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三

◎書後二十八首

【書王奧所藏太宗禦書後】

日行于天,委照萬物之上,光氣所及,或流為慶云,結為丹砂,初豈有意哉!太宗皇帝以武功定禍亂,以文德致太平,天縱之能,溢于筆墨,ゼ藻尺素之上,弄翰團扇之中,散流人間者幾何矣。而三槐王氏,得之為多,子孫世守之,遂為希代之寶。文正之孫、懿敏之子奧,出以示。臣軾敬拜手稽首書其後。

【書諸公送周梓州詩後】

予自元之初,備位從官,日與正孺游。三年,予既有江海之意,而正孺亦慨然有歸歟之歎,遂請梓州,得之。予時以詩送行,有“掃棠陰”、“踵畫像”之語。旋出領杭州二年,還朝,老病日加,方上章請郡,曰:“正孺已及瓜矣,盍往代之,遂歸老眉山乎?”或曰:“不可,梓人之安正孺甚矣,其去正孺,如去父母,子其忍奪之!”乃止,不敢乞。梓人願複借留正孺數年,詔許之。而大丞相呂公典領實錄,見熙甯中正孺為禦史時所言事,歎曰:“君子哉,斯人也。”因言于上,除正孺直秘閣。士大夫以才能論議,取合一時可也,使人于十年之後,徐觀其所為,心服而無異議,我亦無愧,難矣。正孺有書來,欲刻諸公送行詩于石,求予為跋尾,乃記所聞以遺之,且使梓人知予前詩卒章之意,未始一日忘也。

【書孟德傳後】

子由書孟德事見寄。余既聞而異之,以為虎畏不懼己者,其理似可信。然世未有見虎而不懼者,則斯言之有無,終無所試之。然曩余聞忠、萬、云安多虎。有婦人晝日置二小兒沙上而浣衣于水者。虎自山上馳來,婦人倉皇沉水避之。二小兒戲沙上自若。虎熟視久之,至以首抵觸,庶幾其一懼,而兒癡,竟不知怪,虎亦卒去。意虎之食人,必先被之以威,而不懼之人,威無所從施歟?有言虎不食醉人,必坐守之,以俟其醒。非俟其醒,俟其懼也。有人夜自外歸,見有物蹲其門,以為豬狗類也。以杖擊之,即逸去。至山下月明處,則虎也。是人非有以勝虎,而氣已蓋之矣。使人之不懼,皆如嬰兒、醉人與其未及知之時,則虎畏之,無足怪者。故書其末,以信子由之說。

【書六一居士傳後】

蘇子曰:居士可謂有道者也。或曰:居士非有道者也。有道者,無所挾而安,居士之于五物,捐世俗之所爭,而拾其所棄者也。烏得為有道乎?蘇子曰:不然。挾五物而後安者,惑也。釋五物而後安者,又惑也。且物未始能累人也,軒裳圭組,且不能為累,而況此五物乎?物之所以能累人者,以吾有之也。吾與物俱不得已而受形于天地之間,其孰能有之?而或者以為己有,得之則喜,喪之則悲。今居士自謂六一,是其身均與五物為一也。不知其有物耶,物有之也?居士與物均為不能有,其孰能置得喪于其間?故曰:居士可謂有道者也。雖然,自一觀五,居士猶可見也。與五為六,居士不可見也。居士殆將隱矣。

【書琅琊篆後】

秦始皇帝二十六年,初並天下。二十八年,親巡東方海上,登琅琊台,觀出日,樂之忘歸,徙黔首三萬家台下,刻石頌秦德焉,二世元年,複刻詔書其旁。今頌詩亡矣,其從臣姓名僅有存者,而二世詔書具在。自始皇帝二十八年,歲在壬午,至今熙甯九年丙辰,凡千二百九十五年。而蜀人蘇軾來守高密,得舊紙本于民間,比今所見,猶為完好,知其存者,磨滅無日矣。而廬江文勳適以事至密。勳好善篆,得李斯用筆意,乃摹諸石,置之超然台上。夫秦雖無道,然所立有絕人者。其文字之工,世亦莫及,皆不可廢。後有君子,得以覽觀焉。正月七日甲子記。

