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布羅夫斯基——第一部(二)

第四章

桌上原該擺上珍饈,

如今卻停放著靈摳。

回家後過了幾天,年輕的杜布羅夫斯基便想著手處理事務,但他父親不能向他作必要的說明——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又沒有委托代理人。清理他的文件時,兒子只發現陪審官的第一封信和答複這封信的草稿,關于這場官司,從這里頭他得不到要領,他相信自己有理,決定等待結果。

與此同時,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壞,弗拉基米爾預見到他大限將臨,于是寸步不離地守護著這個完全像個嬰孩的老人。

這期間法定的期限已過,沒有提出上訴。吉斯琴涅夫卡已經歸特羅耶古洛夫所有了。沙巴什金出現在他面前,頻頻鞠躬,連連道喜,請示大人何時接收新產業,是大人親自出馬還是委托旁人代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慌亂了。他並非天性貪婪,報複心使他做得太過分,良心有點不安了。他知道,他的對頭,他青年時代的老友如今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這一回的勝利令他心里並不愉快。他狠狠瞪了沙巴什金一眼,想找個岔子把他咒罵一通,但一時找不到足夠的理由作為借口,他便氣勢洶洶地說:給我滾!誰聽你胡扯!

沙巴什金看到他正在氣頭上,行個禮便趕緊溜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剩下一個人,便在房里來回踱步,打口哨吹著《轟鳴吧!勝利的雷霆!》這支歌,這照例意味著他心煩意亂。

終于他吩咐套上輕便馬車,加了衣裳(其時已是九月末),他自己駕車,出了院子。

不一會他就看到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的小屋子了,矛盾的感情充塞他的心胸。圖報複與仗勢欺人的心理多少壓抑了較為高尚的感情,但是,後一種感情終于占了上風。他下定決心要跟自己的老朋友講和,抹掉爭吵的痕跡,歸還他的產業。這個好主意使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心里輕松多了,他放開馬大步向鄰居的莊園奔去,馬車一直駛進院子。

這時病人正坐在他臥室的床前。他認出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臉上立即露出惶恐之色,血湧上來,平日慘白的臉氣得通紅,兩眼光火,口吐含糊不清的字句。他兒子正坐在旁邊查看賬本,抬頭一看,他父親的樣子使他大吃一驚。病人驚恐地忿然指指院子。他慌慌張張操起長袍的下擺,打算從椅子上站起來,剛要起身……陡然跌倒。兒子撲過去,老頭失去了知覺,停止了呼吸,他中風了。趕快!快進城去請醫生!弗拉基米爾喊道。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要見您。一個仆人進來通報。弗拉基米爾向他投去憤怒的一瞥。

告訴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叫他快滾蛋,不然,我會命令把他轟出去……滾!那仆人快快活活跑去執行主人的命令。葉戈洛夫娜舉起兩手拍一巴掌。我的少爺呀!她尖聲細嗓地說。你不要腦袋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會把咱們吃掉的。——別說了!嬤嬤!弗拉基米爾氣沖沖地說,馬上派安東進城去請醫生。葉戈洛夫娜出去了。

前堂里沒有一個人,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去看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去了。葉戈洛夫娜走到台階上,聽到那個仆人傳達少主人的回話。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坐在馬車里聽著。他的臉色眼看變得比黑夜還陰沉,他鄙夷地一笑,殺氣騰騰地向一群仆人掃了一眼,接著便趕著馬慢吞吞地從院子旁邊駛過去。他望了望窗戶,剛才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還坐在那兒,這時不見了。保姆還站在台階上,已經忘記了主人的吩咐。仆人紛紛議論剛才發生的事情。突然,弗拉基米爾來到仆人中間,泣不成聲地說:用不著請醫生了,爸爸死了。

一陣驚慌。大伙兒沖進老主人的房里。他靠在弗拉基米爾把他抱上去的圍椅上。右手耷拉下來,碰到地板,腦袋低垂到胸口——這具身軀已經沒有了一絲生命的跡象,雖則還沒有僵冷,但已壽終變形。葉戈洛夫娜放聲大哭,仆人們圍著交給他們照料的尸體,給他洗滌,穿上1797年就做好了的戌服,然後把他放在桌子上,就是在這張桌子旁邊他們伺候自己的主人已有許多年了。

