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先是堅持要到街上散步。

阿利扭不過她,只得陪她在濕滑約石板路上閑蕩。

那樣夜了,街角還有拉手風琴的街頭音樂師討錢。

她走過去。

“請你奏一首曲子。”

“小姐,你請吩咐。”

杏友抬起頭想一想,只見一彎新月掛在天邊。受回憶所累,她感覺悲槍。

“直至海枯石爛。”

少年搔搔頭,“我不曉得這首歌。”

阿利丟下一張鈔票,“我們回去吧。”他拉起女伴。

“不,你一定會,我哼給你聽。”

但阿利已經拖著她走開。

他隨即發覺她淚流滿臉。

阿利羅夫終于忍不住了。

就在街頭,他同她攤牌:“杏子,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是這幾年來你也算是名利雙收,難道這一切都不足以補償?”

杏友忽然痛哭,淚如兩下。

她狂叫:“沒有什麼可以補償一顆破碎的心!”

阿利氣惱、失望、痛心。

他真想把她扔在街頭算數。

但是-那間他反而鎮定下來,他願意為她過千山涉萬水。

他走近她,伸出手,溫柔地說:“過來。”

他緊緊摟著她,慢慢走回酒店去。

不知幾時開始下雨,杏友的緞裙拖在石板街上早已泡湯。

他吻她額角,“你這瘋子。”

他愛她,愛里沒有缺點。

回到酒店,杏友脫下晚服,昏睡過去。

醒了渾忘昨夜之事。杏友叫阿利看她腰間被腰封束得一輪一輪的皮膚。

“那種衣服像受刑。”

阿利凝規她,“你昨晚喝醉。”

杏友堅決地說:“一定是高興得昏了頭。”

阿利頷首,“毫無疑問。”

“我想家。”

“今晚十二時乘飛機回去。”

“好極了。”

“來,杏子,給你看一樣東西。”

杏友心驚肉跳,生怕又是一只小盒子,盒內載著一枚求婚指環。

他輕輕取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原來是一條針織羊毛大圍巾。

杏友好奇,伸手過去撫摸,她吃驚了,“這是什麼料子,如此輕柔。”

他將那張平平無奇的披肩搭在杏友肩上,杏友立刻覺得暖和。

“這是凱斯咪抑或是維孔那羊毛?”

“都不是。”

阿利脫下一只指環,把圍巾一角輕輕穿進去,像變魔術一樣,整件約兩-乘六-的披眉就這樣被他拉著穿過一只戒子。

杏友張大了嘴,“嘩。”

試想想,用這個料子做成針織服,何等輕柔舒服暖和,那真使設計人夢想成真。

“這到底是什麼?”

阿利答:“想一想。”

“呀,我記起來了。”

阿利點頭,“我知道你一定聽說過。”

“不是早已絕跡了嗎?”

阿利說:“這只料子。叫謝吐許,在印度近喜馬拉亞高原有一種黔羊,它頸部的手非常柔軟,可以織成衣料,因為羊群瀕臨絕種,不准獵捕,同鱷魚皮與象牙一樣,會成為國際違禁品。”

“阿。”

“趁它還可以買賣,我打算加以利用,你說怎麼樣?”

“來價太貴。”

“貴買貴賣。”

“那麼,只出產大圍巾及披肩,越貴越使客人趨之若驚。”

“對,告訴他們,遲些有錢也買不到。”

杏友忽然笑起來,“同客人說,披肩不用的時候,需放進密封塑料袋收在冰箱里儲藏。”

“咦,的確是好方法。”

他們大笑起來。

阿利看看她,莊杏友真的渾忘昨夜的事?

回到家中,他倆重新投入工作。

一日,收到張定單,杏友有點興奮。

“阿利,看,希臘的馬利香桃公主來訂我們的出品當聖誕禮物。”

阿利嗤一聲笑。

“咦?”

“這不是真公主,她本姓夏巴,是美國一間連鎖當鋪東主的女兒,十分富有,嫁妝二億美元,故此有資格嫁給希臘流亡王孫康斯丹頓。”

杏友頹然,“拆穿了沒意思。”

阿利笑,“可不是,蒙納可格烈毛地家族不過是賭檔老板。”

杏友頷首,“這的確是事實,而我,我是羅夫廠小伙計。”

“不,你是羅夫廠的靈魂。”

“你真的那樣想?”

