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五

◎書二十首

【謝歐陽內翰書】

軾竊以天下之事,難于改為。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風俗靡靡,日以塗地。聖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詔天下,曉諭厥旨。于是招來雄俊魁偉敦厚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將以追兩漢之余,而漸複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過當,求深者或至于迂,務奇者怪僻而不可讀,余風未殄,新弊複作。大者鏤之金石,以傳久遠;小者轉相摹寫,號稱古文。紛紛肆行,莫之或禁。蓋唐之古文,自韓愈始。其後學韓而不至者為皇甫。學皇甫而不至者為孫樵。自樵以降,無足觀矣。伏惟內翰執事,天之所付以收拾先王之遺文,天下之所待以覺悟學者。恭承王命,親執文柄,意其必得天下之奇士以塞明詔。軾也遠方之鄙人,家居碌碌,無所稱道,及來京師,久不知名,將治行西歸,不意執事擢在第二。惟其素所蓄積,無以慰士大夫之心,是以群嘲而聚罵者,動滿千百。亦惟恃有執事之知,與眾君子之議論,故恬然不以動其心。猶幸禦試不為有司之所排,使得笏跪起,謝恩于門下。聞之古人,士無賢愚,惟其所遇。蓋樂毅去燕,不複一戰,而范蠡去越,亦終不能有所為。軾願長在下風,與賓客之末,使其區區之心,長有所發。夫豈惟軾之幸,亦執事將有取一二焉。不宣。

【謝梅龍圖書】

軾聞古之君子,欲知是人也,則觀之以言。言之不足以盡也,則使之賦詩以觀其志。春秋之世,士大夫皆用此以卜其人之休咎,死生之間,而其應若影響符節之密。夫以終身之事而決于一詩,豈其誠發于中而不能以自蔽邪?《傳》曰:“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矣。”古之所以取人者,何其簡且約也。後之世風俗薄惡,慚不可信。孔子曰:“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知詩賦之不足以決其終身也,故試之論以觀其所以是非于古之人,試之策以觀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而詩賦者,或以窮其所不能,策論者,或以掩其所不知。差之毫毛,輒以擯落,後之所以取人者,何其詳且難也。夫惟簡且約,故天下之士皆敦樸而忠厚;詳且難,故天下之士虛浮而矯激。伏惟龍圖執事,骨鯁大臣,朝之元老。憂恤天下,慨然有複古之心。親較多士,存其大體。詩賦將以觀其志,而非以窮其所不能;策論將以觀其才,而非以掩其所不知。使士大夫皆得寬然以盡其心,而無有一日之間倉皇擾亂、偶得偶失之歎。故君子以為近古。軾長于草野,不學時文,詞語甚樸,無所藻飾。意者執事欲抑浮剽之文,故甯取此以矯其弊。人之幸遇,乃有如此。感荷悚息,不知所裁。

【謝范舍人書】

軾聞之古人,民無常性。雖土地風氣之所稟,而其好惡則存乎其上之人。文章之風,惟漢為盛。而貴顯暴著者,蜀人為多。蓋相如唱其前,而王褒繼其後。峨冠曳佩,大車駟馬,徜徉乎鄉閭之中,而蜀人始有好文之意。弦歌之聲,與鄒、魯比。然而二子者,不聞其能有所薦達。豈其身之富貴而遂忘其徒耶?嘗聞之老人,自孟氏入朝,民始息肩,救死扶傷不暇,故數十年間,學校衰息。天聖中,伯父解褐西歸,鄉人歎嗟,觀者塞塗。其後執事與諸公相繼登于朝,以文章功業聞于天下。于是釋耒耜而執筆硯者,十室而九。比之西劉,又以遠過。且蜀之郡數十,軾不敢遠引其他,蓋通義蜀之小州,而眉山又其一縣,去歲舉于禮部者,凡四五十人,而執事與梅公親執權衡而較之,得者十有三人焉。則其他可知矣。夫君子之用心,于天下固無所私愛,而于其父母之邦,苟有得之者,其與之喜樂,豈如行道之人漠然而已哉!執事與梅公之于蜀人,其始風動誘掖,使聞先王之道,其終度量裁置,使觀天子之光,與相如、王褒,又甚遠矣。軾也在十三人之中,謹因閽吏進拜于庭,以謝萬一。又以賀執事之鄉人得者之多也。

【上王兵部書】

荊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來之沖也。執事以高才盛名,作牧如此,蓋亦嘗有以相馬之說告于左右者乎?聞之曰:騏驥之馬,一日行千里而不殆,其脊如不動,其足如無所著,升高而不輊,走下而不軒。其技藝卓絕而效見明著至于如此,而天下莫有識者,何也?不知其相而責其技也。夫馬者,有昂目而豐臆,方蹄而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曠乎若秋後之兔,遠望目若視日而志不存乎芻粟,若是者飄忽騰踔,去而不知所止。是故古之善相者立于五達之衢,一目而眄之,聞其一鳴,顧而循其色,馬之技盡矣。何者?其相溢于外而不可蔽也。士之賢不肖,見于面顏而發泄于辭氣,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間,而必曰久居而後察,則亦名相士者之過矣。

夫軾,西州之鄙人,而荊之過客也。其足跡偶然而至于執事之門,其平生之所治以求聞于後世者,又無所挾持以至于左右,蓋亦易疏而難合也。然自蜀至于楚,舟行六十日,過郡十一,縣三十有六,取所見郡縣之吏數十百人,莫不孜孜論執事之賢,而教之以求通于下吏。且執事何修而得此稱也?軾非敢以求知而望其所以先後于仕進之門者,亦徒以為執事立于五達之衢,而庶幾乎一目之眄,或有以信其平生爾。

夫今之世,豈惟王公擇士,士亦有所擇。軾將自楚游魏,自魏無所不游,恐他日以不見執事為恨也,是以不敢不進。不宣。軾再拜。

【與劉宜翁書】

軾頓首宜翁使君先生閣下。秋暑,竊惟尊體起居萬福。軾久別因循,不通問左右,死罪!死罪!愚暗剛褊,仕不知止,白首投荒,深愧朋友。然定命要不可逃,置之勿複道也。惟有一事,欲謁之先生,出于迫切,深可憫笑。古之學者,不憚斷臂刳眼以求道,今若但畏一笑而止,則過矣。軾齠齔好道,本不欲婚宦,為父兄所強,一落世網,不能自逭。然未嘗一念忘此心也。今遠竄荒服,負罪至重,無複歸望。杜門屏居,寢飯之外,更無一事,胸中廓然,實無荊棘。竊謂可以受先生之道。故托里人任德公親致此懇。古之至人,本不吝惜道術,但以人無受道之質,故不敢輕付之。軾雖不肖,竊自謂有受道之質三,謹令德公口陳其詳。伏料先生知之有素,今尤哀之,想見聞此,欣然拊掌,盡發其秘也。幸不惜辭費,詳作一書付德公,以授程德孺表弟,令專遣人至惠州。路遠,難于往返咨問,幸與軾盡載首尾,勿留後段以俟憤悱也。或有外丹已成,可助成梨棗者,亦望不惜分惠。迫切之誠,真可憫笑矣。夫心之精微,口不能盡,而況書乎?然先生筆端有口,足以形容難言之妙,而軾亦眼中無障,必能洞視不傳之意也。但恨身在謫籍,不能千里踵門,北面摳衣耳。昔葛稚川以丹砂之故求句嶁令,先生倘有意乎?嶠南山水奇絕,多異人神藥,先生不畏嵐瘴,可複談笑一游,則小人當奉杖屨以從矣。昨夜夢人為作易卦,得《大有》上九,及覺而占之,乃郭景純為許邁筮,有“元吉自天佑之”之語,遽作此書,庶幾似之。其余非書所能盡,惟祝萬萬以時自重。不宣。

