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書彙 答馬曆山

凡為學皆為窮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討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棄官不顧者,有棄家不顧者,又有視其身若無有,至一麻一麥,鵲巢其頂而不知者。無他故焉,愛性命之極也。孰不愛性命,而卒棄置不愛者,所愛只于七尺之軀,所知只于百年之內而已,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實與天地作配于無疆。是以謂之凡民,謂之愚夫焉者也。

唯三教大聖人知之,故竭平生之力以窮之,雖得手應心之後,作用各各不同,然其不同者特面貌爾。既是分為三人,安有同一面貌之理?強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自是後人不智,何干三聖人事!曷不于三聖人之所以同者而日事探討乎?能探討而得其所以同,則不但三教聖人不得而自異,雖天地亦不得而自異也。非但天地不能自異于聖人,雖愚夫愚婦亦不敢自謂我實不同于天地也。夫婦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謂三教聖人各別可乎?則謂三教聖人不同者,真妄也。“地一聲”,道家教人參學之話頭也:“未生以前”,釋家教人參學之話頭也:“未發之中”,吾儒家教人參學之話頭也。同乎?不同乎?唯真實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此三教聖人所以同為性命之所宗也。下此,皆非性命之學矣。雖各各著書立言,欲以垂訓後世,此不知正墮在好為人師之病上。千古英傑,其可欺乎!又安能欺之乎!噫!已矣,勿言之矣。

承示私度數語,遂敢呵凍作答焉。竊謂象山先生自見“宇宙”二字,便信此心此理之無所不同,是生而知之聖人也。非從《七篇》中悟入也,特援《七篇》中語以自證據耳。若王先生乃自幼參玄,欲志于養生者,雖亦泛觀釋典諸書,總之未得而已。及病起入京,複得甘泉公商略白沙先生之學,然甘泉翁實實未得白沙之傳也。王先生才氣如此,肯甘心于死語,作醉夢人耶?則雖耳聞白沙之學,其神弗王,而故吾自在。直至龍場作宰,隨從二人與己同時病臥乎萬山之中,又思父親見任留都太宰,萬有不測,作萬世罪人,顛倒困踣之極,乃得徹見真性。是困而知之聖人也,大非象山先生之比也。其屢屢設法教人先知後行,又複言知行合一,複言靜坐,卒以“致良知”三字為定本。則以時方盛行朱學,雖象山先生亦不免數百年禪學之冤。嗚呼!陸子靜耳何曾聞一句禪語,目何曾見一句禪書乎?冤之甚矣,況王先生哉!反覆思惟,使人人知“致良知”三字出于《大學》、《孟子》,則可以脫禍,而其教亦因以行,此則王先生之善巧方便,千古大聖人所當讓美,所當讓德,所當讓才者也。前此而白沙先生亦曾親見本來面目矣,幾曾敢露出半語乎?然非龍先生五六十年守其師說不少改變,亦未必靡然從風,一至此也。此則陽明王先生之幸,亦天下萬世之大幸。然則先生雖曰“困而知”,然及其知之,一也。使當時有一毫四三教之心,亦終無入德之地矣。草草奉複,幸終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