【書鮮于子駿楚詞後】

鮮于子駿作楚詞《九誦》以示軾。軾讀之,茫然而思,喟然而歎,曰:嗟乎,此聲之不作也久矣,雖欲作之,而聽者誰乎?譬之于樂,變亂之極,而至于今,凡世俗之所用,皆夷聲夷器也,求所謂鄭、衛者,且不可得,而況于雅音乎?學者方欲陳六代之物,弦匏三百五篇,犁然如戛釜灶,撞甕盎,未有不坐睡竊笑者也。好之而欲學者無其師,知之而欲傳者無其徒,可不悲哉?今子駿獨行吟坐思,寤寐于千載之上,追古屈原、宋玉,友其人于冥寞,續微學之將墜,可謂至矣。而覽者不知甚貴,蓋亦無足怪者。彼必嘗從事于此,而後知其難且工。其不學者,以為苟然而已。元豐元年四月九日,趙郡蘇軾書。

【書游湯泉詩後】

余之所聞湯泉七,其五則今三子之所游,與秦君之賦所謂匡廬、汝水、尉氏、驪山,其二則余之所見鳳翔之駱谷與渝州之陳氏山居也。皆棄于窮山之中,山僧野人之所浴,麋鹿猿猱之所飲,惟驪山當往來之沖,華堂玉,獨為勝絕。然坐明皇之累,為楊、李、祿山所汙,使口舌之士,援筆唾罵,以為亡國之餘,辱莫大焉。今惠濟之泉,獨為三子者詠歎如此,豈非所寄僻遠,不為當途者所,而後得為高人逸士,與世異趣者之所樂乎?或曰:明皇之累,楊、李、祿山之汙,泉豈知惡之?然則幽遠僻陋之歎,亦非泉之所病也。泉固無知于榮辱,特以人意推之,可以為抱器適用而不擇所處者之戒。元豐元年十月五日。

【書歐陽公黃牛廟詩後】

右歐陽文忠公為峽州夷陵令日所作《黃牛廟》詩也。軾嘗聞之于公:“予昔以西京留守推官,為館閣較勘,時同年丁寶臣元珍適來京師,夢與予同舟溯江,入一廟中,拜謁堂下。予班元珍下,元珍固辭,予不可。方拜時,神像為起,鞠躬堂上,且使人邀予上,耳語久之。元珍私念,神亦如世俗待館閣,乃爾異禮耶?既出門,見一馬只耳,覺而語予,固莫識也。不數日,元珍除峽州判官。已而,余亦貶夷陵令。日與元珍處,不複記前夢云。一日,與元珍溯峽謁黃牛廟,入門惘然,皆夢中所見。予為縣令,固班元珍下,而門外鐫石為馬,缺一耳。相視大驚,乃留詩廟中,有‘石馬系祠門’之句,蓋私識其事也。”元豐五年,軾謫居黃州,宜都令朱君嗣先見過,因語峽中山水,偶及之。朱君請書其事與詩:“當刻石于廟,使人知進退出處,皆非人力。如石馬一耳,何與公事,而亦前定,況其大者。公既為神所禮,而猶謂之淫祀,以見其直氣不阿如此。”感其言有味,故為錄之。正月二日,眉山蘇軾書。


【書蒲永升畫後】

古今畫水,多作平遠細皺,其善者不過能為波頭起伏。使人至以手捫之,謂有窪隆,以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與印板水紙爭工拙于毫厘間耳。唐廣明中,處逸士孫位始出新意,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其後蜀人黃筌、孫知微,皆得其筆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壽甯院壁作湖灘水石四堵,營度經歲,終不肯下筆。一日,倉皇入寺,索筆墨甚急,奮袂如風,須臾而成。作輪瀉跳蹙之勢,洶洶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筆法中絕五十余年。近歲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與畫會,始作活水,得二孫本意。自黃居き兄弟、李懷袞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勢力使之,永升輒嘻笑舍去。遇其欲畫,不擇貴賤,頃刻而成。嘗與余臨壽甯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掛之高堂素壁,即陰風襲人,毛發為立。永升今老矣,畫益難得,而世之識真者亦少。如往時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畫水,世或傳寶之。如董、戚之流,可謂死水,未可與永升同年而語也。元豐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黃州臨皋亭西齋戲書。