“從前,我們不過是中下價針織服制衣廠,大量生產,縱有利潤,不受注意,自從你加入之後,我們出品慚漸在時裝店占一席位,這是你的功勞。”

杏友淚盈于睫。

多少個不眠不休的晚上,伏案苦干最近無辜還患上近視,開車需戴眼鏡,都是後遺症。

“聽安妮說,門市部生意也相當不錯。”

“托賴,算是一帆風順。”

阿利攤開雙手,“杏友,你還有什麼不足?”

杏友想了想,“你說得對,我心滿意足。”

比起從前,她算是運交華蓋了。

第一批披肩出來,她寄一件給莊國樞太太,獲得她極大贊賞。

“杏友,下個月我路過你處,要是你願意的話,九月十二日下午三時在華道夫酒店接待處見,你的朋友阿利亦在邀謂之列。”

可是,杏友的夢中,從來沒有阿利羅夫。

工作忙,用披肩不方便,她將披肩改作一件小背心,日夜穿著,像武俠小說中女主角穿來護身的軟宵甲。

料子完全供不應求,客人輪候名單是有一年半長,每個名媛都想擁有一件,價錢搶高,杏子塢出品忽然成城內最著名的秘密,十分傳奇。

九月是大都會一年內天氣比較好的一個月。

杏友一早宣布十二號下午沒有空,她需赴一個重要約會。

“見什麼人?”

杏友不回答。

阿利十分堅持,這麼些日子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有權追問私事,不必賣弄涵養風度。

杏友答:“是一位伯母。”

“是你的親戚?”他表示訝異。

“唯一關心我的長者。”

“我以為你沒有親人。”

杏友還有什麼瞞著他?

杏友微笑,“許多年沒見了。”

“你說你四年多未曾回去過。”

“可不是。”

“你放心,十二號下午,皇帝來也不會勞駕你。”

“謝謝。”

阿利發覺杏友臉上那種蒼茫的神情又悄悄回來,當初他愛上造種淒美,今日,他卻情願它不要出現。

晚上,他母親催他:“還不同杏子結婚?”

“彼此有太多曆史。”

“咄,坦白是最好方式。”

“不,媽媽,我是說兩個國家。”

“異族通婚已是很普通的事。”


“一日,她說華人的瓜皮小帽同我們猶太人的禮帽相似。”

“講得很對呀。”

阿利笑了,“怎麼會相似呢?”

“那麼你慢慢同她解釋。”

“好好好,我試一試。”

九月十二號杏友一早准備妥當,去華道夫酒店采訪莊太太。

她穿一套本廠出品的套裝,略為妝扮,早十分鍾到。

在大堂內端坐像一個小學生,雙手互握,有點緊張。

“杏友。”

杏友跳起來,一回頭,看到熟悉和藹的一張面孔,鼻子立刻酸了。

“杏友,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

莊太太一點也沒有老,保養得真正好。

她倆緊緊擁抱。

“杏友,見到你真好。”

杏友拚命點頭。

“杏友,來,陪我去一處地方。”

杏友納罕,“你想買珠寶還是時裝?”

“都不是,稍後你便明白。”

車子與司機一早在酒店門外等,莊太太有備而來。

“去何處?”

莊太太沒有回答。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緊緊握住杏友的手。

車子駛到目的地,杏友抬頭一看,大為詫異,卡納基音樂廳。

莊太太見到她,不好好敘舊,把她帶到這里來干什麼?