【上王刑部書】

軾今日得于州吏,伏審執事移使湖北。竊以江陵之地,實楚之故國,巴蜀、甌越、三吳之出入者,皆取道于是,為一都會。其山川之勝,蓋曆代所嘗用武焉。其間吳、蜀、魏氏尤悉力爭之。宋有天下,王師平高繼沖,至于降孟昶,下周保權,又皆出此。其人才之秀,風物之美,有屈、宋、伍、禰之賦詠存焉。建節旄而使者,專有是土。其見倚之重,為吏之樂,豈細也哉。然執事處之,則未足賀。誠以執事之材力地望,宜進任于時,不宜任此。或者以謂蠻反,南方用兵,湖北鄰也,宜擇人撫之,故以屬執事。使誠有是議,當出于廟堂,非愚所得知,所不敢臆定。所敢伏思者,人患材不足施,或不得施,豈以位之彼此大小為擇哉。于執事之心,當亦若是,肆吾力充吾職而已,豈以位之彼此大小動吾意哉?固執事之所務也。不宣。軾再拜。

【與佛印禪老書】

軾啟。歸宗化主來,辱書,方欲裁謝,棲賢遷師處又得手教,眷與益勤,感怍無量。數日大熱,緬想山門方適清和,法體安穩。云居事跡已領,冠世絕境,大士所廬,已難下筆,而龍居筆勢,已自超然,老拙何以加之。幸稍寬假,使得款曲抒思也。昔人一涉世事,便為山靈勒回俗駕,今仆蒙犯塵垢,垂三十年,困而後知返,豈敢便點ネ名山!而山中高人皆未相識,而迎許之,何以得此,豈非宿緣也哉。向熱,順時自愛。不宣。軾再拜。

收得美石數百枚,戲作《怪石供》一篇,以發一笑。開卻此例,山中齋粥今後何憂,想複大笑也。更有野人于墓中得銅盆一枚,買得以盛怪石,並送上結緣也。

【上荊公書】

軾頓首再拜特進大觀文相公執事。近者經由,屢獲請見,存撫教誨,恩意甚厚。別來切計台候萬福。軾始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履,老于鍾山之下。既已不遂,今來儀真,又已二十余日,日以求田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來,見公不難也。向屢言高郵進士秦觀太虛,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詩文數十首,拜呈。詞格高下,固已無逃于左右,獨其行義修飭,才敏過人,有志于忠義者,其請以身任之。此外,博綜史傳,通曉佛書,講集醫藥,明練法律,若此類,未易以一一數也。才難之歎,古今共之,如觀等輩,實不易得。願公少借齒牙,使增重于世,其他無所望也。秋氣日佳,微疾想已失去,伏冀順時候,為國自重。

【上韓樞密書】

軾頓首上樞密侍郎閣下。軾受知門下,似稍異于尋常人。蓋嘗深言不諱矣,明公不以為過。其在錢塘時,亦蒙以書見及,語意親甚。自爾不複通問者,七年于茲矣。頃聞明公入西府,門前書生為作賀啟數百言。軾輒裂去,曰:“明公豈少此哉!要當有輔于左右者。”昔侯霸為司徒,其故人嚴子陵以書遺之曰:“君房足下,位至台鼎,甚善。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世以子陵為狂,以軾觀之,非狂也。方是時,光武以布衣取天下,功成志滿,有輕人臣之心,躬親吏事,所以待三公者甚薄。霸為司徒,奉法循職而已,故子陵有以感發之。今陛下之聖,不止光武,而明公之賢,亦遠過侯霸。軾雖不用,然有位于朝,未若子陵之獨善也。其得盡言于左右,良不為過。

今者,貪功僥幸之臣,勸上用兵于西北。使斯言無有,則天下之幸,孰大于此;不幸有之,大臣所宜必爭也。古今兵不可用,明者計之詳矣,明公亦必然之,軾不敢複言。獨有一事,以為臣子之忠孝,莫大于愛君。愛君之深者,飲食必祝之,曰:“使吾君子孫多,長有天下。”此豈非臣子之願歟?古之人君,好用兵者多矣。出而無功,與有功而君不賢者,皆不足道也。其賢而有功者,莫若漢武帝、唐太宗。武帝建元元年,蚩尤旗見,其長亙天。後遂命將出師,略取河南地,建置朔方。其春,戾太子生。自是之後,師行蓋十余年,兵所誅夷屠滅死者不可勝數。巫蠱事起,京師流血,僵尸數萬,太子父子皆敗。故班固以為太子生長于兵,與之終始。唐太宗既平海內,破滅突厥、高昌、吐谷渾等,且猶未厭,親駕征遼東。當時大臣房、魏輩皆力爭,不從,使無幸之民,身膏草野于萬里之外。其後太子承乾、齊王佑、吳王恪,皆相繼誅死。其余遭武氏之禍,殘殺殆盡。武帝好古崇儒,求賢如不及,號稱世宗。太宗克己求治,幾致刑措,而其子孫遭罹如此。豈為善之報也哉?由此言之,好兵始禍者,既足以為後嗣之累,則凡忍恥含垢以全人命,其為子孫之福,審矣。

軾既無狀,竊謂人主宜聞此言,而明公宜言此。此言一聞,豈惟朝廷無疆之福,將明公子孫,實世享其報。軾懷此欲陳久矣,恐未信而諫,則以為謗。不勝區區之忠,故移致之明公。雖以此獲罪,不愧不悔。皇天後土,實聞此言。

【上呂相公書】

軾昨日面論邢夔事。愚意本謂刑鼻是平人,邢夔妄意其為盜殺之,苟用犯時不知勿論法,深恐今後欲殺人者,皆因其疑似而殺,但云“我意汝是盜”即免矣。公言此自是謀殺,若不勘出此情,安用勘司!軾歸而念公言,既心服矣,然念近者西京奏秦課兒于大醉不省記中,打殺南貴,就縛,至醒,取眾證為定,作可憫奏,已得旨貸命,而門下別取旨斷死。竊聞輿議,亦恐貸之啟奸,若殺人者得以醉免,為害大矣。軾始者亦以為然,固已書過錄黃,再用公昨日之言思之,若今後實醉不醒而殺,其情可憫,可以原貸,若托醉而殺,自是謀殺,有勘司在。邢夔犯時不知,秦課兒醉不省記,皆在可憫之科,而邢夔臀杖編管,秦課兒決殺,似輕重相遠,情有未安。人命至重,若公以為然,文字尚在尚書省,可追改也。

【與章子厚書】


軾頓首再拜子厚參政諫議執事。去歲吳興,謂當再獲接奉,不意倉卒就逮,遂以至今。即日,不審台候何似?

