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兒(一)

愛惜衣裳趁早,

愛護名譽趁小。

諺語

第一章近衛軍中士

入了近衛軍,明日當上尉。

別那麼辦,讓他當兵去打仗。

俗話說得好:叫他先吃吃苦頭再看……

……………………………………………

可他的老子是誰呢?

克尼什甯①

我父親安德列-彼得洛維奇-格里尼約夫年輕時在米尼赫伯爵②麾下服役,當上中校,于17——年退伍。從此他便在辛比爾斯克自己的田莊上住了下來,跟本地窮貴族的女兒阿芙多吉婭-華西里耶夫娜-I結婚。我們兄弟姊妹共有九個。他們很小就死了。

①克尼什甯(1742-1791),俄國詩人,這里的題詞引自他的喜劇《吹牛家》。

②米尼赫,俄國元帥,1735-1739年指揮過對土耳其的戰爭。

當我還在娘胎里的時候,便趁早登記加入謝苗諾夫團當上了一名中士。這件事多虧我家親戚、近衛軍少校E公爵的照顧,倘若我媽媽萬一不幸生下一個女孩,那麼,我爸爸就理當宣布那個尚未出世的中士已經死了,這件事也就告吹。在我求學結業之前,我便算個請長假的軍人。那時我們的受業方式,跟現在可不一樣,從五歲起,便把我交給馬夫沙威里奇的手里,因為他不喝酒,故而開恩讓他當我的管教人。在他的監督下,我十二歲便學會了認識俄羅斯文字,並能很在行地相狗。這時爸爸給我聘請了一位法國老師,波普勒先生。

此人是跟夠吃一年的橄欖油和葡萄酒一道從莫斯科訂購來的。他來了,沙威里奇很不高興。謝天謝地!沙威里奇自言自語發牢騷,看起來,這孩子已經會洗臉、梳頭、吃飯了。

干嗎亂花錢請個外國佬,似乎自己人不頂用了!

波普勒在他本國是個理發師,後來到普魯士當兵,再往後便來到俄國當老師①,至于老師一詞的含義他卻不甚了了。他是個好小子,但過分輕浮放蕩。他的主要毛病就在于對女性的愛慕之情太切。他滿腔柔情需要宣泄,因而不時挨揍,挨了揍便整天整夜唉聲歎氣。此外,按他的說法,他並非酒瓶子的仇人,照俄國人的說法,即愛喝幾盅兒。不過,眼見得我家平日只有午餐才上葡萄酒,而且僅只一杯,再加仆人篩酒有時竟忘了這位先生,因此,我的波普勒很快就對俄國藥酒上了癮,甚而至于覺得其味無窮,比他本國的葡萄酒還得勁,私下以為真能清脾健胃。就這樣,我跟先生馬上融洽相處了。雖然,按合同規定,他應該教我法文、德文以及各門科學,但他卻以為趁早胡扯幾句俄國話是為上策,這之後,我跟他便各干各的去了。我倆真是如魚得水。別的再好的老師我也不希罕了。但是,不久命運就拆散了我們,其原因于下:

①原文為法語。

一天,洗衣女仆巴拉希卡、一個胖乎乎的麻臉姑娘伙同擠奶女仆、獨眼龍阿庫爾卡不知怎地一齊跪倒在我母親面前,自責意志薄弱之罪,痛哭流涕,控訴那個先生,因為他利用姑娘們年幼無知從而誘奸了他們。我母親一聽,那還了得!她便告訴了父親。父親干事,素來痛快。他當即派人去叫那個法國流氓。仆人報告,先生正在給我上課。父親便沖進我的房間。這時波普勒先生睡在床上,正神游于夢鄉。而我正起勁地干我的事情。我得說明一下,前此為我從莫斯科訂購了一幅大地圖。它掛在牆上毫無用處,它又長又寬紙質又好,我早就看中了。我決定用它來做一只風箏,此刻趁先生睡了,我便動手干起來。父親進房的時候,我正在給好望角粘上一條樹皮尾巴。父親目睹我做的地理功課,便伸手揪住我的耳朵,然後就沖到波普勒跟前,很不客氣地叫醒了他,接著放連珠炮似的對他大罵一通。波普勒驚慌失措,想站起來,但做不到了,因為不幸的法國佬已經爛醉,渾身癱了。一不做,二不休。父親一把揪住他領子,把他從床上拖起來,推出門外,這一天便把他趕出大門完事。這一下可使沙威里奇開心死了。

而我的教育就此宣告結束。

我便成了個無所事事的绔褲少年,趕趕鴿子,玩玩跳背游戲,整日價在仆役的孩子堆里厮混。不知不覺過了十六歲。

這時我的命運變了。

秋季有一天,我媽媽在客廳里熬蜜餞,我在一旁吞口水舐舌頭,盯住鍋里沸騰的泡沫。父親在窗前讀他的《聖朝年鑒》,那是他每年都訂閱的。這部書對他一貫產生巨大影響。他百讀不厭,每回捧讀,必定感慨萬千,每回捧讀,必定弄得他大發脾氣。母親摸透了他的性情和嗜好,總是想方設法把那部倒黴的書藏起來,使他盡可能找不著,因此《聖朝年鑒》有時竟整整幾個月不能在父親眼前露面。然而,他一旦發現這本書,那麼,他一坐就是幾個鍾頭,不肯放手。這一天,正好父親又在讀《聖朝年鑒》,他不時聳聳肩膀,細聲嘟囔:他居然當上了陸軍中將!……從前在我們連里,他還不過是個中士哩!……得了兩枚俄國勳章!……不久以前我們還……終于他把年鑒往沙發上一扔,便坐著出神了,那不是什麼好兆頭。

猛然他轉過頭對母親說:阿芙多吉婭-華西里耶夫娜!

