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我身體好了以後,慢慢地看出來,茨岡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頗為特殊.
姥爺罵他不如罵兩個舅舅多,在私下里,姥爺還常常誇他:
"伊凡是個好手,這小子有出息!"
兩個舅舅對他算和善,從來不像對格里高里那樣,搞什麼惡作劇.
對格里高里的惡作劇幾乎每天都要搞一次.有時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燒燙,有時則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個頭兒朝上的釘子,或者把兩種顏色不同的布料放在這個幾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邊,等他縫成了不同顏色的布匹,就會遭到姥爺的痛罵:
有一回,他在廚房的吊床上睡午覺,不知道是哪個壞蛋,在他臉上塗滿了紅顏料.
這種顏很難洗下去,好長一段時間,格里高里就有了這麼一張好笑又可怕的臉.
這幫人折磨他的花樣層出不窮,格里高里似乎一點也不當回事兒,什麼話也不說.
他在拿剪子,頂針兒,鉗子,熨斗之類的東西之前,總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試探著拿.
這已形成了習慣.在拿刀叉吃飯以前,他也會把指頭弄濕,孩子們看見了大笑不止.
挨了燙,他的臉立刻就會扭曲出很多皺紋來,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于光禿禿的頭頂之上.
我不記得姥爺對他兒子們的惡作劇的態度了,每次,姥姥都會揮起拳頭喊他們:
"臭不要臉的魔鬼!"
不過,舅舅們在私下里還是常常咒罵茨岡,說他這兒不好,那兒不好,是個小偷,是個懶漢.
我問姥姥,這是怎麼回事兒.
她耐心地給我解釋:
"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們將來要分家自己開染坊,都想要凡紐希加,所以嘛,他們倆僦都在對方面前嗎他!
"說他不會干活!是個笨蛋."
"他們怕跟你姥爺一起開另一家染坊,那對你的舅舅們十分不利."
"他們的那點陰謀詭計早就讓你姥爺看出來了.他故意給他們倆說,'啊,我要給伊凡買一個免役征,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當兵了!’"
"這下可把你的舅舅們氣得不輕!"
姥姥說到這兒,無聲地笑了.
我現在又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輪船來的時候一樣,她每天臨睡以前都來給我講故事,講她自己像故事一樣的生活.
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類的事時,姥姥完全是以一個外人的口氣說的,仿佛她離這一切十分遙遠.
她講到茨岡,我才知道他是個被遺棄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夜里,從門口撿到的.
"唉,他都凍僵了,用一塊破圍裙裹著!"
"是誰扔的?為什麼要扔了他?"
"他媽媽沒有奶水,聽說哪一家剛生了孩子就夭亡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這兒來了."
一陣沉默.
"唉,親愛的阿遼沙,都是因為窮啊!"
"當然,社會上還有一種規矩,沒出嫁的姑娘是不准養孩子的!"
你姥爺想把凡紐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攔住了他,自己養吧,這是上帝的意思.
"我生了18個孩子,都活著的話能站滿一條街!"
"我14歲結婚,15歲開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當天使了!
我又心疼又高興!"
她眼里淚光一閃,卻低聲笑了起來.
她坐在床沿上,黑發披身,身高體大,毛發蓬松,特別像前一陣子一個大胡子牽到院子里的大熊.
"好孩子都讓上帝給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壞的!"
"我喜歡小東西,伊凡卡就這樣留下了,洗禮以後,他越長越水靈!"
"開始,我叫他’甲殼蟲',因為他滿屋子爬的那個樣子太像個甲殼蟲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愛他,他是個純潔的人!
伊凡常常有驚人之舉,我越來越愛他了.
每逢周六,姥爺都要懲罰一下本周以來兒犯過錯誤的孩子,然後他就去做晚禱了!
廚房就成了我們的天地.
茨岡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幾只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紙作了一套馬臉,剪了一個雪橇,啊,太棒了!
四匹黑馬拉著雪橇在黃色的桌面上奔馳起來,伊凡用一根小棍趕著它們,大叫:
"哈,趕著車去請大主教嘍!"
他又剪了一片紙貼在了一個蟑螂身上,趕著去追雪橇:
"它們忘了帶口袋,這是個和尚,還追呢!"
他又用一條線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腿,這只蟑螂一邊爬,頭一邊不斷地點地,伊凡大笑:
"助祭從灑館里出來要去做晚禱了!"