軾自得罪以來,不敢複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忽蒙賜書,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歎不可言也。恭聞拜命與議大政,士無賢不肖,所共慶快。然軾始見公長安,則語相識,云:“子厚奇偉絕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方是時,應軾者皆憮然。今日不獨為足下喜朝之得人,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軾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以一二數也。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而軾強狠自用,不以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聖主寬大,複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軾真非人也。來書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時終不以一眚見廢。”此乃有才之人,朝廷所惜。如軾正複洗濯瑕垢,刻磨朽鈍,亦當安所施用,但深自感悔,一日百省,庶幾天地之仁,不念舊惡,使保首領,以從先大夫于九原足矣。軾昔年粗亦受知于聖主,使少循理安分,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而公乃疑其再犯,豈有此理哉?然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複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與世俗異矣。

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軾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見寓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祿廩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

初到,一見太守,自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複近筆硯矣。會見無期,臨紙惘然。冀千萬以時為國自重。

【答劉巨濟書】

軾啟。人來辱書累幅,承起居無恙。審比來憂患相仍,情懷牢落,此誠難堪。然君在侍下,加以少年美才,當深計遠慮,不應戚戚徇無已之悲。賢兄文格奇拔,誠如所云,不幸早世,其不朽當以累足下。見其手書舊文,不覺出涕。詩及新文,愛玩不已。都下相知,惟司馬君實、劉貢父,當以示之。恨仆聲勢低弱,不能力為發揚。然足下豈待人者哉!《與吳秀才書》論佛大善。近時士人多學談理空性,以追世好,然不足深取。時以此取之,不得不爾耳。仆老拙百無堪,向在科場時,不得已作應用文,不幸為人傳寫,深可羞愧,以此得虛名。天下近世進人以名,平居雖孔孟無異,一經試用,鮮不為笑。以此益羞為文。自一二年來,絕不複為。今足下不察,猶以所羞者譽之,過矣。舍弟差入貢院,更月余方出。家孟侯雖不得解,卻用往年衣服,不赴南省,得免解。其兄安國亦然。勤國亦捷州解,皆在此。因風時惠問,以慰饑渴。何時會合,臨紙悵然。惟強飯自重。

【與孫運勾書】

軾啟。脾能母養余髒,故養生家謂之黃婆。司馬子微著《天隱子》,獨教人存黃氣入泥丸,能致長生。太倉公言安谷過期,不安谷不及期。以此知脾胃完固,百疾不生。近見江南老人,年七十二,狀貌氣力如四五十人。問其所得,初無異術,但云平生習不飲湯水耳。常人日飲數升,吾日減一合,今但沾唇而已。脾胃惡濕,飲少,胃強氣盛,液行自然,不濕。雖冒暑遠行,亦不念水,此可謂至言不繁。聞曼叔比得腫疾,皆以利水藥去之。中年以後,一利一衰,豈可數乎?當及今無病時,力養胃氣。若土能制水,病何由生。陳彥升云,少時得此病,服商陸、防已之類,皆不效,服金液丹,炙臍下,乃愈。此亦固胃助陽之意也。但火力外物,不如江南老人之術耳。姜橘辣藥,例能張肺,多為腫媒,不可服,有書以告之為佳也。

【與王庠書三首(之一)】

軾啟。遠蒙差人致書問安否,輔以藥物,眷意甚厚。自二月二十五日,至七月十三日,凡一百三十余日乃至,水陸蓋萬余里矣。罪戾遠黜,既為親友憂,又使此兩人者,跋涉萬里,比其還家,幾盡此歲,此君愛我之過而重其罪也。但喜比來侍奉多暇,起居佳勝。軾罪大責薄,居此固宜,無足言者。瘴癘之邦,僵樸者相屬于前,然亦有以取之。非寒暖失宜,則饑飽過度,苟不犯此者,亦未遽病也。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矣。以此居之泰然。不煩深念。前後所示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風力,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辭至于達,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經說》一篇,誠哉是言也。西漢以來,以文設科而文始衰,自賈誼、司馬遷,其文已不逮先秦古書,況其下者。文章猶爾,況所謂道德者乎?若所論周勃,則恐不然。平、勃未嘗一日忘漢,陸賈為之謀至矣。彼視祿、產猶幾上肉,但將相和調,則大計自定。若如君言,先事經營,則呂後覺悟,誅兩人,而漢亡矣。軾少時好議論古人,既老,涉世更變,往往悔其言之過,故樂以此告君也。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實用。賈誼、陸贄之學,殆不傳于世。老病且死,獨欲以此教子弟,豈意姻親中,乃有王郎乎?三複來貺,喜不已。應舉者志于得而已。今程試文字,千人一律,考官亦厭之,未必得也。如君自信不回,必不為時所棄也。又況得失有命,決不可移乎?勉守所學,以卒遠業。相見無期,萬萬自重而已。人還,謹奉手啟,少謝萬一。

【與王庠書三首(之二)】

軾啟。二卒遠來,承手書兩幅,問勞教誨,憂愛備盡。仍審侍奉多暇,起居萬福,感愧深矣。軾罪責至重,上不忍誅,止竄嶺海,感恩念咎之外,不知其他。來書開說過當,非親朋相愛保全之道,悚息!悚息!寄示高文新詩,詞氣比舊益見奇偉,粲然如珠貝溢目。非獨鄉閭世不乏人為喜,又幸珍材異產,近出姻戚,數日讀不釋手。每執以告人曰:“此吾家王郎之文也。”老朽廢學久矣,近日尤不近筆硯,見少時所作文,如隔世事、他人文也。足下猶欲使議論其間,是顧千里于伏櫪也。軾少時本欲逃竄山林,父兄不許,迫以婚宦,故汩沒至今。南遷以來,便自處置生事,蕭然無一物,大略似行腳僧也。近日又苦痔疾,呻吟幾百日,緣此斷葷血鹽酪,日食淡面一斤而已。非獨以愈,實務自枯槁,以求寂滅之樂耳。初欲獨赴貶所,兒女輩涕泣求行,故與幼子過一人來,余分寓許下、浙中,散就衣食。既不在目前,便與之相忘,如本無有也。足下過相愛,乃遣萬里相問,無狀自取,既為親友憂及,又使此兩人者蒙犯瘴霧,崎嶇往來,吾罪大矣。寄遺藥物並方,皆此中無有,芎尤奇味,得日食以禦瘴也。軾為舊患痔,今頗發作,外無他故,不煩深念。會晤無期,惟萬萬以時保練。

【與王庠書三首(之三)】

軾啟。前後所寄高文,無不達者。每見增歎,但恨老拙無以少答來貺。又流落海隅,不能少助聲名于當時。然格力自天,要自有公論,雖欲不顯揚,不可得也。程夫子尚困場屋,王賢良屈于州縣,皆造物有不可曉者。海隅風土甚惡,亦有佳山水,而無佳寺院,無士人,無醫無藥,杜門食淡,不飲酒,亦粗有味也。目昏,倦作書,又此信發書極多,不能盡。察之!