彼得魯沙今年十幾歲了?

已經進十七歲了,母親回答,彼得出世的那年,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姑媽一只眼睛瞎了,那年還有……

得了!父親打斷她的話,該是送他去當差的時候了!

他鑽丫頭房、掏鴿子窩也混得夠了。

一想到就要跟我離別,我母親吃了一驚,竟把勺子失手掉在鍋子里,一滴滴淚珠兒順著她的臉往下淌。跟她截然相反,我真高興得難以形容。一想到服軍役,在我腦子里便跟自由混在一起,那便是彼得堡歡樂的生活。我設想自己當上了近衛軍軍官,我以為,那是人間幸福的頂峰了。

父親素來不喜歡變更他的打算,辦事素來雷厲風行。我出門的日子定了。出門前一天,父親說,他要寫封信交我帶給我將來的長官,他要了筆和紙。

安德列-彼得洛維奇!母親說,別忘了代我向公爵問好;你就說,我拜托他照顧彼得魯沙。

胡扯淡!父親皺著眉頭回答,我干嗎要給公爵寫信?

你剛才不是說,要給彼得魯沙的長官寫信嗎?

哦!那又怎麼樣?

彼得魯沙的長官本是公爵,彼得魯沙登記進了謝苗諾夫團嘛!

登記了!登記了,跟我又有什麼關系?反正彼得魯沙不去彼得堡。在彼得堡入伍,他能學到什麼名堂?只會胡亂花錢學做浪蕩鬼!那可不行!得讓他到隊伍里去,做做苦工,聞聞火藥味,當個列兵,別吊兒郎當。登記入近衛軍有什麼用!

他的身分證在哪里?去找來!

母親找出了我的身分證,那是跟我受洗時的汗衫一同擱在她箱子里的,她發抖的手拿著交給了父親。父親用心看了一遍,把身分證擺在桌上,便動手寫信。

情況不明使我苦惱:不去彼得堡,把我遣送到什麼地方去呢?我的眼睛盯著父親的筆尖,可是它移動得太慢了。後來他到底寫完了,把身分證和信一同套進信封里封好,摘掉眼鏡,把我叫過去,說:這封信你交安德列-卡爾洛維奇-P,他是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你到奧倫堡去服役,做他的部下。

這一來,我的一切光輝的希望都破滅了!彼得堡快樂的生活沒有份了,等著我的將是荒涼的邊遠地區的煩悶無聊的生活。服軍役,一分鍾前想到它還帶著滿腔熱忱,這時在我看來簡直是活受罪。但是,去爭也沒用。第二天早上,一輛暖篷雪橇開到了台階前;放進了皮箱、內裝茶具的食品盒、一包包餡餅和糖糕,那是家庭溺愛的最後一點表示。父母親給我祝福。父親對我說:別了!彼得!對那個向他宣過誓的人,你要盡忠盡職。要聽長官的話,別向長官討好。不要兜攬差事,也別推卸工作。要記得一句老話:愛惜衣裳趁早,愛護名節趁小。母親老淚縱橫,叮囑我多多保重身體,又再三囑咐沙威里奇,要他好好照看這孩子。他們給我穿上兔皮襖子,外罩狐皮大衣。我坐上雪橇,便跟沙威里奇一同上路了,我淚如泉湧。

這天夜里我們趕到了辛比爾斯克,在這兒要停留一晝夜,以便購買一些必需品,這是事先交代沙威里奇去辦的。我留在旅社里。沙威里奇從早就去跑商店。我望著窗外肮髒的小胡同,心里悶得慌,便往旅社各個房間里溜達溜達。跨進彈子房,我碰見一位高個子先生,約莫三十五歲,蓄有兩撇黑黑的唇須,身穿寬袍,手里拿一根台球杆,嘴里咬著一枝煙斗。他正跟台球記分人在玩球。記分人贏了,就喝一杯燒酒;輸了,他就應當四腳爬著鑽過球台。我看他們玩。他們玩得越久,四腳爬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記分人癱在球台下面爬不動了才算罷休。那位先生居高臨下口吐幾句下葬時念的咒語,好不厲害!然後他建議我也來跟他賭幾局。我推辭說不會,這大概使他感到奇怪。他不以為然地將我上下打量,不過我們還是交談起來。我得知他名叫伊凡-伊凡諾維奇-佐林,是驃騎兵團的上尉,出差辛比爾斯克是來征兵的,就住在這家旅社里。佐林邀我共進午餐,有啥吃啥,照大兵的吃法。我很高興地答應了。我們在餐桌旁坐下。佐林喝了不少,也給我敬酒。他開導說,應當學會軍人作風,他還告訴了我許多軍內奇聞逸事,逗得我笑痛肚皮。等到吃完飯,我們便成了好朋友了。他當即自動提出教我玩台球。

這玩意兒,對于咱們軍人兄弟,是少不得的呀!他說,比方說,行軍途中,你到了個小的地方——請問干什麼呢?要知道,不能老是揍猶太鬼呀!沒有辦法,你就走進旅社,玩玩台球得了;要玩,先得學會才行呀!

