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布羅夫斯基——第一部(一)

第一章

幾年以前,在自己的許多田莊中間一座田莊里頭,居住著一名門第古老的俄羅斯貴族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他的財富、顯赫的門第和人緣關系使他在其田莊坐落的幾個省內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鄰居們一向樂于奉承他極微小的癖好,省里的官僚一聽到他的大名就嚇得發抖。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把別人的逢迎拍馬視為當然,好似收下一件件貢品一樣。他的府第總是高朋滿座,以點綴他那大老爺式的清閑無聊的生活,分享他那熱熱鬧鬧的、有時甚至是暴殄使性的尋歡作樂。誰也不敢拒絕他的邀請,逢年過節誰也不敢不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來表示孝敬。在家庭生活中,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暴露了一個沒有教養的人的一切缺陷。他被環境嬌寵慣了,動輒放縱自己火爆的性情大肆發作和極其有限的頭腦異想天開。雖然他體力過人,但每個禮拜總得有三兩次因肚子撐得過飽而受苦,每天晚上喝得醉眼朦朧。他府第的一所廂房里住了十六名婢女,做做女人常做的針線活。這廂房里的窗戶都裝上木闌干,門都上了鎖,鑰匙歸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親自掌管。這些年紀輕輕的女囚犯于規定的時刻由兩名老太婆監督著到花園里去放風。每隔一段時間,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便從他們中間挑選幾個出來,許配男人,打發出去,再找幾個新的來補缺。他對待農民和家奴非常嚴厲和任性。雖然如此,他們仍然忠于他,因為他們可以拿東家的財富和名聲炫耀于人,同時,也依仗主人權勢的包庇,使得自己可以對鄰人干出許多壞事。

特羅耶古洛夫平素所干的事情不外乎騎馬巡行于自己遼闊的領地,日以繼夜地大擺宴席以及日日想出花樣翻新的惡作劇。每一惡作劇一般總得抓住某個新來的客人當作捉弄的對象,有時老相識也難以幸免——只有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杜布羅夫斯基一人是個例外。這位退伍的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是他的近鄰,擁有七十個農奴。跟達官貴人打交道都倨傲不遜的特羅耶古洛夫,卻尊重杜布羅夫斯基,雖則他地位卑微。他們曾經在部隊里是同事,因而特羅耶古洛夫憑經驗深知他為人急躁和堅決。境遇使他們分別了很久。由于家道中落,杜布羅夫斯基只得退伍,遷居到自己僅存的一個田莊上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得知這一點以後,甘願出面為之庇護,但杜布羅夫斯基婉言謝絕,甯願仍然窮困但卻保持獨立。再過了幾年,特羅耶古洛夫獲得了陸軍大將的軍銜而退伍,回到自己的田莊,兩位朋友再度見面了,彼此高興。從此,他們便天天在一起,而基里拉-特羅耶古洛夫,生平從不拜訪任何人,有時卻不拘禮節地到這位老朋友的簡陋的屋子里去作客。他們同庚,同出身,所受的教育也相同,甚至性格和志向也不無相同之處。兩人的遭遇也有幾點偶合,兩人都是戀愛結婚,兩人都早年喪偶,兩人膝下都各有一個孩兒。杜布羅夫斯基的兒子在彼得堡學習,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女兒在父親的膝下長大。特羅耶古洛夫時常對杜布羅夫斯基說:聽我說,老兄!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要是你的沃洛吉卡將來有出息,我就把瑪霞許配給他,哪怕他窮得象只鷹。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搖搖頭,總是這麼回答:不,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我的沃洛吉卡不配做瑪利亞-基里洛夫娜的丈夫,象他那樣貧窮的貴族青年,最好娶一個貧窮的貴族姑娘,做個一家之主,那可比做嬌生慣養的婆娘的一條走狗要好得多啦!