【書樂毅論後】

《魏氏春秋》云:“夏侯玄著《樂毅》、《張良》及《本無肉刑論》,辭旨通元,傳于世。”然以余觀之,燕師之伐齊,猶未及桓文之舉也,而以為幾湯武,豈不過甚矣乎?初,玄好老、莊道德之言,與何晏等皆有盛名。然卒陷曹爽黨中。玄亦不免李豐之禍。晏目玄以《易》之所謂深者,而玄目晏以神。及其遇禍,深與神皆安在乎?群兒妄作名字,自相刻畫,類皆如此,可以發千載一笑。

【書韓魏公黃州詩後】

黃州山水清遠,土風厚善,其民寡求而不爭,其士靜而文,樸而不陋。雖閭巷小民,知尊愛賢者,曰:“吾州雖遠小,然王元之、韓魏公,嘗辱居焉。”以誇于四方之人。元之自黃遷蘄州,沒于蘄,然世之稱元之者,必曰黃州,而黃人亦曰“吾元之也”。魏公去黃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詩。夫賢人君子,天下之所以遺斯民,天下之所共有,而黃人獨私以為寵,豈其尊德樂道,獨異于他邦也歟?抑二公與此州之人,有宿昔之契,不可知也?元之為郡守,有德于民,民懷之不忘也固宜。魏公以家艱,從其兄居耳,民何自知之?《詩》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金錫圭璧之所在,瓦石草木被其光澤矣,何必施于用?奉議郎孫賁公素,黃人也,而客于公。公知之深,蓋所謂教授書記者也。而軾亦公之門人,謫居于黃五年,治東坡,築雪堂,蓋將老焉,則亦黃人也。于是相與摹公之詩而刻之石,以為黃人無窮之思。而吾二人者,亦庶幾托此以不忘乎?元豐七年十月二十六日,汝州團練副使蘇軾記。

【書李伯時山莊圖後】

或曰:“龍眠居士作《山莊圖》,使後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漁樵隱逸,不名而識其人,此豈強記不忘者乎?”曰:“非也。畫日者常疑餅,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飲,夢中不以趾捉,天機之所合,不強而自記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其智與百工通。雖然,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吾嘗見居士作華嚴相,皆以意造,而與佛合。佛菩薩言之,居士畫之,若出一人,況自畫其所見者乎?”

【書唐氏六家書後】

永禪師書,骨氣深穩,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奇趣。今法貼中有云“不具釋智永白”者,誤收在逸少部中,然亦非禪師書也。云“謹此代申”,此乃唐末五代流俗之語耳,而書亦不工。歐陽率更書,妍緊拔群,尤工于小楷,高麗遣使購其書,高祖歎曰:“彼觀其書,以為魁梧奇偉人也。”此非知書者。凡書象其為人。率更貌寒寢,敏悟絕人,今觀其書,勁險刻厲,正稱其貌耳。褚河南書,清遠蕭散,微雜隸體。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苟非其人,雖工不貴也。河南固忠臣,但有譖殺劉洎一事,使人怏怏。然余嘗考其實,恐劉洎末年褊忿,實有伊、霍之語,非譖也。若不然,馬周明其無此語,太宗獨誅洎而不問周,何哉?此殆天後朝許、李所誣,而史官不能辨也。張長史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自足,號稱神逸。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後之作者,殆難複措手。柳少師書,本出于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余謫居黃州,唐林夫自湖口以書遺余,云:“吾家有此六人書,子為我略評之而書其後。”林夫之書過我遠矣,而反求于予,何哉?此又未可曉也。元豐四年五月十一日,眉山蘇軾書。

【書篆髓後】

滎陽鄭方,字希道,作《篆髓》六卷,《字義》一篇。凡古今字說,班、揚、賈、許、二李、二徐之學,其精者皆在。間有未盡,傅以新意,然皆有所考本,不用意斷曲說,其疑者蓋闕焉。凡學術之邪正,視其為人。鄭君信厚君子也,其言宜可信。余嘗論學者之有《說文》,如醫之有《本草》,雖草木金石,各有本性,而醫者用之,所配不同,則寒溫補瀉之效,隨用各別。而自漢以來,學者多以一字考經,字同義異,皆欲一之,雕刻采繪,必成其說。是以六經不勝異說,而學者疑焉。孔子曰:“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則聞為小人。而《詩》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之子于征,有聞無聲。”則聞為君子。又曰:“君子周而不比。”則比為惡。而《易》曰:“地上有水比。以建萬國親諸侯。”則比為善。有子曰:“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則所謂和者,同而已矣。而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若此者多矣。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此以八字成文,然猶不可一,曰言各有當也,而況欲以一字一之耶?余愛鄭君之學簡而通,故私附其後。