我被徹底說服了,于是專心致志地學將起來。佐林大聲誇獎我,對我飛速的進步驚歎不置。練了幾個回合之後,他便提議跟我賭錢玩,每回賭一個銅板,目的不在輸贏,倒是別搞空空賭,聽他的口吻,那是最沒出息的壞習氣。要賭錢,我也同意。佐林便吩咐拿果露酒來,勸我也不妨試幾口,一再開導說,要學會軍人作風;而缺了果露酒,軍人作風值個大!我聽了他的話。這時,我們繼續賭下去。我端起缸子一口一口地呷,酒越喝越多,膽子越來越大。我打的球不時飛出球台。我冒火了,責罵記分人,天曉得他是怎麼記的。我下的賭注越來越大,一句話,我干起來真象個掙脫了管束的野孩子。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佐林看一下表,放下台球杆,對我說,我輸了一百盧布。這弄得我有點兒尷尬。我的錢都在沙威里奇身上。我請他原諒。佐林打斷我的話,說道:

別著急!請你放心好了。我可以等,這會兒讓咱們找阿琳魯希卡去吧!

請問有什麼可說的呢?這一天晚上,也跟早上一樣,我也放浪形骸之外,糊塗度過了。我們在阿琳魯希卡姑娘家吃晚飯。佐林不斷給我篩酒,又再三開導我,說應當學會軍人作風。吃完飯起身,我差點站不穩了。半夜里佐林把我送回旅社。

沙威里奇在台階上迎接我們,他看到了我熱心學習軍人作風的顯著成果之後,長歎一聲。你怎麼搞的,少爺?他可憐巴巴地說,你在哪里灌了黃湯?老天爺!真造孽,出娘胎還不曾有過呀!

閉嘴!老家伙!我舌頭打滑,訥訥地說,看起來,你自己喝醉了嘛,快睡覺去;……伺候我躺下。

第二天一醒來,我頭痛,模模糊糊記起了昨日發生的事情。沙威里奇端杯茶進來,打斷了我的思路。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對我說,搖搖頭,你放蕩得太早啦!看看你象誰?你爸爸、你爺爺都不是酒鬼。你媽更甭提了:一輩子,除了克瓦斯,別的啥也沒喝過。你這麼搞,怪誰呢?只怪那個挨千刀的法國佬。他時不時溜到安吉別芙娜身邊說:馬丹!熱馬不理,伏特卡。①這回就給你個熱烏不理!沒得說的,這便是他教的好事!這狗崽子!

本不該請個邪教徒當老師,好象老爺府上自己人不頂用似的。

①法語太太!請給我伏特卡的譯音。

我感到羞慚。我轉過身子對他說:去吧,沙威里奇!我不要茶。

但是,沙威里奇一旦開口說教,那你就休想制止他。你看,彼得-安德列伊奇!你這麼放蕩有啥好結果!頭痛頭暈,倒了胃口。喝酒上癮,那人就啥也干不成了……你就喝點加蜜糖的酸王瓜水解解酒吧!最好喝半杯藥酒。要不要?這時,一個小孩走進房,交給我一張佐林寫的條子。我展開,看到如下幾句話:

親愛的彼得-安德列伊奇!請把昨日輸給我的一百盧布交我的小厮帶給我。我很需要錢用。

永遠為你效勞的:伊凡-佐林

毫無辦法。我假裝滿不在乎的樣子,轉過臉望著沙威里奇這位我的錢財、衣物、各項事務的總管,命令他付給這小厮一百盧布。

怎麼?大吃一驚的沙威里奇問道。

我欠了他的錢。我回答,盡可能冷漠地說。

欠了錢?沙威里奇頂嘴,越來越不放心了,可是,什麼時候,少爺,你欠他的錢?事情可有點不對頭了。少爺!隨你咋辦,反正我不給錢。

我想了想,在這節骨眼上,倘若我不制服這犟脾氣的老頭,以後要想擺脫他的拘束那就困難了。我瞪了他一眼,說: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才。錢是我的。我輸了錢,因為我願意輸。我勸你別自作聰明了,叫你干啥就干啥!

聽了我這話,沙威里奇大吃一驚,他兩手一拍,愣住了。

你為什麼站著發呆?我氣憤地叫起來。

沙威里奇哭了。

我的小少爺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嗓音發抖,喃喃地說,你別把我折磨死了。我的好人!聽聽我這個老頭子的話吧!趕快寫封信給那個強盜,說你是跟他鬧著玩的,你壓根兒沒那麼多的錢。一百盧布!天老爺,莫造孽!你告訴他,你爸爸媽媽堅決禁止賭博。除非用核桃下注……

別胡扯了!我狠狠打斷他的話,把錢拿來,要不,看我掐你脖子把你轟出去!

沙威里奇看我一眼,傷心透了,只得辦理我的欠款去了。我私下可憐這位老人。但我要擺脫束縛,就得拿出架勢給他瞧瞧,因為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錢付給了佐林。沙威里奇趕緊讓我離開這個倒黴的旅店。他通知我說,馬匹已經准備好。我良心不安,心下默默地懺悔,離開了辛比爾斯克,沒有向我那位恩師道別,也沒有去想今後還會碰見他。

第二章向導

異鄉呀!遙遠的異鄉,

我不認得這地方!

不是我自個兒要來闖蕩,

不是我的好馬要馱我來游玩,

召引我這年輕的好漢,

來到這異域殊方,

是滿腔的熱血,是渾身的膽量,

是痛飲貪歡的熱衷腸。

古老的民歌

我旅途的心境一路不大愉快。我輸掉的錢,按當時價值計算,相當可觀。我私下不能不承認,我在辛比爾斯克旅社里的行為是愚蠢的,覺得對不起沙威里奇。這一切使我很難過。老頭兒悶悶不樂地坐在趕車台上,背沖著我,不吭聲,只時不時干咳幾聲。我很想跟他講和,可又不知如何啟齒。終于我對他說:喂!喂!沙威里奇,算了,咱們來講和吧!我錯了,我承認,我錯了。昨天我胡鬧,又欺侮了你。我包管以後學聰明點,包管聽你的話。好了,別生氣了,咱們就算和了吧!

