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三

◎論十一首

【孟軻論】

昔者仲尼自衛反魯,綱羅三代之舊聞,蓋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終年不能究其說。夫子謂子貢曰:“賜-爾以吾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貫之。”天下苦其難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貫之也。是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度禮樂刑政,與當世之賢人君子百氏之收,百工之技藝,九州之內,四海之外,九夷八蠻之事,荒忽誕謾而不可考者,雜然皆列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亂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學而不亂,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于此?蓋嘗求之于六經,至于《詩》與《春秋》之際,而後知聖人之首,始終本末,各有條理。夫正化之本,始于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正化之本,始于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賊,而足以為孝矣。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賊,而足以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史弟不相奪,而足以為悌矣。孝悌足而王道備,此固非有深遠而難見,勤苦而難行者也。故《詩》之為教也,使人歌舞佚樂,無所不至,要在于不失正焉而已矣。雖然,聖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禮之所由廢也。一失言者,義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殘,天下大亂,未嘗不始于此道。是故《春秋》力爭于毫厘之間,而深明乎疑似之際,截然其有所必不可為也。不觀于《詩》,無以見王道之易。不觀于《春秋》,無以知王政之難。

自孔子沒,諸子各以所聞著書,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無有統要,若孟子,可謂深于《詩》而長于《春秋》者矣。其道始于至粗,而極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計。至寬而不可犯,至密而不可察,此其中必有所守,而後世或未之見也。

且孟子嘗有言矣:“人能充其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其無欲為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饣舌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饣舌之也。是皆穿窬之類也。”唯其不為穿窬也,而義至于不可勝用。唯其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也,而其罪遂至于穿窬。故曰:其道始于至粗,而極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計。嗚呼,此其所以為孟子歟!後之觀孟子者,無觀之他,亦觀諸此而已矣。

【樂毅論】

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三王也。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者,五霸也。或者之論曰:“圖王不成,其弊猶可以霸。”嗚呼!使齊桓、晉文而行湯、武之事,將求亡之不暇,雖欲霸,可得乎?

夫王道者,不可以小用也。大用則王,小用則亡。昔者徐偃王、宋襄公嘗行仁義矣,然終以亡其身、喪其國者,何哉?其所施者,未足以充其所求也。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而無取天下之心,乃可與言王矣。范蠡、留侯,雖非湯、武之佐,然亦可謂剛毅果敢,卓然不惑,而能有所必為者也。觀吳王困于姑蘇之上,而求哀請命于勾踐,勾踐欲赦之,彼范蠡者獨以為不可,援桴進兵,卒刎其頸。項籍之解而東,高帝亦欲罷兵歸國,留侯諫曰:“此天亡也,急擊勿失。”此二人者,以為區區之仁義,不足以易吾之大計也。

嗟夫!樂毅戰國之雄,未知大道,而竊嘗聞之,則足以亡其身而已矣。論者以為燕惠王不肖,用反間,以騎劫代將,卒走樂生。此其所以無成者,出于不幸,而非用兵之罪。然當時使昭王尚在,反間不得行,樂毅終亦必敗。何者?燕之並齊,非秦、楚、三晉之利。今以百萬之師,攻兩城之殘寇,而數歲不決,師老于外,此必有乘其虛者矣。諸侯乘之于內,齊擊之于外。當此時,雖太公、穰苴不能無敗。然樂毅以百倍之眾,數歲而不能下兩城者,非其智力不足,蓋欲以仁義服齊之民,故不忍急攻而至于此也。夫以齊人苦王之暴,樂毅苟退而休兵,治其政令,寬其賦役,反其田里,安其老幼,使齊人無複斗志,則田單者獨誰與戰哉!奈何以百萬之師,相持而不決,此固所以使齊人得徐而為之謀也。

