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布羅夫斯基——第二部(一)

第九章

節日前夕,賓客陸續趕到,有的住在主人的府第的正屋和廂房里,次等的住總管家里,再次等的住神父家里,末等的住富裕農戶的家里。馬廄里擠滿了客人的馬匹,院子里和棚子里擺滿了各式馬車。早晨九點鍾,做禮拜的鍾聲敲響了,大家緩緩地向新建的石造教堂走去。這座教堂是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出資建造的,年年用新的貢品裝飾一新。聚集了這麼一大堆高貴的善男信女,以致普通老百姓在教堂里面沒有站腳的地方,只好站到門口的台階上和院牆內。禮拜還沒有開始,在恭候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他乘六匹馬拉的轎車光臨,下了車,大搖大擺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瑪利亞-基里洛夫娜陪伴著他。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男人飽餐秀色,女人則羨慕她的新裝。禮拜開始。自備的唱詩班高唱贊美詩,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也開口跟著唱起來,祈禱著,目不斜視,當司儀高聲稱頌-此-教-堂-創-建-者之時,他便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虔誠模樣,彎下腰,鞠躬到地。

禮拜完畢。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第一個走上前去吻十字架。大伙緊跟著學樣。然後鄰居們走到他跟前致禮。女士們圍著瑪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從教堂里走出來,邀請大家到他家吃飯,坐上馬車回家去了。客人們也坐車跟著他走了。一間間房子里擠滿了客人。新來的客人仍然絡繹不絕,他們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擠到主人跟前。小姐們循規蹈矩坐成一個半圓形,她們穿著半新不舊的貴重衣裳,式樣都是過時的摩登貨色,她們全都戴上了珍珠寶石。男人們擁擠在魚子醬和燒酒周圍,高談闊論。客廳里餐桌上擺了八十份餐具。仆役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擺上酒瓶和高腳杯,整理好桌布。終于,總管吆喝一聲:請入席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第一個走上去就座。跟著,太太們緩緩移步,保持尊卑有序的古風,依次肅然入座。小姐們擠擠攘攘,象是一群怯生生的羊羔,一個緊挨一個紛紛落座。她們的對面坐的是男人。桌子末端坐著家庭教師,旁邊是小薩莎。

仆役按地位高低先後有序地分送菜碟,碰到疑難,則按拉法脫①的骨相學行事,包管萬無一失。碟子碰勺子,清脆的響聲叮噹一片,跟賓客的高談闊論爭鳴。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得意洋洋,一眼望盡餐桌上的美酒、佳肴、盛況,便禁不住把整個心身都投入慷慨好客的闊老式的自我陶醉中間去了。這時,又有一輛六匹馬拉的馬車駛進庭院。誰來了?主人問。——安東-帕夫努季奇。幾個人同時回答。門打開,安東-帕夫努季奇-斯庇琴進來。他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大官人,一張團團大麻臉,三層肥下巴,一進門就一鞠躬,滿臉堆笑,正待開口請罪……拿餐具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聲吩咐,歡迎!安東-帕夫努季奇!請坐,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你不來參加禮拜,吃飯又遲到?這可不象你平日的為人,你本是個敬畏神明又貪圖口福的人嘛!——請原諒!安東-帕夫努季奇回答,一面把餐巾系到豌豆色長袍的扣眼里,請原諒!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我本來很早就動身了,可是,還沒走到十俄里,突然車子前輪裂成兩半——叫我怎麼辦?幸好離村子不遠,好歹拖到那里。找了個鐵匠,總算馬馬虎虎修好了。整整花了三個鍾頭,實在沒有辦法。抄近路吧,得穿過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那我可不敢,只好繞道走……

①拉法脫為瑞士作家,他認為根據人的頭蓋骨和面部特征可以確知人的性格。

啊哈!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搶著說,你老兄當然算不得勇士,可你怕什麼?

怎麼不怕?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怕杜布羅夫斯基唄!萬一倒黴,就落進他的魔掌。這小子機靈得很啰!誰也不放過,尤其是我,落到他手里,不剝掉兩層皮才怪!

老兄,干嗎他特別看得起你呢?

那個自然,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就是為了過世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維奇那場官司唄。那可不是因為我想討您喜歡,就是說,我是憑天理、國法、良心辦事,秉公執正,證實杜布羅夫斯基父子占有吉斯琴涅夫卡田莊是沒有任何法律根據的,只不過蒙受您的恩典罷了。那個死了的人(願他早進天國)賭咒要跟我算總賬,他兒子大概會拿父親的話來兌現的。直到如今,上帝開恩,我躲過了。總共不過搶劫了我一間谷倉,說不定就要來襲擊我的莊園了。

到了你的莊園,他就會為所欲為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我看,你那紅匣子塞滿了……

您說到哪里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過去倒是滿的,如今可完全空了。

別撒謊,安東-帕夫努季奇!我知道你這個人。你舍不得花錢,你家里過的日子連一頭豬都不如,你又從不請客,可從自己農民身上卻剝掉一層皮,你只想發財,別的都顧不上。

您盡會開玩笑,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安東-帕夫努季奇諂笑著吞吞吐吐地說,我嘛,實不相瞞,真的破產了。于是,安東-帕夫努季奇趕忙叉起一塊肥油包子把主人的挖苦話送下肚里去。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饒了他,轉過臉對新上任的警察局長說話,這位長官是第一次來他家做客,坐在桌子那一端教師的身旁。

怎麼,局長先生!您抓得到杜布羅夫斯基嗎?