第五章

第三天舉行葬軋。可憐的老人的尸體安放在桌上,蓋著壽被,四周點著蠟燭。餐廳里擠滿了仆人。就要發引了。弗拉基米爾和另外三個仆人抬起了棺木。神父領頭,教堂執事隨後,唱起出殯的禱詞。吉斯琴涅夫卡一代業主最後一次經過自己家宅的門檻。靈柩從樹林里抬過。過了林子就是教堂。

天氣晴朗寒冷。黃葉飄零。

出了村子,便看見吉斯琴涅夫卡木頭教堂和老菩提樹濃蔭蔽日的墓地。那兒安葬了弗拉基米爾的母親,在她的墓旁昨日挖了一個新墓穴。

教堂里擠滿了吉斯琴涅夫卡的農民,他們前來向自己的主人最後一次敬禮。年青的杜布羅夫斯基站在唱詩台旁邊。他不哭,也不祈禱,但臉色陰沉嚇人。哀悼儀式已畢。弗拉基米爾首先走上前跟遺體道別,接著全體仆人也一一跟遺體道別。蓋上棺材,釘上釘子。娘們放聲嚎啕,男人不時拿拳頭擦眼淚。弗拉基米爾和原來那三個仆人抬起靈柩去墓地,全村的人尾隨在後。靈柩放進墓穴,在場的每人撒上一把土,墓穴填平,每人一鞠躬,然後回去。弗拉基米爾匆匆走了,趕到大伙兒的前頭,在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里不見了。

葉戈洛夫娜以少東家的名義邀請神父和教堂全體人員赴喪禮宴會,聲明少主人不能奉陪,于是,神父安東、神父太太費多托夫娜以及教堂執事便步行去主人的宅子,一路上跟葉戈洛夫娜談論過世的主人樂善好施,又說到他的繼承人來日恐怕凶多吉少。(特羅耶古洛夫的來訪以及如何接待了他這件事,已經傳遍四鄰,本地政治家預言將有好戲看。)在劫難逃呀!神父太太說,要是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不做我們的主人,那才可惜哩!真是個好小伙子,沒有二話。

不是他做我們的主人,還有誰呢?葉戈洛夫娜搶著說,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發脾氣也是白費勁。他的對手可不是好惹的:我的小鷹會保衛自己,謝天謝地,還有他一批至親好友會來幫忙。看他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頭上長了幾只角!我的格里沙就敢罵他:滾蛋!你這老狗!從院子里滾出去!他不也夾著尾巴溜了。

哎呀!葉戈洛夫娜!教堂執事說,你的格里沙走嘴了。萬一不得已,我甯可去罵幾聲大主教,但決不敢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瞟一眼。只要一看見他,就心驚肉跳,渾身冒汗,脊梁骨就自動發軟,彎了下去……

人生如夢,萬事皆空呀!神父開口了,將來也得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唱挽歌的,跟今日給安得列-加夫里洛維奇唱的一個樣,只不過喪事辦得闊氣些,客人請得多一些罷了。上帝一視同仁!

唉!老爺子!我們本來也想把四鄰都請來,可弗拉基米爾-安德列耶維奇不願意。我們家一切都還充足,客是請得起的,但主人不願意,叫我們怎麼辦?現在客人不多,包管你酒醉飯飽,親愛的貴客!

聽此一番親切的許諾,再加引起饞涎欲滴的油煎包子在等待他們,這幾位交談者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就這麼順順當當走進主人的家,那兒餐桌上已經擺好杯盤,酒壺也捧上來了。

