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雜述 高潔說

余性好高,好高則廂做而不能下。然所不能下者,不能下彼一等倚勢仗富之人耳,否則稍有片長寸善,雖隸卒人奴,無不拜也。余性好潔,好潔則狷隘而不能容。然所不能容者,不能容彼一等趨勢諂富之人耳,否則果有片善寸長,縱身為大人王公,無不賓也。能下人,故其心虛;其心虛,故所取廣;所取廣,故其人愈高。然則言天下之能下人者,固言天下之極好高人者也。余之好高,不亦宜乎!能取人,必無遺人;無遺人,則無人不容,無人不容,則無不潔之行矣。然則言天下之能容人者,固言天下之極好潔人者也。余之好潔,不亦宜乎!

今世齷齪者皆以余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謂余自至黃安,終日鎖門,而使方丹山有好個四方求友之譏。自住龍湖,雖不鎖門,然至門而不得見,或見而不接禮者,縱有一二加禮之人,亦不久即厭棄。是世俗之論我如此也。殊不知我終日閉門,終日有欲見勝己之心也。終年獨坐,終年有不見知己之恨也。此難與爾輩道也!其頗說得話者,又以余無目而不能知人,故卒為所欺;偏愛而不公,故卒不能與人以終始。此自謂離毛見皮,吹毛見孔,所論確矣。其實視世之齷齪者僅五十步,安足道耶!

夫空谷足音,見似人猶喜,而謂我不欲見人,有是理乎?第恐尚未似人耳,苟其略似人形,當即下拜而忘其人之賤也,奔走而忘其人之貴也。是以往往見人之長而遂忘其短,非但忘其短也,方且隆禮而師事之,而況知吾之為偏愛耶!何也?好友難遇,若非吾禮敬之至,師事之誠,則彼聰明才賢之士,又曷肯為我友乎?必欲與之為友,則不得不致吾禮數之隆。

然天下之真才真聰明者實少也。往往吾盡敬事之誠,而彼聰明者有才者終非其真,則其勢又不得而不與之疏。且不但不真也,又且有奸耶焉,則其勢又不得而不日與之遠。是故眾人咸謂我為無目耳。夫使我而果無目也,則必不能以終遠;使我而果偏愛不公也,則必護短以終身。故為偏愛無目之論者,皆似之而非也。

今黃安二上人到此,人又必且以我為偏愛矣。二上人其務與我始終之,無使我受無目之名可也。然二上人實余于之苦心也,實知余之孤單莫可告語也,實知余之求人甚于人之求余也。吾又非以二上人之才,實以二上人之德也;非以其聰明,實以其篤實也。故有德者必篤實,篤實者則必有德,二上人吾何患乎?二上人師事李壽庵,壽庵師事鄧豁渠。此豁渠志如金剛,膽如天大,學從心悟,智過于師,故所取之徒如其師,其徒孫如其徒。吾以是卜之,而知二上人之必能為我出氣無疑也,故作好高好潔之說以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