警察局長不好意思了,一鞠躬,笑一笑,話到嘴邊又吞進去,終于還是吐出來:

盡力而為吧,大人!

嘿!盡力而為?老早就在盡力而為了,可卻毫無結果。不錯,抓住他干嗎?杜布羅夫斯基打家劫舍,警察局長好趁機揩油嘛!出差費、偵緝費、車馬費,反正鈔票落腰包,所得是實!這麼好的大恩人怎麼好把他除掉?局長先生,你說這是不是老實話?

老實話,一點也不假,大人!局長回了答,一臉的狼狽相。

客人全都哈哈大笑。

我就喜歡說老實話的好漢,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只可惜警察局長塔拉斯-阿列克謝耶維奇去世了。要是他沒有燒死,那這一帶肯定會平靜得多。可聽到杜布羅夫斯基的消息嗎?最近誰在哪兒見到過他?

我見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一位胖太太尖起嗓子回答,上個禮拜二他在我家里吃了一頓午飯……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安娜-薩維什娜-格洛波娃身上。她是個頭腦相當簡單的寡婦,人人都喜愛她善良而快樂的性格。大家懷著好奇心准備聽她說故事了。

是這麼回事,三個禮拜以前我打發管家上郵局彙一筆錢給我的萬紐沙。我倒不溺愛兒子,即算有那份心思,也沒有那份能力。可是,諸位也曉得:當了近衛軍軍官,日子總該過得稱心體面,所以我就盡可能把收入分一些給他。這次我就彙去兩千盧布。雖則我腦子里不止一次閃過杜布羅夫斯基的影子,但我又想:離城很近,只有七俄里,或許沒問題吧!到了晚上,管家回來了,我一看,他一臉慘白,衣服撕得稀爛,馬車沒了——天啦!我問:怎麼?你怎麼了?他回答安娜-薩維什娜太太!強盜搶了,我差點被殺掉,碰到了杜布羅夫斯基本人,他要把我吊死,後來看我可憐,就放了,但卻搶得精光,馬和車子也搶去了。我暈了過去。老天爺!我的萬紐沙怎麼辦呀?沒有法子想,只得寫封信給兒子,告訴他這一切經過。信里頭只有祝福,一個子兒也沒有寄去。

過了一個禮拜,又過了一個禮拜,一天,突然一輛馬車開進院子里。一位將軍要見我。歡迎!歡迎!走進來一條漢子,三十五歲左右,黑臉膛,黑頭發,大胡子,相貌堂堂,就象是庫里涅夫將軍。他自我介紹說,他是我亡夫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朋友和同事。他正好路過,知道我住在這兒,不能不來看望朋友的遺孀。我招待他,好東西都搬出來給他吃。我們交談著,天南海北閑聊,最後扯到杜布羅夫斯基。我把那倒黴的事兒告訴了他。將軍皺起眉頭。這才怪哩!他說,我聽說,杜布羅夫斯基並不見人就搶,倒是專找有名的闊人下手,即使那樣,也不全都搶光,總要留一些,至于殺人的事,誰也沒聽說過。您說的事,里頭可能有詐。請吩咐把您的管家叫來吧!派人去找管家,他來了。一見將軍的面,他就嚇呆了。告訴我,老兄!杜布羅夫斯基怎樣搶劫了你?又是怎樣想吊死你的?我的管家渾身發抖,一頭栽倒,雙膝跪下。大人?我罪該萬死,鬼迷心竅,我撤謊了。——當真?將軍回答,那你就對太太講一講,事情是怎樣發生的,我也聽聽。管家沒清醒過來。喂!怎麼啦!將軍接著說,告訴她:你在什麼地方碰見了杜布羅夫斯基?——在兩株松樹旁邊,大人!——他對你說了些什麼?——他問我:你是什麼人?到哪里去?去干什麼?——好!後來呢?——後來嘛,他要信和錢。——說下去!——我給了他信和錢。——他又怎麼樣?說!——大人!我罪該萬死。——嗯!他又怎麼樣?……,——他把信和錢還給了我,對我說:你走吧!趕快送到郵局里去。——嗯!可你呢?——大人!我罪該萬死。——我得跟你算賬,親愛的?將軍威風凜凜地說,而您,太太!請吩咐快去搜查這只騙子的箱子,請把他交給我手里,讓我教訓教訓他。您知道,杜布羅夫斯基本人就是一名近衛軍軍官,他不會欺壓他的同事的。這一下,我可猜到這位大人是誰了,我沒有什麼可以跟他討論的了。幾個車夫抓住管家,把他捆綁在車座上。錢找到了。將軍在我家吃了一頓午飯,馬上走了,帶走了管家。第二天在林子里找到了我那個管家。他被捆綁在一株橡樹上,一身剝得精光。