他還有一只小老鼠,把它藏在懷里,嘴對嘴地喂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說:
"老鼠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家神就特別喜歡它!"
"誰養了小老鼠,家神爺爺也就會喜歡誰!"
伊凡還會用紙牌或銅錢變戲法,而且變戲法的時候,他比哪個孩子都叫喊得厲害,和我們沒什麼區別.
有一回玩牌,他一連當了幾次"大傻瓜",可把他氣壞了,噘了,他們肯定在桌子底下換牌了!
"哼,騙人的把戲誰不會!"
他那年19歲,可比我們4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要大.
每逢節日之夜,茨岡更是個活躍人物.
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姥爺和米哈伊爾舅舅都會出門去作客.雅可夫舅舅拿著六弦琴來到廚房.
姥姥剛擺好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點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綠色的,瓶底上雕著精美的紅花兒.
茨岡穿著節日的盛裝,忙得團團轉.
格里高里輕輕地走了進來,眼鏡片閃著光.
保姆葉鞭格妮婭的麻子臉更紅了,她胖得像個壇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則像喇叭.
個別時候,烏斯平尼耶教堂的長發助祭,還有些梭魚般滑溜的人,也來.
人們足吃海喝,孩子們人人手里有糖果,還有一杯甜灑!
狂歡的場面越來越熱烈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調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問一句:
"各們,怎麼樣,我要開始了!"
然後,一擺他的卷頭發,好像似地伸長脖子,眯著朦朦朧的眼睛,輕輕地撥著琴弦,彈起了讓人每一塊肌肉都忍不住要動起來的曲子.
這曲子像一條急急的小河,自遠方的高山而來,從牆縫里沖進來,沖激著人們,讓人頓感憂傷卻又不無激越!
這曲子讓你生出了對世界的憐憫,也加深了對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聽,無語沉思.
空氣都凝固了.
米哈伊爾家的薩沙張著嘴,向他叔叔探著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他出神入畫,手腳部不聽使喚了,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以手撐地,就那樣聽了下去,再起來了.
所有的人都聽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這意境的哀情.
兩個黑洞洞的小窗戶瞪著外面的夜空,搖曳的燈影使它們變幻著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兩只手,好像是在別人的安排下彈動: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難以看清地抖動著,如一只快樂的小鳥在飛速地舞動翅膀;左手指則飛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他喝了灑以後,經常邊談邊唱:
雅可夫如果是一條狗,
他就要從早到晚叫個不停.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愁!
一個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鴉牆上立.
嗷嗷,我悶啊!
蛐蛐兒在牆縫里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悶啊!
一個乞丐曬著裹腳布,
又一個乞丐跑來偷!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悶啊!
我聽這支歌從來聽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悲痛就會使我大哭.
茨岡也和大家一樣聽舅舅唱歌,他把手插進自己的黑頭發里,低著頭,喘息著.
他會突然感歎道:
"唉,我要是有個好嗓子就好了,我也會唱個痛快的!"
姥姥說:
"行啦,雅沙,別折磨人了!"
"來吧,讓凡紐希加給咱們跳個舞吧!"
大家並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緊拳頭,一甩手,好像從身上甩掉了一種什麼東西,猛喊一聲:
"好啦,憂愁煩惱都去吧!"
"瓦尼加,你上場!"

茨岡拉拉衣服,整整頭發,小心地走到廚房中間,臉膛紅紅的,微微一笑:
"彈得快一點,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瘋狂地響了起來,隨著這暴風驟雨般的節奏,茨岡的靴子踏著細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兒亂顫.
茨岡像一團火在燃燒;兩臂張開,鷂鷹般舞動著,腳步快得讓人分辨不出來!
他突然尖叫一聲,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來臨之前飛來竄去,襯衫抖動著,好像在燃燒,發出燦爛的光輝.
茨岡放縱地舞著,如果打開門,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橫著來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腳在地板上踏著拍子,喊道.
茨岡高聲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順口溜:
哎嗨!
舍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舍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丟下我的老婆丟下我的孩子.
人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顫著,好像腳下有火,不時地還跟著他喊上幾聲.
格里高里拍著自己的禿頭,快樂地念叨著什麼,他彎腰對我說話,柔軟的大胡子蓋住了我的肩膀:
"噢,阿列克塞-馬克辛莫維奇,如果你父親還活著的話,他也會跳得像一團火!"
"他可是個討人嘉歡的快樂人兒啊!"
"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噢,不記得了!"
"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來,嘿,你等等!"