唉!我的小少爺彼得-安德列伊奇!他深深歎了口氣,回答道,生氣?我生我自己的氣,都怪我。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留在旅店里!咋辦?真罪過,我一時糊塗:居然想順路去看看教堂執事的老婆,跟我這位教親見見面。哪里曉得,去看教親,結果闖禍了。豈止闖禍!……我怎麼有臉去見老爺太太呢!他們要是曉得了兒子又喝酒又賭錢,會怎麼說呢?

為了安撫可憐的沙威里奇,我對他發誓,保證以後不征得他的同意就一個子兒也不花。他漸漸放心了,雖然間或還是搖搖頭,一個人嘮嘮叨叨:一百盧布!來得不容易呀!

我的目的地快到了。放眼一望,四周都是廣袤無垠的、荒涼的草原,其間時時碰到山包和溝壑。積雪覆蓋大地。太陽落山了。暖篷雪橇滑行在一條小道上,更確切地說,那不是路,不過是農民的雪橇留下的一條轍跡罷了。陡然,車夫注視天邊,終于摘下帽子,轉過臉對我說:

少爺!要不要調轉頭往回趕?

干嗎?

天氣靠不住,起了點風。看!刮起了泡雪。

那又有什麼可怕?

你看看那邊是什麼?(車夫鞭子指指東方)

我什麼也沒看見,除了這白茫茫的原野和明朗的天空。

看!天邊有一朵云。

我真的看到天盡頭有一朵小小的白云,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山包。車夫解釋說,那朵云是暴風雪的先兆。

我聽說過本地的暴風雪,知道它一來整輛馬車都可以埋掉。沙威里奇贊成車夫的意見,也說不如趕快轉回程。但是,我覺得風還不大。我指望趁早趕到下一站,于是吩咐趕快走。

車夫加緊趕馬,不過他老是遙望東方。馬兒跑得挺歡。這時風漸漸增大。那朵小云變成了一堆白色的云層,越來越濃,越來越大,逐漸布滿蒼穹。下小雪了,突然,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狂風呼呼,暴風雪來了。一霎時,黑暗的天宇跟紛飛的大雪攪成一團,乾坤一混沌,別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哎呀,少爺!車夫叫道,糟糕:暴風雪來了!

我從車篷里往外瞧:一片漆黑。但聽得風聲呼嘯。狂風怒號,氣勢洶洶,好似變成了有靈性的活物。我和沙威里奇落滿一身的雪。馬匹一步挨一步地走,很快就站住不動了。

怎麼不走了?我性急地問車夫。

叫我怎麼走?他回答,跳下趕車台,不曉得往哪里走。

路沒了,四周一片黑。

我罵他。沙威里奇為他辯解。你不聽勸告嘛!他氣沖沖地說,要是掉轉頭回到客店里去那該多好,喝杯茶,一覺睡到大天亮,風暴也息了,再從從容容上路。現在急什麼?急著去吃喜酒?沙威里奇倒是對的,現在可毫無辦法。那雪下得正緊,雪橇四周眼看成了堆。馬兒站著,馬頭垂著,時時冷得打哆嗦。車夫在馬匹周圍走動,因為沒事可干便整整輓具。沙威里奇在發牢騷。我遙望四方,但願搜尋到房舍或道路的那怕一絲跡象也罷。但是,只見漫天風雪,別的什麼也分辨不出了……突然,我發現了一個黑點。

喂,車夫!我叫起來,你看!那邊有個黑點,是什麼?

車夫聚精會神地望了望。天曉得!少爺!他說,坐上了他的位子,車不象車,樹不象樹,看樣子,還在動哩!大概是狼,不然就是人。

我叫他把雪橇朝那個不知啥玩意兒的東西趕過去,那東西也朝我們迎面移動過來。過了兩分鍾我們碰頭了,卻原來是一個人。

喂,老鄉!車夫對他喊道,告訴我,路在哪兒?

路就在這兒,我站的這塊地方就是硬實的路面。過路人回答,問這個干嗎?

聽我說,漢子!我對他說,這一帶你熟悉嗎?你能不能帶我找個住宿的地方?

這個地方我熟悉,過路人回答,謝天謝地!這一帶四面八方,咱家騎馬走路都跑遍了。得!看這鬼天氣,怪不得你們迷路了。最好就停在這兒等等,興許暴風雪會停,天就開了。到那會兒,看看天上的星星,咱們也能趕路。

他神色鎮定,這使我膽壯。我決心聽天由命,何妨就在這草原上住一宿。這時,那過路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駕車台,對車夫說: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往右拐,走吧!