這時,弗拉基爾爾卻鑽進樹林深處,一心要勞其筋骨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從而壓制內心的悲慟。他一個勁向前走,不管有沒有路。枝杈時時掛住他,紮他的臉,他的腳不時陷進泥潭——而他毫不在意。終于他走到一片周圍長滿了樹的水窪旁邊,一條小溪靜靜地流過殘留些兒秋葉的樹林中間。弗拉基米爾停住,在一個冰涼的土包上坐下,他心頭,一個比一個更加陰森的念頭紛至遝來……他深感自己孤立無援,來日陰云密布。跟特羅耶古洛夫為敵,必然帶來新的災難。他這一點點可憐的產業就會被剝奪而落入旁人手中——這一來,他便會一貧如洗。他久久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瞅著小溪靜靜地流,帶走幾片敗葉,他黯然傷神。領悟到人生亦複如此——莫不平凡地、靜靜地流逝。最後,他發覺天黑了,便站起身子尋路回家。但他還是在不大熟悉的林子里兜了好久的圈子,終于找到一條小路,直通他家的大門。

杜布羅夫斯基劈面碰見神父和教堂里的人。他想這是個不祥之兆,不由得閃過一勞,躲到一株樹的背後。他們沒有發現他,正熱烈地交談著,走過他身旁。

你得遠禍全身呀?神父對他老伴說,我們留在這里干什麼?不管結果如何,不關你的事。神父太太回答一句什麼話,弗拉基米爾聽不清。

快到家時,他看見一堆人——一群農民和仆人擁擠在主人的院子里。弗拉基米爾老遠就聽見人聲嘈雜,有人在講話。棚子旁邊停了兩部馬車。台階上站著幾個穿制服的人,看來,他們在講解什麼事情。

這是怎麼回事?他氣沖沖地問迎面跑來的安東,他們是什麼人?要干什麼?

哎呀!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少爺!老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法院來人了。要強迫我們離開你,交給特羅耶古洛夫……

弗拉基米爾垂下頭,仆人們迎著不幸的少主人圍攏來,你是我們的父親,他們喊著,吻他的手,除開你,我們不要別的主人,少爺,下命令吧!讓我們跟法院的人干一場。甯可死,我們決不出賣你。弗拉基米爾望著他們,心頭激蕩著異樣的感情。規規矩矩站著別動,他對他們說,我來跟當官的交涉。——快去交涉,少爺!人群中好些人喊道,叫這幫混蛋莫不要臉。

弗拉基米爾走到官兒們跟前。沙巴什金頭戴便帽,兩手叉腰,一雙眼睛不可一世地左右掃視。縣警察局長是個大塊頭的漢子,五十來歲,臉膛通紅,蓄了兩撇唇須,他見到杜布羅夫斯基走近前來,咳嗽一聲,沙喉嚨開口說道:就這麼辦,我向你們把剛才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按照縣法院的判決,從現在起你們通通歸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所有了,他的代理人沙巴什金先生就是這一位。你們通通要聽從他的吩咐,而娘兒們可得好好愛他痛他,對付女人嘛,他可真有一手。開了這句輕薄的玩笑,縣警察局長大打哈哈,而沙巴什金和其他的隨從也跟著笑了起來,弗拉基米爾憋了一腔怒火。請問,這是怎麼回事?他裝出冷漠的神情問那個快快活活的警察局長。是這麼回事,莫測高深的官兒回答,我們代表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前來接收田產,要求沒有干系的外人立即滾蛋。——但是,我以為,你們不必先向我的農民講,倒應當先對我講,向地主本人宣布剝奪他的所有權……——你是什麼人?沙巴什金插嘴,傲慢不遜地上下打量他。原先的地主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杜布羅夫斯基上帝召了他去,已經死了,我們不認識您,也不想認識您。

弗拉基米爾-安德列耶維奇是我們的少主人。人群中有人說。

是誰膽敢胡說,警察局長大顯威風地說,算什麼主人?這個弗拉基米爾-安德列耶維奇是什麼人?你們的主人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特羅耶古洛夫。聽見嗎,糊塗蟲?

沒那回事。同一個聲音說。

簡直反了!警察局長大叫,喂!村長,過來!

村長走上前。

馬上搜查,看誰膽敢跟老子頂嘴,看老子揍他!