他說著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聖像一般.
他向姥姥一鞠躬,以一種平常很難聽到的粗嗓子說道:
"阿庫琳娜-伊凡諾夫娜,請賞臉,出場來跳上一圈兒吧!"
"就像以前和馬克辛-伊凡內奇,你怎麼啦?讓我跳舞,這不是開玩笑吧?"
她往後縮著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來跳.
忽然,她下定了決心.
利索地站了起來,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頭,興高采烈地舞了起來,她叫道:
"你們盡管笑吧,盡情地笑吧!"
"雅沙,換個曲子!"
舅舅應聲而止,身子稍前挺,立刻彈起了一支較慢的曲子.
茨岡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下來,繞著她跳開了.
姥姥兩手舒展,眉毛上挑,雙目遙視,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
我沉得特別有意思,笑出了聲兒,格里高里伸出一個指頭點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責備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別鬧了!"
茨岡順從了格里高里的指揮,坐到了門檻上,葉芙格妮婭提起了嗓子,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織花邊兒.
累得要死人喲,
只剩半口氣兒.
姥姥簡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講故事.
她若有所思,遙視遠方,巨大的身軀靠兩只顯得很小的腳支撐著,摸索前進.
她突然停止了前進,前面有什麼東西使她驚訝,令她顫抖!
馬上,她又容光煥發了,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她閃向一旁,垂頭屏氣,諦聽著,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來,她好像高大了許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個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變般地表現出了一種怒放的鮮花般的美麗.
保姆葉芙格妮婭又唱了起來:
周日的午禱才完畢,
一直舞到夜半時.
她最後才回那家門,
可異良宵苦短又周一.
姥姥跳完了,坐回了她原來的位置.
大家一個勁兒地誇她,她整理著頭發,說:
"算啦!你們也許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舞蹈吧."
"從前,我們巴拉赫納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記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遠也忘不了!簡直快活得讓你流淚!"
"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會幸福得昏過去我太羨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里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葉芙格妮婭嚴肅地說,她又開始唱國王達維德.
雅可夫舅舅摟住茨岡說:
"你太應該去酒館了,去那兒跳舞,把人們都跳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讓我唱上10年,以後哪怕讓我出家作和尚也可以!"
大家開始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特別多.許多人向他敬酒.姥姥說了話:
"小心點兒,格里沙,這麼喝下去你會乇底成為瞎子!"
格里高里很嚴肅地說:
"瞎吧,我要眼睛沒什麼用,我什麼都見過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還沒醉,只是話多了,見了我總要提起我的父親:
"他可是有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馬克辛-薩瓦傑依奇……"
姥姥歎一口氣,說:
"是啊,他是上帝的兒子."
每一句話,每一件事,人們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深深吸引著我,一種甜蜜的憂愁之情充滿了我的心頭.
歡樂和憂愁永遠是相依相隨的,它們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並不特別厲害,他撕扯著自己的襯衫,揪著自己的頭發和淺色的胡順:
"這算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要這樣活?"
他捶胸頓足,淚流滿面:
"我是個流氓,下流坯子,喪家犬!"
格里高里突然吼道:
"沒錯兒,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拉著兒子的手:
"得了,雅沙,你是什麼樣兒的人,上帝最清楚!"
姥姥現在顯得特別漂亮,一對含笑的黑眼睛向每個人揮灑著溫暖的愛意.
她用頭巾扇著紅紅的臉兒,如唱如訴般地說: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這麼美好!太美好了!"
這是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歎.
我對于一賂無憂無慮的雅可夫舅勇的表現十分吃驚.我姥姥,他為什麼要哭?
還打自己罵自己?
"你並不是現在就要知道這世界上的一切!遲早你會明白的."
姥姥一反常態,沒有回答我.
這就更令我的好奇心不能滿足了.我去染房問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著眼看格里高里.
最後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
"滾!再纏著我,我把你扔進染鍋里,也給你上個色兒!"
格里高里此時正站在爐子前,爐台又寬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鍋,他用一根長木棍在鍋里攪和著,不斷地拎出棍子來,看一看順著棍子頭上往下滴的染料場.
火燒得很猛,他那花花綠綠的皮圍裙的下擺映著火光.
水在鍋里咕嘟咕嘟直響,蒸汽霧似地向門口湧去,院子里湧起一陣升騰的云.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從眼鏡下邊兒看了看我,粗聲粗氣地對伊凡說:
"快點,拿劈柴去,長眼睛干什麼用的?"