【書吳道子畫後】

知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曆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畫,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偽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蓋一二見而巳。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

【書朱象先畫後】

松陵人朱君象先,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曰:“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昔閻立本始以文學進身,卒蒙畫師之恥。或者以是為君病,余以謂不然。謝安石欲使王子敬書太極殿榜,以韋仲將事諷之。子敬曰:“仲將,魏之大臣,理必不爾。若然者,有以知魏德之不長也。”使立本如子敬之高,其誰敢以畫師使之。阮千里善彈琴,無貴賤長幼皆為彈,神氣沖和,不知向人所在。內兄潘岳使彈,終日達夜無忤色,識者知其不可榮辱也。使立本如千里之達,其誰能以畫師辱之。今朱君無求于世,雖王公貴人,其何道使之,遇其解衣盤礴,雖余亦得攫攘其旁也。元五年九月十八日,東坡居士書。


【書楞伽經後】

《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先佛所說,微妙第一,真實了義,故謂之佛語。心品祖師達磨以付二祖曰:吾觀震旦所有經教,惟《楞伽》四卷可以印心,祖祖相受,以為心法。如醫之有《難經》,句句皆理,字字皆法,後世達者神而明之,如盤走珠,如珠走盤,無不可者。若出新意而棄舊學,以為無用,非愚無知,則狂而已。近歲學者各宗其師,務從簡便,得一句一偈,自謂了證,至使婦人孺子,抵掌嬉笑,爭談禪悅,高者為名,下者為利,餘波末流,無所不至,而佛法微矣。譬如俚俗醫師,不由經論,直授方藥,以之療病,非不或中,至于遇病輒應,懸斷死生,則與知經學古者不可同日語矣。世人徒見其有一至之功,或捷于古人,因謂《難經》不學而可,豈不誤哉!《楞伽》義趣幽眇,文字簡古,讀者或不能句,而況遺文以得義,忘義以了心者乎?此其所以寂寥于是,幾廢而僅存也。太子太保樂全先生張公安道,以廣大心,得清淨覺。慶曆中嘗為滁州,至一僧舍,偶見此經,入手恍然,如獲舊物,開卷未終,夙障冰解,細視筆畫,手跡宛然,悲喜太息,從是悟入。常以經首四偈,發明心要。軾游于公之門三十年矣,今年二月,過南都見公于私第。公時年七十九,幻滅都盡,惠光渾圜;而軾亦老于憂患,百念灰冷。公以為可教者,乃授此經,且以錢三十萬使印施于江淮間。而金山長老佛印大師了元曰:“印施有盡,若書而刻之則無盡。”軾乃為書之,而元使其侍者曉機走錢塘求善工刻之板,遂以為金山常住。元豐八年九月日,朝奉郎、新差知登州軍州兼管內勸農事騎都尉借緋蘇軾書。

【書黃魯直李氏傳後】

無所厭離,何從出世?無所欣慕,何從入道?欣慕之至,亡子見父。厭離之極,Ь雞出湯。不極不至,心地不淨。如飯中沙,與飯皆熟。若不含糊,與飯俱咽。即須吐出,與沙俱棄。善哉佛子,作清淨飯。淘米去沙,終不能盡。不如即用,本所自種。元無沙米,此米無沙。亦不受沙,非不受也,無受處故。