村長問群眾:是誰說的?都不吭聲,靠後幾排隨即嘰嘰喳喳,那聲音越來越大,一下子變成驚心動魄的喊叫。警察局長壓低喉嚨想來安撫。干嗎老瞅著他們,幾個家奴喊叫,弟兄們!狠狠地揍!群眾都動起來了。沙巴什金和其他官員趕忙鑽進門廳里,閂上門。

弟兄們!把他們捆起來!剛才發話的那個聲音又喊道。群眾蜂擁而上……別動!杜布羅夫斯基大吼一聲。傻瓜!你們要干什麼?會毀了你們自己,也毀了我。趕快回家去,讓我清靜清靜。不要怕,皇上慈悲為懷,我會去求他,他會替咱們伸冤的。我們全都是他的孩子。要是你們鬧事和無法無天,他怎麼能夠保護你們呢?

年青的杜布羅夫斯基的幾句話,他那洪亮的聲音和莊重的氣派產生了預期的效果。人群靜下來,接著走散——院子空了。官兒們乖乖地坐在門廳里。最後,沙巴什金躡手躡腳推開門,走上台階,自卑自賤地向杜布羅夫斯基連連幾個鞠躬,感激他好心的庇護。弗拉基米爾鄙夷地聽他說完,一句話也不屑于回答。我們打算,陪審員接著說,懇求閣下允許我們就在這兒過一夜。因為天黑了,您的農民可能在路上襲擊我們。請您做做好事!吩咐在客廳里鋪些干草也行,明天一黑早,我們就走。

隨你便,杜布羅夫斯基干巴巴地回答,我可不是這兒的主人了。說了這話,他便走進父親的房間,隨手閂上門。

第六章

好!一切都完了。他對自己說,今日早晨我還有一席安身之地和一片面包。明天,我得告別我生于斯、父死于斯的這棟房子,把它交給殺害我父親的劊子手、弄得我一貧如洗的那個強盜。他的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他母親的畫像。畫家描繪她兩肘憑欄,身穿潔白的晨妝,頭上插一朵火紅的玫瑰。

這幅畫也會落到我家仇人的手里。弗拉基米爾這樣想,會把它跟破爛椅子一道扔進堆房里,或者掛在前廳里讓他的養狗人去肆意奚落和評頭品足,而在她的臥室和父親壽終的那間房里,會搬進他的管家或住下一群姘頭。不!不行!他把我從這棟悲慘的房子趕跑,他也休想得到它。弗拉基米爾咬牙切齒,他心底里冒出一陣陣可怕的念頭。官兒們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他們發號司令,要這要那,令人厭煩地打猶他悲慘的思考。終于,一切複歸于寂靜。

弗拉基米爾打開櫃子和箱子,動手清理亡父的文件。它們大都是賬簿和各項來往信劄。弗拉基米爾看也不看就撕了。那里頭他發現了一個紙包,上書:吾妻信劄。弗拉基米爾心頭深情激蕩,拿起就讀。這是俄土戰爭期間寫的,由吉斯琴涅夫卡寄往軍隊的一些信。信中她描述了獨守空閨的生活和家務的操勞,溫情脈脈地傾訴別離之苦,召喚他快回家來投入愛妻的懷抱。有一封信里,她說她對小弗拉基米爾的健康很擔心,另一封信里她又為小兒子早熟的才能而高興,說她預料小兒子將來前程遠大和生活幸福。弗拉基米爾讀著讀著便忘記了世間的一切,整個靈魂都沉浸在天倫之樂的境界之中。不知不覺時間在消逝,牆上掛鍾敲了十一下。弗拉基米爾把這些信放進衣兜,拿著蠟燭走出書房。客廳里官兒們睡在地板上。桌上放著幾只喝干了的酒杯,一股酒氣直沖鼻子,彌漫整個房間。弗拉基米爾很討厭,走過他們身邊要去前廳——門上鎖了。沒有找到鑰匙,他又回到客廳,發現鑰匙放在桌上。他打開門,劈面碰撞一個人,卻原來那人躲在屋旮旯里,手拿一把斧頭,寒光閃閃。弗拉基米爾拿燭一照,認出了鐵匠阿爾希卜,你在這里干什麼?他問。哎呀!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是你呀!阿爾希卜低聲回答,上帝保佑,幸好你拿著蠟燭!弗拉基米爾驚詫地望著他。你躲在這兒干什麼?他問鐵匠。

我想……我是來……看看他們是不是都在屋里頭。阿爾希卜吞吞吐吐地低聲說。

干嗎拿把斧頭?

