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書答 複鄧石陽

昨承教言,對使裁謝,尚有未盡,謹複錄而上之。蓋老丈專為上上人說,恐其過高,或有遺棄之病;弟則真為了下人說,恐其沉溺而不能出,如今之所謂出家兒者、祗知有持缽糊口事耳。然世間惟下下人最多,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若夫上上人,則舉世絕少,非直少也,蓋絕無之矣。如弟者,滔滔皆是人也。此其絕無者,舉世既無之矣,又何說焉。

年來每深歎憾,光陰去矣,而一官三十余年,未嘗分毫為國出力,徒竊俸余以自潤。既幸雙親歸土,弟妹七人婚嫁各畢。各幸而不缺衣食,各生兒孫。獨余連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而年逼耳順,體素贏弱,以為弟侄已滿目,可以無歉矣,遂自安慰焉。蓋所謂欲之而不能,非能之而自不欲也,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時時煩懣;故遂棄官入楚,事善知識,以求少得。蓋皆陷溺之久,老而始覺,絕未曾自棄于人倫之外者。

平生師友散在四方,不下十百,盡是仕宦忠烈丈夫,如兄輩等耳。弟初不敢以彼等為徇人,彼等亦不以我為絕世,各務以自得而已矣。故相期甚遠,而形假遺。願作聖者師聖,願為佛者宗佛。不同在家出家,人知與否,隨其資性,一任進道,故得相與共為學耳。然則所取于渠者,豈取其棄人倫哉,取其志道也。中間大略不過曰:“其為人倔強難化如此。始焉不肯低頭,而終也遂爾稟服師事。”因其難化,故料其必能得道,又因其得道,而複喜其不負倔強初志。如此而已。然天下之倔強而不得道者多矣。若其不得道,則雖倔強何益,雖出家何用。雖至于斷臂燃身,亦祗為喪身失命之夫耳,竟何補也!故苟有志于道,則在家可也,孔、孟不在家乎?出家可也,釋迦佛不出家乎?今之學佛者,非學其棄淨飯主之位而苦行于雪山之中也,學其能成佛之道而已。今之學孔子者,非學其能在家也,學其能成孔子之道而已。若以在家者為是,則今之在家學聖者多矣,而成聖者其誰耶?若以出家為非,則今之非釋氏者亦不少矣,而終不敢謂其非佛,又何也?然則學佛者,要于成佛爾矣。渠既學佛矣,又何說乎?

承示云,趙老與胡氏書,極詆渠之非,曰:“云水瓢笠之中,作此乞墦登垅之態。”覽教至此,不覺泫然!斯言毒害,實刺我心。我與彼得無盡墮其中而不自知者乎?當時胡氏必以致仕分高品,輕功名富貴為善學者,故此老痛責渠之非以曉之,所謂言不怒,則聽者不入是也。今夫人人盡知求富貴利達者之為乞墦矣,而孰知云水瓢笠之眾,皆乞墦耶!使胡氏思之,得無知斯道之大,而不專在于輕功名富貴之間乎?然使趙老而別與溺于富貴功名之人言之,則又不如此矣。所謂因病發藥,因時治病,不得一概,此道之所以為大也。吾謂趙老真聖人也。渠當終身依歸,而奈何其遽舍之而遠去耶!然要之各從所好,不可以我之意而必渠之同此意也。獨念乞墦之辱,心實恥之,而卒不得免者何居?意者或借聞見以為聰明,或藉耳目以為心腹歟!或憑冊籍以為斷案,或依孔、佛以為泰山歟!有一于此,我乃齊人,又安能笑彼渠也。此弟之所痛而苦也。兄其何以教之?

承諭欲弟便毀此文,此實無不可,但不必耳。何也?人各有心,不能皆合。喜者自喜,不喜者自然不喜;欲覽者覽,欲毀者毀,各不相礙,此學之所以為妙也。若以喜者為是,而必欲兄丈之同喜;又以毀者為是,而複責弟之不毀。則是各見其是,各私其學,學斯僻矣。