目空一切的特羅耶古洛夫跟他的窮鄰居之間的這種融洽的關系,大伙都很羨慕。看到他在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餐桌旁直言不諱,毫不顧忌是否跟主人意見相左,大家對他的大膽感到吃驚。有的人想學他,試圖超越應有的謙卑的界線,但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眉頭一皺,嚇得此輩從此不敢妄想。因此,杜布羅夫斯基獨處于共同規律之外。一個偶然事件破壞並改變了一切。

初秋的一天,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打算到遠離莊院的田野去打獵,先一晚就給養狗人和馬伕下達了明晨五時出發的命令。野營帳篷和野餐廚房事先已經運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將要用膳的地點。主人和賓客先到狗舍巡禮,那兒有五百條追風狗和撲殺狗過著溫飽康樂的日子,它們用狗類的語言大歌大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恩重如山。那兒還有一座給病狗們特設的療養院,歸狗醫總監齊姆希卡領導。療養院里還特設婦產科,專為高貴的母狗們臨盆與哺乳之用。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為這美妙的狗宮而洋洋得意,決不放過一次機會在那些至少每人來此朝拜過二十次的客人們面前炫耀一番。賓客如云,前呼後擁,狗醫總監齊姆希卡與數名養狗人頭頭追隨左右。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正巡視狗宮啦!走到有的狗窩門口,他停下來,或者探問病號的康複情況,或者下達或寬或嚴但一貫正確的指示,或者把老相識的狗友召喚到跟前,對它們百般寵愛,跟它們傾心談話。贊美狗舍之豪華,賓客自認義不容辭。唯有杜布羅夫斯基緊鎖眉頭不開口。他本是個熱心的獵人。他的家境只允許他豢養兩只追風狗和一對撲殺狗。見到如此壯麗的狗宮,他憋不住有點兒妒忌了。老兄!你皺著眉頭干嘛?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問,我這狗舍你不喜歡嗎?不!他板起面孔回答,你的狗舍好得了不得,你手下人未必也能過你的狗這樣的生活。一個養狗奴才傷心了。衷心感激上帝和東家,他說,我們過的生活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實話實說,有的貴族老爺要是把自己的莊園換成這兒隨便哪個狗窩,那倒不壞。在這兒他會睡得更暖,吃得更飽。聽到自己的奴才放肆的挖苦話,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縱聲大笑,而賓客也奉陪大打哈哈,雖則他們心里也覺察到,這個玩笑對他們也是挺合適的。杜布羅夫斯基一臉刷白,沒有吭聲。這時,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提來一籃子剛出娘胎的狗崽。他撫弄一番,挑出兩只,吩咐將其余的通通淹死。

這當口,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不見了,誰也沒有在意。

跟賓客從狗舍回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坐下來進晚餐,不見了杜布羅夫斯基,這時才記起了他。仆人回報,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回去了。特羅耶古洛夫吩咐立即去追,一定要把他叫回來。他外出打獵,從來就少不了杜布羅夫斯基,因為此人是個精明老練的相狗專家和一切狩獵糾紛的無誤的裁判。他們還沒有吃完飯,派去追趕的人就回來了,稟告老爺說,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不聽話,不願回來。照例灌飽了各色酒漿從而心火浮躁的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勃然大怒,再次派遣同一個奴仆去找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說是倘若他不來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宿,那麼他,特羅耶古洛夫就要永遠跟他反目。仆人再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從桌邊站起來,放走客人,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就問: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來了沒有?代替回話,呈交他折疊成三角形的一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吩咐書記出聲朗讀,他聽到如下的話:

寬宏大量的先生:

我不會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除非您責令養狗人巴拉姆什卡前來請罪,賞罰聽我發落,我決不會容忍您的奴才惡語傷人,您本人的嘲笑我也不能忍受,因為我不是小丑,而是世代貴族。

依舊是您恭順的仆人:安德列-杜布羅夫斯基

按照現在的禮數,這封信實在是非常失禮的,但它使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勃然大怒並非由于它古怪的文辭和口吻,而僅僅是它的內容。怎麼?特羅耶古洛夫大吼一聲,赤著腳從床上跳下來,打發我手下的人向他去請罪?賞罰聽他發落?豈有此理!他想得倒好!他可得放明白點,他是跟誰打交道?看他跳出老子的掌心……不見棺材不落淚,讓他曉得跟我特羅耶古洛夫作對會有什麼好下場!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穿好衣,出去打獵,那派頭跟平素一樣豪華,但這次狩獵一無所獲。整整一天只碰見一只兔子並且讓它跑了。帳篷之下的野餐也不如意,至少不合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胃口,把廚子打了一頓,把客人罵了一通。回家時他帶領大隊人馬故意在杜布羅夫斯基的田地上一路踐踏過去。