拿把斧頭干嗎?如今這時節,不帶斧頭那可不行呀!你看,這伙官兒們可都不是好家伙——走著瞧吧……

你喝醉了,扔掉斧頭,睡覺去!

醉了?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上帝作證,一滴酒也沒喝。聽到出事了,哪里還有心思喝酒。這幫當官的還想挾制我們,要把主人趕出自己的家……聽!他們在打呼嚕,該死的畜牲!這麼一下子,把他們干掉拉倒!

弗拉基米爾緊鎖眉頭。聽著!阿爾希卜!他沉默片刻,然後說道,你的想法不對頭。不能怪這些當官的。點燃燈籠吧!跟我來。

阿爾希卜從主人手里接過蠟燭,從爐子後面找出燈籠,點燃,兩人便悄悄地從台階上走下來,沿著院子旁邊走過去。打更的敲響鐵板,狗叫起來。是誰打更?杜布羅夫斯基問。

是我們,少爺!一個尖嗓子回答,是華西里莎和魯凱里婭。——回去吧!杜布羅夫斯基說,用不著你們女人守夜。——下班了。阿爾希卜說——謝謝!少爺!兩個女人回話,馬上回家去了。

杜布羅夫斯基再往前走。有兩個人向他走攏來,他們在叫他。杜布羅夫斯基聽出了安東和格里沙的聲音。干嗎你們不去睡?他問。哪有心思去睡啊!安東回答,誰會想到,我們竟然會落到這步田地……

輕點!杜布羅夫斯基打斷他的話,葉戈洛夫娜在哪里?

在樓上她那間小房子里。格里沙回答。

去!把她帶到這兒來,還有,把我們的人都從屋里叫出來,除開那幾個當官的,屋里一個人也不讓留下。安東!你去套車。

格里沙去了,過一會便帶了母親一道來了。老太太這一晚沒脫衣裳。除了官兒們,屋子里沒有一個人合眼。

都到了嗎?杜布羅夫斯基問,屋里頭沒有剩下一個人嗎?

除了官兒們,一個也不剩了。格里沙回答。

拿些干草和麥秸來。杜布羅夫斯基說。

大伙跑進馬廄抱回干草。

放到台階上。就這樣,好!弟兄們,點火!

阿爾希卜打開燈籠,杜布羅夫斯基點燃了松明。

等一下!他對阿爾希卜說,我剛才匆匆忙忙,好象把前廳的門鎖上了,快去打開。

阿爾希卜跑進廳里,門倒是開著的。阿爾希卜反而把門倒關了,落了鎖,嘴里嘀咕:開門?那可不成!于是回到杜布羅夫斯基身邊。

杜布羅夫斯基把松明湊近草堆,干草著了,火舌升騰,不一會整個院子通明透亮。

哎呀!葉戈洛夫娜傷心地喊道,弗拉基米爾-安德列伊奇!你這是干什麼呀?

別說了!杜布羅夫斯基說,好!孩子們!再見了!我要走了,聽天由命。祝你們跟新主人在一起過幸福日子。

恩人!我們的父親!大伙兒喊道,我們死也不離開你,跟你一道走。

馬已經套好。杜布羅夫斯基坐上車,跟他們約定以後在吉斯琴涅夫卡叢林里相會。安東揮鞭打馬,他們便駛出了院子。

起風了。一霎時,火焰吞沒了整個房子。通紅的煙塵在屋頂上空冉冉升騰。窗玻璃噼啪響,掉下來哐啷一聲打得粉碎。一根根燃燒的檁子紛紛往下掉。只聽得一聲聲可憐的嚎啕和慘叫:起火了!救命呀!救命!——那可不成!阿爾希卜幸災樂禍地微笑,觀賞著熊熊大火。好阿爾希卜!葉戈洛夫娜對他說,去救救他們那幫壞家伙,上帝會有好報的。

那可不成!鐵匠回答。

這時,官兒們在窗口出現了,使勁想扳斷雙層的窗框。但整個屋頂嘩啦一聲垮下來,慘叫停息。

不一會,全體仆人都到了院子里。娘們哭哭啼啼,手忙腳亂,搶救自己的破爛,小孩蹦蹦跳跳,觀賞火景。火星飛迸,火勢如旋風般肆虐,附近一棟棟小農舍也燒著了。

如今萬事大吉!阿爾希卜說,燒得真過癮,是嗎?大概,從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那邊朝這兒一望,那才好看哩!