【書正信和尚塔銘後】

太安楊氏,世出名僧。正信表公兄弟三人,其一曰仁慶,故眉僧正。其一曰元俊,故極樂院主,今太安治平院也。皆有高行。而表公行解超然,晚以靜覺。三人皆與吾先大父職方公、吾先君中大夫游,相善也。熙甯初,軾以服除,將入朝,表公適臥病,入室告別。霜發寸余,目光了然,骨盡出,如畫須菩提像,可畏也。軾盤桓不忍去。表曰:“行矣,何處不相見。”軾曰:“公能不遠千里相從乎?”表笑曰:“佛言生正信家,千里從公,無不可者,然吾蓋未也。”已而果無恙,至六年乃寂。是歲,軾在錢塘,夢表若告別者。又十五年,其徒法用以其所作偈、頌及塔記相示,乃書其末。

【書晁無咎所作杜輿子師字說後】

《易》曰:“君子得輿,民所載也。小人剝廬,終不可用也。”夫君子得輿,下完而上未具也。小人剝廬,上壯而下撓也。下完而上未具,吾安寢其中,民將載之。上壯而下撓,疾走不顧,猶懼壓焉。今君學修于身,行修于家,而祿未及,既完其下矣,故予以是名字之,與無咎意初無異者。而其文約,其義近,不足以發夫人之志。若無咎者,可謂富于言而妙于理者也。

【書東皋子傳後】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于客。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常以謂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矣。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前,則予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常蓄善藥,有求者則與之,而尤喜釀酒以飲客。或曰:“子無病而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于酒,吾為之酣適,蓋專以自為也。”東皋子待詔門下省,日給酒三升。其弟靜問曰:“待詔樂乎?”曰:“待詔何所樂?但美醞三升,殊可戀耳。”今嶺南,法不禁酒,予既得自釀,月用米一斛,得酒六斗。而南雄、廣、惠、循、梅五太守,間複以酒遺予。略計其所獲,殆過于東皋子矣。然東皋子自謂五斗先生,則日給三升,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東皋子與仲長子光游,好養性服食,預刻死日,自為墓志。予蓋友其人于千載,或庶幾焉。

【書黃子思詩集後】

予嘗論書,以謂鍾、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鍾、王之法益微。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後,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非餘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其論詩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蓋自列其詩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時不識其妙。予三複其言而悲之。閩人黃子思,慶曆、皇佑間號能文者。予嘗聞前輩誦其詩,每得佳句妙語,反複數四,乃識其所謂,信乎表聖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歎也。予既與其子幾道、其孫師是游,得窺其家集,而子思篤行高志,為吏有異材,見于墓志詳矣,予不複論,獨評其詩如此。

【書柳子厚牛賦後】

嶺外俗皆恬殺牛,而海南為甚。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風不順,渴饑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死者不複云,幸而不死,即歸德于巫。以巫為醫,以牛為藥。間有飲藥者,巫輒云:“神怒,病不可複治。”親戚皆為卻藥,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後已。地產沈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中國人以沈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哀哉!予莫能救,故書柳子厚《牛賦》以遺瓊州僧道ど,使以曉喻其鄉人之有知者,庶幾其少衰乎?庚辰三月十五日記。

【書若逵所書經後】

楚懷比丘,示我若逵所書二經。經為幾品,品為幾偈,偈為幾句,句為幾字,字為幾畫,其數無量。而此字畫。平等若一,無有高下,輕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畫之中,已現二相,而況多畫。如海上沙,是誰磋磨,自然勻平,無有粗細。如空中雨,是誰揮酒,自然蕭散,無有疏密。咨爾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門,于刹那頃,轉八十藏,無有忘失,一句一偈。東坡居士,說是法已,複還其經。


【書孫元忠所書華嚴經後】

余聞世間凡富貴人及諸天龍鬼神具大威力者,修無上道難,造種種福業易。所發菩提心,旋發旋忘,如飽滿人,厭棄飲食。所作福業,舉意便成,如一滴水,流入世間,即為江河。是故佛說此等,真可畏怖,一念差失,萬劫墮壞,一切龍服,地行天飛,佛在依佛,佛成依僧,皆以是故。維鎮陽平山子龍,靈變莫測,常依覺實,二大比丘。有大檀越,孫溫靖公,實能致龍,與相賓友。曰雨曰霽,惟公所欲。公之與此,二大比丘,及此二龍必同事佛,皆受佛記。故能于未來世,各以願力,而作佛事。觀公奏疏,本欲為龍作廟,又恐血食,與龍增業,故上乞度僧,以奉祠宇。公之愛龍,如愛其身,只令作福,不令造業。若推此心,以及世間,待物如我,待我如物。予知此人,與佛無二,覺既圓寂,公亦棄世。其子元忠,為公親書《華嚴經》八十卷,累萬字,無有一點一畫,見怠惰相。人能攝心,一念專靜,便有無量應感。而元忠此心盡八十卷,終始若一。予知諸佛,悉已見聞,若以此經,置此山中,則公與二士若龍,在在處處,皆當相見。共度眾生,無有窮盡,而元忠與予,亦當與焉。