茨岡出去了.
格里高里坐到了盛顏料的口袋上,招呼我過去:
"來!"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蓋上,大胡子蓋住了我的半個臉:
"你舅舅犯渾,把他老婆給打死了!現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譴責,懂了吧?"
"你可小心點喲,什麼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險的!"
與格里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別自然,跟與姥姥在一起一樣,不同的是,他總讓我有點怕,尤其是他從眼鏡片兒底下看人時,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麼打的?"
"晚上兩個人睡覺得時候,他用被子把她連頭帶腳兜住,然後打死的."
"為什麼要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吧?"
伊凡這時抱了柴火回來了,蹲在爐子前烤著手.

格里高里沒在意,繼續說:
"也許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
"他們這一家子人,都不喜歡好人,容不下好人!"
"你去問一問你姥姥,就會知道,他們是怎樣想弄死你的父親了!你姥姥什麼話都會對你講的,她不說謊.盡管她也喜歡喝酒,聞鼻煙,可她卻是個聖人."
"她還有點傻氣,你可得靠緊她啊!"
說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里.
我心里非常沉重.
凡紐希加追上來,捧住我的頭,低聲說:
"不用怕他,他可是個好人!"
"你以後要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喜歡那樣!"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不安.
我記得我的父母不是這麼生活的.他們干什麼都是在一起的,肩並肩地依偎著.
夜里,他們常常談笑很久,坐在窗子旁邊大聲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來圍觀.
那些仰起頭來往上看的面孔,讓我想起了飯後的髒碟子.
可是在這兒人們少有笑容,偶爾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吵鬧,威脅,竊竊私語是這里的說話方式.
孩子們誰也不敢大聲地玩耍,他們無人搭理,無人照顧,塵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這兒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如坐針氈.
我凝心重重地注視著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和發展.姥姥成天忙里忙外,很多時候也顧不上我.于是我就跟著茨岡的屁股轉,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
每次姥爺打我,他都會用胳膊去擋,爾後再把那打腫了的地方伸給我看:
"唉,沒什麼用!你還是挨那麼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點也不比你輕,算了,以後我不管了!"
可是,下次照舊,他還會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嗎?"
"唉,誰知道到時候,我的手又不自覺地伸了過去……"
後來,我又了解到了他一個秘密,這更增添了我對他的興趣.
每星期五,茨岡都要把那匹棗紅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趕集東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寶貝,它脾氣很壞,專吃好東西.
茨岡穿上到膝蓋處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條綠色的腰帶就出發了.
有時候,他很晚還沒有回來.家里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戶前,用哈汽融掉窗戶玻璃上的冰花兒,向外張望.
"還沒回來?"
"沒有!"
姥姥比誰都急.她對舅舅和姥爺說:
"這下好了,連人帶馬全讓你們給毀了!"
"不要臉的東西蠢豬!
上帝會懲罰你們的!"
姥爺嘟囔著:
"行啦,行啦!"
終于,茨岡回來了!
姥爺和舅舅們趕緊跑到院子里,姥姥拚命地吸著鼻煙,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後面,一到這種時候,她就變得笨手笨腳的.
孩子們也跑出去了,大家興高采烈地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
雞鴨魚肉應有盡有.
"讓你買的都買了?"
姥爺銳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東西,問.
"都買了."
茨岡在院子里蹦著取暖,啪啪地拍打著手套.
姥爺嚴厲地斥責道:
"別把手套拍壞了,那可是拿錢買的!"
"找回來零錢沒有?"
"沒有."
姥爺圍著雪橇轉了一圈兒:
"我看,你弄回來的東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買的吧?"
"我可不希望這樣."
他一皺眉頭,走了.
兩個舅舅興致勃勃地向雪橇沖去,拿下來魚,鵝肝,小牛腿,大肉塊,他們吹著口哨,掂著份量:
"好小伙子,買的都是好東西!"
米哈伊爾舅舅身上像裝了彈簧,跳來跳去,聞聞這兒,嗅嗅那兒,眯著眼睛,咋著舌.
他和姥爺一樣,很瘦,個子略高一點兒,黑頭發.
他抄著手問茨岡:
"我侈給你多少錢?"
"5個盧布."
"我看這些東西值15個盧布!你花了多少?"
"4盧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進了你自己的腰包."
"雅可夫,你看看這小子多會攢錢."
