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蒙總到明玉的公司來商量一些事情,等下班鈴響過好久,他看看時間,起身道:"走,我帶你去一家新開的飯店,你以後可以拿它當食堂.雖然貴一點,但幾個老吃飯店的都說好.離你這里又近,走過去沒幾分鍾."

明玉沒收拾東西,起身就跟蒙總走."我不吃魚翅,不吃燕窩,不吃甲魚裙邊."

蒙總笑道:"誰讓你吃.怎麼,吃了還回公司?聽說你最近一直住公司?"

"哎呀,保姆告密?"

"用得著保姆向我告密嗎?整個集團上下都知道你每天睡公司.你也老大不小,雖說別學柳青這小子花天酒地,可也好歹給我找個男朋友回來."見明玉將電梯按到地下層,忙道:"走路過去,不遠,正好散步."

明玉訕笑,哪有時間啊.不過這話在老蒙面前說,就有表功的嫌疑了.她只得笑著道:"行,行,我回頭住回家里去."

老蒙聽了居然盯著明玉半路岀電梯,盯著她回辦公室收拾了手提電腦包拎出來,才一起下樓帶她吃飯.他還說:"對,就是得這樣,下班住公司,人會住岀毛病,等于沒有休息,一整天都緊張著."搞得明玉哭笑不得,老蒙怎麼如此婆婆媽媽了.而且電腦帶回家了,回不回家還有什麼區別?只有不用電腦的老蒙才以為回家就是休息.

去的那家飯店叫作"食不厭精",門面並不堂皇,只能說是舒適型,看上去才開張不久,裝飾還很新.也不知道這樣的飯店是怎麼被蒙總看上眼的,應該有獨特之處吧,蒙總此人幾乎天天在外吃飯,嘴巴最刁.明玉好幾天沒上本地美食論壇,還真沒聽說又有一家新飯店開業.

進門,居然是西餅店才有的奶香味,非常舒服,與大多數飯店揮之不去的油膩煙酒味大大不同.明玉心里生出幾分好感,笑對老蒙道:"這兒的味道像西餐廳.蒙總怎麼找來這里的?"兩人一前一後上樓,二樓也沒包廂,只有大約六七十平方米的實用面積,擺著十來張大小桌子,環境比較寬松.

"朋友告訴我的."老蒙居然遇到兩個熟人,明玉也認識,都是大老板.他叫明玉自己點菜,他與朋友打個招呼.


明玉很奇怪,這家小飯店究竟好在哪里,竟然讓老蒙等見多識廣的人趨之若鹜.一個男孩竟然持筆記本電腦過來,不等明玉出聲,男孩已經微笑道:"小姐,本店今天主菜是東北殺豬菜,是活殺家養豬肉做成.東北殺豬菜的……"

明玉道:"我知道殺豬菜."看向男孩轉給她看的屏幕,她看到上面竟然是菜單,菜單上表明只適用今天.手指撚動鼠標進入菜單,沒有幾項可選項目,除了與豬肉相關的,就只有一些時鮮素菜和中西點心了.左右看看別桌容器大小,明玉點了酸菜肉,白切肉,血腸.她雖然不是石天冬那樣的美食家,對美食也不是孜孜以求,可也好歹知道,豬肉好不好,看原汁原味的白切肉,而這家飯店究竟是不是高檔衛生,那就看血腸有沒有豬下水的臭氣.酸菜肉只是因為特色才點.如果真好,那以後就拿這兒當食堂,老蒙家的保姆可以退還,省得保姆多嘴總是告密到老蒙那里去.

不一會兒,蒙總從其他桌回來,他也沒問明玉點了什麼,道:"我們剛說到哪兒?噢,對了,我想讓柳青下周過來,他去武漢有段時間,得回來向我們述職."蒙總說到這兒,又有意無意加上一句,"不知道會不會帶個新女朋友回來,這臭小子."