【答陳季常書】

軾啟。惠兵還,辱得季常手書累幅,審知近日尊候安勝。擇、括等三鳳毛皆安,為學日益,喜慰無量。軾罪大責薄,聖恩不貲,知幸念咎之外,了無絲發掛心,置之不足複道也。自當塗聞命,便遣骨肉還陽羨,獨與幼子過及老云並二老婢共吾過嶺。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雖蠻貊之邦行矣。”豈欺我哉!自數年來,頗知內外丹要處。冒昧厚祿,負荷重寄,決無成理。自失官後,便覺三山跬步,云漢咫尺,此未易遽言也。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輕出入,老劣不煩過慮,決須幅巾草履相從于林下也。亦莫遣人來,彼此須髯如戟,莫作兒女態也。在定日作《松醪賦》一首,今寫寄擇等,庶以發後生妙思,著鞭一躍,當撞破煙樓也。長子邁作吏,頗有父風。二子作詩騷殊勝,咄咄皆有跨灶之興,想季常讀此,捧腹絕倒也。今日游白水佛跡山,山上布水三十仞,雷輥電散,未易名狀,大略如項羽破章邯時也。自山中歸來,燈下裁答,信筆而書,紙盡乃已。托郡中作皮筒送去。想黃人見軾書,必不沉墜也。子由在筠,極安。處此者,與軾無異也。書云,老軀極健,度去死遠在。讀之三複,喜可知也。吾儕但斷卻少年時無狀一事,誠是。然他未及。子由近見人說,顏狀如四十歲人,信此事不辜負人也。不宣。軾再拜。

【與謝民師推官書】

軾啟。近奉違,亟辱問訊,具審起居佳勝,感慰深矣。軾受性剛簡,學迂材下,坐廢累年,不敢複齒縉紳。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況與左右無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數賜見臨,傾蓋如故,幸甚過望,不可言也。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于達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于賦,何哉?終身雕蟲,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因論文偶及之耳。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紛紛多言,豈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須惠力法雨堂字。軾本不善作大字,強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如教。然軾方過臨江,當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記錄,當作數句留院中,慰左右念親之意。今日已至峽山寺,少留即去。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不宣。

【與孫知損運使書】

文安北城,如涉無人之境,其漸可虞。廟堂已留意,兵久驕惰,自合警策之。數年乃見效。惟極邊弓箭社射生極得力,虜所畏憚,公必舊知之矣。以數勾集一月,村堡幾虛,公私惴惴。北賊亦多相時生心,社人亦苦勾集勞費。此出入守望,與虜長技同,親戚墳墓所在,人自為戰,不憂其不閑習也。宜與永免冬教,又當有以優異勸獎之。已條上其事,更月余可發。此事行之邊臣,無赫赫之功,然經久實事無如此者。覘者多云可汗老疾,欲傳雛,雛為人猜忌好兵,邊人盡知之。此豈可不留意。願公痛為一言,心之精,意所不能言,上書豈能盡也。虜涵浸德澤久矣,其勢亦未遽渝盟,但恐雛兒鷙忍,其下必有不忠貪功好利之人謀之,必先使北賊小小盜邊,托為不知。若不折其萌芽,狃于小利,張而不已,必開邊隙。備禦之策,惟安養弓箭社,及稍加優異,使當淬礪以待小寇,策無良于此者矣。所條上數事,亦甚穩帖,不至張皇。惟乞免人戶折變,所費不多。及立閑名目,獎社人頭首。又乞複回易收息,時遣機宜僚屬,費少錢糧,就地頭賞其高強者耳。

【與王定國書】

罪大責輕,得此已幸,未嘗戚戚。但知識數人緣我得罪,而定國為己所累尤深,流落荒服,親愛隔絕。每念至此,覺心肺間便有湯火芒刺。今得來教,既不見棄絕,而能以道自遣,無絲發芥蒂,然後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顏白發廁賓客之末也。揚州有侍其太保,官于煙瘴地十余年。比歸,面色紅潤,無一點瘴氣。只是用磨腳心法,此法定國自知之,更請加功不廢。每日飲少酒調食,令胃氣壯健。安道軟朱砂膏,軾在湖親服數兩,甚覺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來陳相別,面色殊清潤,目光炯然。夜中行氣臍腹間,隆隆如雷聲。其所行持,亦吾輩所常論者,但此君有志節能力行耳。粉白黛綠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願公以道眼看破。此外又有事,須少儉嗇,勿輕用錢物。一是遠地,恐萬一闕乏不繼。一是災難中用貶惡,消厄致福之一端也。

又遞中領手教,知已到官無恙,自處泰然,頓慰懸想。知攝二千石,風聲震于殊俗,一段奇事也。


軾近頗知養生,亦自覺薄有所得,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更相闊數年,索我閬風之上矣。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只是詩筆殊退也。不知何故?

昨所寄臨江軍書,久已收得。二書反覆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既以解憂,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謂“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願公常誦此語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今見定國,每有書皆有感恩念咎之語,甚得詩人之本意。仆雖不肖,亦當仿佛于庶幾也。

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許,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養火,觀其變化,聊以悅神度日。賓去桂不甚遠,朱砂差易致,或為致數兩,因寄及,稍難即罷,非急用也。窮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陰求之。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求勾漏令,竟化于廉州,不可不留意也。陳璨一月前直往筠州看子由,亦粗傳要妙,云非久當此來。此人不唯有道術,其與人有情義,久要不忘如此,亦自可重。道術多方,難得其要,然軾觀之,唯能靜心閉目,以漸習之,似覺有功。幸信此語,使氣流行體中,癢痛安能近人也。

邇來江淮間酷暑,殆非人所堪,況于嶺外?唯道德清曠,必有以解煩釋悶者。入秋來然清遠,計尊候安勝。

君學術日益,如川之方增,幸更著鞭多讀史書,仍手自抄為妙。造次!造次!軾自謫居以來,可了得《易傳》九卷,《論語說》五卷。今又下手作《書傳》。迂拙之學,聊以娛老,且以為子孫藏耳。子由亦了得《詩傳》,又成《春秋集傳》,想知之,為一笑耳。辱惠書並新詩、妙曲,大慰所懷。河凍膠舟,咫尺千里,意思牢落可知。得此佳作,終日喜快,滯悶冰釋,幸甚!幸甚!近在常置得一小莊子,歲可得百石,似可足食。非不知揚州之美,窮猿投林,不暇擇木也。●卷五十二

◎奏議六首

【論河北京東盜賊狀】

熙甯七年十一月日,太常博士直史館權知密州軍州事蘇軾狀奏:臣伏見河北、京東比年以來,蝗旱相仍,盜賊漸熾。今又不雨,自秋至冬,方數千里,麥不入土,竊料明年春夏之際,寇攘為患,甚于今日。是以輒陳狂瞽,庶補萬一。謹按山東自上世以來,為腹心根本之地,其與中原離合,常系社稷安危。昔秦並天下,首取三晉,則其余強敵,相繼滅亡。漢高祖殺陳余,走田橫,則項氏不支。光武亦自漁陽、上谷發突騎,席卷以並天下。魏武帝破殺袁氏父子,收冀州,然後四方莫敢敵。宋武帝以英偉絕人之資,用武曆年,而不能並中原者,以不得河北也。隋文帝以庸夫穿窬之智,竊位數年而一海內者,以得河北也。故杜牧之論以為山東之地,王者得之以為王,霸者得之以為霸,猾賊得之以亂天下。自唐天寶以後,奸臣僭峙于山東,更十一世,竭天下之力,終不能取,以至于亡。近世賀德倫挈魏博降後唐,而梁亡。周高祖自鄴都入京師,而漢亡。由此觀之,天下存亡之權,在河北無疑也。陛下即位以來,北方之民,流移相屬,天災譴告,亦甚于四方,五六年間,未有以塞大異者。至于京東,雖號無事,亦當常使其民安逸富強,緩急足以灌輸河北。瓶竭則恥,唇亡則齒寒。而近年以來,公私匱乏,民不堪命。