當戰國時,兵強相吞者,豈獨在我?以燕、齊之眾壓其城,而急攻之,可滅此而後食,其誰曰不可?嗚呼!欲王則王,不王則審所處,無使兩失焉而為天下笑也。

【荀卿論】

嘗讀《孔子世家》,觀其言語文章,循循莫不有規矩,不敢放言高論,言必稱先王,然後知聖人憂天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遠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婦之所共知;而所行者,聖人有所不能盡也。嗚呼!是亦足矣。使後世有能盡吾說者,雖為聖人無難,而不能者,不失為寡過而已矣。

子路之勇,子貢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謂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于眾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夫子以為後世必有不能行其說者矣,必有竊其說而為不義者矣。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為非常可喜之論,要在于不可易也。

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滅其書,大變古先聖王之法,于其師之道,不啻若寇仇。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後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

荀卿者,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軻,世之所謂賢人君子也。荀卿獨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天下之人,如此其眾也;仁人義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獨曰:“人性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由是觀之,意其為人必也剛複不遜,而自許太過。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

今夫小人之為不善,猶必有所顧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紂之殘暴,而先王之法度、禮樂、刑政,猶未至于絕滅而不可考者,是桀、紂猶有所存而不敢盡廢也。彼李斯者,獨能奮而不顧,焚燒夫子之六經,烹滅三代之諸侯,破壞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見其師曆詆天下之賢人,以自是其愚,以為古先聖王皆無足法者。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時之論,而荀卿亦不知其禍之至于此也。


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荀卿明王道,述禮樂,而李斯以其學亂天下,其高談異論有以激之也。孔、孟之論,未嘗異也,而天下卒無有及者。苟天下果無有及者,則尚安以求異為哉!

【韓非論】

聖人之所為惡夫異端盡力而排之者,非異端之能亂天下,而天下之亂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莊周、列禦寇之徒,更為虛無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說,紛紜顛倒,而卒歸于無有。由其道者,蕩然莫得其當,是以忘乎富貴之樂,而齊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遠舉之人,所以放心而無憂。雖非聖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無惡于天下。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韓非著書,言治天下無若刑名之賢,及秦用之,終于勝、廣之亂,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後世之學者,知申、韓之罪,而不知老聃、莊周之使然。

何者?仁義之道,起于夫婦、父子、兄弟相愛之間;而禮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際。相愛則有所不忍,相忌則有所不敢。夫不敢與不忍之心合,而後聖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莊周論君臣、父子之間,泛泛乎若萍浮于江湖而適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則仁不足以懷,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無有。夫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韓非求為其說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是以敢為殘忍而無疑。

今夫不忍殺人而不足以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則是殺人不足以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亂天下。如此,則舉天下唯吾之所為,刀鋸斧鉞,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嘗一日敢易其言。雖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視天下眇然若不足為者,此其所以輕殺人歟!

太史遷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嘗讀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謀而相感者,莊、老之後,其禍為申、韓。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亂聖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終,奈何其不為之所也。

【留侯論】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複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于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踐之困于會稽而歸,臣妾于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余,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于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

【賈誼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以有所為耶?仲尼聖人,曆試于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後知天下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雄雌。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郁憤悶,然有遠舉之志。其後卒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安知終不複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哲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

愚深悲賈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誼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複振;而為賈生者,亦慎其所發哉。

【晁錯論】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唯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者之所能也。天下治平,無故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以辭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則天下之禍,必集于我。

昔者晁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並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察,以錯為說。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而不知錯之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沖突可畏之患,唯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所,是以得至于成功。

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于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沖,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之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遺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惋而不平者也。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不免于禍。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是以袁盎之說,得行于其間。使吳、楚反,錯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袁盎,可得而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使錯自將而擊吳楚,未必無功。唯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霍光論】

古之人,惟漢武帝號知人。蓋其平生所用文武將帥、郡國邊鄙之臣,左右侍從、陰陽律曆博學之士,以至錢谷小吏、治刑獄、使絕域者,莫不獲盡其才,而各當其處。然此猶有所試,其功效著見,天下之所共知而信者。至于霍光,先無尺寸之功,而才氣術數,又非有以大過于群臣。而武帝擢之于稠人之中,付以天下後世之事。而霍光又有忘身一心,以輔幼主。處于廢立之際,其舉措甚閑而不亂。此其故何也?