她著地一看,莊太太仍然不出聲,拉她下車,走進音樂廳。

古色古香的演奏廳剛集資裝修過,厚厚地毯,簇新座椅,莊太太挑一個中間靠邊的位子,示意杏友坐下。

演奏廳中約有三四十人,有家長,有學生。

這分明是一場試音考試。

只見有學生調校小提琴,弦聲此起彼落。

杏友不知葫蘆內賣什麼藥,只得耐心坐著,臉帶微笑。

老師上台了,咳嗽一聲。

接著,鋼琴師坐好,然後,杏友看到一個小小四五歲男孩抱看小提琴上來。

立刻引起觀眾小小一陣騷動。

杏友大奇,也忍不住笑,人那麼小,琴更小,可是一本正經,煞有介事,有趣之至。

老師又咳嗽一下,大家靜了下來。

小男孩站好,鞠躬,連杏友都大力鼓掌。

那小男孩開始演奏,杏友洗耳恭聽,他分明是天才,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彈得如行云流水,難得的是那樣小小提琴,聲音洪亮,感情充沛,許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一曲既罷,掌聲如雷。

小男孩臉帶微笑,一再鞠躬。

他有圓圓臉蛋,圓圓大眼,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莊太太在這個時候忽然輕輕說:“我答應過你,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在該-那,杏友僵住。

她的鼻梁正中如被人重拳擊中,既酸又痛,頓時冒出淚水。

她握緊座位扶手,想站起來,可是一點力氣也無。

周元立,這孩子是周元立。

只見他下了台,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擁著他,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

彭姑抱起他,有意無意往莊太太這邊轉過來,似要讓杏友看清楚。

小元立正在頑皮,原來有音樂天才的他私底下不過是個活潑的五歲兒,他拉著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說些什麼,彭姑例著嘴笑了。

杏友已經淚流滿面。

席中還有周夫人及她媳婦王慶芳,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過去摟在身邊,待他如珠如寶,不住撫摸他的小手,莊太太說得正確,周元立的確得到最好的照顧。

這時其它小朋友輪流上台表演。

莊太太低聲說:“這位大師傅只錄取三名學生,看樣子周元立會獨占鼇頭,周家嘖嘖稱奇,不知這天份遺傳自何人,他們三代做生意人家,對樂器沒有研究,可是現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

杏友不出聲。

她母親,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對音樂甚有造諧,曾是室樂團一分子,彈中提琴。

她輕輕拭去淚水。

莊太太輕輕說:“杏友,我們走吧,陪我吃晚飯。”

杏友低聲說:“還沒宣布結果。”

莊太太微笑,“一定會錄取,你替我放心,周家已經給學校捐了十萬美金。”

杏友低下頭。

他們家作風一成不變,一貫如此。

莊太太拉拉她,杏友知道一定要聽莊太太的話,否則,以後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她倆悄悄離去。

走到大堂,後邊有人叫她,“莊小姐。”

杏友一回頭,原來是彭姑,她追了出來。

“莊小姐,看見你真好,我時時在外國時裝雜志讀到你的消息。”

杏友緊緊握住她的手,說不出話來。

莊太太說:“我們還有約會。”

“是,是。”彭姑給杏友一只信封。

她回轉禮堂去。

杏友上車,打開信封,原來是周元立的一幀近照,小男孩神氣活潑,大眼睛圓溜溜,長得有七分像杏友。

世上還是好人居多。

莊太太歎口氣,“杏友,我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連她也落下淚來。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不住輕拍她手背。

兩人都無心思吃飯,就此告別。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電話。

“莊小姐你快來染廠,他們把一只顏色做壞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趕著去。

可不是,紫藍染成灰藍。

說也奇怪,將錯就錯,該種顏色非常好看,似雨後剛剛天睛,陽光尚未照射的顏色。

杏友正沉吟。

她終于說:“我們就用這個顏色好了。”

染廠內氣溫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際,才放聲痛哭。

第二天,雙眼腫得似核桃,只得戴著墨鏡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聲。

中飯時分她揉著酸痛雙眼。

阿利進來說:“當心哭瞎。”

“不怕,我本來是個亮眼瞎子。”

“杏友,我只想你快樂。”

“我並非不快樂。”

“可是,要你快樂也是太艱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樂攬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來,正想教訓她幾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雙銀相架,里頭照片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大奇,“這是誰?”

杏友輕輕問:“你准備好了?”

阿利發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來,“你有這麼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麼地方?”

“他與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又怎麼樣?”

