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書答 又與焦弱侯

鄭子玄者,丘長孺父子文會友也。文雖不如其父子,而質實有恥,不肯講學,亦可喜,故喜之。蓋彼全不曾親見顏、曾、思、孟,又不曾親見周、程、張、朱,但見今之講周、程、張、朱者,以為周、程、張、朱實實如是爾也,故恥而不肯講。不講雖是過,然使學者恥而不講,以為周、程、張、朱卒如是而止,則今之講周、程、張、朱者可誅也。此以為周、程、張、朱者皆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講道德,說仁義自若也;又從而嘵嘵然語人曰:“我欲厲俗而風世”。此謂敗俗傷世者,莫甚于講周、程、張、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講。然則不講亦未過矣。

黃生過此,聞其自京師往長蘆抽豐,複踉長蘆長官別赴新任。至九江,遇一顯者,乃舍舊從新,隨轉而北,沖風冒寒,不顧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見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顯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顯者俟我于城中,勢不能一宿。回日當複道此,道此則多聚三五日而別,茲卒卒誠難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實為林汝甯好一口食難割舍耳。然林汝甯向者三任,彼無一任不往,往必滿載而歸,茲尚未厭足,如餓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甯之抽豐來我,又恐林汝甯之疑其為再尋己也,複以舍不得李卓老,當再來訪李卓老,以林汝甯:名利兩得,身行俱全。

我與林汝甯皆在其術中而不悟矣,可不謂巧乎!今之道學,何以異此!

由此觀之,今之所謂聖人者,其與今之所謂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異耳。幸而能詩,則自稱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詩,則辭卻山人而以聖人名。幸而能講良知,則自稱曰聖人;不幸而不能講良知,則謝卻聖人而以山人稱。展轉反覆,以欺世獲利,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賈,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豐而顯嵩、少,謂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講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祿,好田宅,美風水,以為子孫蔭者,皆其托名于林汝甯,以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則鄭子玄之不講學,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賈亦何可鄙之有?挾數萬之貲,經風濤之險,受辱于關吏,忍詬于市易,辛勤萬狀,所挾者重,所得者未。然必交結于卿大夫之門,然後可以收其利而遠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為商賈,則其實不持一文:稱之為山人,則非公卿之門不履,故可賤耳。雖然,我甯無有是乎?然安知我無商賈之行之心,而釋迦其衣以欺世而盜名也耶?有則幸為我加誅,我不護痛也。雖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買田宅,求風水等事,決知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