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雜述 卓吾論略滇中作

孔若谷曰:吾猶及見卓吾居士,能論其大略云。居士別號非一,卓吾特其一號耳。卓又不一,居士自稱曰卓,載在仕籍者曰篤,雖其鄉之人,亦或言篤,或言卓,不一也。居士曰:“卓與篤,吾土音一也,故鄉人不辨而兩稱之。”余曰:“此易矣,但得五千絲付鐵匠胡同梓人,改正矣。”居士笑曰:“有是乎?子欲吾以有用易無用乎?且夫卓固我也,篤亦我也;稱我以‘卓’,我未能也;稱我以‘篤’,亦未能也。余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故至于今並稱卓、篤焉。

居士生大明嘉靖丁亥之歲,時維陽月,得全數焉。生而母太宜人徐氏沒,幼而孤,莫知所長。長七歲,隨父白齋公讀書歌詩習禮文。年十二,試《老農老圃論》,居士曰:“吾時已知樊遲之問,在荷蕢丈人間。然而上大人丘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須也。’則可知矣。”論成,遂為同學所稱。眾謂“白齋公有子矣”。居士曰:“吾時雖幼,早已知如此臆說未足為吾大人有子賀,且彼賀意亦太鄙淺,不合于理。此謂吾利口能言,至長大或能作文詞,博奪人間富與貴,以救賤貧耳,不知吾大人不為也。吾大人何如人哉?身長七尺,目不苟視,雖至貧,輒時時脫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吾董母不禁也。此豈可以世俗胸腹窺測而預賀之哉!”

稍長,複憒憒,讀傳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棄置不事。而閑甚,無以消歲日。乃歎曰:“此直戲耳。但剽竊得濫目足矣,主司豈一一能通孔聖精蘊者耶!”因取時文尖新可愛玩者,日誦數篇,臨場得五百。題旨下,但作繕寫眷錄生,即高中矣。居士曰:“吾此梓不可再僥也。且吾父老,弟妹婚嫁各及時。”遂就祿,迎養其父,婚嫁弟妹各畢。

居士曰:“吾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萬里,反遺父憂。雖然,共城,宋李之才宦游地也,有邵堯夫安樂窩在焉。堯夫居洛,不遠千里就之才問道。吾父子倘亦聞道于此,雖萬里可也。且聞邵氏苦志參學,晚而有得,乃歸洛,始婚娶,亦既四十矣。使其不聞道,則終身不娶也。余年二十九而喪長子,且甚戚。夫不戚戚于道之謀,而惟情是念,視康節不益愧乎!”安樂窩在蘇門山百泉之上。居上生于泉,泉為溫陵禪師肛。居士謂“吾溫陵人,當號溫陵居上。”至是日游遨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夙緣哉!”

故自謂百泉人,又號百泉居上云。在百泉五載,落落竟不聞道,卒遷南雍以去。

數月,聞白齋公沒,守制東歸。時倭夷竊肆,海上所在兵燹。居上間關夜行晝伏,除六月方抵家。分家又不暇試孝子事,墨衰率其弟若侄,晝夜登陴擊柝為城守備。蓋下矢石交,米斗斛十千無糴處。居士家口零三十,幾無以自活。三年服闋,盡室入京,蓋庶幾欲以免難云。

居京邸十閱月,不得缺,囊垂盡,乃假館受徒。館複十余月,乃得缺,稱國子先生,如舊官。未幾,竹軒大父訃又至。是日也,居士次男亦以病卒于京邸。余聞之,歎曰:“嗟嗟!

人生豈不苦,誰謂仕宦樂。仕宦若居士,不乃更苦耶!”吊之。入門,見居士無異也。居上曰:“吾有一言,與子商之:吾先大父大母歿五十多年矣,所以未歸土者,為貧不能求葬地;又重違俗,恐取不孝譏。夫為人子孫者,以安親為孝,未聞以卜吉自衛暴露為孝也。天道神明,吾恐決不肯留吉地以與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贖矣。此歸必令三世依土。權置家室于河內,分賻金一半買田耕作自食,余以半歸,即可得也。第恐室人不從耳。我入不聽,請子繼之!”居士入,反覆與語。黃宜人曰:“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猶朝夕泣憶我,雙眼盲矣。若見我不歸,必死。”語未終,淚下如雨。居士正色不顧,宜人亦知終不能迕也,收淚改容謝曰:“好好!第見吾母,道尋常無恙,莫太愁憶,他日自見吾也。

勉行襄事,我不歸,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買田種作如其願。

時有權墨吏嚇富人財不遂,假借漕河名色,盡徹泉源入漕,不許留半滴溝洫間。居士時相見,雖竭情代請,不許。計自以數畝請,必可許也。居士曰:“嗟哉,天乎!吾安忍坐視全邑萬頃,而令余數畝灌溉豐收哉!縱與,必不受,肯求之!”遂歸。歲果大荒,居士所置田僅收數斛稗。長女隨艱難日久,食稗如食粟。二女三女遂不能下咽,因病相繼夭死。老媼有告者曰:“人盡饑,官欲發粟。聞其來者為鄧石陽推官,與居士舊,可一請。”宜人曰:“婦人無外事,不可。且彼若有舊,又何待請耶!”鄧君果撥己俸二星,並馳書與僚長各二兩者二至,宜人以半糴粟,半買花紡為布。三年衣食無缺,鄧君之力也。居士曰:“吾時過家畢葬,幸了三世業緣,無宦意矣。回首天涯,不勝萬里妻孥之想,乃複抵共城。入門見室家,歡甚。問二女,又知歸未數月,俱不育矣。”此時黃宜人,淚相隨在目睫間,見居士色變,乃作禮,問葬事,及其母安樂。居上曰:“是夕也,吾與室人秉燭相對,真如夢寐矣。

乃知婦人勢逼情真。吾故矯情鎮之,到此方覺‘屐齒之折’也!”至京,補禮部司務。人或謂居士曰:“司務之窮,窮于國子,雖子能堪忍,獨不聞‘焉往而不得貧賤’語乎?”蓋譏其不知止也。居士曰:“吾所謂窮,非世窮也。窮莫窮于不聞道,樂莫樂于安汝止。吾十年余奔走南北,祗為家事,全忘卻溫陵、百泉安樂之想矣。吾聞京師人士所都,蓋將訪而學焉。”

人曰:“子性太窄,常自見過,亦時時見他人過,苟聞道,當自宏闊。”居士曰:“然,余實窄。”遂以宏父自命,故又為宏父居士焉。

居士五載春官,潛心道妙,憾不得起白齋公于九原,故其思白齋公也益甚,又自號思齋居士。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請以志囑。雖然,余若死于朋友之手,一聽朋友所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決不以我骨貽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傳其可。”余應曰:“余何足以知居士哉!他年有顧虎頭知居士矣。”遂著論,論其大略。後余游四方,不見居士者久之,故自金陵已後,皆不撰述。或曰:“居士死于白下。”或曰:“尚在滇南未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