今流離饑饉,議者不過欲散賣常平之粟,勸誘蓄積之家。盜賊縱橫,議者不過欲增開告賞之門,申嚴緝捕之法。皆未見其益也。常平之粟,累經賑發,所存無幾矣,而饑寒之民,所在皆是。人得升合,官費丘山。蓄積之家,例皆困乏,貧者未蒙其利,富者先被其災。昔季康子患盜,問于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乃知上不盡利,則民有以為生,苟有以為生,亦何苦而為盜?其間凶殘之黨,樂禍不悛,則須敕法以峻刑,誅一以警百。今中民以下,舉皆闕食,冒法而為盜則死,畏法而不盜則饑,饑寒之與棄市,均是死亡,而賒死之與忍饑,禍有遲速。相率為盜,正理之常。雖日殺百人,勢必不止。苟非陛下至明至聖,至仁至慈,較得喪之孰多,權禍福之孰重,特于財利少有所捐。衣食之門一開,骨髓之恩皆遍,然後信賞必罰,以威克恩,不以僥幸廢刑,不以災傷撓法,如此而人心不革,盜賊不衰者,未之有也。謹條其事,畫一如左。

一、臣所領密州,自今歲秋旱,種麥不得,直至十月十三日,方得數寸雨雪,而地冷難種,雖種不生,比常年十分中只種得二三。竊聞河北、京東,例皆如此。尋常檢放災傷,依法須是檢行根苗,以定所放分數。今來二麥元不曾種,即無根苗可檢,官吏守法,無緣直放。若夏稅一例不放,則人戶必至逃移。尋常逃移,猶有逐熟去處,今數千里無麥,去將安往?但恐良民舉為盜矣。且天上無雨,地下無麥,有眼者共見,有耳者共聞。決非欺罔朝廷,豈可坐觀不放?欲乞河北、京東逐路選差臣僚一員,體量放稅,更不檢視。若未欲如此施行,即乞將夏稅斛斗,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實直,令三等已上人戶,取便納見錢或正色,其四等以下,且行倚閣。緣今來麥田空閑,若春雨調勻,卻可以廣種秋稼。候至秋熟,並將秋色折納夏稅。若是已種苗麥,委有災傷,仍與依條檢放。其闕麥去處,官吏諸軍請受,且支白米或支見錢。所貴小民不致大段失所。

一、河北、京東,自來官不榷鹽,小民仰以為生。近日臣僚上章,輒欲禁榷,賴朝廷體察,不行其言,兩路官民,無不相慶。然臣勘會近年鹽課日增,元本兩路祖額三十三萬二千余貫,至熙甯六年,增至四十九萬九千余貫,七年亦至四十三萬五千余貫,顯見刑法日峻,告捕日繁,是致小民愈難興販。朝廷本為此兩路根本之地,而煮海之利,天以養活小民,是以不忍盡取其利,濟惠鰥寡,陰銷盜賊。舊時孤貧無業,惟務販鹽,所以五六年前,盜賊稀少。是時告捕之賞,未嘗破省錢,惟是犯人催納,役人量出。今鹽課浩大,告訐如麻,貧民販鹽,不過一兩貫錢本,偷稅則賞重,納稅則利輕。欲為農夫,又值凶歲。若不為盜,惟有忍饑。所以五六年來,課利日增,盜賊日眾。臣勘會密州鹽稅,去年一年,比祖額增二萬貫,卻支捉賊賞錢一萬一千余貫,其余未獲賊人尚多,以此較之,利害得失,斷可見矣。欲乞特敕兩路,應販鹽小客,截自三百斤以下,並與權免收稅,仍官給印本空頭關子,與灶戶及長引大客,令上曆破使逐旋書填月日姓名斤兩與小客,限十日內更不行用。如敢借名為人影帶,分減鹽貨,許諸色人陳告,重立賞罰,候將來秋熟日仍舊,並元降敕榜,明言出自聖意,令所在雕印,散榜鄉村。人非木石,甯不感動,一飲一食,皆誦聖恩,以至舊來貧賤之民,近日饑寒之黨,不待驅率,一歸于鹽,奔走爭先,何暇為盜?人情不遠,必不肯舍安穩衣食之門,而趨冒法危亡之地也。議者必謂今用度不足,若行此法,則鹽稅大虧,必致闕事。臣以為不然。凡小客本少力微,不過行得三兩程。若三兩程外,須藉大商興販,決非三百斤以下小客所能行運,無緣大段走失。且平時大商所苦,以鹽遲而無人買。小民之病,以僻遠而難得鹽。今小商不出稅錢,則所在爭來分買。大商既不積滯,則輪流販賣,收稅必多。而鄉村僻遠,無不食鹽,所賣亦廣。損益相補,必無大虧之理。縱使虧失,不過卻只得祖額元錢,當時官司,有何闕用?苟朝廷捐十萬貫錢,買此兩路之人不為盜賊,所獲多矣。今使朝廷為此兩路饑饉,特出一二十萬貫見錢,散與人戶,人得一貫,只及二十萬人。而一貫見錢,亦未能濟其性命。若特放三百斤以下鹽稅半年,則兩路之民,人人受賜,貧民有衣食之路,富民無盜賊之憂,其利豈可勝言哉!若使小民無以為生,舉為盜賊,則朝廷之憂,恐非十萬貫錢所能了辦。又況所支捉賊賞錢,未必少于所失鹽課。臣所謂“較得喪之孰多,權禍福之孰重”者,為此也。

一、勘會諸處盜賊,大半是按問減等災傷免死之人,走還舊處,挾恨報讎,為害最甚。盜賊自知不死,既輕犯法,而人戶亦憂其複來,不敢告捕。是致盜賊公行。切詳按問自言,皆是詞窮理屈,勢必不免,本無改過自新之意,有何可湣,獨使從輕!同黨之中,獨不免死。其災傷,敕雖不下,與行下同,而盜賊小民,無不知者,但不傷變主,免死無疑。且不傷變主,情理未必輕于偶傷變主之人,或多聚徒眾,或廣置兵仗,或標異服飾,或質劫變主,或驅虜平人,或賂遺貧民,令作耳目,或書寫道店,恐動官私,如此之類,雖偶不傷人,情理至重,非止闕食之人,苟營糇糧而已。欲乞今後盜賊贓證未明,但已經考掠方始承認者,並不為按問減等。其災傷地分,委自長吏,相度情理輕重。內情理重者,依法施行。所貴凶民稍有畏忌,而良民敢于捕告。臣所謂“衣食之門一開,骨髓之恩皆遍,然後信賞必罰,以威克恩,不以僥幸廢刑,不以災傷撓法”者,為此也。

右謹具如前。自古立法制刑,皆以盜賊為急。盜竊不已,必為強劫。強劫不已,必至戰攻。或為豪傑之資,而致勝、廣之漸。而況京東之貧富,系河北之休戚,河北之治亂,系天下之安危!識者共知,非臣私說。願陛下深察!此事至重,所捐小利至輕,斷自聖心,決行此策。臣聞天聖中,蔡齊知密州。是時東方饑饉,齊乞放行鹽禁,先帝從之,一方之人,不覺饑旱。臣愚且賤,雖不敢望于蔡齊,而陛下聖明,度越堯禹,豈不能行此小事,有愧先朝?所以越職獻言,不敢自外,伏望聖慈察其區區之意,赦其狂僭之誅。臣無任悚栗待罪之至。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上皇帝書】