大家默默地聽著薩維什娜講故事,特別是那幫小姐聽的很專心。她們中間有許多人對那個強人私心向往,把他當成羅曼蒂克的英雄,尤其是瑪利亞-基里洛夫娜,因為她實在是一位心腸火辣辣的幻想大師,是在拉德克麗芙①的神秘驚險小說的熏陶下長大成人的。

①拉德克麗芙(1764——1832),英國女作家。%%%安娜-薩維什麗!可你以為,你見到了杜布羅夫斯基本人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問她,那你錯了。我不知道在你家做客的是什麼人,但反正不是杜布羅夫斯基。

怎麼,老爺子?不是杜布羅夫斯基,還有誰?要不是他,誰敢在大道上攔阻行人進行搜查?

那我可不知道,不過,他可決不是杜布羅夫斯基。我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不知道他頭發如今變黑了沒有,但那時他是個滿頭黃鬈發的小家伙。我記得,他大概比我的瑪莎大五歲,所以,他現在不到三十五歲,頂多二十三歲左右。

一點不錯,大人!警察局長發話了,我兜里正好有一張相貌說明書。里面確實注明他是二十三歲。

啊!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好得很!你念念,我們聽聽。讓我們曉得他的特征有好處。萬一碰到,也好逮住他。

警察局長從兜里掏出一張弄得相當贓的紙條,鄭重其事地展開,歌唱般開口念道:

茲據弗拉基米爾-杜布羅夫斯基昔日之家奴口述,確定其相貌如下:

該人現年二十三歲,中等身材,面皮白淨,無須,眼睛灰色,頭發褐黃,直鼻梁。相貌無特殊之處。

就這些!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

就這些了。局長回答,把紙張折疊好。

祝賀你,局長先生!好一張說明書!照著這張說明書去找,杜布洛夫斯基包管你不難抓到。誰人不是中等身材,哪個不是黃頭發、直鼻梁、灰眼睛?我敢打賭,你跟杜布羅夫斯基本人促膝談心一連三個鍾頭,包你也猜不透你跟誰坐在一起。沒什麼可說的了!你們這幫官老爺,腦袋瓜真頂用!

局長老老實實收起紙條塞進衣兜里,他有苦難言,于是趕忙大嚼鵝脯燒白菜。這時間,仆役給每位客人杯子里篩酒,業已酒過數巡。拔出瓶塞,咝咝作響,好些瓶高加索和齊姆良葡萄酒已經喝光,都以為喝了大名頂頂的香檳。一張張面皮泛紅了,談話聲變得更響亮、更快活、更加語無倫次。

不!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又開腔了,咱們再也找不到象已故的塔拉斯-亞曆克謝耶維奇那樣的局長了!他膽大心細,是個精靈鬼。可惜呀!這麼一條好漢竟然燒死了。不然,半個土匪也休想逃掉。他會一掃光,連杜布羅夫斯基本人也難逃法網。從他手里拿錢,塔拉斯-亞曆克謝耶維奇拿是會拿的,但照樣要抓。他平生行事,向來就是這個作風。沒有辦法,看起來,非得我親自出馬不可了,我得帶領我一幫家丁去把那伙強盜捉拿歸案。首先我得派二十條漢子去搗毀森林里強盜的老巢。我的人一個個膽大剽悍,每個人可以對付一頭狗熊,見了土匪決不會後退一步。

您那頭狗熊還好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大人?安東-帕夫努季奇說,一提起狗熊,他便想起那毛茸茸的老相識,記起了拿他當成作弄對象的幾回惡作劇。

我的狗熊米沙升天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它壯烈犧牲了,死在它敵人的手里。看!那一位就是打死米沙的英雄。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指一指傑福什,請你感謝我這位法國人吧!他替你報了仇……恕我直說,那件事……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安東-帕夫努季奇說,抬手搔頭皮,當然記得。這麼說,米沙去世了。可惜呀!真可惜!多麼逗人憐愛的家伙,多麼機靈的淘氣鬼!這麼好的狗熊再也找不到了。不過,干嗎法國先生要打死它呢?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得意洋洋,開口講述法國人的功勳,因為他具有一種炫耀他身旁的一切的令人羨慕的才能。賓客全神貫注地聽著狗熊之死的故事,吃驚地望著傑福什,而法國佬卻並不知道別人在談論他的勇敢行為。他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並向自己的頑皮學生上道德教育課。

午宴拖了三個鍾頭,終于宣告結束。主人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家便跟著起立,隨即去客廳。那里有咖啡、紙牌,以及在餐廳里美美地開了個頭而仍需貫徹到底的酒宴在召引他們。第十章

