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調到北京之後的第六年,一天,我那間兼做臥室,客廳,飯廳,創作室的房門被人輕輕叩響.打開門,來客竟是林丁丁.丁丁穿著軍褲,上衣是件紅格子外套,腦門光光的,細細一根馬尾辮顯得跟她年齡身份不符,那輕微的謝頂要由這揪得太緊的馬尾負責.她的樣子變了很多,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她笑笑,尖酸地說,現在是大作家了嘛,都把她小老百姓給忘了.她走進來,打量著由于淤塞太多書而歪斜的書櫃,又去看寫字台,只有兩個胳膊肘的空間,左右都堆著紙張,大摞的手稿埋在薄薄的灰塵下,我看起來像是被全體老百姓們忘了.她瀏覽著說,聽人說我出了兩本書,還得了什麼獎,想來看看我能不能把她的故事也寫寫.我心想,她這麼得勁的人,還會有故事?最精彩的故事該是劉峰那一段,偏偏她就那樣讓它斷掉了.我拿起盤子和碗,樓下就是食堂,午飯的味道都飄上樓來.我問她是否願意跟我去食堂,因為好菜去晚了就沒份兒了.丁丁既沒有嫁給攝影干事,也沒有嫁給內科醫生,最後還是姨媽做的大媒,嫁到了北京.丁丁丈夫是軍事科學院的研究生,公公是個前國民黨少將,現任某兵種副司令,海外關系很多.到丁丁出嫁前夕,海外關系加入了優越女孩擇偶的條件.

在食堂我跟丁丁開玩笑,說她首長小灶吃慣了,我們這種基層軍官食堂的飯食,她會難以下咽.她笑笑.排隊到我們了,我指著菜單黑板,問她想吃什麼.她馬虎地看一眼,說有辣的就行.多年前見辣的就要哭的丁丁,出了川之後,無辣不餐.丁丁的變化是什麼,我突然發現了.她原先的稚氣呢?她不知是真是假的憨態呢?過去她一動作起來,手腳就有些不協調,似乎帶一點兒輕微小兒麻痹後遺症,讓人看著微微替她擔憂.那些使丁丁之所以為丁丁的特征或者缺陷呢?那就只能有一個解釋,那些特征是她的偽裝.或者,就是某種致命的事件發生了,給她來了一場脫胎換骨.

她問能不能給她買一個甜面包圈.食堂門口擺著的剛出油鍋的面包圈,上面撒了一層白糖面兒.我給了她五角錢飯票,她買了面包圈回來,我們相視一笑,都明白對方笑什麼.劉峰曾給她做了多少個甜餅,她肚里還是有條甜品饞蟲.

坐下來吃完面包圈,又吃了幾口我們食堂著名的清蒸獅子頭和尖椒豆干,她開始正經話題了,說我必須為她做主.問她做什麼樣的主,她似乎還沒想好,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饅頭渣兒比肉多的獅子頭.我不催她,她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常把一件事說得邏輯錯亂,這方面也給人孩子氣的錯覺.等我的勺子刮到飯盒底的時候,她咬著調羹把子,眼淚掉下來.此刻有點兒丁丁的原樣了.我說哎,別在這兒,別在這兒,回去你再好好哭.本來我把她帶下來吃飯,就不打算帶她回去.現在不行了,我不能把一個哭泣的林丁丁撇下.她倒是大方,就在跟別人拼座的大餐桌上越哭越痛快.我直朝旁邊看,她哭我心虛似的.哭一會兒她說,王江河要跟她離婚.

王江河就是那個軍事科學院的研究生.我問他為什藏書網麼要跟她離婚.她說因為王家的女兒們都跟她合不來.再問,得到的回答就只有眼淚.倒是同餐桌的人知趣,很快端著飯盆,飯盒走了.我想還是等她哭一陣吧,我有耐心有時間,反正下午寫作是不指望了.她哭累了,歇口氣,又要我為她做主.我這個副連級創作員,能給她做多大主?寫文章啊!她說,揭露他家仗著高干地位,欺負她這個平民女兒.她還算平民女兒?雖是謝幕歌星,畢竟也讓多少優秀男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過,別人不說,光是劉峰,你若跟他說,林丁丁,不就一個平民女兒嗎?他一定不答應.


