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 失蹤的孩子 第29章

促使我決定的是幾個星期後發生的事.馬麗婭羅莎出差去了法國波爾多,我不記得她是去做什麼.在離開之前,她把我拉到一邊,說了一些關于弗朗科的話,有些語無倫次,基本意思是:她不在時,我要看著他點兒.她說,弗朗科現在很抑郁.我忽然明白了我只是猜測的一件事情,之前我總是有其他事情需要操心,沒有發現這一點:她對弗朗科不像對其他人那樣,只是出于一種樂善好施的態度,她真的愛著弗朗科,成了他的母親,姐姐和情人.她那種痛苦的表情,還有他消瘦的身體,都是因為弗朗科讓她備受煎熬,她很焦慮,也很操心,她覺得弗朗科現在變得過于脆弱,隨時都可能裂開.

她一共離開了八天.我腦子里很亂,有很多事情要考慮,我盡量對弗朗科很客氣,我每天晚上都會和他聊到很晚.讓我高興的是,他沒和我談政治,而是跟我談到了他自己,還有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春天在比薩城里散步,阿爾諾河沿岸的臭味.他還跟我說了一些從來沒對別人提起過的事情:他小時候的事兒,他父母還有爺爺奶奶的事兒.尤其讓我高興的是,他讓我說出我的不安,和出版社簽訂的新合同,我現在要寫的小說,回到那不勒斯生活的可能,還有尼諾.他從來不會把話題扯到其他事情上,也不會斟詞酌句,他說話很直接,有時候甚至很粗俗.有一天晚上,他好像有些犯糊塗了,他說:"假如你愛他超過愛自己,你還是接受他現在的樣子吧:有妻子孩子,和其他女人上床的愛好,還有他做的那些齷齪事兒."他一邊充滿溫情地叫著我的名字,"埃萊娜,埃萊娜!"一邊搖著頭.他笑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臉色陰沉地說,他覺得一個人如果毫無畏懼,或者非常厭煩地恢複了理性,這樣愛情就會結束.他拖著一條腿,從房間里出去了,就好像要保證腳踩到實處.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晚上我想起了帕斯卡萊--一個和弗朗科的出身,文化和政治選擇徹底不同的人.盡管如此,有那麼一刻,我想象著這位童年的朋友,假如他能從把他吞沒的黑暗中重新浮現,他可能也會那樣走路.

一整天,弗朗科都沒從房間里出來.晚上,我因為工作上的事兒出去,我去敲他的門,問他能不能給黛黛和艾爾莎弄點晚飯吃,他答應了.我回去得很晚,和平時不一樣的是,他把廚房搞得很亂,我收拾了桌子,洗了盤子.我沒怎麼睡著,早上六點時就已經醒了.我去洗手間時,經過他的房門口,讓我好奇的是,他門上有一張方形的紙條,是用大頭針固定的,紙條上寫著:"埃萊娜,不要讓兩個孩子進來."我想,可能是那幾天黛黛和艾爾莎攪擾到他了,或者說前一天晚上,她們惹他生氣了.我打算吃早飯時批評她們.但我又想,弗朗科和我的兩個孩子關系很好,我排除了他生她們的氣的可能.早上八點,我小心翼翼地去敲他的門,沒人回答.我又使勁兒敲了一下,最後輕輕打開了門.房間很黑,我叫了一聲,沒人回答.我打開了燈,看到枕頭和床單上全是血,黑紅色的血跡一直流到他腳下,死亡是這麼讓人作嘔.在這里,我只能說,當我看到那具我很熟悉的身體--之前那具幸福,活躍的身體,讀了很多書,經曆了很多事兒,我感到同情,同時也感到惡心.弗朗科是沉浸于當時的政治文化的一個典型人物,他具有遠大的理想和希望,而且很有風度.現在,他上演了這樣可怕的一幕,他用一種殘酷的方式從這個世界上逃離,留下了那麼多記憶,語言和意義.我感覺,他對自己的外表,心情,思想和語言,還有這個世界的糟糕去向的仇恨已經將他吞噬.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一直想著帕斯卡萊和卡門的母親朱塞平娜,她也無法繼續容忍自己,容忍她生活中剩下的那些碎片.但朱塞平娜是上一代人,而弗朗科是我同時代的人,那種充滿暴力的離世方式讓我很震動,讓我無法自拔.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著他寫的那張紙條,那是他留下的唯一紙條,那是他留給我的,其實是想對我說:不要讓兩個孩子進來,我不希望她們看到我,但你可以進來,你應該 看到我.我現在還想著他對我的雙重命令:一個是說出來的,另一個是沒說出來了.有很多積極分子都參加了弗朗科的葬禮,他們的拳頭都輕輕地握著(弗朗科當時很有名,備受崇拜).在葬禮之後,我試著和馬麗婭羅莎重新建立情感,我想安慰她,和她談論弗朗科,但她沒有給我機會.她神思恍惚的時候越來越多了,而且時不時會有一種病態的懷疑,她眼里的光芒和活力也黯淡下來了,家里慢慢地空了.她對我也不再是那種姐妹的態度,而是越來越充滿敵意,要麼她整天都待在大學,要麼在家里的時候,她也會關在自己的房間里,不願意被打擾.如果兩個孩子在家里玩的時候弄出聲響,她會非常生氣,會罵她們,不讓她們喧鬧.我收拾了行李,我帶著黛黛和艾爾莎去了那不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