將近晚上七點鍾,有幾個客人想走。但酒酣耳熱的主人卻下令關上大門並且宣布,不到明日早上,一個人也休想離開。馬上奏起音樂,通大廳的門洞開,舞會開始。主人和他的親信坐在角落里,一杯複一杯地喝酒,觀賞著年青人尋歡作樂。老太婆在玩紙牌。象一切沒有駐紮槍騎兵的地方一樣,男舞伴總比女士要少,因而凡是初通此道的男人都被搜羅上陣。法國教師在這伙男人中間,可謂出類拔萃。他跳得比誰都多。小姐們全都愛找他,發覺伴他跳華爾茲舞非常輕松自如。他跟瑪利亞-基里洛夫娜伴舞了好幾輪,小姐們心存諷刺,注視著他倆。終于,快到半夜了,疲倦的主人中止了跳舞會,下令晚宴開上來,他自己卻睡覺去了。

基里拉-彼得洛維奇不在場了,大伙兒感到更加自由,更加來勁。男舞伴斗膽坐在女士身旁。小姐們則露齒歡笑,跟鄰坐竊竊私語;太太們則隔著桌子跟對面的人大聲談笑。男人則開懷暢飲,高談闊論,大打哈哈——一言以蔽之曰:晚宴妙不可言,給每個人留下了許多愉快的記憶。

只有一個人沒有參與這共同的歡樂:安東-帕夫努季奇坐在那里,愁眉不展,一聲不吭,懶洋洋地喝酒,顯得心事重重。關于強盜的談論把他的頭腦攪亂了。往下我們就會知道,害怕強盜,他不無充分理由。

安東-帕夫努季奇呼籲上帝為他作證,說他那紅匣子是空的,他並非撒謊,也沒犯罪。那匣子確實空了,里面裝的錢都轉移到了一只皮包里,而皮包卻放在胸前貼肉襯衣下面。他本來對一切都不放心,懷有沒完沒了的恐懼,采取這個防患于未然的措施以後,他心里才踏實點兒。可今晚他被迫要在別人家里過夜了,他生怕把他弄到一間偏僻的房間里一個人去睡,那兒就很可能溜進小偷,因此,他一雙眼睛溜來溜去,想找個牢靠的同伴,終于選定了傑福什。法國人孔武有力的體魄,跟狗熊搏斗時所表現出來的出奇的勇敢(一想那頭狗熊,可憐的安東-帕夫努季卡就不禁心驚肉跳),這就決定了他選定那個法國人。當大家從餐桌邊站起來的時候,安東-帕夫努季奇走到年輕的法國人跟前轉來轉去,咳嗽幾聲,清清嗓子,終于向他表達自己的意圖。

喂!喂!先生,我想到您的房間里住一晚,行不行?因為您要知道……

有何吩咐?①傑福什問道,彬彬有禮地一鞠躬。

真糟糕!你先生還沒有學會俄國話。熱——維,穆阿,謝——鳥——庫舍②,懂不懂?

請賞光,閣下,請您作相應的安排。③傑福什回答。

安東-帕夫努季卡對自己的法語知識非常得意,馬上去安排。

①原文為法文。

②俄國化的法文:我想睡在您的房間里。

③原文為法文。

賓客互道晚安,每人各自去指定的房間。安東-帕夫努季奇跟著教師去廂房。夜很黑。傑福什提著燈籠引路,後面跟著安東-帕夫努季奇,他走起路來勁頭很足,時不時伸手捏一捏藏在胸口的那個皮包,為的是證實一下,錢是不是還在里面沒有跑掉。

進了廂房,教師點燃蠟燭,兩人動手脫衣。這時,安東-帕夫努季奇在房里各處走走,檢查門鎖和窗戶,檢查的結果並不見佳,他只得搖頭。房門只有一根閂,窗戶沒有兩層框。他本打算向傑福什發發牢騷,但他的法語知識實在有限,難以作出如此複雜的解釋——法國佬會聽不懂,因此,安東-帕夫努季奇只得作罷,把牢騷往肚里憋。兩張床並排相對,兩人躺下,教師熄了蠟燭。

普魯苦阿-烏-土-舍,普魯苦阿-烏-土舍。①安東-帕夫努季奇大聲說,他生搬硬套,按法語變位法來套用熄滅這個俄語動詞。黑暗中我不能多爾米爾②。傑福什聽不懂他的喊叫,便道了一聲晚安。

殺千刀的邪教徒!斯庇琴嘟嘟囔囔口吐怨言,一面摟緊被子,他熄掉蠟燭干嗎?對他也沒好處。不點燈,我睡不著。喂!先生!先生!他又說:熱-維——阿維克-烏-巴爾勒。③但法國人沒答腔,立刻打呼嚕了。

①俄國化的法語:你干嗎熄燈?你干嗎熄燈?。

②俄國化的法語:睡覺。

③俄國化的法語:我要跟你說話。

這法國鬼子打鼾了,安東-帕夫努季奇暗自思忖,可我一點睡意也沒有。一不小心,小偷就從打開的門溜進來,或者從窗口爬進來。可這個騙子,連大炮也轟他不醒。——他再叫道:喂!先生!先生!這家伙見鬼去!