【書柳子厚大鑒禪師碑後】

釋迦以文教,其譯于中國,必托于儒之能言者,然後傳遠。故《大乘》諸經至《楞嚴》,則委曲精盡勝妙獨出者,以房融筆授故也。柳子厚南遷,始究佛法,作曹溪、南岳諸碑,妙絕古今,而南華今無刻石者。長老重辯師,儒釋兼通,道學純備,以謂自唐至今,頌述祖師者多矣,未有通亮簡正如子厚者。蓋推本其言,與孟軻氏合,其可不使學者晝見而夜誦之。故具石請予書其文。《唐史》:元和中,馬總自虔州刺史,遷安南都護,徙桂管經略觀察使,入為刑部侍郎。今以碑考之,蓋自安南遷南海,非桂管也。韓退之《祭馬公文》亦云:“自交州抗節番禺,曹溪諡號,決非桂帥所當請。”以是知《唐史》之誤,當以《碑》為正。紹聖二年六月九日。

【書金光明經後】

軾之幼子過,其母同安郡君王氏諱閏之,字季章,享年四十有六。以元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師,殯于城西惠濟院。過未免喪,而從軾遷于惠州,日以遠去其母之殯為恨也。念將祥除,無以申罔極之痛,故親書《金光明經》四卷,手自裝治,送虔州崇慶禪院新經藏中,欲以資其母之往生也。泣而言于軾曰:“書經之勞微矣,不足以望豐報,要當口誦而心通,手書而身履之,乃能感通佛祖,升濟神明,而小子愚冥,不知此經皆真實語耶,抑寓言也?當云何見云何行?”軾曰:“善哉問也。吾常聞之張文定公安道曰:佛乘無大小,言亦非虛實,顧我所見如何耳。萬法一致也,我若有見,寓言即是實語;若無所見,實寓皆非。故《楞嚴經》云:若一眾生未成佛,終不于此取涅。若諸菩薩急于度人,不急于成佛,盡三界眾生皆成佛已,我乃涅。若諸菩薩覺知此身,無始以來,皆眾生相。冤親拒受,內外障護,即卵生相。壞彼成此,損人益己,即胎生相。愛染留連,附記有無,即濕生相。一切勿變,為己主宰,即化生相。此四眾生相者,與我流轉,不覺不知,勤苦修行,幻力成就。由此四相,伏我諸根,為涅相。以此成佛,無有是處。此二菩薩,皆是正見。乃知佛語,非寓非實。今汝若能為流水長者,以大願力,象取無礙法水,以救汝流浪渴涸之魚,又能觀諸世間,雖甚可愛,而虛幻無實,終非我有者,汝即舍離。如薩垂王子舍身,雖甚可惡,而業所驅迫,深可憐憫者,汝即布施。如薩垂王子施虎,行此舍施,如饑就食,如渴求飲,則道可得,佛可成,母可拔也。”過再拜稽首,願書其末。紹聖二年八月一日。

【金剛經跋尾】

聞昔有人,受持諸經,攝心專妙。常以手指,作捉筆狀。于虛空中,寫諸經法。是人去後,此寫經處,自然嚴淨,雨不能濕。凡見聞者,孰不贊歎,此希有事。有一比丘,獨拊掌言,惜此藏經,止有半藏。乃知此法,有一念在,即為塵勞。而況可以,聲求色見。今此長者,譚君文初,以念親故,示入諸相。取黃金屑,書《金剛經》,以四句偈,悟入本心。灌流諸根,六塵清淨。方此之時,不見有經,而況其字。字不可見,何者為金。我觀譚君,孝慈忠信,內行純備。以是眾善,莊嚴此經,色相之外,炳然煥發。諸世間眼,不具正見,使此經法,缺陷不全。是故我說,應如是見。東坡居士,說是法已,複還其經。