這時出現了一個新的情況,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只小貓在起火的棚子頂上跑,不好從哪兒往下跳,因為四周都是火。這只可憐的畜牲咪咪叫,顯然在喊救命。孩子們看著它絕望的樣子,笑得要死。笑什麼?鬼東西!鐵匠忿忿地說,你們不怕上帝嗎?上帝創造的生靈正在滅亡,你們卻反而傻笑。于是,他搬過一架梯子搭在起火的棚子的屋簷上,他爬上去救貓。小貓懂得了他的用心,慌慌張張表示感恩不盡的樣子,一下抓住他的袖子。身上幾處著火了的鐵匠抱著他所搭救的生靈爬下梯子。好了!弟兄們!再見!他對困惑的仆人們說,我在這兒沒有事情好干了。祝你們幸福,別老記著我的短處。

鐵匠走了。大火繼續燒了一段時間,終于熄了。一堆堆不冒火苗的木炭在暗夜里燒得通紅。火場周圍,身外之物燒得精光的一些吉斯琴涅夫卡居民走來走去。

第七章

第二天,失火的新聞便傳遍四鄰。眾說紛紜,各自作了不同的猜測和假設。有的說,杜布羅夫斯基的仆人在葬禮宴席上喝醉了酒,一不小心燒著了房子;有的責怪在剛接收的新宅子里飲酒作樂的官吏們;更多的人認為,是房子自行著火,連同地方法院法官以及所有家奴全部葬身火海。只有幾個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斷言這次可怕的災難的罪魁禍首正是心懷深仇大恨因而不惜作孤注一擲的杜布羅夫斯基本人。第二天,特羅耶古洛夫坐車前往火災現場親自察看。看起來,縣警察局長、地方法院陪審官、訴訟代理人和書記,此外還有弗拉基米爾-杜布羅夫斯基、保姆葉戈洛夫娜、仆人格利戈里、車夫安東以及鐵匠阿爾希卜下落不明。仆人都一致證實,幾名官吏在屋頂垮下的時候被燒死了。燒焦的骨頭挖了出來。農婦華西里莎和魯凱利婭說,失火前幾分鍾他們看見過杜布羅夫斯基和鐵匠阿爾希卜。根據一致的看法,鐵匠阿爾希卜還活著,他如果不是唯一的,起碼也是一名主要縱火犯。杜布羅夫斯基有很大的嫌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向省長寫了一份關于火災的報告,一件新的案子又開始追查了。

不久,新的消息更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和提供了談論的新資料。在某某地方出現了一伙強盜,周圍一帶無不聞風喪膽。政府清剿的措施看來很不得力。搶劫案一件比一件干得乾淨利落。家居和行路都不安全。那伙強人駕起幾輛三套馬車,光天化日之下,在全省縱橫馳騁,攔截行人和郵車,闖進村莊,打劫地主莊園,然後放一把火。強人的首領聰明勇敢,慷慨大度,遠近聞名。人人談論他的神出鬼沒。杜布羅夫斯基的名字掛在人人嘴上,全都深信不疑,統率著那一伙膽大包天匪徒的,就是他,不會是別的人。有一件事令人迷惑不解:他對特羅耶古洛夫眾多的田莊都手下留情,匪幫沒有打劫他一個草棚,沒有攔截過他一輛車子。素來妄自尊大的特羅耶古洛夫把這例外視為當然,因為全省都怕他,況且他的莊園里警衛森嚴。開初,鄰居們私下嘲笑特羅耶古洛夫未免自視太高,並且每天每日巴不得那伙不速之客光顧這個大有油水的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但是,到了後來他們只得同意特羅耶古洛夫的看法,並且承認,強盜對于他懷有某種不可理解的敬意……特羅耶古洛夫趾高氣揚,每逢杜布羅夫斯基新的搶劫的消息傳來,他就肆意嘲笑省長、警察局長、清剿隊長、說杜布羅夫斯基從他們鼻子尖下邊溜掉而安然無恙。