雅可夫在酷冷的空氣中打著顫,眨了眨眼睛,一笑:
"瓦尼加,請我們喝點兒伏特加她吧."
姥姥卸著馬套,跟馬說著話: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麼啦?小貓兒,調皮啦?"
高大健壯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齒蹭著姥姥的肩膀,快樂地盯著姥姥的衣服,低聲地嘶叫著.
"來點兒面包吧?"
姥姥把一大塊面包塞進了它的嘴里,又兜起圍裙在馬頭下面接著面包渣兒.
看著它吃東西,姥姥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茨岡走了過來:
"老奶奶,這馬可是真聰明啊!"
"滾,別在這兒搖尾巴!"
姥姥後來給我解釋,說茨岡買的東西沒偷的東西多.
"你姥爺給了他5個盧布,他只買了3個盧布的東西,剩下那10多個盧布的東西都是他偷來的!"
"他就是喜歡偷東西.
鬧著玩兒似的,大家誇他能干,他就嘗到了甜頭,誰知道就此養成了偷東西的習慣!"
還有你姥爺,從小就愛苦,現在就非常貪心,錢比什麼都重要,看見東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來,自然是樂不可支.
"還有米哈伊爾和雅可夫……"
她說到這兒,揮了一下手,聞了聞鼻煙兒,又說起來了:
"遼尼亞,人間的事兒啊,就像花邊兒.而織花邊兒的又是個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織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了!"
"人家抓住小偷兒,可是要打死的!"
一陣沉默她又說:
"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茨岡:
"人家會不會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沒那麼容易!"
"我眼明手快,馬也跑得快!"
說完了他一笑.可馬上又皺起了眉頭:
"我知道偷東西不好,而且很危險,可我只是想開開心,解解悶啊!"
"我也不想攢什麼錢,不出幾天你的舅舅們就把我手里的錢都弄走了."
"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飽了,錢也沒什麼用."
他抓住我的手,說:
"啊,你很瘦,骨頭很硬,長大以後力氣肯定特別大!"
"你聽我的話,學吉他吧,讓雅可夫舅舅教你,你還小,學起來一定不困難!"
"你人雖小,脾氣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歡你姥爺?"
"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太太,他們一家子我誰也不喜歡,讓魔鬼喜歡他們吧!"
"那,你喜歡我嗎?"
"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突然摟住我,低低地說:

"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們的心都燃燒起來,那會多好啊!"
"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干活兒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釘子,把一塊濕濕的黑布繃得緊緊地,釘在了一塊大個兒的四方木板上.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談話.過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
院子里有一個橡木的大個兒十字架,靠著圍牆,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了.我剛來時,它就放在那兒了.
那會兒它還挺新的,黃黃的.可過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發著一股橡木的苦味兒,在擁擠而肮髒的院子里,更顯得添亂了.
這個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買的,他許下願,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親自把它背到墳上.
那是剛入冬的一天,風雪嚴寒的大冷天.
姥姥姥爺一大早就帶著3個孫子到墳地去了,我犯了錯誤,被關在了家里.
兩個舅舅穿著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從牆上扶了起來.
格里高里和另外一個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岡的肩膀上.
茨岡一個踉齧叉開腿站住了.
"怎麼樣,挺得住嗎?"
格里高里問.
"說不清,很沉!"
米哈伊爾舅舅大叫:
"快開門,瞎鬼!"
雅可夫舅舅說: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們倆加起來也不如你有勁兒!"
格里高里開開門,囑咐伊凡:
"小心點兒,千萬別累壞了!"
"禿驢!"
米哈伊爾舅舅在街上喊了一聲.
人們都笑了.大家似乎都為把這個十字架抬走而高興.
格里高里拉著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准備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圍到了我的肩膀上,又聞了聞鍋里冒出來的蒸汽,他說:
"你姥爺今天也許不打你了,我看眼神挺和氣的!"
"唉,小家伙,我和你姥爺在一塊呆了37年了,他的事兒我最清楚."
"最早,我們是朋友,一塊作買賣.後來他當上了老板,因為他聰明,我不行."
"不過,上帝是最聰明的,人間的聰明,他都是一笑了之了的."盡管你還不知道別人為什麼那麼做,那麼說,可是你慢慢地都會明白的.
"孤兒,苦啊!"
"你的爸爸,馬克辛-薩瓦傑依奇就什麼都懂,他可是個無價之寶啊!"
"也就是因為這個,你姥爺才不喜歡他的!"