干嗎往右拐?車夫不以為然地問,你看見路了?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己的,拼命趕吧!就這麼回事。

我覺得車夫在理。我說:真的,為什麼你以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為風正從那邊刮邊來,過路人回答,我聞到了煙味,這就是說,村子就在附近。

他的機靈和敏銳的嗅覺使我吃驚。我叫車夫趕過去。馬匹在深深的積雪里艱難拔腿前行。雪橇緩緩移動,時而碰上雪堆,時而陷進坑窪,忽左忽右地顛簸,真好比一條小船在波濤洶湧的海上航行。沙威里奇一個勁地歎氣,時不時碰碰我的腰。我放下簾子,裹緊皮大衣,閉目打盹。大家不說話。

狂風呼呼叫,雪橇緩緩搖,仿佛給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異情節跟這個夢相參照,直到如今我還覺得這個夢是個兆頭。請讀者原諒我,因為,憑經驗大致知道,雖然全都盡可能對迷信偏見表示鄙夷,但為人總會有點兒迷信。

當時我心靈和感覺還處在那樣一種莫名其妙的狀態,現實隱去,幻覺頻生,二者又若明若暗雜然紛呈,渾然一境。我分明感覺到,暴風雪尚未停息,我們正在雪原上亂闖……可我又突然看見一扇大門,我們駛進了這家莊院。我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生怕父親發怒,怕他責怪我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蔭之下,怕他責怪我故意將他的教導當作耳邊風。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頭一看:母親站在台階上迎接我,愁眉苦臉。輕點,她對我說,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訣別。我嚇壞了,跟著她走進臥室。房間很暗,床邊站了好些人,一個個面帶愁容。我輕輕移步到床前。母親掀開帳子說:安德列-彼得洛維奇!彼得魯沙來了。他聽到你生病以後就掉轉頭往回趕。你給他祝福吧!我跪下,睜大眼睛注視著病人。怎麼回事?……床上沒有我父親,卻躺著一個黑胡須的漢子,他笑逐顏開地瞅著我。我摸不著頭腦,回過頭問母親:怎麼回事?他不是爸爸?憑哪一條我要這個莊稼漢給我祝福?反正一樣,彼得魯沙!母親回答,他是你主婚父親,吻他的手吧!讓他給你祝福……我不干。這時,那漢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從背後拖出一把斧頭來,朝四面亂砍。我想逃……但跑不動。房間里盡是死尸,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尸體,在一灘灘血泊中間滑溜過去……那個嚇死人的漢子愛撫地叫喚我,說道:別怕,過來!讓我給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驚醒了。馬站住了,沙威里奇抓住我的手說:下車吧,少爺!我們到了。

到了哪兒?我問,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棧。上帝保佑!咱們差點兒撞上了院子的柵欄了。

下車吧,少爺!快下來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風雪還在繼續,不過勢頭已經減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店主在大門口迎接我們,提一盞馬燈,領我進了正房。這間房子很小,但卻很乾淨,點了一枝松明。牆上掛著一杆長槍和一頂高高的哥薩克皮帽。

店主人是個雅伊克哥薩克,看樣子,六十來歲,氣色很好,身體健旺。沙威里奇手捧食品盒隨後進來,他拿來火,要燒茶。我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張羅去了。

那個向導在哪兒?我問沙威里奇。

這兒,大人!一個聲音從我頭上回話。我抬頭一看,但見高鋪上一部大黑胡子、兩只閃爍的眼睛。

怎麼,老兄,凍壞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凍壞?只穿一件粗呢襖子哩!本來還有件羊皮褂子,可隱瞞真情倒是罪過,昨晚押給酒店老板了。原以為冷得不厲害。

這時店主人進來,捧了個熱氣騰騰的茶炊。我請向導也來喝杯茶。那漢子從高鋪上下來。他的儀表我覺得非常出色:四十歲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寬肩膀,一部大黑胡子,中間偶有幾根白絲,一雙大眼睛很靈活,炯炯有神。臉上的表情,看了令人著實非常愉快,但又帶點狡詐味兒。頭發剃成一個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韃靼人的肥大的燈籠褲。我端杯茶遞給他,他抿了一口,皺起眉頭。

大人!請做做好事,叫杯酒來吧!咱家哥薩克可不慣喝茶。

我樂意滿足他的要求。店主人從櫥子里取出一個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跟前,盯住他的臉:

哎嘿!店主說,你又到我們這邊來了!你從哪兒來?

向導意味深長地使眼色,用順口溜回話:飛進菜園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塊小石子——沒有打中。得了!你們的人怎麼樣了?

我們的人又能怎麼樣?店主回答,也用不願讓外人知道的隱語:動手要敲晚禱鍾,神父老婆不答應,神父去串門,小鬼來上墳。

別說了,大爺!我的流浪人說,天要下雨,不愁沒菌子,只要有菌子,不愁沒籃子。而目下(他又使了個眼色),斧頭得藏在背後啰!因為守林人正在巡邏。大人!為了您的康健,干杯!他說了這話,端起酒杯,劃個十字便一飲而盡。

然後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鋪去了。

那時,這強盜式的切口我一點也聽不懂,但後來我猜出來了,他們是在談論雅伊克軍隊,那時剛剛把1772年暴動鎮壓下去。沙威里奇聽他們談話,面帶鄙夷的神色。他時而望望店主人,時而望望向導,心存疑懼。這家客棧,或照當地的說法,叫大車店,坐落大草原當中,離任何村莊都很遠,簡直就象個土匪窩子。可是,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繼續趕路,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里奇擔驚受怕的樣子,我看了心里好笑。這時我要睡了,便往大板凳上一躺。沙威里奇決定爬到爐子上去開鋪。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個小房子里都打鼾。我也睡得活象個死人一樣。

第二天早晨醒來已經很晏了。我看到,風雪已經停了。陽光燦爛。一眼望不到頭的雪原,白得耀眼。馬已經套好。我跟主人結了賬,他只要了很少一點錢,以致沙威里奇沒有異議,沒有象平素那樣討價還價了,而昨晚的疑慮也就從他腦子里消除乾淨。我叫來向導,感謝他的幫助,吩咐沙威里奇給他半個盧布的酒錢,沙威里奇緊鎖眉頭。