過了幾天,兩位鄰里之間的敵意仍然沒有緩和。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仍然沒有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少了他就心里發悶,他大聲咒罵,出語傷人,以此宣泄滿腔怨恨。多虧本地貴族添油加醋,這些話傳到杜布羅夫斯基耳朵里已經大大走樣了。一個新情況徹底消滅了最後一線和解的希望。

有一天巡視自己小小的田莊,杜布羅夫斯基快到白樺樹林時,他聽見丁丁伐木聲,過了不一會,又聽見樹干倒下去的聲音。他騎上馬沖進林子,劈頭碰見幾個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農民正在肆無忌憚地偷盜他的樹木。見到他,那幾個農民拔腿就跑。杜布羅夫斯基跟他的車夫抓住了兩個,捆綁了帶回家去。敵方的三匹馬作為戰利品被繳獲。杜布羅夫斯基著實氣憤,這以前特羅耶古洛夫手下這幫出了名的強盜從來不敢在他的領地內胡作非為,因為他們知道他跟自己的主人關系友好。杜布羅夫斯基看到,現在他們趁兩家反目便仗勢欺人——他毅然決然不惜違反戰爭權利的一切概念,懲罰俘虜,就用此林中的樺樹條狠狠抽打一頓,馬匹則沒收,牽到自己牲口群里去干活。

這件事當天便傳到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耳朵里。他氣極敗壞,在盛怒暴發的最初一刻他真恨不得帶領全體家奴去攻陷吉斯琴涅夫卡(這是他鄰居的田莊的名字),將它搗個稀巴爛,把主人抓將過來關押在自己的田莊里。如此這般大打出手,在他並非做不出來,但他的思路很快就改變了方向。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偶然瞥一眼窗外,但見門外停住一輛三套馬車,一個頭戴皮帽,身穿厚呢大衣的矮個子下了車,向管家住的廂房走去。特羅耶古洛夫認出了此人就是陪審員沙巴什金,便吩咐把他叫來。不一會,沙巴什金便已經站在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面前了,頻頻鞠躬,誠惶誠恐,恭候下命令。

好哇!你叫什麼名字?我想不起來了,特羅耶古洛夫對他說,你來干嗎?

我要進誠去,大人!沙巴什金回答,這就來找伊凡-傑米揚洛夫,探聽一下,您大人有何吩咐。

你來得正好!你叫什麼名字,我想不起來了。我正要你辦件事。來!喝杯燒酒,好好聽著。

如此厚愛,不禁令陪審員受寵若驚。他豈敢喝酒,立即聚精會神洗耳恭聽。

我有個鄰居,特羅耶洛夫說,是個橫蠻不化的小地主,我得把他的田產奪過來,——這事你怎麼看?

大人!倘若有文契在手,或者……

別扯談!老弟!哪來的文契?只有老子的命令!要排除一切法律根據,把產業奪過來,就這麼辦!好!讓我想想。這份產業原來屬于我家,一個姓斯庇岑的買了去,他又賣給了杜布羅夫斯基的父親。能不能從這里頭鑽空子?

不容易,最尊敬的大人!大概,這回買賣完全符合法律手續。

你琢磨琢磨,老弟!好好想想辦法。

比方說,如果大人能夠想個辦法把您的鄰人占有產業的憑據或地契弄到手,那麼……

我懂了,不過真糟糕——他的文件起火的時候全都燒了。

怎麼,大人,文件燒掉了?那再好不過了!——在這種情況下,請一切按法律辦事,毫無疑問,包管大人完全滿意。

此話當真?好,看你的!我指望你效勞,至于我的獎賞,你不必擔心。

沙巴什金幾乎鞠躬到地,走了。從這天起他便為這件預謀的案子奔波。由于他善用權謀,大約過了兩個禮拜,杜布羅夫斯基從城里接到一張通知,叫他立即呈上關于他領有吉斯琴涅夫卡村產業權的應有的說明書。

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被這突如其來的查詢弄得莫名其妙,當天他即寫了一封回信,口吻相當粗暴,信中宣稱,吉斯琴涅夫卡村是他過世的父親的遺產,他占有它是根據遺產繼承權,與特羅耶古洛夫毫不相干,任何外人想侵占他這份財產都是誣陷和勒索行為。