元豐元年十月□日,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徐州軍州事蘇軾,謹昧萬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臣以庸材,備員冊府,出守兩郡,皆東方要地,私竊以為守法令,治文書,赴期會,不足以報塞萬一。輒伏思念東方之要務,陛下之所宜知者,得其一二,草具以聞,而陛下擇焉。

臣前任密州,建言自古河北與中原離合,常系社稷存亡,而京東之地,所以灌輸河北,瓶竭則恥,唇亡則齒寒,而其民喜為盜賊,為患最甚,因為陛下畫所以待盜賊之策。及移守徐州,覽觀山川之形勢,察其風俗之所上,而考之于載籍,然後又知徐州為南北之襟要,而京東諸郡安危所寄也。昔項羽入關,既燒咸陽,而東歸則都彭城。夫以羽之雄略,舍咸陽而取彭城,則彭城之險固形便,足以得志于諸侯者可知矣。臣觀其地,三面被山,獨其西平川數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開關而延敵,材官騶發,突騎云縱,真若屋上建瓴水也。地宜菽麥,一熟而飽數歲。其城三面阻水,樓堞之下,以汴、泗為池,獨其南可通車馬,而戲馬台在焉。其高十仞,廣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木炮石,凡戰守之具,以與城相表里,而積三年糧于城中,雖用十萬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長大,膽力絕人,喜為剽掠,小不適意,則有飛揚跋扈之心,非止為盜而已。漢高祖,沛人也;項羽,宿遷人也;劉裕,彭城人也;朱全忠,碭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數百里間耳。其人以此自負,凶桀之氣,積以成俗。魏太武以三十萬人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興以卒伍庸材,恣睢于徐,朝廷亦不能討。豈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勇悍故耶?

州之東北七十余里,即利國監,自古為鐵官,商賈所聚,其民富樂,凡三十六冶,冶戶皆大家,藏鏹巨萬,常為盜賊所窺,而兵衛寡弱,有同兒戲。臣中夜以思,即為寒心。使劇賊致死者十余人,白晝入市,則守者皆棄而走耳。地既產精鐵,而民皆善鍛,散冶戶之財,以嘯召無賴,則烏合之眾,數千人之仗,可以一夕具也。順流南下,辰發巳至,而徐有不守之憂矣。使不幸而賊有過人之才,如呂布、劉備之徒,得徐而逞其志,則京東之安危,未可知也。近者河北轉運司奏乞禁止利國監鐵不許入河北,朝廷從之。昔楚人亡弓,不能忘楚,孔子猶小之,況天下一家,東北二冶,皆為國興利,而奪彼與此,不已隘乎?自鐵不北行,冶戶皆有失業之憂,詣臣而訴者數矣。臣欲因此以征冶戶,為利國監之捍屏。今三十六冶,冶各百余人,采礦伐炭,多饑寒亡命強力鷙忍之民也。臣欲使冶戶每冶各擇有材力而忠謹者,保任十人,籍其名于官,授以卻刃刀槊,教之擊刺,每月兩衙,集于知監之庭而閱試之,藏其刃于官,以待大盜,不得役使,犯者以違制論。冶戶為盜所睨久矣,民皆知之,使冶出十人以自衛,民所樂也,而官又為除近日之禁,使鐵得北行,則冶戶皆悅而聽命,奸猾破膽而不敢謀矣。徐城雖險固,而樓櫓敝惡,又城大而兵少,緩急不可守。今戰兵千人耳,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騎射兩指揮于徐。此故徐人也,嘗屯于徐。營壘材石既具矣,而遷于南京,異時轉運使分東西路,畏饋餉之勞,而移之西耳。今兩路為一,其去來無所損益,而足以為徐之重。城下數里,頗產精石無窮,而奉化廂軍見闕數百人,臣願募石工以足之。聽不差出,使此數百人者常采石以城。數年之後,舉為金湯之固,要使利國監不可窺,則徐無事,徐無事,則京東無虞矣。

沂州山谷重阻,為逋逃淵藪,盜賊每入徐州界中。陛下若采臣言,不以臣為不肖,願複三年守徐,且得兼領沂州兵甲巡檢公事,必有以自效。京東惡盜,多出逃軍。逃軍為盜,民則望風畏之,何也?技精而法重也。技精則難敵,法重則致死,其勢然也。自陛下置將官,修軍政,士皆精銳而不免于逃者,臣嘗考其所由。蓋自近歲以來,部送罪人配軍者,皆不使役人,而使禁軍。軍士當部送者,受牒即行,往返常不下十日,道路之費,非取息錢不能辦,百姓畏法不敢貸,貸亦不可複得,惟所部將校,乃敢出息錢與之,歸而刻其糧賜,以故上下相持,軍政不修,博弈飲酒,無所不至,窮苦無聊,則逃去為盜。臣自至徐,即取不系省錢百余千別儲之。當部送者,量遠近裁取,以三月刻納,不取其息。將吏有敢貸息錢者,痛以法治之。然後嚴軍政,禁酒博,比期年,士皆飽暖,練熟技藝,等第為諸郡之冠,陛下遣敕使按閱,所具見也。臣願下其法諸郡,推此行之,則軍政修而逃者衰,亦去盜之一端也。

臣聞之漢相王嘉曰:“孝文帝時,二千石長吏,安官樂職,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後稍稍變易,公卿以下,轉相促急,司隸、部刺史,發揚陰私,吏或居官數月而退。二千石益輕賤,吏民慢易之,知其易危,小失意則有離畔之心。前山陽亡徒蘇令從橫,吏士臨難,莫肯伏節死義者,以守相威權素奪故也。國家有急,取辦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難危,乃能使下。”以王嘉之言而考之于今,郡守之威權,可謂素奪矣。上有監司伺其過失,下有吏民持其長短,未及按問,而差替之命已下矣。欲督捕盜賊,法外求一錢以使人,且不可得。盜賊凶人,情重而法輕者,守臣輒配流之,則使所在法司覆按其狀,劾以失入。惴惴如此,何以得吏士死力,而破奸人之黨乎?由此觀之,盜賊所以滋熾者,以陛下守臣權太輕故也。臣願陛下稍重其權,責以大綱,略其小過,凡京東多盜之郡,自青、鄆以降,如徐、沂、齊、曹之類,皆慎擇守臣,聽法外處置強盜。頗賜緡錢,使得以布設耳目,蓄養爪牙。然緡錢多賜則難常,少又不足于用,臣以為每郡可歲別給一二百千,使以釀酒,凡使人葺捕盜賊,得以酒予之,敢以為他用者,坐贓論。賞格之外,歲得酒數百斛,亦足以使人矣。此又治盜之一術也。

然此皆其小者,其大者非臣之所當言。欲默而不發,則又私自念遭值陛下英聖特達如此。若有所不盡,非忠臣之義,故昧死複言之。昔者以詩賦取士,今陛下以經術用人,名雖不同,然皆以文詞進耳。考其所得,多吳、楚、閩、蜀之人。至于京東、西,河北,河東,陝西五路,蓋自古豪傑之場,其人沈鷙勇悍,可任以事,然欲使治聲律,讀經義,以與吳、楚、閩、蜀之士爭得失于毫厘之間,則彼有不仕而已,故其得人常少。夫惟忠孝禮義之士,雖不得志,不失為君子。若德不足而才有余者,困于無門,則無所不至矣。故臣願陛下特為五路之士,別開仕進之門。