明玉微笑道:"柳青跟我講,他近期工作重心雖然在挖潛改造上,不過得開始考慮調整設備結構了,否則產品跟不上總部的設計.我前不久過去轉了半天,發現他們廢品率偏高,最關鍵的還是效率低,我要貨得等,衙門作風嚴重,幾乎還是大鍋飯時期."

蒙總偏著頭想了下,道:"否則要柳青過去干什麼?我把一個大筐子給他,他自己往里面裝東西,別想伸手問我來要.他該收緊筋骨,你該放松筋骨,你們都得換個工作思路,不能原地踏步不思進取,我讓你們改變工作量和工作環境就是想強迫你們改變原有思路.成了的話,你們會上新台階,我看好你們,我還等著你們挑大梁."說話時候蒙總手機響,他看了看顯示,硬是把話全說完了,才接起電話.

明玉心領,多少年來,蒙總都是不只出言指點,還一直創造環境讓她和柳青,以及其他可塑的年輕人進步.比如目前集團公司的研發總監,也是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可是已經可以坐上行業國際交流會議的主要席位.老蒙就是這樣,給你政策,給你環境,給你宏觀指導,做得好不好,看各自修為.但好強上進的年輕人,誰不是豁岀小命一條呢?

這時,白切肉先上桌,光是第一眼,明玉已經為之傾倒.這肉,六分肥四分瘦,脂油潤澤,令肉片三分透明七分肥白,透著十足誘-惑.明玉很想伸出筷子立時顫巍巍挑岀一片,什麼都不蘸,就那麼原汁原味滑入嘴中,以唇齒纏綿,可以想象,在輕微的"吱"一聲中,醇厚芳香充盈口腔的角角落落.然後,白切肉會順著自己油脂的滋潤,順暢地滑入食道,潤澤五髒六腑.這是哪個天才廚師想出來的高招,簡直是出奇制勝,于燕翅鮑中殺岀一條通向味蕾的捷徑.

但是,蒙總電話那頭不知是哪個不識相的人,竟然喋喋不休.換作以前剛出道時候,明玉早不管不顧地下筷了,這是他們家人多食物少,物競天擇培養出來的吃飯風度,但現在不會了.多年以前老蒙曾外聘一個禮儀專家專門給手下銷售員們上課,其中一項就是餐桌禮儀.那一次開始,明玉才開始明白餐桌上的榮辱.第二課她就帶上攝像機,索性錄了老師的講課,回家細細琢磨.她現在知道,與長輩同桌時候,率先動筷不禮貌.

終于,老蒙也受不了誘-惑,強行終止電話,下手開嚼.明玉立刻跟上,果然味道不同一般.此刻,一條半尺來長的血腸也上桌,暗紅色,表面油光飽滿.穿黑背心的小厮用銀刀子小心切段,入口竟然清香.什麼豬下水味,沒有,即便是蘸蒜茸醬油都怕奪了它的原味.老蒙從據案大嚼中抽空問一句:"不錯吧?"明玉立刻簡短地答:"很不錯."

如果說白切肉吃得多了,多少會覺得油膩,那麼酸菜白肉里面的肉有家養豬肉獨有的芳香甘甜,卻無油膩之患,只要願意,只要胃部容積許可,盡可以一塊一塊地接連著吃.明玉一邊吃一邊心想,哪天叫石天冬過來吃吃,看這兒究竟正不正宗.飯店開到如此出神入化地步,算是極致了.


差不多的時候,明玉招呼小厮過來,好奇打聽:"明天菜單是什麼?給我看看."

老蒙笑道:"怎麼樣?有興趣了吧.昨天的是海味,都是青蟹當家."

小厮微笑等老蒙講完,才道:"明天的是時令菜瓜,老板說該吃一天清淡的.後天大後天退潮時間是中午下午,正好晚上過來吃地產鮮活海鮮.不過隨時會有新奇食材到貨,具體菜單還得看當天的."

"送外賣嗎?我每天中午訂一份."

"對不起,我們這兒的飯菜都講究食料最新鮮,食用時間最適宜.比如說兩位今天點的白切肉,如果晚上餐桌幾分鍾,吃起來就沒那麼嫩滑了."