“去把他領回來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動。


“所有孩子都應同母親一起。”

“不,阿利,他與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為什麼,因為物質享受高?”

杏友膛目結舌,“你怎麼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著我,叫油瓶,跟他們,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犧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愛我,所以視我為犧牲者,其它人只把我當不負責任的壞女人。”

“你管人怎麼說。”

“我早已棄權。”

杏友把臉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過來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過那樣的苦,可憐的小女人,怎樣掙紮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緊緊擁抱他。

真沒想到他因此更加疼愛她,莊杏友何其幸運。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園的人單位里。

阿利說:“現在是打官司的時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來。”

杏友搖搖頭。

“我同夏利遜談過,他叫我們先結婚,才申請撫養權,有九成把握。”

“律師當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開,要不積極爭取。”

“我總得為小孩設想。”杏友別轉面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見面。”

“是。我也想那樣。”

“我立刻叫夏利遜去信給周家。”

“可是─”“別儒弱,我撐住你。”

杏友慘笑。

半晌她說:“欠你那麼多,只有來世做犬馬相報。”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為我做許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說:“先開個空頭支票,大家心里好過。”

阿利見她還有心情調笑,甚覺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倆結婚,我實在沒有顏面再拖下去。”

“是你教會我別理閑人說些什麼。”

“可是這件事對我有益,我想結婚。”

他說得那樣坦白,杏友笑了出來。

“來,別害怕,我答應你那只是一個小小婚禮。”

“一千位賓客對羅夫家說也是小宴會。”

“那麼,旅行結婚,一個人也不通知。”

“媽媽會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馬上與夏利遜談談。”

阿利見她轉變話題,暗暗歎口氣,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話題。

安妮進來,“莊小姐,看看這個模特兒的履曆。”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個唐人娃,黑眼圈,厚劉海,名字索性叫中國,姓黃,客串過舞台劇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說:“我在找一個國際性,真正不靠雜技可以站出來的模特兒。”

阿利抬起頭來,“外頭已經多次說你成名後不欲提攜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聳聳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對安妮說:“請黃小姐來一趟,囑她別化妝,穿白T恤牛仔褲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現了。

長得秀媚可人,嘴層與下巴線條尤其俏麗,比相片中膿妝豔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麼?”

“黃子揚。”

“好名字,從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國人,試用期三個月。”

“謝謝莊小姐。”

杏友同安妮說:“請安東尼來化淡妝,頭發往後梳,讓吏提芳拍幾張定型照。”

說完之後,自己先吃驚,為什麼?口氣是如此不必要地權威,像一個老虔婆。

她躲到角落去,靜靜自我檢討,這簡直是未老先衰,有什麼必要學做慈禧。

轉身出來之後,她的臉色詳和許多,也不再命令誰做些什麼。

過兩日夏利遜律師帶了一位行家出來見他們。

那位女士是華裔,叫熊思穎,專門打離婚及撫養權官司,據說百戰百勝,是位專家。

她一聽杏友的情況,立刻拍案而起,“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杏友低頭不語。

阿利緊緊握住她的手。

熊律師鐵青著臉,“始亂終棄,又非法奪取嬰兒,這戶人家多行不義,碰到我,有得麻煩,莊小姐,那年你幾歲?”

“十九歲。”

“果然被我猜到,你尚未成年,這場官司可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定是這樣,”熊律師按住她的手,“對你有好處,可以爭取撫養權。”

杏友蒼茫地低下頭。

阿利同律師說:“你看著辦吧。”

熊律師頷首,“我一定替你討還公道。”

杏友抬起頭,想很久,沒有說話。

此時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受盡委屈窮女孩的影蹤,舉手投足,她都足一個受到尊重的專業人士。

想忘記丟下過去,也是時候了。

把舊瘡疤重新拾起來有什麼益虛?

熊律師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在這要緊關頭輕輕說:“是你的,該歸你所有。”

杏友終于點點頭。

這一封律師信對周家來說,造成的殺傷力想必像一枚炸彈。

因為數天之後,對方已經主動同莊杏友聯絡。

先由莊太太打電話來,“杏友,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決?”