聽格里高里這樣絮絮叨叨地講,我心里特別高興.
爐子里金黃色的火光映紅了我的臉,屋子里彌漫著霧似的蒸汽,它們升到房頂的木板上,變成了灰色的霜,從房頂上前縫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線藍藍的天空.
風小子,雨也停了,陽光燦爛,雪橇走在大街上,發出刺耳的鳴叫.炊煙悠然而起,輕淡的影子從雪地上滑過,好像也在講述著什麼.
大胡子格里高里身高體瘦,一對大耳朵又沒戴帽子,簡直太像個善良的巫師了.
他攪拌著顏料,繼續他的話題:
"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個人,即使是一條狗,你也要一視同仁……"
我抬頭看著他,感到非常神聖.
看樣很沉的眼鏡壓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兒上有許多發青的血絲,這和姥姥是一樣的.
"啊,等一等,有什麼事!"
他突然用腳關上了爐門,先豎著耳朵聽了一下,然後一個箭步沖到了院子里.
我也跑了出去.
茨岡被抬進了廚房.
他躺在地板上,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被窗格分成了幾道兒,一道兒落在他臉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
他的眉毛挑了起來,額頭放著一種奇怪的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動,吐出些發紅的泡沫兒來.鮮紅的血從嘴里流到臉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後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個浸泡住了.
他的兩腿痛苦地彎曲著,血把它們粘到了地板上.
地板擦得很干淨,鮮紅的血像一條小溪在上面流淌,橫穿過一道道光線,流向門口.
茨岡直挺地躺著,人有手指頭還在微微抓動,手指頭上的血跡在陽光下閃著光.
保姆葉芙格妮婭把一支細蠟燭向伊凡手里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蠟燭倒了,栽進了血泊之中.
葉芙格妮婭拾起蠟燭來,用裙子角把它擦干淨,又往伊凡的手里塞.
人們議論紛紛,我有點站不穩,趕緊抓住了門環.
雅可夫舅舅戰戰兢兢地來回走著,低聲說:
"他摔倒了!給壓住了!砸在背上!"
"我們一看不行,就趕緊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們也會被砸壞的."
他面如死灰,兩眼無神,疲憊不堪.
格里高里怒吼道:
"是你們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樣?"
"你,你們!"
血在門檻邊上聚成一攤兒,漸漸變黑了.好像鼓了起來.
茨岡不停地吐著血泡兒,低低地哼叫著,聲音越來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貼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進去.
雅可夫舅舅低聲說:
"米哈伊爾去叫爸爸了!"
"是我,雇屯一輛馬車把他拉了回來!唉,幸虧不是我親自背著,否則……"
葉芙格妮婭還在把蠟燭往茨岡手里塞,燭淚滴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格里高里怒吼:
"行啦,你把蠟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
"哎!"
"給他把帽子摘下來."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來,他的後腦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響了一聲.
他頭歪向一邊,血順著嘴角往外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等茨岡休息好了站起來,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說:
"呸,好熱啊……"
可是沒有.
第三天,他還是那麼躺著,不斷地瘦了下去.
他臉黑了下來,指頭也不能動了,嘴邊兒上也不流血沫了.
他的天靈蓋和兩個耳朵旁,插著三支蠟燭,黃色的火光搖曳不定,照著他篷亂的頭發.
葉芙格妮婭跪在地上哭著:
"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寶貝……"
我感到特別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底下躲了起來.
姥爺穿著貉絨大衣,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
穿帶毛尾巴領子的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還有很多生人,都湧了進來.
姥爸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
"混蛋!你們把一個多麼能干的小伙子給毀了!再過幾年,他可就是無價之寶啊!"
地板上的衣服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往外爬,碰到了姥爺的腳.
他踢了我一腳,舉起拳頭向舅舅們揮舞著:
"你們這邦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幾下,但是沒有流淚:
"他是你們的眼中釘,這我知道!"
唉,凡紐希加,你怎麼就不知道呢?傻蛋!
"我說,怎麼辦?嗯,怎麼辦?上帝為什麼這麼不喜歡我們,嗯?老婆子?"
姥姥趴在了地板上,兩只手不停地摸著伊凡的臉和身子,搓他的手,盯著他的眼,把蠟燭都碰倒了.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臉上發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二目圓睜,可怕地低吼著:
"滾!滾出去可惡的畜生!"
除了姥爺,別人都出去了.
茨岡就這樣死了.
無聲無息地埋掉了.
人們漸漸地把他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