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24節:形而上學的原型和虛無主義的發端(2)

即使在涉及柏拉圖學說中的否定因素時,尼采也常常從肯定方面加以揣測和解釋。例如他說,柏拉圖充滿感情,害怕感情的波濤淹沒理性,所以才逃避現實,在思想形象即理念中靜觀事物。參看《尼采全集校勘學習版》,第3卷,第271頁。他又說,柏拉圖是一個藝術家,所以偏愛不現實的事物,賦予它"存在"、"本原"、"善"、"真理"等屬性。參看《強力意志》第572節,第390頁。他猜測柏拉圖對于自己提出的靈魂獨立存在和靈魂不朽之說"從未有條件地相信過"《強力意志》第428節,第296頁。,然而"一切偉大事物若要永遠銘刻在人類心中,就必須變出猙獰可怖的超世面相",柏拉圖主義也是如此。《尼采全集校勘學習版》,第5卷,第12頁。

在尼采看來,柏拉圖是"古代文化的二重性人物"《校勘版尼采全集》,柏林,1967年開始出版,第8卷,第2分冊,第356頁。,他的哲學及其人格具有"混合性質",即混合了蘇格拉底、畢達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的因素。參看《校勘版尼采全集》,第2卷,第2分冊,第303、304頁。柏拉圖哲學的這三個來源是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首先指出的。尼采認為,其中,蘇格拉底主義"實際上並不屬于柏拉圖,而只是附著在他的哲學上的,不妨說是違背柏拉圖的意志的",因為"對它來說,柏拉圖其實是過于高貴了"。《尼采全集校勘學習版》,第5卷,第111頁。尼采據之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柏拉圖按其素質本來可能進一步發展前蘇格拉底哲學,但這發展被蘇格拉底阻遏住了。尼采寫道:"這並非無聊的問題:倘若柏拉圖擺脫了蘇格拉底的魅惑,他會不會發現一種更高的哲學家類型,而這種類型我們已經永遠失落了……與損失一種哲學生活類型、一種當時尚未展開的新的更高的可能性相比,幾乎不會有更重大的損失了。"《校勘版尼采全集》,第4卷,第2分冊,第220、221頁。"請比較一下柏拉圖:他被蘇格拉底引入歧途。一種沒有蘇格拉底的柏拉圖特性的嘗試。"《校勘版尼采全集》,第4卷,第1分冊,第181頁。

那麼,一種沒有蘇格拉底的柏拉圖主義究竟會是怎樣的呢?對于尼采的這一猜想,我們也只好憑猜想了。柏拉圖哲學確實包含著明顯的矛盾,突出表現在理性主義的"理念"說與非理性主義的"迷狂"說之間。理念說顯然來自蘇格拉底,是把蘇格拉底通過辯證法推演出來的一般概念絕對化為實體的產物。然而,柏拉圖認為,要認識理念就不能單靠邏輯推理了,而必須依靠由感官印象觸發的對理念世界的"回憶"。"回憶"一方面離不開理性對于感官印象的整理,另一方面卻又包含著非理性的迷狂因素。其中,柏拉圖又特別重視"愛欲"的作用,按照他的界說,愛欲就是在美中孕育以求不朽的沖動,它使人因美的感官印象觸發而陷于迷狂,進而渴求與美的本體即理念世界相融合。不難看出,柏拉圖的迷狂境界與尼采所推崇的希臘秘儀中的酒神境界頗為相似,均是個體與宇宙本體交融的神秘體驗。然而在尼采看來,如此體悟到的宇宙本體應是赫拉克利特所說的永恒生成之流,而決非抽象的"理念"。由此可以推測,在"理念"的空名之下,其實隱藏著希臘人那種解除個體化束縛、重歸宇宙生命之流的悲劇性渴望。也許是在這個意義上,尼采一度認為,柏拉圖對"理念"與"影像"、"摹本"的區分和評價是深深植根于希臘人的本質之中的。參看《尼采美學文選》,第41頁。它應相當于希臘人對宇宙生命與個體生命的區分和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