漢法:郡縣秀民,推擇為吏,孝行察廉,以次遷補,或至二千石,入為公卿。古者不專以文詞取人,故得士為多。黃霸起于卒史,薛宣奮于書佐,朱邑選于嗇夫,丙吉出于獄吏,其余名臣循吏,由此而進者,不可勝數。唐自中葉以後,方鎮皆選列校以掌牙兵。嗇是時四方豪傑,不能以科舉自達者,皆爭為之,往往積功以取旄鉞。雖老奸巨盜,或出其中。而名卿賢將如高仙芝、封常清、李光弼、來、李抱玉、段秀實之流,所得亦已多矣。王者之用人如江河,江河所趨,百川赴焉,蛟龍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則魚鱉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今世胥史牙校皆奴仆庸人者,無他,以陛下不用也。今欲用胥史牙校,而胥史行文書,治刑獄錢谷,其勢不可廢鞭撻,鞭撻一行,則豪傑不出于其間。故凡士之刑者不可用,而用者不可刑。故臣願陛下采唐之舊,使五路監司郡守,共選士人以補牙職,皆取人材。心力有足過人,而不能從事于科舉者,祿之以今之庸錢,而課之鎮稅場務督捕盜賊之類,自公罪杖以下聽贖。依將校法,使長吏得薦其才者,第其功閥,書其歲月,使得出仕比任子,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朝廷察其尤異者,擢用數人。則豪傑英偉之士,漸出于此途,而奸猾之黨,可得而籠取也。其條目委曲,臣未敢盡言,惟陛下留神省察。

昔晉武平吳之後,詔天下罷軍役,州郡悉去武備,惟山濤論其不可,帝見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甯之後,盜賊蜂起,郡國皆以無備不能制,其言乃驗。今臣于無事之時,屢以盜賊為言,其私憂過計,亦已甚矣。陛下縱能容之,必為議者所笑,使天下無事而臣獲笑可也,不然,事至而圖之,則已晚矣。干犯天威,罪在不赦。臣軾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言。

【乞醫療病囚狀】

元豐二年正月□日,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徐州軍州事蘇軾狀奏。右臣聞漢宣帝地節四年詔曰:“令甲,死者不可生,刑者不可息。此先帝之所重,而吏未稱,今系者或以掠辜若饑寒瘐死獄中,何用心逆人道也!朕甚痛之。其令郡國歲上系囚以掠笞若瘐死者所坐名、縣、爵、里,丞相禦史課殿最以聞。”此漢之盛時,宣帝之善政也。朝廷重惜人命,哀矜庶獄,可謂至矣。

囚以掠笞死者法甚重,惟病死者無法,官吏上下莫有任其責者。苟以時言上,檢視無他,故雖累百人不坐。其飲食失時,藥不當病而死者,何可勝數?若本罪應死,猶不足深哀,其以輕罪系而死者,與殺之何異?積其冤痛,足以感傷陰陽之和。是以治平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手詔曰:“獄者,民命之所系也。比聞有司歲考天下之奏,而瘐死者甚多。竊懼乎獄吏與犯法者旁緣為奸,檢視或有不明,使吾元元橫罹其害,良可憫焉。《書》不云乎:‘與其殺不辜,甯失不經。’其具為今後諸處軍巡院、州司理院所禁罪人,一歲內在獄病死及兩人者,推司獄子並從杖六十科罪,每增一名,加罪一等,至杖一百止。如系五縣以上州,每院歲死及三人,開封府府司軍巡院歲死及七人,即依上項死兩人法科罪,加等亦如之。典獄之官推獄經兩犯即坐本官,仍從違制失入,其縣獄亦依上條。若三萬戶以上,即依五縣以上州軍條。其有養療不依條貫者,自依本法。仍仰開封府及諸路提點刑獄,每至歲終,會聚死者之數以聞,委中書門下點檢。或死者過多,官吏雖已行罰,當議更加黜責。”

行之未及數年,而中外臣僚爭言其不便。至熙甯四年十月二日中書劄子詳定編敕所狀,令眾官參詳,獄囚不因病死,及不給醫藥飲食,以至非理慘虐,或謀害致死,自有逐一條貫。及至捕傷格斗,實緣病死,則非獄官之罪。況有不幸遭遇瘴疫,死者或眾,而使獄官濫被黜罰,未為允當。今請只行舊條外,其上件獄囚病死條貫更不行用。奉聖旨,依所申。


臣竊惟治平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手詔,乃陛下好生之德,遠同漢宣,方當推之無窮。而郡縣俗吏,不能深曉聖意,因其小不通,輒為駁議,有司不能修其缺,通其礙,乃舉而廢之,豈不過甚矣哉!

臣愚以謂獄囚病死,使獄官坐之,誠為未安。何者?獄囚死生,非人所能必,責吏以其所不能必,吏且懼罪,多方以求免。囚小有疾,則責保門留,不複療治,苟無親屬,與雖有而在遠者,其捐瘠致死者,必甚于在獄。

臣謹按:《周禮-醫師》:“歲終,則稽其醫事,以制其食。十全為上,十失一次之,十失二次之,十失三次之,十失四為下。”臣愚欲乞軍巡院及天下州司理院各選差衙前一名,醫人一名,每縣各選差曹司一名,醫人一名,專掌醫療病囚,不得更充他役,以一周年為界。量本州縣囚系多少,立定傭錢,以免役寬剩錢或坊場錢充,仍于三分中先給其一,俟界滿比較,除罪人拒捕及斗致死者不計數外,每十人失一以上為上等,失二為中等,失三為下等,失四以上為下下。上等全支,中等支二分,下等不支,下下科罪,自杖六十至杖一百止,仍不分首從。其上中等醫人界滿,願再管勾者聽。人給曆子以書等第。若醫博士助教有闕,則比較累歲等第最優者補充。如此,則人人用心,若療治其家人,緣此得活者必眾。且人命至重,朝廷所甚惜,而寬剩役錢與坊場錢,所在山積,其費甚微,而可以全活無辜之人,至不可勝數,感人心,合天意,無善于此者矣。

獨有一弊,若死者稍眾,則所差衙前曹司醫人,與獄子同情,使囚詐稱疾病,以張人數。臣以謂此法責罰不及獄官、縣令,則獄官、縣令無緣肯與此等同情欺罔。欲乞每有病囚,令獄官、縣令具保,明以申州,委監醫官及本轄干系官吏覺察。如詐稱病,獄官、縣令皆科杖六十,分故失為公私罪。伏望朝廷詳酌,早賜施行。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乞罷登州榷鹽狀】

元豐八年十二月□日,朝奉郎前知登州軍州事蘇軾狀奏。右臣竊見登州地近北虜,號為極邊,虜中山川,隱約可見,便風一帆,奄至城下。自國朝以來,常屯重兵,教習水戰,旦暮傳烽,以通警急。每歲四月,遣兵戍基島,至八月方還,以備不虞。自景德以後,屯兵常不下四五千人。除本州諸軍外,更于京師、南京、濟、鄆、兗、單等州,差撥兵馬屯駐。至慶曆二年,知州郭志高為諸處差來兵馬頭項不一,軍政不肅,擘畫奏乞創置澄海水軍弩手兩指揮,並舊有平海兩指揮,並用教習水軍,以備北虜,為京東一路捍屏。虜知有備,故未嘗有警。