不久,到了10月1日——這一天是特羅耶古洛夫的村子里的教堂進香日。這且按下不表。在描述這個節日和往後發生的事情之前,我們得向讀者介紹幾個新人物,或者說,關于他們只是在本書開頭提了一下。

第八章

讀者或許已經猜到了,我們至今只提了一下的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女兒就是本書的女主角。在我們所描寫的那個時代,她才十七歲,長得很美,正如一朵盛開的鮮花。父親寵愛她,到了發狂的地步,但對待她的態度卻一貫任性,時而想方設法迎合她的最微妙的怪癖,時而又待她粗暴,甚至殘酷,以此嚇唬她。他深信女兒對他孝順,但從來沒有贏得她的信賴。她一貫對他隱瞞自己的思想感情,因為她永遠也不可能確知父親對這些思想感情會有什麼反應。她沒有朋友,在孤獨中長大。鄰人的妻室和女兒很少來拜訪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因為他平日談話和娛樂只需男人作伴,不要女人奉陪。因此,我們這位美人兒很少在她父親宴請的那幫客人面前拋頭露面。她家有一間很大的圖書室,里頭收藏的大部分是十八世紀法國作家的作品,歸她自由支配。她父親除了一本《技藝超群的女廚師》之外,從不讀書,因而不可能指導她選擇讀物,于是瑪霞便把各式各樣的書籍都拿來瀏覽了一遍,結果自然愛上了小說。如此這般,她便受完了教育。想當初,她是在家庭女教師、法國小姐米米指導下發蒙的,後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對這位小姐表現了大大的信賴和寵愛,最終不得不把她偷偷地送到另一個田莊里去,因為那時寵幸的後果已經過分顯眼了。米米小姐給大家留下了相當好的印象。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從不利用自己對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顯然具有的權威去為非作歹,這一點她跟那些時時更換的寵姬大不相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愛她似乎比旁的女人更甚,因此,那個一看就象米米小姐的南方人的相貌的黑眼睛的小男孩、九歲的淘氣鬼卻在他膝下長大,被他認做兒子。可是,另有一群赤著腳的小家伙,樣子就象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脫的殼,卻在他窗下跑來跑去,被認做奴婢崽子。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為自己的小薩莎從莫斯科聘請了一位法國教師,這位先生在我們正要描寫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到了波克洛夫斯柯耶村。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對這位先生很稱心,因為他堂堂的相貌招人喜愛,待人接物純樸自然。他把自己的服務證書和他在那家工作了四年的特羅耶古洛夫的親戚寫的一封信交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一一檢查過了,只是不滿意這個法國佬太年輕——並非他以為這個可愛的缺點跟當教師的行當所必須具備的耐心和經驗不相稱,倒是他另有疑慮,決定當即向先生說個明白。為此,他吩咐叫瑪莎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不會法國話,她便充當翻譯)。

過來,瑪莎!告訴這位先生,就這麼辦——我聘請他。不過有一條,就是不准他追逐丫頭們,不然,我要叫他這狗崽子知道老子的厲害……翻譯給他聽,瑪莎!

瑪莎羞紅了臉,轉向先生,用法國話對他說,他父親希望他謙遜和行為檢點。

法國人對她一鞠躬,回答說,他希望,如若不能贏得他們的愛戴,至少也要得到他們的尊敬。

瑪莎逐字逐句翻譯了他的回答。

好!好!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對他用不著什麼愛戴和尊敬。他的事情就是照管薩莎,教他文法和地理,翻譯給他聽。

瑪利亞-基里洛夫娜翻譯時把父親粗魯的話沖淡了些。于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讓法國人住進指定給他的一間廂房里。