安東-帕夫努季奇閉嘴了。他疲倦了,再加上酒的後勁足,漸漸沖淡了擔驚受怕的心理,他開始打瞌睡了,接著便沉沉入睡。

懵懵懂懂,他仿佛覺得好生古怪。似乎在作夢,有個人悄悄地扯他襯衣的領口。安東-帕夫努季奇睜開眼睛,晨光曦微,但見傑福什站在面前。法國佬一手緊握手槍,一手解開他珍藏的錢包。安東-帕夫努季奇嚇得魂不附體。

凱希-凱-謝,默肖,凱希-凱-謝。①他說,嗓門直抖。

①俄國化的法語:干嗎?先生!這是干嗎?。

輕點,不准叫!教師這一回說純粹的俄國話,不准叫!不然,你就完蛋。我是杜布羅夫斯基。

第十一章

現在,敬請讀者允許我解釋一下,這部小說適才描述的情節之前還有一些情況,我還沒來得及交代清楚。

在我們業已提到過的那個驛站的站長室內,有位旅客坐在角落里,看他那老實可憐和耐性十足的樣子,不難斷定他是個平民或者是個外國人,就是說,是個在驛站上沒有發言權的角色。他的馬車停在院子里,等待給車轱轆軸上油。放在車上的一口小箱子,足以證明他囊中羞澀。這位旅客沒有要茶,也沒要咖啡,但只凝望窗外,不住吹口哨,弄得坐在隔壁的站長太太心煩。

上帝派來一個愛吹口哨的家伙,她低聲說,看他吹的!

這該死的邪教徒,見鬼去才好!

怎麼?站長說,有什麼了不起!讓他去吹好了。

有什麼了不起?生氣的太太頂嘴道,你不知道吹口哨不是好兆頭嗎?

什麼兆頭不兆頭?口哨不會把錢吹跑。唉!帕霍莫夫娜!

吹也好,不吹也好,反正咱們家要錢沒錢。

你就打發他快點滾蛋吧,西多雷奇!把他扣在這兒干嗎?

給他馬,讓他快滾。

那可得等一等,帕霍莫夫娜!馬廄里只剩九匹馬了,另外三匹要歇口氣。保不定會有貴人路過。我可不願意為了一個法國佬拿自己脖子去開玩笑。聽!說到就到。馬車的聲音。

哎呀!跑得好快。莫不是來了個將軍?

一輛輕便彈簧馬車停住在台階下。侍仆跳下車台,打開門,一位身披軍大衣、頭戴白制帽的年輕人下了車,走到站長跟前。侍仆尾隨在後,手提一口小箱子,把它擱在窗台上。

給我弄幾匹馬。軍官說,命令的口吻。

馬上就有,站長回答,請拿出驛馬使用證。

我沒有驛馬使用證。我不走大道……難道你不認得我嗎?

站長慌了,趕忙去催車夫。年青人在房里來回踱步,走進隔壁,悄悄問站長太太:那坐著的旅客是什麼人?天曉得!站長太太回答,一個法國佬。他坐在這兒等馬足有五個鍾頭了,不停地吹口哨,討厭鬼!

年青人便用法語跟那旅客交談。

請問,您上哪兒去?他問。

去附近這個城市,法國人回答,從那兒再去一個地主家里。他托人聘請我當家庭教師。我本想今日該到任了,但站長先生卻另有打算。在這個國家要弄到馬匹可真難呀!軍官先生!

您到本地哪一位地主家去教書呢?軍官問。

去特羅耶古洛夫先生家。法國人回答。

特羅耶古洛夫?這個特羅耶古洛夫是個什麼人?

是的,軍官先生……①關于他,我很少聽到說好話。人家告訴我,他是個盛氣凌人、胡作非為的大老爺,對待手下人非常殘酷,以致誰也跟他合不來,大家一聽到他的名字就發抖,對家庭教師也蠻不講理,已經把兩位老師打得半死。

①原文為法文。

那還了得!可你還願意到這個怪物家里去教書嗎?

沒得法子呀!軍官先生!他給的薪水不少,三千盧布一年,食宿在外。也許,我比前任兩位先生運氣要好些。我上有老母,我得把薪金的一半寄給她維持生活,其余的得積起來,過了五年,就是一筆小小的資本,足夠我往後過獨立生活了。到了那時,說聲再見,我就回巴黎買賣去了。

特羅耶古洛夫家里有人認識您嗎?軍官問。

沒有。教師回答,他是經過他的一位朋友的引薦從莫斯科聘請我的,而他那個朋友家的廚師是我的同鄉,這個同鄉介紹了我。不瞞你說,我本不想當教師,倒是想去做個糕點師傅,但人家告訴我,在貴國當教師吃香……

軍官想了想。

請聽我說,軍官打斷他的話,說道,假如有人給您一萬現款,讓他頂替你這個職位,而你馬上回巴黎,您干不干?