此信在陪審員沙巴什金的心頭產生了極好的印象。他看到,第一:杜布羅夫斯基不大懂得打官司的訣竅,第二:如此火爆和毛糙的一個人是不難讓他吃大虧的。

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再冷靜地研讀了陪審員的質問,認為必須詳盡地加以回答。他寫了一份有條有理的狀子,但後來卻暴露出它沒有充分的說服力。

案子在拖,深信自己理直氣壯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對這場官司不大在意,他不願也沒有可能撒出大把錢財去疏通,雖則他常常嘲笑訟棍出賣良心,但他從來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會變成誣陷的犧牲品。另一方面,特羅耶古洛夫也很少關心蓄謀的官司的輸贏——沙巴什金為他在奔忙,打出他的招牌,恐嚇和收買法官,肆意曲解一切法律條文。且不說此中奧妙,結果是:18——年2月9日。杜布羅夫斯基接到縣檢察局的一張傳票,命令他著即前往——縣法庭聽候關于他本人,即杜布羅夫斯基中尉與陸軍大將特羅耶古洛夫之間的田產訴訟之判決,並且簽字表示服從判決或不服從判決。這一天杜布羅夫斯基進城去,路上特羅耶古洛夫趕上了他。他們彼此瞪了一眼,杜布羅夫斯基在自己仇人的臉上看出了包藏禍心的微笑。

第二章

進了城,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在一個熟悉的商人家里停下來,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去縣法院出庭。誰也沒理睬他。隨即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駕光臨。書記們起立,將鵝毛筆擱在耳朵上。法庭里的官員們感戴至深,唯恐迎奉禮數之不足,特為他搬過來一張太師椅,聊表對他的官階、年歲以至胖大身坯的由衷景仰。他在洞開的大門邊一屁股坐下——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則緊貼牆根站立。鴉雀無聲。書記便大聲宣讀判決書。

我們茲將此判決書全文照錄如次,相信任何人都會樂于看到,在俄羅斯居然有許多辦法可以剝奪我們本來毫無疑義具有全權的產業,此其實例之一。

18——年10月7日縣法院茲審理一案:近衛軍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杜布羅夫斯基非法占有本應屬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大將之產業一處,查該產業坐落于——省吉斯琴涅夫卡村,計有男性農奴——名,草場及農業用地——俄畝。立此一案緣由如次:原告特羅耶古洛夫大將于去年即18——年6月9日呈遞本院訴狀一紙,內稱其亡父八品文官、勳章獲得者彼得-葉菲莫維奇-特羅耶古洛夫于17——年8月14日任總督府省秘書之時,從出身貴族之文書法傑伊-葉戈洛維奇-斯庇岑之手購得田產一處,坐落于——區之上述吉斯琴涅夫卡村(據當時人口調查,該村名曰吉斯琴涅夫卡移民新村),據第四次人口調查,該村共計領有私人財產之男性農奴——名,以及莊院耕地、荒地、森林、草場,名曰吉斯琴涅夫卡河河上之漁場,凡屬該田莊所有農業用地連同主人之木屋一棟,總之,凡從其父貴族出身之縣警官葉戈爾-特連傑耶維奇-斯庇岑處繼承之財產一並包括在內,並未保留農奴一名,田地一角,通通賣出,計地價二千五百盧布,當日于——縣民刑廳備案,書寫地契已畢,而其父于同年8月26日呈報——縣法院辦妥一切過戶手續。

17——年9月6日其父天年已盡,溘然長逝,其子即特羅耶古洛夫大將自17——年還幾乎是孩提之時即執戈衛國,連年在國外征戰,因而其父之去世及所遺之產業彼皆不得而知。如今彼已解甲歸田,于其父身後所遺之散布于——省,——縣及——縣共有三千名農奴之各處田莊中,發現尚有農奴——名之田莊一處(據此次人口調查,該村實有農奴——名),連同土地及各項農業用地竟為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所霸占,而此人並無片紙只字之文件足資證明其所有權,特為上述等因,原告奉此將賣主斯庇岑出給其父之原地契正本一紙附于訴狀之中呈遞本院,請求將被告所非法霸占之上項田莊之所有權判歸原告,以究奸宄,以彰國法云云。至于被告于非法占有期間從此田莊所獲之各項進益,原告亦請求本院依法判處被告如實償還。