杏友不出聲。

“杏友,周夫人想與你親自談一談。”

“我不認識她。”

“杏友,這是我求你的時候了。”

“伯母,你同他們非親非故,一直以來不過是生意往來,現在,你應站在我這邊。”

“我何時不偏幫你?說到底,鬧大了,大家沒有好處,孩子首當其沖,左右為難,你把你要求說出來,看看周氏有無方法做到。”

杏友叮出一口氣。

“下星期一,周家司機會來接你。”

熊律師頭一個反對,“你若去見她。我就雛以辦事。”

杏友不出聲。

熊律師異常失望。

杏友沒有赴約,周夫人卻親自到羅夫廠來找她。

下雨的黃昏,杏友正與阿利爭執。

“不要為省一點點料子而把紙樣斜放,衣服洗了之後,會得走樣,縫線移到胸前,成何體統。”

阿利答:“莊小姐,通行都普遍省這三-布,一萬打你說省多少成本。”

“我是我,杏子塢。”

“你吹毛求疵,有幾個人會洗凱士咩毛衣?”

“我。”

阿利舉起雙臂投降,“我真想與你拆伙。”

他走出辦公室。

就在這時候,周蔭堂夫人在門口出現。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世上已千年,人人曆盡滄桑,她卻依然故我,保養得十全十美。

杏友一眼把她認出來,“請坐。”

“那我不客氣了。”

“喝些什麼呢?”


“那紙包蘋果汁就很好。”

“不不,我叫人替你湖茶。”

杏友叫安妮進來吩咐她幾句。

周夫人微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杏友也微笑,“不止三日了。”

她立刻開門見山,“杏友,我收到你的律師信。”

杏友欠欠身,表示這是事實。

“杏友,為什麼,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記嗎?”

杏友征住,沒想到她在必要時會那樣幽默。

“有話好好說,你想要什麼,可以告訴我。”

這時,雨勢忽然轉太,天空漆黑一片,雷聲隆隆。

接看,電光霍霍,不住打轉,像是采射燈在搜索大地,怪不得古時人們一直以為那是天兵天將要把罪人撤出來用雷劈殺。

果然,格隆隆一聲震耳欲龔的轟天雷,廠里的燈光閃兩閃,歸于黑暗。

呵打斷了電線。

因為尚有街燈,不致于伸手不見五指,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她輕輕站起來。

這時,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她完全無動于中。

“杏友,我問你要什麼?”

安妮敲門,“莊小姐可需要蠟燭?”

周太太先轉過頭去,“不用,我們有事要談。”

杏友輕輕開口:“我想采訪元立。”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上天幫了她的忙,那樣她更方便說話。

“怎麼樣采訪?”

“無限制采訪。”

周夫人一口拒絕,“不可以,你自由進出,會影饗元立情緒,防礙他生活及功課。”

“我是他母親。”

“你不錯是生母,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權利,因為你未能盡義務。”

“當年我沒有能力。”

“在他出生之前你應當設想到道一點。”

杏友沒有退縮,“我沒有設想到的是有人會欺騙我,接著遺棄我。”

周夫人語塞。

隔一會兒她說:“杏友,你已名成利就,何苦還來爭奪元立,猶太人對你不薄,不如忘記過去,重新組織家庭。”

“我只不過要求見他。”

“我可予你每月見元立一次,由我指定時間地點。”

杏友答:“我不能接受。”

“兩星期一次,這是我的底線,我可隨時奉陪官司,我並不怕麻煩,我怕的只足叫五歲的元立出庭作證,會造成他終生創傷,你若認是他生母,請為他著想,不要傷害他。”

杏友頹然。

這時,安妮推開門來,放下一盞露營用的大光燈,室內重見光明。

杏友抬起頭,看見周夫人臉色鐵青,握緊了拳頭,如臨大敵。

“杏友,你是個太忙人,兩周一吹采訪,說不定你也抽不到空。”

“采訪時間地點,無論如何由我作主。”

周太太忽然累了,“杏友,我不妨對你清心白說,我媳婦王慶芳不能懷孕,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孫兒,我縱使傾家蕩產,也會與你周旋到底,我不會讓他跟著猶太人生活。”

“杏友,我倆當以元立為重。”

杏友靜下來。

天邊的雷聲也漸漸隱退。

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額角上青筋暴綻,面目有點猝猝。

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臉容也好不到那里去。

忽然之間她輕輕問:“元立幾時開始彈小提琴?”