根據丁丁的顛三倒四的敘述,我大致梳理出她的婚戀故事.丁丁調到北京是一九八一年夏天,跟王江河正式談婚論嫁之後.此前王江河到成都度過一個寒假,丁丁也作為他的女朋友,到北京陪他度了一次五一假期.他們一九八二年結婚,林丁丁從此不僅是軍事科學院碩士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成了將軍的兒媳,成了王江河姐姐妹妹的弟妹和嫂子,也就成了王家大兒媳的妯娌.王家的大兒媳是另一個兵種司令員的女兒,在全國中學生都光榮插隊做知青的年代,她被保送軍醫大.首先向林丁丁發難的就是她.丁丁在成都是台柱子,到了北京,所有舞台都被全國最有名的台柱子撐起了,她只能在女聲小合唱里湊數.一個周末,全家例行的團員晚餐,王家大兒媳問丁丁,怎麼整天吃零食啊?煙灰缸里,紙簍里,總看見扔著話梅核兒,糖紙,小胡桃殼.丁丁不好意思了,笑著說文工團女兵都愛吃零食.文工團的人,毛病就是大,因為都閑得長毛,王老大說.丁丁分辯:現在演出越來越少,閑著也不是她的錯,是外國電影的錯,大家都看外國電影去了呀!王老大媳婦說:我看演出多也沒你什麼事兒,你不就唱個大合唱嗎?丁丁辯駁:小合唱!反正是合唱,大小有什麼區別?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無所謂的吧.此刻王家的小女兒王老四插嘴:就唱三分鍾,也得費事兒,塗脂抹粉,吹頭發換衣服,何必呢?能不能換個正經工作干干?唱歌跳舞反正不能干一輩子,王江河的姐姐王老二發言了.王老二是大學的政工干部.丁丁能干什麼別的呀?王老大的媳婦說,文工團淘汰的人,我們醫院宣傳科都不要,說他們字認不全,屁股還坐不住!

丁丁告訴我,這時候她才發現,她丈夫王老三是王家最蔫的一個,都不知道為老婆反擊一句.私下里丁丁跟他哭,說他的姐妹嫂子都挑剔他,擠對她.王江河說,他們說你別的干不了,你不會干點兒別的給他們看看?于是丁丁決定讀函授大學.嫂子和姐妹們發現,家里的話梅核兒,糖紙更多了.這次丁丁的丈夫來轉達她們的埋怨,問她不吃零食會死不會.丁丁說,這就跟他寫論文抽煙,他父親批文件喝濃茶一樣,她讀書就要吃零食,不然犯困.過了兩個月,丁丁放棄了函授大學,因為一些演員組織走穴,她也跟著轉了許多城市,掙了幾千塊錢,重新過上了巡回演出隊的生活,她發現這才是她的生活,相互間說的話都是共同語言.一年後走穴的組織者淘汰了丁丁.丁丁回到王家,徹底閑下來,客廳的大彩電前面的茶幾上,人們經常看見勤務兵把大煙灰缸里的話梅核,胡桃殼,糖紙不斷往外倒.又在一次周末晚餐上,王老大的媳婦問起丁丁的函授學得怎樣了.丁丁支吾,說學得挺好.王老大問,最近該考試了吧?丁丁繼續支吾,是啊,該考試了.王副司令插話說,小林啊,函授學完對自己今後有什麼打算啊?丁丁笑笑,還沒想好.副司令夫人說,以後調到哪里工作,沒有一點兒打算嗎?丁丁笑笑,看看自己丈夫,王老三比誰都局外.夫人又說,除了唱唱歌,你覺得你能做什麼,丁丁?丁丁開始動腦筋想如何回答婆婆.當主治大夫的大嫂又開口了,說這不能怪丁丁,她是讓那時代給誤了,給毀了,那個時代不就那樣?不要文化知識,就要宣傳,那十年不就是個宣傳大機器整天轟隆轟隆轉?阿貓阿狗,只要能吼兩嗓子,蹦跶幾下就都能在大機器上當個螺絲釘,是吧丁丁?要不怎麼叫丁丁呢?妹妹說,大家笑.夫人此刻又說,小林,我們雖然也是高干,不過跟其他高干不一樣,我的話你明白吧?丁丁點點頭,其實她不明白.夫人又說,函授學成,千萬別以為可以通過首長的關系找工作,我們家首長不同別的首長,首先他不求人,其次他也求不了人.夫人一向稱呼將軍丈夫首長.大嫂說,媽您就別擔心丁丁函授畢業以後的工作分配了,因為丁丁的函授畢業不了,函授課本寄到家來,拆都沒拆開,就給當廢紙搬出去了.王老大也說,還考試呢,函授年終考試早考完了.他們是有准備有預謀地來揭丁丁老底的.

王老三灰溜溜地從飯桌前跑了.

回到二人世界里,丁丁跟丈夫哭,他說:"你哭什麼?我還想哭呢!你就不能干一件讓我在家里抬得起頭的事兒?"