◎書事四首

【書劉庭式事】

予昔為密州,殿中丞劉庭式為通判。庭式,齊人也。而子由為齊州掌書記,得其鄉閭之言以告予,曰:“庭式通禮學究。未及第時,議娶其鄉人之女,既約而未納幣也。庭式及第,其女以疾,兩目皆盲。女家躬耕,貧甚,不敢複言。或勸納其幼女。庭式笑曰:‘吾心已許之矣。雖盲,豈負吾初心哉!’卒娶盲女,與之偕老。”盲女死于密,庭式喪之,逾年而哀不衰,不肯複娶。予偶問之:“哀生于愛,愛生于色。子娶盲女,與之偕老,義也。愛從何生,哀從何出乎?”庭式曰:“吾知喪吾妻而已,有目亦吾妻也,無目亦吾妻也。吾若緣色而生愛,緣愛而生哀,色衰愛馳,吾哀亦忘。則凡揚袂倚市,目挑而心招者,皆可以為妻也耶?”予深感其言,曰:“子功名富貴人也。”或笑予言之過,予曰:“不然,昔羊叔子娶夏侯霸女,霸叛入蜀,親友皆告絕,而叔子獨安其室,恩禮有加焉。君子是以知叔子之貴也,其後卒為晉元臣。今庭式亦庶幾焉,若不貴,必且得道。”時坐客皆憮然不信也。昨日有人自廬山來,云:“庭式今在山中,監太平觀,面目奕奕有紫光,步上下峻坂,往複六十里如飛,絕粒不食,已數年矣。此豈無得而然哉!”聞之喜甚,自以吾言之不妄也,乃書以寄密人趙杲卿。杲卿與庭式善,且皆嘗聞余言者。庭式,字得之,今為朝請郎。杲卿,字明叔,鄉貢進士,亦有行義。元豐六年七月十五日,東坡居士書。

【書狄武襄事】

狄武襄公者,本農家子。年十六時,其兄素,與里人失其姓名號鐵羅漢者,斗于水濱,至溺殺之。保伍方縛素,公適餉田,見之,曰:“殺羅漢者,我也。”人皆釋素而縛公。公曰:“我不逃死。然待我救羅漢,庶幾複活。若決死者,縛我未晚也。”眾從之。公默祝曰:“我若貴,羅漢當蘇。”乃舉其尸,出水數斗而活。其後人無知者。公薨,其子諮、詠護喪歸葬西河,父老為言此。元元年十二月五日,與詠同館北客,夜話及之。眉山蘇軾記。

【外曾祖程公逸事】

公諱仁霸,眉山人。以仁厚信于鄉里。蜀平,中朝士大夫憚遠宦,官闕,選土人有行義者攝。公攝錄參軍。眉山尉有得盜蘆菔根者,實竊,而所持刃誤中主人。尉幸賞,以劫聞。獄掾受賕,掠成之。太守將慮囚,囚坐廡下泣涕,衣盡濕。公適過之,知其冤,咋謂盜曰:“汝冤,盍自言,吾為汝直之。”盜果稱冤,移獄。公既直其事,而尉、掾爭不已,複移獄,竟殺盜。公坐逸囚罷歸。不及月,尉、掾皆暴卒。後三十余年,公晝日見盜拜庭下,曰:“尉、掾未伏,待公而決。前此地府欲召公暫對,我扣頭爭之,曰:‘不可以我故驚公。’是以至今。公壽盡今日,我為公荷擔而往。暫對,即生人天,子孫壽祿,朱紫滿門矣。”公具以語家人,沐浴衣冠就寢而卒。軾幼時聞此語。已而外祖父壽九十。舅氏始貴顯,壽八十五。曾孫皆仕有聲,同時為監司者三人。玄孫宦學益盛。而尉、掾之子孫微矣。或謂盜德公之深,不忍煩公,暫對可也,而獄久不決,豈主者亦因以苦尉、掾也歟?紹聖二年三月九日,軾在惠州,讀陶潛所作外祖《孟嘉傳》,云:“凱風寒泉之思,實鍾厥心。”意淒然悲之。乃記公之逸事以遺程氏,庶幾淵明之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