議者見其久安,便謂無事。近歲始差平海六十人分屯密州信陽、板橋、濤洛三處,去年本路安撫司又更差澄海二百人往萊州,一百人往密州屯駐。檢會景德三年五月十二日聖旨指揮,今後宣使抽差本城兵士往諸處,只于威邊等指揮內差撥,即不得抽差平海兵士。其澄海兵士,雖無不許差出指揮,蓋緣元初創置,本為抵替諸州差來兵馬,豈有卻許差往諸處之理?顯是不合差撥。不惟兵勢分弱,以啟戎心,而此四指揮更番差出,無處學習水戰,武藝惰廢,有誤緩急。

伏乞朝廷詳酌,明降指揮。今後登州平海、澄海四指揮兵士,並不得差往別州屯駐。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論給田募役狀】

元豐八年十二月□日,朝奉郎禮部郎中蘇軾狀奏。臣竊見先帝初行役法,取寬剩錢不得過二分,以備災傷,而有司奉行過當,通計天下乃及十四五。然行之幾十六七年,常積而不用,至三千余萬貫石。先帝聖意固自有在,而愚民無知,因謂朝廷以免役為名,實欲重斂,斯言流聞,不可以示天下後世。臣謂此錢本出民力,理當還為民用。不幸先帝升遐,聖意所欲行者,民不知也。徒見其積,未見其散。此乃今日太皇太後陛下、皇帝陛下所當追探其意,還于役法中散之,以塞愚民無知之詞,以興長世無窮之利。

臣伏見熙甯中嘗行給田募役法,其法亦系官田,如退攤戶絕沒納之類。及用寬剩錢買民田,以募役人,大略如邊郡弓箭手。臣知密州,親行其法,先募弓手,民甚便之。曾未半年,此法複罷。臣聞之道路,本出先帝聖意,而左右大臣意在速成,且利寬剩錢以為它用,故更相駁難,遂不果行。臣謂此法行之,蓋有五利。朝廷若依舊行免役法,則每募一名,省得一名雇錢,因積所省,益買益募,要之數年,雇錢無幾,則役錢可以大減。若行差役法,則每募一名,省得一名色役,色役既減,農民自寬,其利一也。應募之民,正與弓箭手無異,舉家衣食,出于官田,平時重犯法,緩急不逃亡,其利二也。今者谷賤傷農,農民賣田,常苦不售。若官與買,則田谷皆重,農可小紓,其利三也。錢積于官,常苦幣重,若散以買田,則貨幣稍均,其利四也。此法既行,民享其利,追悟先帝所以取寬剩錢者,凡以為我用耳,疑謗消釋,恩德顯白,其利五也。獨有二弊,貪吏狡胥,與民為奸,以瘠薄田中官,雇一浮浪人暫出應役,一年半歲,即棄而走,此一弊也。愚民寡慮,見利忘患,聞官中買田募役,即爭以田中官,以身充役,業不離主,既初無所失,而驟得官錢,必爭為之,充役之後,永無休歇,患及子孫,此二弊也。但當設法以防二弊,而先帝之法,決不可廢。

今日既欲盡罷寬剩錢,將來無繼,而系官田地,數目不多,見在寬剩錢雖有三千萬貫石,而兵興以來,借支幾半。臣今擘畫,欲于內帑錢帛中,支還兵興以來所借錢斛,複完三千萬貫石,止于河北、河東、陝西被邊三路,行給田募役法,使五七年間役減太半,農民完富,以備緩急,此無窮之利也。今弓箭手有甲馬者,給田二頃半,以軀命償官,且猶可募,則其余色役,召募不難。臣謂良田二頃,可募一弓手,一頃可募一散從官,則三千萬貫石,可以足用。謹具合行事件,畫一如左。

一、給田募役,更不出租。依舊納兩稅,免支移折變。

一、今來雖以一頃二頃為率,若所在田不甚良,即臨時相度,添展畝數,務令召募得行。但役人所獲稍優,則其法堅久不壞。

一、今若立法,便令三路官吏推行,若無賞罰,則官吏不任其責,繆悠滅裂,有名無實。若有賞罰,則官吏有所趨避,或抑勒買田,或召募浮浪,或多買瘠薄,或取辦一時,不顧後患。臣今擘畫,欲選才干樸厚知州三人,令自辟屬縣令,每路一州,先次推行,令一年中略成倫理,一州既成倫理,一路便可推行,仍委轉運提刑常切提舉。若不切推行,或推行乖方,朝廷覺察,重賜行遣。

一、應募役人,大抵多是州縣百姓,所買官田去州縣太遠,即久遠難以召募。欲乞所買田,並限去州若干里,去縣若干里。

一、出榜告示百姓。賣田如系所限去州縣里數內,仍及所定頃畝,或兩戶及三戶相近共及所定頃畝數目亦可。即須先申官令佐,親自相驗,委是良田,方得收買。如官價低小,即聽賣與其余人戶,不得抑勒。如買瘠薄田,致久遠召募不行,即官吏並科違制分故失定斷,仍不以去官赦降原減。

一、預先具給田頃畝數,出榜召人投名應役。第二等已上人戶,許充弓手,仍依舊條揀選人材。第三等以上,許充散從官。以下色役,更不用保。如第等不及,即召第一等一戶,或第二等兩戶委保。如充役七年內逃亡,即勒元委保人承佃充役。

一、每買到田,未得交錢,先召投名人承佃充役,方得支錢,仍不得抑勒。

一、賣田入官,須得交業與應募人,不許本戶內人丁承佃充役。

一、募役人。老病走死或犯徒以上罪,即須先勒本戶人丁充役。如無丁,方別召募。

一、應募人交業承佃後,給假半年,令葺理田業。

一、退攤戶絕沒納等,系官田地,今後不許出賣,更不限去州縣里數,仍以肥瘠高下,品定頃畝,務令召募得行。

一、系官田,若是人戶見佃者,先問見佃人。如無丁可以應募,或自不願充役者,方得別行召募。

右所陳五利二弊,及合行事件一十二條,伏乞朝廷詳議施行。然議者必有二說,一謂召募不行,二謂欲留寬剩錢斛以備它用。臣請有以應之。富民之家以三二十畝田中分其利,役屬佃戶,有同仆隸。今官以兩頃一頃良田,有稅無租,而人不應募,豈有此理?又弓箭手已有成法,無可疑者。寬剩役錢,本非經賦常入,亦非國用所待而後足者。今付有司逐旋支費,終不能卓然立一大事,建無窮之利,如火鑠薪,日減日亡。若用買田募役,譬如私家變金銀為田產,乃是長久萬全之策。深願朝廷及此錢未散,立此一事,數年之後,錢盡而事不立,深可痛惜。臣聞孝子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武王、周公所以見稱于萬世者,徒以能行文王之志也。昔蘇綽為魏立征稅之法,號為煩重,已而歎曰:“此猶張弓也,後之君子,誰能解之?”其子威侍側,聞之,慨然以為己任。及威事隋文帝,為民部尚書,奏減賦役,如綽之言,天下便之。威為人臣,尚能成父之志,今給田募役,真先帝本意,陛下當優為武王、周公之事,而況蘇威區區人臣之孝,何足道哉!臣荷先帝之遇,保全之恩,又蒙陛下非次拔擢,思慕感涕,不知所報,冒昧進計。伏惟哀憐裁幸。謹錄奏聞,伏候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