法國人望著軍官,驚惑不解,笑一笑,搖搖頭。

馬備好了!站長走進來說,侍仆也同樣說。

就去!軍官回答,你們出去,等我一會兒。——站長和侍仆出去了。——我不是跟您開玩笑,他接下去用法國話說:一萬盧布我可以就給你,只需一個交換條件:你馬上離開和交出證明文件。說這話的時候,他打開小箱子,取出幾遝鈔票。

法國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要我馬上離開……交出證明文件?他驚詫地重複說,這就是我的文件……你是開玩笑吧?你要我的文件干嗎?

那跟你毫不相干。我只問你,同意還是不同意?

法國人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青年軍官遞過去自己的文件。軍官接了,立刻檢查。

您的護照……好。介紹信,讓我來看看。出生證,好得很。好,這是您的錢,請收下。轉回程吧!再見……

法國人站著,呆若木雞。

軍官轉回來。

我差點忘了最要緊的一點。請您發誓,這件事永遠只讓你我兩個人知道。能發誓嗎?

我發誓,法國人回答,不過,我的證明文件呢?缺了它們,我怎麼辦?

您進了附近這個城就去報告,說您被杜布羅夫斯基搶劫了。他們會相信您的,會開給你必要的證明。再見!求上帝保佑,讓您快點到達巴黎,再見到您的老母平安健在。

杜布羅夫斯基走出房間,坐上車,車飛馳而去了。

站長望著窗外,馬車離去,他回轉身對老婆叫道:帕霍莫夫娜!你知道嗎?那個人就是杜布羅夫斯基。

站長太太慌忙沖到窗口,但已經晚了:杜布羅夫斯基去遠了,她氣得大罵老公:

你這不怕上帝的家伙!西多雷奇!干嗎你不早說?也好讓我看一眼杜布羅夫斯基嘛!現在,可得等他下一次再來,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你這壞心腸的家伙!真的,心腸都爛了!

法國人站著,象是釘死在那兒。跟軍官的談話,還有這些錢——簡直象是白日做夢。但是,鈔票一疊疊擱在衣兜里,事實勝于雄辯,足以證實這場離奇的交易確確實實發生過了。

他決心花錢租馬進城去。車夫慢吞吞地趕著車,夜里方才到達城邊。

還沒有到達城門口那個只有倒塌的崗亭而並無崗警的關卡的時候,法國人叫車停下來,下車步行。他打手勢告訴車夫,馬車和箱子一並送給他作酒錢。車夫見他這麼慷慨,不禁又驚又喜,正好跟法國人接受杜布羅夫斯基的提議時的情形一模一樣。不過,他由此得出結論:這個外國佬發瘋了。車夫禮貌周全地對他深深一鞠躬。他覺得不進城去為妙,于是去了一個熟悉的、尋歡作樂的場所,那兒的老板是他的熟人。他在那里消磨了一個通晚,第二天早上他騎上一匹馬,牽著兩匹馬轉回程,馬車沒了,箱子也沒了,一臉浮腫,兩眼通紅。

杜布羅夫斯基有了法國佬的證件,便大膽去見特羅耶古洛夫(象我們已經知道的那樣),並在他家住下來教書。不管他的秘密動機如何,(這一點往後我們就會知道),但他毫無形跡可疑。不錯,他很少為小薩沙的教育勞神,放任小家伙去調皮搗蛋,功課也抓得不緊,不過走走過場而已。但是,對于女學生的音樂上的進步,他卻費盡心血,常常坐在鋼琴前教她,一坐就是幾個鍾頭。大家全都喜愛年青的教師。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喜愛他,因為他打獵時勇敢機靈;瑪利亞-基里洛夫娜喜愛他,因為他熱情體貼,無微不至,顧盼之間,淒楚動人;薩沙喜歡他,因為他對他的調皮搗蛋非常寬容;仆人們喜歡他,因為他心地善良並且為人慷慨——這一點,看起來跟他的地位是不相稱的。他本人似乎對這一家子也非常依戀,自認是這家庭里的一個成員。

自從他當了老師直到那個可堪紀念的節日,差不多過了一個月,誰也不曾懷疑這個文質彬彬的年輕法國人就是令這一帶地主聞風喪膽的可怕的強盜。這段時間,杜布羅夫斯基並未離開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一步,但是,關于他打家劫舍的風聲並未止息,這倒是要歸功于鄉下居民的具有創造性的想象力,同時,也許他的部下當首領不在的時候還繼續照樣干他們的老行當。

他跟那個人同在一間房里過夜,理所當然,他認定此人就是自己的仇人,是造成自己深重災難的主要罪人之一,因此,杜布羅夫斯基不可能抑制報仇的誘惑。他知道此人身藏錢包,決定把它拿過來。我們已經看到,他是怎樣由教師突然一變而為強盜,嚇得可憐的安東-帕夫努季奇魂不附體。

