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雜述 雜說

《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夫所謂畫工者,以其能奪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無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長,百卉具在,人見而愛之矣,至覓其工,了不可得,豈其智固不能得之歟!要知造化無工,雖有神聖,亦不能識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誰能得之?由此觀之,畫工雖巧,已落二義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

且吾聞之:追風逐電之足,決不在于牝牡驪黃之間;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于尋行數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結構之密,偶對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應,虛實相生:種種禪病皆所以語文,而皆不可以語于天下之至文也。雜劇院本,游戲之上乘也,《西廂》、《拜月》,何工之有!蓋工莫工于《琵琶》矣。此高生者,固已殫其力之所能工,而極吾才于既竭。惟作者窮巧極工,不遺余力,是故語盡而意亦盡,詞竭而味索然亦隨以竭。吾嘗攬《琵琶》而彈之矣:一彈而歎,再彈而怨,三彈而向之怨歎無複存者。此其故何耶?豈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蓋雖工巧之極,其氣力限量只可達于皮膚骨血之間,則其感人僅僅如是,何足怪哉!《西廂》、《拜月》,乃不如是。

意者宇宙之內,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議爾。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歎,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于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云漢,為章于天矣,遂亦自負,發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

甯使見者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而終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余覽斯記,想見其為人,當其時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間者,故惜夫婦離合因緣以發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難得,羨張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歎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風流一事耳,至比之張旭、張顛、羲之、獻之而又過之。堯夫云:“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一局棋。”夫征誅揖讓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覷之,至眇小矣。

嗚呼!今古豪傑,大抵皆然。小中見大,大中見小,舉一毛端建寶王刹,坐微塵里轉大法輪。此自至理,非干戲論。倘爾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書齋,獨自無賴,試取《琴心》一彈再鼓,其無盡藏不可思議,工巧固可思也。嗚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見之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