雖然被拒絕,明玉卻又高興于發現白切肉的一個妙處,原來這麼講究.可真不愧為店家招牌之"食不厭精".她笑對老蒙道:"以後來這兒蹲點,蒙總,你的保姆可以還你了."

蒙總笑道:"我早就想討還我的保姆,老婆可以不要,兒子可以不要,只有保姆不能不要,你明天就還.你等下跟他們老板談談簽個合同,我們以後吃飯簽單,省得帶錢.好了,我先走一步,你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休息."

"等等,蒙總,我有件事想要請教."明玉叫住蒙總,"蒙總,'文革’前後周邊鄉鎮的城鎮居民戶口想移到市區來,是不是很難?"

老蒙想了會兒,才道:"那時候不叫鄉鎮,叫人民公社.那時候一個市區戶口不得了.你想啊,市區戶口國家給包工作,每個月糧油配額比鄉下的城鎮戶口高,我記得剛粉碎'四人幫’那陣子,我們鄉下的城鎮戶口每人每月只能分到一兩糖票,市里人有二兩,上海人有半斤呢,誰不想做城里人?"


"是,是,那還不打破頭地往市里擠?"

"是啊,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橋那頭還架著機關槍掃射,你說能進幾個人?我記得那時候好像有個人控辦,專門負責進城人數.人控辦把進城人選先憑條件篩選出來,再上報市里,好像還得市委常委開會批准.一關一關地都通過了還得交一筆城市增容費,才讓你辦戶糧關系.那時候和現在不同,那時候沒有戶糧,進了城也活不長,買什麼都要憑票啊.我年輕時候出差,第一件事就是到糧管所憑單位介紹信換全國糧票,不出省的話換全省糧票,否則到了外面沒飯吃.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明玉囁嚅:"我剛知道,我爸以前是市區戶口,我媽是鄉鎮戶口,我媽結婚兩年後才千辛萬苦把戶口移到城里."

老蒙也是有意抬舉一下明玉的母親,笑道:"動用什麼關系了?兩年就辦成,本事太好了.你看我,89年時候我已經出道,當時把我和老婆的戶口遷進城里,都不知走了多少關系啊,公安局要敲章,糧食局要敲章,商業局要敲章,人事局要敲章,房管所要敲章,當年要不是為了我兒子上好學校,必須在市區買房子有戶口,我說什麼都懶得花那工夫."

連老蒙這樣的人都說難!明玉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媽才是一個護士,她跑遍上上下下敲岀章來,憑什麼?他們家從來不富,憑錢這一條可以廢.他們家從來沒有後台,憑權這一條也可以廢.難道是以誠感人?媽媽這種人有誠可以感人嗎?明玉心中不知什麼滋味,卻也是無法幸災樂禍.

回家路上,她想起老蒙的回答就郁悶.她但凡是媽在外面偷情的產物倒也罷了,起碼還是愛情結晶,可偏偏看來她應該是個權色交易的產物,她的產生,是為了拉那個至今不成器的舅舅進城.她是工具,而不是結晶.想起來,真正是情何以堪.

她一路嘰里咕嚕,罵罵咧咧,罵父母不是東西,罵自己賭咒發誓不管蘇家的事可最後又沒忍住,險象環生地回到車庫,看到車庫更是來氣,火一大,轉過方向盤就又開岀去,直奔父親的家.她已經被心中的猜疑折磨死,今天被老蒙這麼一說,索性上門問個清楚,最差,也不過是個權色交易的結果.

但她就是好奇,媽又不是農村婦女,她既然是孽種,媽找個同事幫忙打掉就是,干嗎把她生出來又不把她當人對待?媽自己作孽,罪過怎可讓女兒承受.太不講理.應該還有其他理由.她今天需要詢問的就是這個理由.

明玉不知道父親有保姆,敲開門,看到一個矮小的農村婦女來開門,愣了一下,看看門牌沒錯,才問:"蘇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