我確證了一下,問丁丁,這可是王老三的原話?丁丁說一字不差.她想不通,她怎麼就成了個讓丈夫抬不起頭來的女人.我也在想,我們當年的掌上明珠,劉峰愛了幾年才敢觸碰一下(還觸碰出那麼大的後果來)的林丁丁,現在竟讓她丈夫連頭都抬不起來.她的丈夫王江河在出國讀博之前,頂不住家里人的壓力,終于跟丁丁離婚了.因為家里人說林丁丁不配去陪讀,外語一句不會,又聾又啞,誰陪誰讀呢?

丁丁搬出王家小樓之後,來我這里過度了幾天,後來便用她走穴的進項在他們兵部大院租了個房間.她說什麼也不回他們文公團宿舍去住了.丁丁最了解文工團女兵特有的虛榮,以及她們會如何看待虛榮的犧牲品.我把她請求我寫的文章寫出來,發表在一個專長于婚戀的女性雜志上.那時"八卦"這詞兒還沒流傳到祖國大陸,現在回想那就是大陸的八卦先驅者.不久收到由雜志社轉來的讀者來信.這個讀者是郝淑雯.她的信沒幾行字,說她一直追蹤讀我的文章,方便的話給她打電話.我當晚把電話打到成都.還是那個極爽快的小郝,張口便說:"你寫的是林丁丁吧?你以為用個字母當代號別人就看不出來了?我頭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想,王將軍家的人肯定也頭一眼就看出來了.我的用意不就是讓他們頭一眼就看出來嗎?

郝淑雯的看法是這樣:假如丁丁當時從了劉峰,劉峰就不會被處理下放,也就不會被送上戰場,也就不會殘廢,領二百八十元殘廢金給山東老家的梆子劇團看大門.說不定現在劉峰已經是文化科劉副科長,最差也是個組織部劉干事,跟丁丁過上了殷實溫馨的小日子,每天拿牛奶接孩子做小灶,劉峰那麼能干,做什麼都有手藝,大幸福創造不出來,小幸福天天發生,有什麼不好呢?都是因為她喊救命,把劉峰給喊到伐木連去了,把劉峰那只手給斷送了,現在的單臂劉峰,打沙發的手藝肯定更高超嫻熟,可是手沒了.


郝淑雯最終沒有擺脫那個"表弟",跟他結了婚,生了個兒子,或者流程反過來,先懷上兒子,才結了婚.一九八三年,他脫了軍裝,去深圳做買賣,一年就闊起來.我想,是因為英雄無用武之地,時代不同了,他在當時養精蓄銳積累的能量,便得到了正面發揮.原來我以為,在正經事之間游逛就是不干正經事的人,就叫二流子,現在發現人家的游逛就是干正經事的預備期,是給自己的精力和時間做風險投資,身上的不安定因素正是最可貴的開拓闖蕩精神.抑或成功地做生意本身就需要些闖蕩的素質,更可能是社會上的價值觀顛倒了,把能掙錢的直接尊為老板.總之郝淑雯的丈夫有一種開拓墾荒者性格,像開墾新大陸的荷蘭人,英格蘭人,愛爾蘭人那樣,信念就是"哪里有面包哪里就是祖國",也像美國的西部開墾者一樣,信念就是"假如在你所待的地方待不下去,那麼往西走吧"(他的例子是往南走).郝淑雯的丈夫在八十年代是內地到沿海地區的第一批墾荒者,等大家都納過悶兒來投入墾荒時,這位丈夫已經做成了電子產品的老板.總公司分公司,一兩百員工.郝淑雯那次跟我通電話說,她也要跟她家老板去南方了,人家深圳多先進知道嗎?廁所都叫洗手間,洗了手不用往手絹或褲子上擦,往機器下一伸,機器自動給你吹干,幾秒鍾!

等郝淑雯在南方給我寫信時,林丁丁又嫁了人,跟那人出國了.林丁丁請她姨媽再次出山,給她開出對象的條件例單,頭一項就是出國人員.她前夫拋棄她,原因是她不具備出國家屬的資質,于是她遠嫁海外便有一層"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站起來"的意思.丁丁的現任丈夫隨家庭移民澳洲,兄弟幾個開了幾家中國連鎖快餐店,丁丁做上了現成的老板娘.

林丁丁出國的時候,已經沒多少中國都市人向往出國了,好兒女都是志在南方,都往南方奔,來得及帶的只有行李,連家眷都來不及帶,人人都方便開采第一桶金,但他們比郝淑雯的丈夫,到底晚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