瑪莎對年青的法國佬不屑一顧,因為她是在貴族偏見熏陶之下長大的,教師在她眼里只不過是奴仆和手藝人一流的人物,而奴仆和手藝人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男人。她沒有注意她給傑福什先生產生的印象,見到她,他心慌意亂,不禁戰慄,嗓音也變了,她都一概不曾留意。一個突然的事件使她完全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宅第里平日總豢養了幾只狗熊崽子,它們是波克洛夫斯柯耶地主的主要娛樂之一。在它們幼小的時候熊崽子每天被牽到客廳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便跟它們厮磨好幾個小時,逗得它們跟貓兒和狗兒打架。等它們長大了,便用鐵鏈鎖住,以待名副其實的厮殺,間或把它們牽到主人的窗下逗它們滾空桶。桶子上釘滿釘子,狗熊伸出鼻子聞一聞,然後輕輕地碰一碰,釘子紮了它的腳掌,它生氣了,于是使勁去推,越推越痛,越痛越推。搞得它發狂了,它便氣呼呼全力猛攻過去,直到有人把那徒然惹得這可憐的畜牲狂怒的物體移開為止。有時又把兩只狗熊套在馬車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客人就往馬車里塞,然後讓狗熊駕車出游,意欲何往,那就聽上帝的指引了。不過,令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最開心的是下述娛樂。

把一只狗熊關在一間空房子里,拴著它的鐵鏈子扣住釘死在牆上的鐵環上,餓得它眼睛翻白。鐵鏈的長度跟房子相等,只剩下屋對過一個小角落可以容身而免遭那可怕野獸的攻擊。通常總是把一個新來的客人帶到這間房子跟前,出其不意,一下子把他推進去,砰關門,讓這倒黴的客人單獨跟那毛茸茸的隱士面對面呆在一起。那可憐的客人,衣服被撕得稀爛,滿身被抓得血跡斑斑,很快就找到那安全的一角,但是,他有時不得不一站就是三個小時,緊貼牆角,眼睜睜看著張牙舞爪的野獸在兩步之外對他咆哮,跳躍,像人一樣直立起來,使勁向他猛撲……這便是俄國大老爺高尚的娛樂!教師來了後不幾天,特羅耶古洛夫想起了他,打算請他也嘗嘗狗熊公寓的滋味。因此,有一天早上把他叫來,領他走進陰暗的過道里,突然,一扇旁門打開,兩名仆人將法國佬一把推進房里,立刻落鎖。教師醒悟過來,但見一只鎖住鐵鏈的狗熊唿哧唿哧開始咆哮,從遠處伸出鼻子嗅嗅新到的貴客,陡然,它抬起前爪豎立起來,准備對他進攻了……法國人沒有慌張,沒有逃跑,等待它的袋擊。狗熊走近了,傑福什從兜里掏出小手槍,對准它的耳朵放了一槍。熊倒下了。大家跑過來,門打開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走進來,對自己所開的玩笑產生的結局感到驚訝。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想馬上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是誰事先向傑福什走露了風聲?或者,為什麼他兜里藏了一枝實彈手槍?他派人去找瑪莎,瑪莎跑來,把她父親的問題翻譯給法國人聽了。

我沒有聽說過關于熊的事情,傑福什回答,但我總隨身帶著手槍,因為我不能忍受侮辱。我地位卑微,又不能提出決斗。

瑪莎驚異地抬眼望著他,翻譯了他的話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聽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什麼也沒回答,吩咐把狗熊拖出去剝皮,然後,他轉向眾人說:倒是一條好漢!他不怕,確實不怕。從這一刻起,他喜歡傑福什了,也不想再考驗他了。

但這次偶然事件卻對瑪利亞-基里洛夫娜產生了更深刻的印象。她的頭腦被震動了。她親眼看到那頭被打死的狗熊,而傑福什站在旁邊,神色鎮定,跟她談話,也從容自如。她看到,勇敢和自尊並非一個階級所獨具的品德,打從這以後,她開始尊敬這位年青的教師了,而這種尊敬的感情與時俱增,變得越來越明顯。他們之間有了一些往來。瑪莎有一條金嗓子,音樂方面有巨大的天賦,傑福什便自告奮勇給她上課。說了這麼多,讀者不難猜想,瑪莎愛上他了,不過暫時她還不敢向自己承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