他祖母的語氣聲調完全轉變,“兩歲半那年,看電視見大師伊薩佩爾文演奏,他說他也要彈,便立刻找師傅,凡樂章,聽一次即會。”

“呵,天才生的壓力也很大。”

“所以我們一直不對外界宣揚。”

“其它功課呢?”

“與一般幼兒園生相似,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將進酒,琅琅上口。”

“頑皮嗎?”

“唉呀,頂級淘氣,喜塗鴉,家中所有牆壁布滿周元立大作,祖父吩咐不准抹掉,留下慢慢欣賞。”

杏友聽著這些細節,眼淚慢慢流下臉頰。

“也許你不知道,我疼愛元立,遠勝星芝及星祥。”

當中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了,這兩個名字,遙遠及陌生,但卻改變了她一生。

“杏友,我們可有達成協議?”

杏友木無表情。

“杏友,猶太人辦得到,我周家也可以試一試,你若想自立門戶,盡管與我商量。”

杏友意外。

“別叫他控制你,我聽行家說,你的名氣比羅夫大。”

杏友低下頭,“我心中有數。”

“杏友,告訴我一個肯定答案,別叫老人失眠。”

杏友答:“我答應你撤回律師。”

周夫人松口氣,“我代表元立感謝你。”

杏友忽然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問。”

“我一直不明白,周家已經那樣富有,為什麼還一定要與王家結親,以樹寓貿?”

周夫人苦笑,“杏友,那一年周家投資失誤,情勢危急,不為人所知。”

杏友叮出一口氣,“那麼,”杏友問:“周星祥是為著愛家才同意與王小姐結婚?”

周夫人卻搖頭,“不,我不會要求子女犧牲他們幸福,一切屬他自願,王小姐妝奄豐厚,他可無後顧之憂,他一向喜歡花費,他父親偽此與他爭拗多次,幾乎逐出家門。”

杏友恤征看肴周夫人,原來如此。

周夫人輕輕說下去:“星祥一生愛玩,女朋友極多,從不承擔責任。”

杏友,頷首,“我到現在才明白。”

“我需告辭了。”

“我送你。”

“這是我房內私人號碼,你需見元立之時,可與直接聯絡,我親自安排。”

“謝謝你。”

“杏友,”周夫人終于說:“對不起。”

杏友慘笑,一直送她到大門口。

阿利走出來,在杏友身後看著周夫人上車。

這時,天仍然下著蕭蕭雨。

“老太太說服了你?”

杏友不出聲。

“她口才一定很好。”

杏友雙手抱在胸前,“是我自己儒弱。”

安妮出來說:“電線修好了。”

杏友轉過頭去,“各人還不下班?”

她與阿利晚飯,什麼都吃不下,只喝酒甯神,一邊靜靜聽阿利訴苦,他在抱怨交大笨保護費的事。

可是那一點也不影響他的胃口,他吃得奇多,這兩年他明顯發福,卻不想節制”活看就是活看,必需吃飽。”

大家都變了很多,年紀越大,越無顧忌。

那天深夜,杏友醒來,不住飲泣,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她悲傷莫名,沒有什麼可以彌補一顆破碎的心。

天亮之後,她用冰凍茶包敷過眼睛,才敢出門。

與周元立第一次見面,本想安排在游樂場。

周夫人忠告:“人太多,又槽雜,不是好地方。”

“那,你說呢?”

杏友忽然與她有商有量。

“真是頭痛,去你家呢,陌生環境,會叫他感到突兀,必需兩個人都舒服才行。”

杏友頹然。

“不如到琴老師那里去吧。”

“是,是,好,好,”杏友言聽計從。

周夫人笑了。

如今,這女子已經成名,正受洋人抬捧,而且聽說身家不少,他人對她的看法又自不同,一個名利雙收的奇女子,怎麼會沒承擔沒人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