半個盧布的酒錢!他說,干嗎?為了他把你帶到客棧里這件事嗎?少爺,隨你咋辦,反正咱們沒有錢多。見人就賞酒錢,那還了得!很快自己就得餓肚子了。

跟沙威里奇我是不便爭執的。我已經答應過他,銀錢全歸他統管。我感到內疚,因為不能感謝這個人,即使不能說他救苦救難,至少也把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也好!我冷冷地說,你不給他酒錢,那就把我的衣服勻一件給他。他穿得太單薄了。給他那件兔皮襖子。

別造孽!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沙威里奇說,他要你的兔皮襖子有啥用?這條狗,一碰到酒店就會換酒喝掉。

老頭子!我會不會換酒喝掉,這你就別犯愁了,我的流浪人說,他少爺從身上脫下皮襖賞給我,這是他做主人的好意,你做奴才的,應該聽從吩咐,別啰嗦。

你這不信神的強盜!沙威里奇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看到少爺年幼無知,欺他老實,就起心打劫他!你要少爺的襖子干嗎?你這寬肩膀還穿不進這件小襖子哩!

請你別逞能了,我對我的管教人說,去把襖子拿來!

天老爺呀!我的沙威里奇歎息道,兔皮襖差不離還是新的呀!給別人倒好,偏偏要給這個窮光蛋酒鬼。

不過,兔皮襖子還是拿來了。那漢子當即拿了試著穿。確實,襖子我都嫌小了,給他真有點穿不進。但是,他好歹擺弄著,到底穿上了身,不過,線縫一道道被他繃開了。聽到線腳綻得嘣嘣響,沙威里奇差點哭天叫娘。流浪漢對我的禮物非常滿意。他一直送我上雪橇,對我深深一鞠躬,說道:謝謝您,大人!您做了好事,上帝會報答您的。咱家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您的恩典。他便走過一旁,我則繼續趕路,根本不去理睬沙威里奇在發悶氣。很快我就忘記了昨夜的風雪,忘記了向導和那件兔皮襖子。

到了奧倫堡,我便直接去見將軍。我見到一個高個子男子漢,他老了,背有點駝,滿頭長發全都白了。一套老式的褪了色的軍服穿在他身上,令人憶起安娜-伊凡諾夫娜時代的軍人。他說話,德國口音很重。我把父親寫的信當面交給他。一看我父親的名字,他飛快瞟了我一眼。

我的天!他說,好像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維奇還是你這個年紀哩!可現在,你瞧,他都有了這麼大的兒子了。光陰似箭呀!他拆開信,低聲念起來,同時又一邊發表感慨。尊敬的安德列-卡爾洛維奇大人,卑職希望大人……這是什麼客套?唔!他這麼搞,真不害臊!當然,軍紀嚴明,第一要義。但是,給老同事寫信,不必這樣嘛!大人想必不會忘記……嗯!……想當年明——元帥麾師出征……還有卡拉林卡……噢!他居然還記得當日我們的瞎胡鬧哩!茲有一事拜托……我把我兒子托您庇蔭……嗯!……請將我兒緊握刺猬手套之中……刺猬手套是什麼東西?這看起來是個俄羅斯俗語。什麼叫緊握刺猬手套之中?他轉臉沖著我又問一次。

這意思是,我回答,盡力表現出老實的樣子,態度寬和,不太嚴厲,讓他自由些,這就是緊握刺猬手套之中。

嗯!我懂了……別讓他自由……不!看起來,刺猬手套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他的身分證隨函附上……身分證在哪兒?哦!已經登記入謝明諾夫團……好!好!一切照辦。請允許我不拘官職尊卑以一個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擁抱你……啊!最後這才想開了……等等,等等……好了!親愛的!他說,讀完信,把身分證擱在一邊。一切照辦。就把你調到——團去當軍官,別耽識時間,明日你就去白山炮台,在那兒你在米龍諾夫上尉手下服役,他是個誠實的好人。你要認真服務,學會嚴守紀律。在奧倫堡你沒有事情好干,懶散對青年人沒有好處。但是,今日請你在我家吃飯。

我可越來越不輕松了!我心下琢磨,我在娘胎里就登記成為近衛軍中士,這又有什麼用?它把我弄到什麼地步了?進——團,去吉爾吉斯-哈薩克大草原的邊界上荒涼的要塞……我在安德列-卡爾洛維奇家里跟他和他的老副官三個人一道吃了頓午飯。他的餐桌上也體現了德國人節儉的作風。我想,他不想在他單身的餐桌旁經常看到我這個多余的角色,這便是他趕忙派我去邊防軍的部分原因吧!第二天我向將軍道別,便動身去那個我將要服役的地方了。

第三章要塞

我們駐紮在碉堡,

喝的是清水,吃的是面包;

倘若敵人來偷餡餅吃,

我們大擺酒宴,決不告饒,

包管裝滿霰彈轟它幾炮。

士兵之歌

他們是過時的人物啦!少爺!

