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雜述 何心隱論

何心隱,即梁汝元也。余不識何心隱,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隱論之。

世之論心隱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滿之者亦有三∵心隱者曰:“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獨不肯治生。公家世饒財者也,公獨棄置不事,而直欲與一世賢聖共生于天地之間。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與世異也。人莫不畏死,公獨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為人盡死也,百憂愴心,萬事瘁形,以至五內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殺鬼殺,甯差別乎。且斷頭則死,斷腸則死,孰快;百藥成毒,一毒而藥,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公固審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誦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孔子之道,其難在以天下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賢為命而不以田宅為命。故能為出類拔萃之人,為首出庶物之人,為魯國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萬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獨為其難者,則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見怒于人者亦以是矣。公烏得免死哉!削譏木,絕陳畏匡,孔聖之幾死者亦屢,其不死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為得正而斃矣,不幸而死,獨不曰‘仁人志士,有殺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辭也!然則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謂公欲求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則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歟?”

其又高之者曰:“公獨來獨往,自我無前者也。然則仲尼雖聖,效之則為顰,學之則為步丑婦之賤態,公不爾為也。公以為世人聞吾之為,則反以為大怪,無不欲起而殺我者,而不知孔于已先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為法,則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賢者疑之,不賢者害之,同志終鮮,而公亦竟不幸為道以死也。夫忠孝節義,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謂死有重于泰山者是也,未聞有為道而死者。獨本無名,何以死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而遂湮滅無聞也。今觀其時武昌上下,人幾數萬,無一人識公者,無不知公之為冤也。方其揭榜通衙,列公罪狀,聚而觀者咸指其誣,至有噓呼叱咤不欲觀焉者,則當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門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廣,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識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蓋惟得罪于張相者有所憾于張相而云然,雖其深相信以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猶然以此舉為非是,而咸謂殺公以媚張相者之為非人也。則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蓋覆矣。雖公之死無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則斯道之為也,孰能遏之!然公豈誠不畏死者!

時無張子房,誰為活項伯?時無魯朱家,誰為脫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談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觀,彼其含怒稱冤者,皆其未嘗識面之夫,其坐視公之死,反從而下石者,則盡其聚徒講學之人。然則匹夫無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談道無真,故必欲(劃)其出類:又可知矣。夫惟世無真談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喪。公之死顧不重耶!而豈直泰山氏之比哉!”

此三者,皆世之賢人君子,猶能與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隱也。

其病心隱者曰:“人倫有五,公舍其四,而獨置身于師友賢聖之間,則偏枯不可以為訓。

與上訚訚,與下侃侃,委蛇之道也,公獨危言危行,自貽厥咎,則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學貴平易。繩人以太難,則畔者必眾;責人于道路,則居者不安;聚人以貨財,則貪者競起。亡固其自取矣。”此三者,又世之學者之所以為心隱病也。

吾以為此無足論矣。此不過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身口是急,全不知道為何物,學力何事者,而敢妄肆譏詆,則又安足置之齒頰間耶!獨所謂高心隱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無過焉。然余未嘗親睹其儀容,面聽其緒論,而窺所學之詳,而遽以為過,抑亦未可。吾且以意論之,以俟世之萬一有知公者可乎?

吾謂公以“見龍”自居者也,終日見而不知潛,則其勢必至于亢矣,其及也宜也。然亢亦龍也,非他物比也。龍而不亢,則上九為虛位,位不可虛,則龍不容于不亢。公宜獨當此一爻者,則謂公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所以論心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