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雜述 童心說

龍洞山農敘《西廂》未語云:“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複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

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古之聖人,易嘗不讀書哉!

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義理而反障之也。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聖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為耶?童心既障,于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抵;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蓋內含以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

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

夫既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有言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雖工,于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似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無所不假,則無所不再。滿場是假,矮人何辯也?然則雖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滅于假人而不盡見于後世者,又豈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長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大賢言聖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甚麼《六經》,更說甚麼《語》《孟》乎?

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贊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後遺前,隨其所見,筆之于書。後學不察,便謂出自聖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為經矣,孰知其大半非聖人之言乎?縱出自聖人,要亦有為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闊門徒云耳。藥醫假病,方難定執,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至論乎?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蔽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于童心之言明矣。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聖人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