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書答 複焦弱侯

沖庵方履南京任,南北中外,尚未知稅駕之處,而約我于明月樓。舍穩便,就跋涉,株守空山,為侍郎守院,則亦安用李卓老為哉!計且住此,與無念、鳳里、近城數公朝夕龍湖之上,所望兄長盡心供職。

弟嘗謂世間有三等人,致使世間不得太平,皆由兩頭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縛,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內。此其人頗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為富貴,而外矯詞以為不願,實欲托此以為榮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義之事以自蓋。此其人身心俱勞,無足言者。獨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作官便作官;喜講學便講學,不喜講學便不肯講學。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輕安,既無兩頭照顧之患,又無掩蓋表揚之丑,故可稱也。趙文肅先生云:“我這個嘴,張子這個臉,也做了閣老,始信萬事有前定。只得心閑一口,便是便宜一日。”世間功名富貴,與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縛人,人自束縛耳。

有《出門如見大賓篇說書》,附往請教。大抵聖言切實有用,不是空頭,若如說者,則安用聖言為耶!世間講學諸書,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龍溪先生者。弟舊收得頗全,今俱為人取去。諸朋友中讀經既難,讀大慧《法語》又難,惟讀龍溪先生書無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後世不淺矣。楊複所《心如谷種論》及《惠迪從逆》作,是大作家,論首三五翻,透徹明甚可惜末後作道理不稱耳。然今人要未能作此。今之學者,官重于名,名重于學,以學起名,以名起官,循環相生,而卒歸重于官。使學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則視棄名如敝帚矣。無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學,多以我輩為真光棍也。于此有恥,則羞惡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顧行處,不知羞惡,而惡人作耍,所謂不能三年喪而小功是察是也’夫!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說書》一篇。世間人誰不說我能知人,然夫子獨以為患,而帝堯獨以為難,則世間自說能知人者,皆妄也。于同學上親切,則能知人,能知人,則能自知。是知人為自知之要務,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于用世上親切不虛,則自能知人,能知人則由于能自知。是自知為知人之要務,故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也。先務者,親賢之謂也。親賢者,知賢之謂也。自古明君賢相,孰不欲得賢而親之,而卒所親者皆不賢,則以不知其人之為不賢而妄以為賢而親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則不失人,不失人則天下安矣。此堯之所難,夫子大聖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視之。嗚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況乎以一時之喜怒,一人之愛僧,而欲視天下高蹈遠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穢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故得位非難,立位最難。若但取一概順己之侶,尊己之輩,則天下之士不來矣。今誦詩讀書者有矣,果知人論世否也!平日視孟柯若不足心服,及至臨時,恐未能如彼“尚論”切實可用也。

極知世之學者以我此言為妄誕逆耳,然逆耳不受,將未免複蹈同心商證故轍矣,則亦安用此大官以誑朝廷,欺天下士為哉!毒藥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關云長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負孔子、孟軻者而顧不如一關義勇武安王者也。

蘇長公例如人,故其文章自然驚天動地。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稱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冊,俱世人所未取。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長公俯就世人而作也。至其真洪鍾大呂,大扣大鳴,小扣小應,俱系精神髓骨所在,弟今盡數錄出,時一披閱,心事宛然,如對長公披襟面語。憾不得再寫一部,呈去請教爾。倘印出,令學生子置在案頭,初場二場三場畢具矣。

龍溪先生全刻,千萬記心遺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觀也。蓋《近溪語錄》須領悟者乃能觀于言語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繩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脫門,得者讀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讀之足以證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