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8節:上帝死了

上帝死了

海德格爾說:"尼采用虛無主義命名他最先認清的、業已支配前幾個世紀並決定今後一個世紀的曆史運動,他在下述簡短命題中歸納了對這個運動的最重要解釋:'上帝死了。'這就是說,'基督教的上帝'喪失了它對存在者和對人的規定性的權力。'基督教的上帝'既是'超感性事物'及其各種含義的主導觀念,也是'理想'和'規范'、'原則'和'規則'、'目的'和'價值'的主導觀念,它們被凌駕于存在者之上,為存在者整體'提供'一個目標、一種秩序以及(如同人們簡明地說的)一個'意義'。虛無主義是這樣一個曆史運動,通過它,'超感性事物'的統治崩潰和廢除了,使得存在者本身也喪失了其價值和意義。"海德格爾:《尼采》,聯邦德國Neske出版社,第2卷,第32、33頁。這段話准確地說明了"上帝死了"命題與虛無主義運動的關系:如果說"上帝"是"超感性事物"即形而上學的主導觀念,那麼,"上帝死了"就是虛無主義運動的主導觀念。

早在中學時代,尼采閱讀了大衛·施特勞斯的《耶穌傳》,他對基督教上帝的信仰就已經動搖。進入大學以後,在研讀希臘文獻的過程中,他已經開始對新約作追本溯源的批判。在他的成名作《悲劇的誕生》(1870-1871)中,他第一次攻擊基督教,影射基督教牧師是"險惡小人",悲歎德國精神背離神話故鄉,"在服侍險惡小人中度日"。參看《尼采美學文選》,第107頁。其實,在《悲劇的誕生》寫作前後,尼采在別的手稿中已經相當明確地表達了"上帝死了"的思想,如此寫道:"開始死亡的意志(正在死去的上帝)崩裂為個別性,它的追求永是失去了的統一,它的結局永是持續的崩潰。"《尼采全集》,第9卷,第77頁。"不是我們死于宗教之手,就是宗教死于我們之手。我相信古日耳曼箴言:諸神必死。"《尼采全集》,第9卷,第128頁。在《人性,太人性了》第二卷(1878-1879)中,尼采把人譬作囚徒,把上帝譬作牢頭,把耶穌譬作牢頭的兒子。牢頭剛死,他的兒子說:"我將釋放每個信仰我的人,完全像我父親在世時那樣。"《尼采全集》,第3卷,第247頁。

然而,也許這些只能算作"上帝死了"命題的前史。這一命題的正式提出,是在《快樂的科學》(1882)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3-1885)中。在前一本書里,尼采描寫一個瘋子大白天打著燈籠在市場上尋找上帝,他對聚集在市場上的人們說:"上帝哪里去了?我要告訴你們!我們殺死了他,——你們和我!"並且以經典的方式表達了這一命題:Gottisttodt("上帝死了")。《尼采全集校勘學習版》,柏林-紐約,1980,第3卷,第480、481頁。在後一本書里,尼采又從各個不同角度多次重複了這個命題。《尼采全集》,第6卷,第13、130、379、387頁。參看拙著《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第164-166頁。

長期以來,"上帝"觀念始終是西方人的精神支柱,它凝聚了一切最高價值,向人許諾不朽、至善和宇宙秩序。有了上帝,終有一死的個體生命從靈魂不死中找到了安慰,動物性的人從上帝的神性中發現了自己的道德極境,孤獨的個人從和諧的世界秩序和宗教的博愛中感受到了精神的充實。基督教誠然貶低了人的塵世價值,卻在幻想中賦予了人以某種永恒價值。上帝的靈光使人顯得渺小,但同時也給人生罩上了一圈神聖的光環。基督教世界觀實質上是人類中心論,它借上帝的名義把人置于萬物之上,為人安排了一種超自然的世界秩序。所以,哥白尼的天體說不但打擊了神權,也打擊了人類中心論,而西方人在文藝複興的樂觀氣氛中沉醉不久,使開始覺察到人失去上帝後的悲涼境遇了。


自從帕斯卡爾以來,許多宗教思想家都指出,死亡問題是宗教意識的核心,宗教源于對不朽的渴望,是對死後虛無的絕望症的治療。因此,宗教意識的衰落必然導致悲劇意識的複蘇。上帝死了,靈魂不死的希望落了空,短暫的個體生命重又陷于無邊無際的虛無的包圍之中了。上帝的死意味著人的死成為無可挽救的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尼采說:"一旦我們如此拒絕基督教的解釋,把它的'意義'判決為偽幣制造,我們立刻以一種可怕的方式面臨了叔本華的問題:生存究竟有一種意義嗎?"《尼采全集校勘學習版》,第3卷,第600頁。後來加繆解釋說:"人已經對自己的不朽感到徹底失望,被迫承認自己注定要死的命運,從而,人就決定殺死上帝。現代人的悲劇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加繆:《反抗的人》,巴黎,1951,"虛無主義與曆史"節。

上帝之死不但剝奪了生命的永恒性,而且剝奪了生命的神聖性。上帝創造的那個目的論宇宙崩潰了,萬物複歸于混亂。人只是宇宙永恒生成變化過程中的偶然產物,有何神聖可言?既然無神聖可言,也就無道德可言,因為道德總是以人對自身的某種神聖性的信念為前提的。人因為近神而獲得尊嚴,正是這種尊嚴感支撐著道德,道德又反過來支撐著這種尊嚴感。沒有了神,人的尊嚴遭到空前打擊,他感到自己被降到了與萬物相同的水平。"現代的普遍特征:人在他自己的心目中難以置信地喪失了尊嚴。長期充當現實存在(Dasein)的中心和悲劇英雄;後來,至少致力于證明自己與現實存在之決定性的、自在地有價值的方面的親緣關系——如一切形而上學家之所為,他們想維護人的尊嚴,憑藉他們的信念:道德價值是主要價值。誰放棄了上帝,誰就愈加熱烈地信仰道德。"《強力意志》第18節,第19頁。然而,在尼采看來,這是徒勞的,對基督教上帝的信仰崩潰之後,"一切必定隨之倒塌,因為它們建築在這信仰之上,依靠于它,生長在它里面:例如我們的整個歐洲道德。廣浩連鎖的崩潰、毀壞、沒落、傾覆現在呈現在面前了……"《尼采全集》,第5卷,第271頁。對于基督徒來說,天國既是死後靈魂的歸宿,也是生前善行的報償。失去了天國,靈魂沒有了歸宿,生命和道德一齊失去了根據。

總之,上帝死了,人的肉體和靈魂似乎都喪失了根本價值,人的生存似乎失去了重心。尼采宣告說:"一個時代正在來臨,我們要為我們當了兩千年之久的基督徒付出代價了:我們正在失去那使我們得以生存的重心,——一個時期內我們不知何去何從。"《強力意志》第30節,第24頁。現代人突然被拋入一個沒有上帝,因而也沒有目的和意義的宇宙中,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再也沒有全能的神靈替他解答精神上的疑難了。人真正地孤獨了。"虔信者不存在孤獨,我們無神論者首先做出了這個發明。"《尼采全集校勘學習版》,第3卷,第616頁。上帝信仰的喪失把歐洲人置于空前可怕的境地,尼采常常把這一事件譬作一場自然災難——一場洪水,一次地震,地球脫離行星軌道,"地球上從未有過的黑暗和日蝕"《尼采全集》,第5卷,第271、2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