《绔褲少年》

白山炮台距離奧倫堡四十俄里。一條道路沿著雅伊克河陡峻的河岸伸延過去。河水還沒有封凍,沉沉的波浪在白雪皚皚的兩岸之間憂郁地洶湧,顯得特別黑。河那邊是一望無際的吉爾吉斯草原。我思緒萬端,心境抑郁。駐防軍的生活對我很少有吸引力。我盡力去想象我的上司,米龍諾夫上尉該是個什麼模樣,結果認定他該是個嚴厲的、脾氣大的老頭,除了自己的公務,別的啥也不知道,可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會罰我關禁閉,只讓我啃面包喝生水。這時,天色暗下來。

我們行車相當快速。

到要塞還遠嗎?我問車夫。

不遠了,他回答,瞧!已經望得見了。

我四下瞭望,想要發現森嚴的碉堡、塔樓和垛牆。但是,除了圓木頭的柵欄圍住的大村子以外,別的什麼也沒看見。路的一邊有三四個積雪覆蓋一半的干草垛,另一邊是歪向一旁的一架風車,幾葉樹皮車翼懶洋洋地掛在上頭。

要塞在哪兒?我驚詫地問。

那不是!車夫回答,指著一個小村子。說這話的當口,我們駛進了村子。我一看,門口擺了一尊生鐵鑄成的老炮;街道狹小,彎彎曲曲;房舍低矮,大都蓋的干草。我吩咐車夫開到要塞司令那里,一分鍾以後,雪橇在一棟木頭房子跟前停下,這房子建在高地上,旁邊是一座木頭教堂。

沒有人出來迎接我。我走進穿堂,推開門進了前廳。一個老弱殘兵坐在桌子上,正給油綠軍裝的袖肘上打一塊藍補丁。我要他去通報說我來了。

請進吧!少爺!殘廢兵回答,我們的人在家。我走進一間陳設老派的干乾淨淨的房間。屋角上是放器皿的大櫃;牆上掛了裝有鏡框的軍官證書;證書旁邊還點綴了幾張版畫:攻克吉斯特林、攻克奧恰可夫,還有挑選新娘、老鼠葬貓。窗前一位老太太,穿一件棉坎肩,紮一條頭巾。她在纏線團,線圈子由一個穿軍服的獨眼龍老頭子伸開兩手繃著。

您有何吩咐,少爺?她問我,繼續她手里的作業。我回答,我是來當差的,按照規矩前來晉謁上尉先生。說話中間,我轉向那位獨眼老人,以為他必定是要塞司令了。但老太太打斷了我背熟了的官腔。

伊凡-庫茲米奇不在家,她說,他到蓋拉西姆神父家做客去了。但不要緊,少爺!我就是他老伴。承您關照和看得起,請坐!少爺!她叫來一個丫頭,吩咐她去把軍曹叫來。

那個老頭翻起一只眼睛好奇地瞅著我。

斗膽請問,他說,您先生是在哪一團服役來著?我滿足了他的好奇心。

斗膽請問,他又問,您先生為何從近衛軍調到駐防軍?我回答說,這是上峰的意志。

由此觀之,興許是做了對于一個近衛軍軍官來說不相稱的事情吧!這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老頭子一個勁地問。

得了,別亂嚼舌頭了!上尉夫人對他說,你看,這個年青人旅途疲倦了,他哪有功夫聽你嘮叨……(手伸直……)而你,我親愛的!她轉向我說:調你到我們這荒涼地方,別傷心吧!你不是頭一名,也不是末一名。學會忍耐,包你喜愛。希瓦卜林,亞曆克賽-伊凡內奇調到這兒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因為他殺了人。天曉得,他怎麼犯了那樣大的罪!你看他跟一個中尉跑到城外,都帶了劍。兩個人便拔劍殺將起來。亞曆克賽-伊凡內奇一劍刺過去,一下把中尉殺了,在場的還有兩個證人哩!你說該怎麼辦?並沒有生來就會犯罪的壞人哩!

正在這時,軍曹進來,他是個年輕的身材好看的哥薩克。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吩咐他說,給這位軍官先生找一套房子,要乾淨點的。

是!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軍曹回答,把這位先生安排到伊凡-巴列熱耶夫家,您看行不行?

扯淡!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說,伊凡-巴列熱耶夫家里太擠了。他還是我家教親哩!並且他不會忘記我們是他的上司。你就領這位軍官先生……請問您的名字和父名,少爺!彼得-安德列伊奇?領彼得-安德列伊奇上謝明-庫佐夫家去。他是個騙子,放馬到我菜園子里。得了!馬克西梅奇,一切都順當嗎?

謝天謝地!一切都平安無事。哥薩克回答,只有伍長普拉霍羅夫在澡堂子里跟烏斯季尼婭-涅古琳娜打架,為了爭一盆熱水。

伊凡-伊格拉季奇!上尉夫人對獨眼老頭說,請你去調查一下普拉霍羅夫跟烏斯季尼婭的糾紛,看看誰在理,誰有錯。但兩人都要懲罰一下。得了!馬克西梅奇,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馬克西梅奇就領你到你的住宅去。

我告辭。軍曹把我帶到一家農舍,在高峻的河岸上要塞的盡頭。房屋的一半住謝明-庫佐夫一家,另一半歸我。這原是一間整潔的正房,間隔成兩間。沙威里奇便動手收拾。我從小窗前朝外看。眼前是一派愁人的草原,一眼望不到邊。斜對過是幾間小茅屋。街上有幾只雞走來走去。一個老太婆,手提一只木盆,正在喚豬,豬玀咿咿嗚嗚地蠢叫,似乎意在友好地回話。我落到了這步田地,命中注定我要在此度過青春的年華!我很難過,離開小窗,往床上一躺,不想吃晚飯了,懶得聽沙威里奇的慰撫。他一個勁地苦勸:上帝保佑!啥也不吃!要是太太知道孩子病倒了,該會說些什麼呢?