業經——縣地方法院據狀調查審理得悉:該爭訟中之田莊現時占有人即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已呈遞貴族陪審員辯訴狀一紙在案,辯訴狀內稱,被告所占有之田莊一處,坐落于吉斯琴涅夫卡村,擁有農奴——名並連同其土地及各項農業用地,確系繼承其父炮兵少尉加夫里拉-葉夫格拉弗維奇-杜布羅夫斯基之遺產,此項遺產又系其父于原告之父——其時為總督府文書,後晉升八品文官之特羅耶古洛夫——之手中購得,成交之日,即17——年8月30日,原告之父曾付予九品文官格利戈里-華西里耶維奇-索波列夫委托書一紙,該委托書曾交——縣法院備案,被告之父應從索波列夫手中取得地契,因該委托書內聲稱,特羅耶古洛夫將本人購自文書斯庇岑之田莊一處,計有農奴——名,連同其全部土地均已出讓與杜布羅夫斯基,議定地價三千二百盧布已如數付清,茲將委托代理人索波列夫代立賣地契約。被告之父依照委托書付清地價之日,亦即占有所購田莊之時,並從此成為合法之業主,從此,該田莊與賣主特羅耶古洛夫以及其他人等永無干系。然則,地契究于何時何由何衙署核實經代理人索波列夫簽署交付被告之父——則安德列-杜布羅夫斯基全不知悉,因其時彼尚處于孩提時代,而其父去世之後,該地契亦未尋得。彼曾假設,17——年莊屋失火之時,該地契或者與其他文件一同燒毀無存焉?此次失火,該村人人皆知。總之,該田莊自特羅耶古洛夫出賣之日或自索波列夫受權獲委托書之日算起,即從17——年開始,至被告之父亡故之日,即至17——年止,並進而直到如今,確系杜布羅夫斯基父子所掌管,此事四近居民皆可證明,證人共五十二名,皆具結供認,據彼等回憶,杜布羅夫斯基父子擁有上述爭訟中之田產已七十余年矣,其間從未發生爭執,至于業主根據何種契約或法令行使其所有權,則彼等一概不知。至于前業主八品文官彼得-特羅耶古洛夫是否領有該處田產,彼等已無從記憶。杜布羅夫斯基之住宅三十年前夜間失火,亦系實情。此外,旁人估計上項爭訟中之田莊之進益,自當年算起,平均每年不少于二千盧布之譜。

為據理駁斥上述訴狀,陸軍大將基里拉-夫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于今年1月3日向本院呈遞答辯訴狀一紙,內稱:被告近衛軍中尉安德列-杜布羅夫斯基雖則提出被告之父曾委托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代買上項田莊之委托書一紙,但不惟不能出示地契,甚至不能依民法十九條及1752年1月29日法令提出該地契簽署之確切日期之任何有力證據。且依1818年5月-日法令規定,委托人既已身亡,委托書隨之自然失效。據理:

發生爭訟之田莊之所有權之歸屬:有地契者以地契為准,無地契者從速查找旁證。

原告基里拉-特羅耶古洛夫業已出示地契,足資證實其上項田產確為其父所有,根據法律規定,理應剝奪被告杜布羅夫斯基非法之所有權,並根據繼承權判歸原告。至于被告非法占有他人產業期間所獲之非法利益,應于查明數額之後如數償還原告云云——

縣法院審理此案已畢,茲依據法律諸有關條款,特判決如次:

此案業經調查屬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大將聲稱目前歸近衛軍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杜布羅夫斯基所占的爭訟中之田莊,坐落吉斯琴涅夫卡村,據最近第七次人口調查共計男性農奴——名,連同土地及各項農業用地,本為其產業,並呈示原本地契,足資證明確為其父——原為總督府秘書後晉升為八品文官——于17——年從貴族出身之文書法傑伊-斯庇琴手中購得,此地契明文記載,買主特羅耶古洛夫于同年于——地方法院已將該田莊轉移過戶,獲得所有權,雖則,被告安德列-杜布羅夫斯基曾出示原告之父給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之委托書一紙,委托後者與被告之父簽立地契,以為反證,然則,此件委托書不惟不能視為不動產買契,按——法令,甚至臨時占有亦屬違法,況且此項委托書因其委托人死亡,已根本失效。再則被告杜布羅夫斯基自本案起訴之日,即18——年-月-日起,迄未能提出任何有力證據,足以證明何時何地依據該委托書簽定地契。故本院認定上項田莊計農奴——名連同土地及各項農業用地一如現狀,根據地契實乃特羅耶古洛夫大將之產業。茲判決如次:剝奪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之所有權,特准特羅耶古洛夫大人辦理過戶手續,根據繼承法,確認其所有權,于——地方法院備案。至于特羅耶古洛夫大將呈請本院向近衛軍中尉杜布羅夫斯基追償非法占有上項田莊曆年所得利益一節,茲據老居民證實,該田莊確系杜布羅夫斯基父子多年來和平占有,特羅耶古洛夫大人亦長期未曾對此提出訴訟,茲根據法律規定:

凡在他人土地上耕種或圍築莊院,一經起訴在案,且查獲真憑實據者,則被占之土地及其上所生長之谷物或圍築之莊院連同其一切建築一概判歸原主。

依此,則原告特羅耶古洛夫大將呈請本院向杜布羅夫斯基中尉追償曆年之收益一節應予以駁回,蓋因判歸原告者已屬田莊全部,並無任何保留,倘于執法轉移過戶之際,發現果有財產匿藏,而原告特羅耶古洛夫果有合法與確鑿之證據,應准予另行起訴。本判決依法遵循訴訟程序應向原告與被告預先宣讀,茲特經警察局傳訊兩造至本院當面聽取宣判並簽字,以示服判或不服判。

出席本院兩造于本判決書主文簽字畫押:

書記宣讀已畢,陪審員起立向特羅耶古洛夫深深一鞠躬,捧呈判決書請他簽署。趾高氣揚的特羅耶古洛夫抓過鵝毛筆,在法庭判決書上簽了字,表示完全服從判決。

輪到杜布羅夫斯基了。書記把文本遞給他。但是,杜布羅夫斯基已經發呆了,垂著頭。

書記再度請他簽字,對他說,他可以表示完全服從判決,或者,倘若他憑良心認為自己有理並准備于法定期限之內提出上訴,那麼,他也可以簽字明確表示不服從判決。

杜布羅夫斯基不吭聲……突然,他猛抬頭,眼睛發亮,腳一蹬,一巴掌猛擊過去,書記應聲倒地,接著,他一把抓過墨水瓶,朝陪審官扔過去。這一下,大家都嚇壞了。他大叫:怎麼?膽敢不敬畏上帝的教堂!滾蛋!下流坯!然後,他沖著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叫道:從來沒有聽說過,大人!養狗的人把一群狗趕進教堂!狗奴才居然在教堂里亂跑。老子要好好教訓你……守衛聽到吵鬧,跑了進來,好不容易才把他壓制住了,把他架了出去,送進雪橇。特羅耶古洛夫隨即也走了,法院全體官員送他出來。杜布羅夫斯基突然發瘋使他受了強烈的刺激,給他因打贏了官司而高興的勁頭潑了一盆冷水。

那幫一心想討他歡心的法官沒有聽到他說一句好話。他當天就回波克洛夫斯柯耶去了。這時,杜布羅夫斯基卻病倒在床。幸好縣里的醫生並非十足的蠢材,用螞蟥和斑螯給他放了血。黃昏時,病人恢複知覺,心里好過一點。第二天他被送回幾乎已經不屬于他的吉斯琴涅夫卡村。

第三章

又過了些日子,可憐的杜布羅夫斯基的病情還不見好轉;瘋癲倒是沒有發作了,但體力已經明顯衰頹。他已經記不得從前的事情,很少出房門,整天坐在那里出神。葉戈洛夫娜,那位慈祥的老太婆,曾經服侍過他的兒子,現在卻成了他的保姆。她照看他象管小孩一樣,按時催他吃飯睡覺,給他喂飯,安置他睡覺。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不聲不響地服從她,除開她,跟別的任何人不相往來。他已經無力思考自己的事情和管理田產了,因此,葉戈洛夫娜便看到,必須把這一切情況通知在近衛軍步兵團服役、當時正在彼得堡的年青的杜布羅夫斯基。她從賬本上扯下一頁,向吉斯琴涅夫卡村唯一略通文墨的廚子哈里東口授一封信,當天就送進城里的郵局里。