夫欲有所立于天下,擊搏進取以求非常之功者,則必有卓然可見之才,而後可以有望于其成。至于捍社稷、托幼子,此其難者不在乎才,而在乎節,不在乎節,而在乎氣。天下固有能辦其事者矣,然才高而位重,則有僥幸之心,以一時之功,而易萬世之患,故曰“不在乎才,而在乎節”。古之人有失之者,司馬仲達是也。天下亦有忠義之士,可托以死生之間,而不忍負者矣。然狷介廉潔,不為不義,則輕死而無謀,能殺其身,而不能全其國,故曰“不在乎節,而在乎氣。”古之人有失之者,晉荀息是也。夫霍光者,才不足而節氣有余,此武帝之所為取也。

《書》曰:“如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嗟夫,此霍光之謂歟!使霍光而有他技,則其心安能休休焉容天下之才,而樂天下之彥聖,不忌不克,若自己出哉!

才者,爭之端也。夫惟聖人在上,驅天下之人各走其職,而爭用其所長。苟以人臣之勢,而居于廊廟之上,以捍衛幼沖之君,而以其區區之才,與天下爭能,則奸臣小人有以乘其隙而奪其權矣。霍光以匹夫之微而操生殺之柄,威蓋人主,而貴震于天下。其所以曆事三主而終其身天下莫與爭者,以其無他技,而武帝亦以此取之歟?

【揚雄論】

昔之為性論者多矣,而不能定于一。始孟子以為善,而荀子以為惡,揚子以為善惡混。而韓愈者又取夫三子之說,而折之以孔子之論,離性以為三品,曰:“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與下愚不移。”以為三子者,皆出乎其中,而遺其上下。而天下之所是者,于愈之說為多焉。


嗟夫,是未知乎所謂性者,而以夫才者言之。夫性與才相近而不同,其別不啻若白黑之異也。聖人之所與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謂性也。而其才固將有所不同。今夫木,得土而後生,雨露風氣之所養,暢然而遂茂者,是木之所同也,性也。而至于堅者為轂,柔者為輪,大者為楹,小者為桷。桷之不可以為楹,輪之不可以為轂,是豈其性之罪耶?天下之言性者,皆雜乎才而言之,是以紛紛而不能一也。

孔子所謂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與下愚不移者,是論其才也。而至于言性,則未嘗斷其善惡,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而已。韓愈之說,則又有甚者,離性以為情,而合才以為性。是故其論終莫能通。彼以為性者,果泊然而無為耶?則不當複有善惡之說。苟性而有善惡也,則夫所謂情者,乃吾所謂性也。人生而莫不有饑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乎人曰:饑而食,渴而飲,男女之欲,不出于人之性也,可乎?是天下知其不可也。聖人無是,無由以為聖;而小人無是,無由以為惡。聖人以其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禦之,而之乎善;小人以是七者禦之,而之乎惡。由此觀之,則夫善惡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之所能有也。且夫言性者,安以其善惡為哉!雖然,揚雄之論,則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此其所以為異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惡,而以為善惡之皆出乎性也而已。

夫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惡之論,唯天下之所同安者,聖人指以為善,而一人之所獨樂者,則名以為惡。天下之人,固將即其所樂而行之,孰知夫聖人唯其一人之獨樂不能勝天下之所同安,是以有善惡之辨。而諸子之意將以善惡為聖人之私說,不已疏乎!而韓愈又欲以書傳之所聞昔人之事跡,而折夫三子之論,區區乎以後稷之岐嶷,文王之不勤,瞽、鯀、管、蔡之跡而明之!聖人之論性也,將以盡萬物之天理,與眾人之所共知者,以折天下之疑。而韓愈欲以一人之才,定天下之性,且其言曰:“今之言性者,皆雜乎佛、老。”愈之說,以為性之無與乎情,而喜怒哀樂皆非性者,是愈流入于佛、老而不自知也。