第二天早上我剛要動手穿衣,房門推開,一個年輕軍官走進來。他個兒不大,臉色黝黑,很不好看,但異常活潑。

請原諒,他用法語說,我不拘常禮徑自來拜訪您了。昨天我就聽說老兄光臨。我想終于能見到一個象個人樣的人了。我耐不住了,渴望見到您。您在這兒再住一些時候,一定會明白這一點的。我猜到了此人就是因決斗從近衛軍除名的那個軍官。我跟他立即熟識起來。希瓦卜林為人很不蠢。他的談吐很尖刻,也有趣。他繪聲繪影給我描述了要塞司令一家、與他交往的人物以及我命中注定的這個環境。我開心地笑了。這時,那個昨天在司令的前廳縫補衣服的殘廢兵進來了,他奉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之命前來請我去吃午飯。希瓦卜林便自告奮勇陪我同去。

走到要塞司令的房子跟前的時候,我們看到小校場上集合了約莫二十來個老弱殘兵,扛著長長的彎刀,戴著三角帽。他們排成縱隊。隊前站著司令。他是個高個子老頭,精神抖擻,戴頂小帽,身穿棉布長袍。看見我們來了,他便走過來,對我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又繼續指揮去了。我們停住腳看他們操練。但司令請我們去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那兒,答應自己隨後就到。這兒,他補充說,沒有什麼好看的。

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非常純樸和愉快地接待我們。對待我好似跟我老早就相識了一樣。那個殘廢兵和巴拉莎在擺桌子。

我的伊凡-庫茲米奇今日干嗎操練個沒完沒了?上尉夫人說:巴拉莎!去叫老爺吃飯。哦!瑪莎在那兒?

這時,走進來一位十八歲的姑娘,圓圓的臉,兩頰緋紅,淡褐色的頭發光潔地直梳到耳根,耳朵通紅。乍一看,我並不喜歡她。因為我是抱著成見看她的。希瓦卜林曾經對我說過她的壞話,把這位上尉的女兒瑪莎描繪成一個蠢姑娘。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屋角坐下,動手就做針線活。這時,菜湯端上來了。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見丈夫還不來,再次派巴拉莎去叫。

告訴老爺,客在等他,湯要冷了。上帝慈悲,操練的事又跑不掉,往後夠他喊叫的。

上尉很快就來了,由那個獨眼龍老頭兒陪同。

這是怎麼搞的?他老伴對他說,菜早就上了,叫你又不來。

你聽我說,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伊凡-庫茲米奇回答,我公務繁忙,在訓練士兵哩!

唉,得了!上尉夫人強嘴說,訓練士兵,不過是一句話罷了。他們學不到怎樣當差,你也明知毫無好處。還不如坐在家里禱告上帝,那要好得多了。親愛的客人們,請吃飯吧!

我們在桌旁就座。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沒有一分鍾閉嘴。她向我提出一大堆問題:我父母是誰?他們還健在嗎?他們住在那兒?家產有幾多?一聽到我的父親有三百個農奴就嘟嚷開了:

那還了得!她說,世上真有闊人呀,少爺!可我們只有一個農奴巴拉莎丫頭。謝天謝地!好歹湊合著過下去。只有一件事叫人不放心。瑪莎,這個丫頭該出嫁了,但有什麼嫁妝呢?一把梳子、一把笤帚,還有一枚三戈比的銅板(上帝饒恕我吧!),只夠進澡堂子洗個澡。倘若碰了個好人,倒也罷了。不然,只得乖乖地坐著做個老姑娘了。

我向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瞥了一眼,她滿臉通紅,甚至眼淚也湧出來掉在盤子里了。我不由得可憐她,于是趕忙把話頭岔開。

我聽說,我很不適宜地說,巴什基爾人要來進攻你們的要塞哩!

你聽誰說的,少爺?伊凡-庫茲米奇問。

奧倫堡有人對我這樣說過。我回答。

不值一提!司令說,我們這兒早就聽不到謠言了。巴什基爾人嚇破了膽,吉爾吉斯人也受了懲罰。別擔心,他們不敢來侵犯。如果膽敢來侵犯,老子就給他們一頓教訓,叫他們十年也甭想動一動。

而您不害怕嗎?我轉過臉對上尉夫人說,住在要塞里頭,要經受這麼大的危險!

習慣了,我的少爺!她回答,二十年前,把我們從團部調來這兒。那個時候,真不得了呀!對那些邪教徒,我怕得要死!只要一看到猞猁皮帽子,只要一聽到他們吆喝,我就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信不信由你,親愛的!可現在嘛,已經習慣了,要是有人報告我們說,強盜就在要塞附近跑馬,那我連身子也不會動一下。

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是一位十分勇敢的太太,希瓦卜林鄭重其事地插話,這一點,伊凡-庫茲米奇可以作證。對!!你聽我說,伊凡-庫茲米奇說,老太太並非膽小怕事的婦人。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呢?我問,也跟您一樣勇敢嗎?

瑪莎勇敢嗎?她母親回答,不!瑪莎膽子小。直到現在她還怕放炮。一聽到,就渾身打戰。兩年前,我命名日那天,伊凡-庫茲米奇忽然異想天開,要放幾下我們的大炮。瑪莎,我這寶貝兒,差點給嚇死了。從那以後,我們再也不放那倒黴的大炮了。

吃完飯我們從餐桌旁站起身。上尉和上尉夫人睡午覺去了。我便上希瓦卜林那兒,跟他消磨一個晚上。