回過頭,現在該把小說真正的主角介紹給讀者了。

弗拉基米爾-杜布羅夫斯基是在軍事學校受的教育,畢業後就當上騎兵少尉,入了近衛軍。為了兒子過體面生活,父親不惜一切,因而這個年青人從家里收到的錢比他所期望的還要多。他賭牌欠債,不大考慮將來,並且打算遲早要撈一個有錢的姑娘做老婆——這便是貧窮的青年的理想。

一天晚上,有幾個軍官正坐在他房里的沙發上,口銜琥珀煙斗正在吞云吐霧,這時,他的勤務兵格里沙遞給他一封信,他一看那信封上的字體和郵戳,當即吃了一驚。他慌忙拆開信,讀到如下的文字:

我的小少爺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我,你的老保姆,決定向你報告你爸爸的健康情況。他很不好,有時說胡話,整天坐著象個傻孩子——是生是死,全憑上帝的旨意了。你快回來吧!我的小鷹!我們會派車到別索奇諾耶村去接你。聽說地方法院會把我們移交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說什麼我們是屬于他家的,可我們從來都是屬于你們家的——出娘胎都沒聽說過有這等事。你住在彼得堡,應該把這件事奏明皇上,他不會讓咱們受欺凌的。

你忠誠的奴仆和保姆:阿琳娜-葉戈洛夫娜-布齊列娃

再者:我給格里沙附上母親的祝福,他服侍你好不好?我們這兒下雨已經一個多禮拜了,牧人羅齊亞在尼古拉聖徒升天節前過世了。

弗拉基米爾-杜布羅斯基一遍又一遍讀著這幾行半通不通的文句,心潮起伏。他幼年喪母,八歲便被送到彼得堡,幾乎還不認識自己的父親——由于這一切,他對父親總是懷著浪漫主義的柔情,平靜的天倫之樂享受得越少,愛它便愛得越深。

一想到喪父,他的心便揪得好痛,而他從保姆的信中猜想得到可憐的病人的處境,這使他害怕了。在他的想象中,父親身陷偏僻的鄉下,由笨拙的老太婆和家奴去照管,有某種大禍臨頭,無人伸出援助之手,受盡靈肉兩方面的折磨,正在死去。弗拉基米爾責備自己太疏忽了,簡直是犯罪。他有好久沒有收到父親的信,也沒有想到寫信探問一下,自以為父親出門旅行或忙于家務去了。

他下定決心要回家去,倘若父親的病況要求他留下,他甚至不惜退伍。他的同事們發覺他心神不定,便都走了。只剩下弗拉基爾一個人的時候,便寫了請假報告,然後便抽著煙,陷入深沉思慮之中。

當天他就為請假的事去奔忙,三天後便上路了。

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快到一個驛站,從這里他要轉車去吉斯琴涅夫卡村了。他心頭充滿淒涼的預感,他生怕見不到活著的父親了,他再想象等待著他的將是鄉下憂郁的生活、荒涼、孤獨、困窮,為他完全不熟悉的家務操心勞力。到了驛站,他走進去找站長要馬匹。站長問清他要去哪里之後,便告訴他,從吉斯琴涅夫卡村派來的馬匹在這兒已經等他四天了。接著,老車夫安東馬上出現在他面前,記得小時候就是這個安東曾經帶領他進馬廄去玩耍,照看過他的小馬。老安東一看見他便熱淚盈眶,一鞠躬到地,告訴他老主人還活著,便立即跑去套馬。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謝絕了吃早飯,趕忙出發了。安東趕車,抄小路。主仆之間開始交談。

請你告訴我,安東!我父親跟特羅耶古洛夫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天曉得,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少爺!……聽說,老爺跟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鬧別扭,那個人便到法院去告了一狀——可他自己儼然就是個法官。我們當仆人的本不該議論主人,可說老實話,你爸爸當初真不該跟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鬧翻,雞蛋碰不過石頭嘛!

這麼說,這個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真的為所欲為嗎?

那當然,少爺!陪審官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縣警察局長給他當差。財主們全都上他家表示孝敬,真個是敲響豬潲盆,豬崽擠破門啦!

他要搶奪我家的田產,是真的嗎?