【諸葛亮論】

取之以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漢也。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

曹操因衰乘危,得逞其奸,孔明恥之,欲信大義于天下。當此時,曹公威震四海,東據許、兗,南牧荊、豫,孔明之恃以勝之者,獨以其區區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夫天下廉隅節概慷慨死義之士,固非心服曹氏也,特以威劫而強臣之,聞孔明之風,宜其千里之外有響應者,如此則雖無措足之地而天下固為之用矣。且夫殺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為,而後天下忠臣義士樂為之死。劉表之喪,先主在荊州,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後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矣。曹、劉之不敵,天下之所共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廣,言戰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勝之者,區區之忠信也。孔明遷劉璋,既已失天下義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為仁義之師,東向長驅,而欲天下響應,蓋亦難矣。

曹操既死,子丕代立,當此之時,可以計破也。何者?操之臨終,召丕而屬之植,未嘗不以譚、尚為戒也。而丕與植,終于相殘如此。此其父子兄弟且為寇仇,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有可間之勢,不過捐數十萬金,使其大臣骨肉內自相殘,然後舉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滅項籍也。孔明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絕曹氏之手足,宜其屢戰而屢卻哉!

故夫敵有可間之勢而不間者,湯、武行之為大義,非湯、武而行之為失機。此仁人君子之大患也。呂溫以為孔明承桓、靈之後,不可強民以思漢,欲其播告天下之民,且曰“曹氏利汝吾事之,害汝吾誅之。”不知蜀之與魏,果有以大過之乎!苟無以大過之,而又決不能事魏,則天下安肯以空言竦動哉?嗚呼!此書生之論,可言而不可用也。

【韓愈論】

聖人之道,有趨其名而好之者,有安其實而樂之者。珠璣犀象,天下莫不好。奔走悉力,爭斗奪取,其好之不可謂不至也。然不知其所以好之之實。至于粟米蔬肉,桑麻布帛,天下之人內之于口,而知其所以為美,被之于身,而知其所以為安,此非有所役乎其名也。

韓愈之于聖人之道,蓋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何者?其為論甚高,其待孔子、孟軻甚尊,而拒楊、墨、佛、老甚嚴。此其用力,亦不可謂不至也。然其論至于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

昔者宰我、子貢、有若更稱其師,以為生民以來未有如夫子之盛,雖堯舜之賢,亦所不及。其尊道好學,亦已至矣。然而君子不以為貴,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之汙而已矣。若夫顏淵豈亦云爾哉!蓋亦曰“夫子循循焉善誘人”。由此觀之,聖人之道,果不在于張而大之也。韓愈者,知好其名,而未能樂其實者也。

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夫聖人之所為異乎墨者,以其有別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視而同仁”,則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獸也,而可乎?教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不薄其禮而致其情,不責其去而厚其來,是待夷狄之仁也。殺之以時,而用之有節,是待禽獸之仁也。若之何其一之!儒墨之相戾,不啻若胡越。而其疑似之間,相去不能以發。宜乎愈之以為一也。孔子曰:“泛愛眾而親仁。”仁者之為親,則是孔子不兼愛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不可知,而祭者之心,以為如其存焉,則是孔子不明鬼也。

儒者之患,患在于論性,以為喜怒哀樂皆出于情,而非性之所有。夫有喜有怒,而後有仁義;有哀有樂,而後有禮樂。以為仁義禮樂皆出于情而非性,則是相率而叛聖人之教也。老子曰:“能嬰兒乎?”喜怒哀樂,苟不出乎性而出乎情,則是相率而為老子之“嬰兒”也。

儒者或曰老、《易》,夫《易》,豈老子之徒歟?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說《易》,則是離性以為情者,其弊固至此也。嗟夫,君子之為學,知其人之所長而不知其蔽,豈可謂善學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