抑豈以此言為有累于趙老乎?夫趙老何人也,巍巍泰山,學貫千古,乃一和尚能累之,則亦無貴于趙老矣。夫惟陳相倍師,而後陳良之學始顯,惟西河之人疑子夏于夫子,而後夫子之遭益尊。然則趙老固非人之所能累也。若曰吾謂渠,惜其以倍師之故,頓為後世咦耳,則渠已絕棄人世,逃儒歸佛,陷于大戮而不自愛惜矣,吾又何愛惜之有焉?吾以為渠之學若果非,則當以此暴其惡于天下後世,而與天下後世共改之;若果是,則當以此顯其教于天下後世,而與天下後世共為之。此仁人君子之用心,所以為大同也。且觀世之人,孰能不避名色而讀異端之書者乎?堂堂天朝,行頒《四書》、《五經》于天下,欲其幼而學、,壯而行,以博高爵重祿,顯榮家世,不然者,有黜有罰如此其詳明也,然猶有束書面不肯讀者,況佛教乎?

佛然且然,況鄧和尚之語乎?況居上數句文字乎?吾恐雖欲拱手以奉之,彼即置而棄之矣,而何必代之毀與棄也。弟謂兄聖人之資也,且又聖人之徒也。弟異端者流也,本無足道者也。

自朱夫子以至今日,以老、佛為異端,相襲而排擯之者,不知其幾百年矣。弟非不知,而敢以直犯眾怒者,不得已也,老而怕死也。且國家以六經取士,而有《三藏》之收;六藝教人,而又有戒壇之設:則亦未嘗以出家為禁矣。則如渠者,固國家之所不棄,而兄乃以為棄耶?

屢承接引之勤,苟非木石,能不動念。然謂弟欲使天下之人皆棄功名妻子而後從事于學,果若是,是為大蠹,弟不如是之愚也。然斯言也,吾謂兄亦太早計矣,非但未卵而求時夜者也。夫渠生長于內江矣,今觀內江之人,更有一人效渠之為者乎?吾謂即使朝廷出令,前鼎鑊而後白刃,驅而之出家,彼甯有守其妻孥以死者耳,必不願也。而謂一鄧和尚能變易天下之人乎?一無緊要居士,能以幾句閑言語,能使天下人盡棄妻子功名,以從事于佛學乎?蓋千古絕無之事,千萬勿煩杞慮也。吾謂真正能接趙老之脈者,意者或有待于兄耳。異日者,必有端的同門,能共推尊老丈,以為師門顏、閔。區區異端之徒,自救不暇,安能並驅爭先也?則此鄙陋之語,勿毀之亦可。

然我又嘗推念之矣。夫黃面老瞿曇,少而出家者也,李耳厭薄衰周,亦遂西游不返;老而後出家者也,獨孔子老在家耳。然終身周流,不暇暖席,則在家時亦無幾矣,妻既卒矣,獨一子耳,更不聞其娶誰女也,更不聞其複有幾房妾媵也,則于室家之情,亦太微矣”時列國之主,盡知禮遇夫子,然而夫子不仕也,最久者三月而已,不曰“接浙而行”,則自‘明日遂行”,則于功名之念,亦太輕矣。居郴知叔梁紇葬處,乃葬其母于五父之衡,然後得合葬于防焉,則字掃墓之禮,亦太簡矣。豈三聖人于此,顧為輕于功名妻子哉?恐亦未免遺棄之病哉!然則渠上人之罪過,亦未能遽定也。

然以余斷之,上人之罪不在于後日之不歸家,而在于其初之輕于出家也。何也?一出家即棄父母矣。所貴于有子者,謂其臨老得力耳;蓋人既老,便自有許多疾病。苟有子,則老來得力,病困時得力,臥床難移動時得力;奉侍瘍藥時得力、五內分割;痛苦難忍時得力,臨終嗚咽、分付決別七聲氣垂絕對得力。若此時不得力,則與寵子等矣,文何在于奔喪守劄,以為他人之觀乎?往往見今世學道壘人,先覺士大夫,或父母八千有余,猶聞拜疾趨,全不念風中之燭,滅在俄頃。無他,急功名而忘其親也。此之不責,而反責彼出家兒,是為大惑,足稱顛倒見矣。

籲籲!二十余年傾蓋之友,六七十歲皓皤之夫,萬里相逢,聚首他縣,誓吐肝膽,盡脫皮膚。苟一蔓衷赤不盡,尚有纖芥為名作誑之語,青霄白日,照耀我心,便當永墮無間,萬劫力驢,與兄騎乘。此今日所以報答百泉上知己之感也。縱兄有憾,我終不敢有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