能等著她招呼我回去."

"為什麼你不到外地去走走呢?"

"不,不成.如果她需要,我一定要叫她能夠找到我."

他對于眼前該怎麼辦似乎一點主意也沒有.他沒有什麼計劃.最後我建議他該去睡會兒覺,他說他睡不著,他要到外面去走個通宵.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我決不能丟下他不管.我勸他在我這里過夜,我把他安置在我的床上.在起居間里我還有一只長沙發,我可以睡在那上面.他這時已經精疲力竭,所以還是依著我的主意上了床.我給他服了一些佛羅那,叫他可以人事不省地好好睡幾個鍾頭覺.我想這是我能夠給他的最大的幫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