唉!少爺!我們也聽說了。早幾天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教堂執事在我們村長家里吃洗禮酒,他說:你們快活得也夠了,快要落進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掌心了。鐵匠尼基塔對他說:得了!沙威里奇!別讓親家難過,也別使客人們犯愁。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固然是老爺,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同樣也是老爺。而我們全都是上帝和沙皇的臣民。反正你堵不住別人的嘴巴。

這麼說,你們是不願意特羅耶古洛夫來管理你們了?

受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挾制!上帝饒了我們吧!他自己手下人過的日子都夠嗆,更甭提外人落進他的掌心了,不剝一層皮才怪,簡直還會吃肉不吐骨頭哩!不!求上帝保佑安得列-加夫里洛維奇長壽,倘若上帝偏要讓他升天,那麼,除了你,我們的小主人,我們誰也不要。求你別拋棄我們,而我們要永遠跟隨你。說了這個話,安東揚起鞭子,抖抖缰繩,馬兒便飛奔前進。

老車夫忠心耿耿一席話使杜布羅夫斯基深受感動,他不吭聲了,又沉思起來。過了約莫一個來鍾頭,格里沙突然大叫一聲: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到了!杜布羅夫斯基被驚醒,抬頭一望:他們是在一個開闊的湖面的堤岸上疾馳,一條小河打從這兒流出去,在遠處山崗之間蜿蜒隱沒;一座山坡上,樹木郁郁蔥蔥,其間掩映著高高聳立的碧綠的屋頂和巨大的石頭房子尖突的望樓;另一個山坡上,矗立著五個圓拱屋頂的教堂和一座古老的鍾樓;四周是一些木頭農舍,圍著籬笆,門前有水井。杜布羅夫斯基認出了這地方。他記起了,就在這小山坡上,他曾經跟小瑪莎-特羅耶古洛娃一道玩耍,她比他小兩歲,當時就可以看出她定會出落得個美人兒。他想向安東打聽一下她的情況,但一種由衷的羞怯使他難以啟齒。

駛近主人府第的時候,他瞥見一件潔白的連衫裙在花園的樹蔭之間飄拂。這時,安東猛抽幾鞭,他被城鄉車把式所共有的逞強現狠之心所誘惑,全速飛駛過橋,村莊也一閃而過。出了村莊,馬車爬上山坡,弗拉基米爾看到一片白樺樹林,其左側空地上有一棟紅屋頂的灰色小房子,他的心里直撲騰,他眼前就是吉斯琴涅夫卡和他父親簡陋的屋子。

十分鍾後,他進了主人的庭院。他懷著難以述說的激動心情環顧四周,不見故居至今十二年了!當年在籬笆旁栽下的小白樺,如今已經長成枝葉繁茂的參天大樹了。先前庭院里修砌了三方整整齊齊的花圃,中間有一條寬闊的甬道,打掃得干乾淨淨,如今雜草叢生,一匹絆腳的馬在那兒啃草。幾條狗汪汪叫幾聲,一看到安東,就不叫了,搖著毛茸茸的尾巴。一群仆人從廂房雜屋里湧出來,團團圍住年青的主人,吵吵嚷嚷表達他們的喜悅。他好不容易才擠過熱情的人群,登上破敗的台階;葉戈洛夫娜在前廳里迎接他,抱著他哭了起來。你好哇!你好哇!嬤嬤!他連連說,把善良的老太太摟得緊緊的,爸爸在哪里?他怎麼樣了?

這時,客廳里走進一個高個子老頭,蒼白,消瘦,穿著長袍,戴著睡帽,步履艱難。

你好!沃洛吉卡!他說,聲音很虛弱,弗拉基米爾動情地一把抱住父親。歡樂使病人受到很大的震動,他氣力不支,腳站不穩了,要不是兒子扶住他,他准得跌倒。

你起床干什麼?葉戈洛夫娜說,連站都站不穩了,可哪兒人多就硬要往那兒擠。

把老頭攙進臥房。他使盡氣力跟兒子談話,但他的思緒攪成一團,說話顛三倒四。不一會他便不作聲了,沉沉睡去。他的病情使弗拉基米爾驚訝。他就在這間臥房里安頓下來,要一個人留在這兒陪伴父親。仆人只得由他,這時他們便轉而去找格里沙,把他帶到仆人下房里,讓他飽餐一頓鄉下豐盛的飯菜,親熱殷勤之至,問長問短,體貼入微,弄得他疲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