早上九點鍾,在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了一宿的賓客陸續聚集到客廳里,那兒,茶炊已經煮開,茶炊前端坐著身穿晨妝的瑪利亞-基里洛夫娜。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身穿厚絨常禮服、腳著便鞋,用漱口缸模樣的大杯子喝茶。最後一個到場的安東-帕夫努季奇,一臉慘白,看上去,似乎失了魂,他的神色令大家吃驚,因而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問他是不是病了。斯庇琴回答得吞吞吐吐,膽戰心驚地瞅著法國教師,而那位教師卻坐在那兒若無其事。過了幾分鍾,仆人進來向斯庇琴稟告:馬車已經備好。安東-帕夫努季奇慌忙告辭,不聽主人的挽留,慌慌張張走出屋子,立刻坐車走了。大家都搞不清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斷定他是因為撐得太飽了。飲完茶,吃完告別早餐,別的客人也紛紛離去,波克洛夫斯柯耶不久就走空了,一切又恢複平常的秩序。

第十二章

過了幾天,並沒有發生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兒。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居民的生活一切照舊。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天天去打獵;瑪利亞-基里洛夫娜讀書,散步,上音樂課——尤其是音樂課花掉了她許多的精力。她開始了解自己也有一顆心,並且懷著不由自主的苦惱捫心自問,她對年青的法國人的人品才華並非無動于衷。而在他那方面,沒有逾越尊敬和嚴格禮數的界限,這倒沖淡了她的驕傲和疑懼。她對他越來越傾心,一任自己的感情自由舒展。傑福什不在跟前,她就心煩,他一來,她就不斷找他交談,各方面她都要征求他的意見,並且總是跟他志同道合。也許,她還沒有愛上他,但是,如果碰到第一次磨難或命運突如其來的打擊的時候,那麼,愛情之火就會在她的心中燃成熊熊之焰。

有一天,瑪利亞-基里洛夫娜走進廳堂,教師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了。她吃驚地看出他蒼白的臉上露出張皇之色。她打開鋼琴蓋,唱了幾句。但杜布羅夫斯基推托說他頭疼,請她原諒,中斷了上課,合上樂譜,偷偷塞給她一張紙條。瑪利亞-基里洛夫娜還沒有來得及想一想,就收下了,立刻後悔,但杜布羅夫斯基已經不在廳堂里了。瑪利亞-基里洛夫娜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紙條,讀到如下的文字:

今晚七時請到溪邊涼亭等候。我必須跟您談談。

她的好奇心強烈地被激動起來了。她早就盼望他的表白,又想又怕。能夠聽到她的猜想變成事實,心頭自然很舒坦,但她又覺得,從一個按其社會地位來說沒有希望向她求婚的人的口里聽到這樣的表白,那是有失她的身分的。她決定赴約,但在一點上卻有些舉棋不定: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接受他的愛情表白呢?擺出貴族的架子表示憤慨嗎?進行友誼的規勸嗎?快快活活調笑一番嗎?抑或是黯然傷神以示同情嗎?這時,她不斷看鍾。天黑了,掌燈了。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坐下來跟幾個來訪的鄰居玩波士頓牌。餐廳里的鍾敲響了六點三刻,瑪利亞-基里洛夫娜悄悄地走出房間來到了台階上,向四下里張望一番,然後跑進了花園。

夜很黑,天上布滿烏云。兩步之外便看不清東西。但是,瑪利亞-基里洛夫娜沿著熟悉的小徑在黑暗中往前走,一會兒就到了涼庭邊。她停下來喘口氣,以便和傑福什見面時能拿出無動于衷和從容自如的樣子來。但傑福什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謝謝您!他說,聲音很低,淒切動人,謝謝您沒有拒絕我的請求。如果您不來,我會痛苦的。

瑪利亞-基里洛夫娜回答他一句早就想好了的話:

希望您不至于使我對這次俯就後悔。

他不作聲,看樣子,他在暗暗鼓氣。

情況緊急,要求我……離開您,他終于開口說,很可能,您很快就會聽到……但是,在分別以前,我得親自向您解釋……瑪利亞-基里洛夫娜什麼也沒回答。這幾句話她認為是即將開口的愛情表態的開場白。

