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書答 寄答耿大中丞

觀二公論學,一者說得好聽,而未必皆其所能行;一者說得未見好聽,而皆其所能行。

蓋但己能行,亦眾人之所能行也。己能行而後言,是謂先行其言;己未能行而先言,則謂言不顧行。吾從其能行者而已,吾從眾人之所能行者而已。

夫知己之可能,又知人之皆可能,是己之善與人同也,是無己而非人也,而何己之不能舍?既知人之可能,又知己之皆可能,是人之善與己同也,是無人而非己也,而何人之不可從?此無人無己之學,參贊位育之實,扶世立教之原,蓋真有見于善與人同之極故也。今不知善與人同之學,而徒慕舍己從人之名,是有意于舍己也。有意舍己,即是有己;有意從人,即是有人。況未能舍己而徒言舍己以教人乎?若真能舍己,則二公皆當舍矣。今皆不能舍己以相從,又何日夜切切以舍己言也?教人以舍己,而自不能舍,則所云舍己從人者妄也,非大舜舍己從人之調也。言舍己者,可以反而思矣。

真舍己者,不見有己。不見有己,則無己可舍。無己可舍,故曰舍己。所以然者,學先知己故也。真從人者,不見有人。不見有人,則無人可從。無人可從,故曰從人,所以然者,學先知人故也。今不知己而但言舍己,不知人而但言從人,毋怪其執吝不舍,堅拒不從,而又日夜言舍己從人以欺人也。人其可欺乎?徒自欺耳。毋他,扶世立教之念為之祟也。扶世立教之念,先知先覺之任為之先也。先知先覺之任,好臣所教之心為之驅也。以故終日言扶世,而未嘗扶得一時,其與未嘗以扶世為己任者等耳。終日言立教,未嘗教得一人,其與未嘗以立教為己任者均焉。此可恥之大者,所謂“恥其言而過其行”者非耶!所謂“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者又非耶!

吾謂欲得扶世,須如赫峰之憫世,方可稱真扶世人矣,欲得立教,須如嚴寅所之宅身,方可稱真立教人矣。然二老有扶世立教之實,而絕口不道扶世立教之言;雖絕口不過扶世立教之言,人亦未嘗不以扶世立教之實歸之。今無其實,而自高其名,可乎?

且所謂扶世立教,參贊位育者,雖聾瞽侏跛亦能之,則仲子之言,既已契于心矣,縱能扶得世教,成得參贊位育,亦不過能侏跛聾瞽之所共能者,有何奇巧而必欲以為天下之重而任之耶!若不信侏跛聾瞽之能參贊位育,而別求所謂參贊位育以勝之,以為今之學道者皆自私自利而不知此,則亦不得謂之參贊位育矣。是一已之位育參贊也,聖人不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