我不是您所設想的那個人,他又說,低下頭,我不是法國人傑福什,我是杜布羅夫斯基。

瑪利亞-基里洛夫娜一聲驚叫。

別怕!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不必害怕我的名字。不錯,我就是那個不幸的人,您父親剝奪了我最後一片面包,把我趕出祖居的屋子,逼得我在大路上翦徑。但是,您不必怕我——我不會碰你,也不會碰他。一切全都過去了。我饒了他。聽我說,是您救了他。殺人見血,第一刀我本當照顧您父親。我曾經在他的房子四周打探,看准了從哪兒放火,從哪條路沖進他的臥室,如何切斷他的一切退路——這時,恰好您在我眼前走過去,仿佛仙女下凡,我的心軟了。我懂了,您住的房子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跟您有血緣關系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應受到我的傷害。我放棄了複仇,好似鄙棄一個愚妄的舉動一樣。我整日價徘徊于波克洛夫斯柯耶的花園四近,但願能夠從遠處看一眼您潔白的衣裙。您散步時不曾提防,我緊緊跟隨著您,從一株灌木跳到另一株灌木,心里懷著一個幸福的念頭:我正在保護著您哩!有了我秘密的保駕,您的安全就萬無一失。終于,出現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便住進了您家里。這三個禮拜是我平生幸福的時光。對這一段時日的回憶,將是我悲慘的一生中的歡樂……今日我得到了消息,我不能在這兒再呆下去了。我今天就得跟您分手……就在此刻……但我事先得向您公開身份,免得您看不起我,詛咒我。請您有時也惦記杜布羅夫斯基吧!您要知道,他生來本該負有另一種使命,他的靈魂是能夠愛您的,但是,永遠……

傳來輕輕的一聲口哨——杜布羅夫斯基不說了。他抓住她的手湊近自己滾燙的嘴唇。口哨又吹了一聲。

別了!杜布羅夫斯基說,他們在叫我,耽誤一分鍾就可能送命。他走開了,瑪利亞-基里洛夫娜站著一動不動。

杜布羅夫斯基又回轉來,又抓住她的手。

萬一有那麼一天,他對她說,聲音淒切動人,萬一有那麼一天,您發生了不幸,而又沒人保護,沒人幫助,那時,請您來找我,為了援救您,我會不惜一切的。您答應不拒絕我為您效忠嗎?

瑪利亞-基里洛夫娜默默地哭。口哨第三次吹響。

您會毀了我!杜布羅夫斯基叫了起來。您不回答,我就不走!答不答應呢?

我答應。可憐的美人兒耳語般地說。

跟杜布羅夫斯基會一面,弄得她柔腸寸斷。瑪利亞-基里洛夫娜從花園里走出來。她覺得,大家都在亂跑,房子里亂糟糟,院子里擁擠了一堆人,台階下停了一部馬車。她老遠就聽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的嗓音,她慌忙走進屋里,生怕她不在場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廳堂里她見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客人們圍著我們熟悉的那位警察局長,七嘴八舌向他提出一大堆問題。局長旅行打扮,從頭到腳全副武裝,他回答別人的提問,顯出神秘莫測和火燒眉毛似的神色。

你上哪里去了,瑪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問道,你看見傑福什先生嗎?瑪莎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出一句:沒看見。

你想想,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接著說,局長來抓他,硬要我相信,他就是杜布羅夫斯基。

大人!相貌特征全都相符。局長恭順地回答。

哎嘿!老弟!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打斷了他的話,收起你那相貌特征,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吧!在我沒有弄清真相以前,我不會把我的法國人交給你。怎麼能相信安東-帕夫努季奇的話!他是個膽小鬼,是個當面撒謊的小人。簡直是癡人說夢,硬說老師想要搶劫他。那天早上為什麼他對我一個字也沒提起這檔子事?

法國人威脅他,大人!局長說,逼著他發誓不說出去……

胡說!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斷然否定,讓我把事情馬上弄個水落石出。——老師在哪里?他問進來的仆人哪兒也沒找到,大人!仆人回答。

那麼就搜查他,特羅耶古洛夫高聲說道,他不由得也有點懷疑了,把你那張了不得的相貌說明書給我瞧瞧,他對局長說,局長立刻把說明書遞給他。嗯!二十三歲……這倒對了,但什麼也不能證明,老師怎麼樣了?

沒有找到,大人!還是那句回答。基里拉-彼得洛維奇開始不安了,瑪利亞-基里洛夫娜半死不活。

你一臉慘白,瑪莎!父親對她說,把你嚇壞了吧?

沒有,爸爸!瑪莎回答,我頭疼。

走吧!瑪莎!回自己房間去,別操心。瑪莎吻了吻他的手,然後飛快回房。她一下撲倒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女仆們跑進來,給她脫掉衣裳,給她灑冷水,擦酒精,費了好大力氣才使她鎮靜,扶她躺下。她便朦朧睡去。

這時,法國人還是沒有找到。基里拉-彼得洛維奇在廳堂里來回踱步,打口哨威嚴地吹著歌曲《轟鳴吧!勝利的雷霆》。客人們竊竊私語,法國人無影無蹤,警察局長被捉弄了一頓。看起來杜布羅夫斯基事先聽到了風聲,早已溜之大吉。

但是,是誰利用什麼辦法通知他的,那可仍然是個謎。

時鍾敲響了十一點,誰也不想去睡。終于,基里拉-彼得洛維奇氣沖沖地對警察局長說:

怎麼啦?你想在這兒等到天亮嗎?我這個家可不是客棧。你來抓杜布羅夫斯基,如果他真是杜布羅夫斯基,那你們的手腳就太笨了,恕我直說。各自回家去吧,往後可得放機靈些。他又轉向客人們說:你們也該回家了。吩咐套車吧!我可要睡了。

特羅耶古洛夫就這樣毫不客氣地跟客人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